第二章

第二章

陆管家迎出来,“做得好。”

她是几时来的?

芝子说:“早,我什么也没做。”

“最难得是愿意什么都不做,一些人,忍不住手,非要搞破坏不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管家坐下来喝茶。

“对面那家姓曹,刚才那个少年是哥哥,他还有一个妹妹,两人成日开舞会。”

芝子只是陪笑。

“上次聘请的陪读,一下子就走到对面马路去,乐不思蜀,立刻被我解雇。”

芝子收敛笑容。

“心那么野,怎样服侍病人。”她叹口气。

管家讲得对。

“芝子,你不同,你够稳重,这次我没看错人。”

芝子仍然微笑。

“行李收拾好没有,交给司机,送到飞机场,明天我与你一起出发,对,坐过长途飞机没有?”

芝子低声答:“从未试过。”

“什么都有第一次,”管家说:“我头一趟乘飞机已是二十七岁,倒翻了饮料,淋湿裤子,还有,上卫生间忘记锁门,不知多么尴尬。”

芝子点点头。

管家又问:“会用电脑吗?”

“只会剪贴、查看电邮,以及看网址。”

“我找人教你多些。”

她站起来,“司机在门外,想出去的话,告诉他一声好了。”

芝子送管家出去,对户那姓曹的年轻人在前园与两只金色寻回犬玩耍,对芝子仍然虎视眈眈。

芝子回到房内,收拾行李,把衣物归一,她看到管家为她买来的舒适走路便鞋。

她连忙换上新鞋,把脚上破鞋扔到废纸箱。

一双鞋最能出卖人的身分,廉价鞋同便宜的车子一样,最不经用,一下子歪歪斜斜,头穿里破,颜色脱落,可是,荷包艰涩,也只得因价就货。

芝子把行李提到楼下。

明天就要去新世界了,它美丽吗,不得而知。

这时,她忽然听得玻璃窗上嗒一声。

芝子转过头去,刚好看到另一块小石子击在窗上,她本能想过去看看是谁,但,慢这,还会是谁,一定是对面那个淘气鬼。

定力稍差,就会失去工作,千万别去理他,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接着,又有一颗石子,然后,一切归于静寂。

芝子听音乐读报纸,又考虑写日记,可要把见闻记下来?不用了,她又想,这番经历,到了八十五岁,都不会忘记。

下午,女佣对她说:“对面曹先生请你过去喝茶。”

芝子摇摇头。

这杯茶喝来做什么,她并不贪图热闹。

傍晚,曹先生又来请芝子游泳。

芝子根本不谙水性。

她一早熄灯睡觉。

半夜醒来,有点紧张,睡不着,斟杯水,走到窗前。

月亮像银盘似的照耀。

曹家门口有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拥抱亲吻,难舍难分,芝子却不觉他俩猥琐。

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人类构造本来如此,只见他俩沉醉在二人世界里,忽然,门口的顶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分明是有人在屋内打信号叫他们适可而止,别再当众表演。

芝子见了这一幕不禁笑出来。

那对男女分开,芝子猜想那少女大概是管家说的曹家妹妹,她穿着半边明钉珠片的纱衣,极细极高跟的凉鞋,漂亮得像小仙子。

芝子艳羡,这样,才不枉少年时呀。

他俩笑着在门前分手,少女回屋里去。

华芝子呢,一辈子也别妄想这样大胆放肆,她没有资格风流快活,她要脚踏实地,才有生机。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陆管家很欣赏这一点,陪她吃了早餐,出门到飞机场。

在车上管家说:“先做一年试试看,好歹忍耐。”

芝子点头,她不相信一个教大学的知识分子会打保母,其余困难,她会克服。

芝子没有坐过飞机,觉得刺激新奇,不过十多小时直航,长路漫漫,仿佛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似的。

她吃了睡,醒了再吃,又睡,飞机仍然在半空浮游,别的乘客像处之泰然,玩牌、阅读、闲谈、看电脑、玩游戏机,各有各精彩,一点也不烦。

管家一上飞机要了枕头毯子便呼呼入睡。芝子一人心中忐忑。

她这次是去侍候一个没有心的人。

为了做好工作,她需要学习驾驶,熟悉一些护理程序,以及讲好英语。

她觉得有点压力。

终于到了。

听说海关特别严格,凡是华人,很难不被查询翻抄行李,但是芝子看见陆管家出示了一份文件,即时顺利过关,毫无困难。

芝子跟住陆管家快捷地离开海关大楼。

车子在等她们。

上了车,管家仍然闭目养神,芝子目光四处游览,忽尔见到著名金门桥,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下了车,风劲、空气清新,他们在一层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里立刻有佣人迎出来帮手。

管家问:“元东呢?”

女佣回答:“在学校上课。”

管家说:“芝子,来看看你的房间。”

她把她带到二楼,呵,这岂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进来也不觉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齐,最新的电脑、电话、传真机器,还有私人浴室、衣柜、床铺、被褥。

“你的时间表在电邮里,请查看。”

“元东住哪里?”

“问得好,他在地库,我带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库?”

“可不是,怪脾气。”

推开地库门,只见自成一国,三四千平方尺面积全无阻隔,堆满书籍文件仪器电线,杂乱之中仿佛有点纹理。

“他不叫你进来你切莫擅作主张。”

“那我怎样照顾他?”

“小心听我说……这是一具信号仪,”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针那样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脏有什么不妥,仪器会响起来,有这种嘟嘟声音发出,你立刻要赶到他的身边,并且即时通知指定的医生,一切详细指示在电邮里,你好好熟习。”

“知道。”

“我还有事,稍后见。”

芝子把握时间淋浴更衣,即时开启电邮熟读指引。

她记性好,全神贯注,默读三次,已全部记在脑海鸏。

申元东有一只药盒子,约书本那样大,分成许多小格子,每格标明日期,放满药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误,芝子负责提醒通知他吃药。

她看一看时间,立刻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十来下,无人接听,她再拨一次,这次,有人一取起听筒,就冷冷说:“知道了”,立刻挂断。不问她是谁,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开会,真难以想像一个患重病的人可以过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机上来说:“华小姐,该送你到学校去报到了。”

芝子骇笑,她还想躲懒睡一觉呢。

连忙更衣出门。

原来申宅就在学校附近,十分钟车程,司机对她说:“我叫阿路,负责教你驾驶,车房有脚踏车,也可以来往学校及超级市场,请注意车子方向,全部左驾。”

他把一只信封交给芝子。

“这是什么?”

“陆管家说是入学证明文件。”

都不用笔试面试,而且假设她读得上,对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进校园,就看见学生三三两两坐在地上闲谈,他们不修边幅,喜欢通处坐,不怕脏,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梦。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们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进招待处。

校务处有人迎出来,“是华小姐吧,请这边来。”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职人员笑说:“我们已接获通知,你上课时间需与申教授相符,已经替你办妥。”

芝子不由得问:“谁,谁通知你?”

对方有点意外,“申校董的办公室呀。”

“呵,是,是。”

“这是你上课时间表。”

接着,她又发书目给芝子。

芝子问:“申教授现在什么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见一见他,有机会的话,自我介绍。

她找到甲十二室,课室里只得几个学生全神贯注学习。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头,猛一抬头,看到申氏图书馆五个字。

呵,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轻轻走进去,图书馆属电脑科专用,面积中等,先进的机器陈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有一边窗户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边写着“学海无涯”,另一边是“达者为先”。

芝子很受感动,这仿佛是变相鼓励她。

她静静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静默几分钟。

不知为什么,眼角濡湿,低下了头。

“想家?”

芝子抹干眼泪抬起头。

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同情地看着她。

芝子不想搭讪多事,立刻站起来打算离开图书馆。

“放心,学校里气氛融洽,像个大家庭。”

芝子不出声,悄悄走出图书馆。

的确没有礼貌,可是,她不是来做交际博士。

司机在侧门等她,“元东已经回家。”

芝子点点头。

她一直没有见到他。

阿路替她买齐书本纸笔回来,她兴奋之极,一抬头,发觉又到了吃药时间。

她到地库,发觉门紧紧关着,只得敲敲门,扬声说:“吃药时间。”

里边又冷冷回应,“知道了。”

芝子刚想转身,听见地库里传出一阵悠扬的歌声,极温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叠浪呀,洪湖岸边是嘛呀是家乡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会里,极少听到华人民歌,没想到这样动听,一时坐在门口,细细听起来。

接着,是一首情歌:女孩爱上了邻居的年轻人,借点藉口拿着花去探访他,说了几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给你送花来”,缠绵温柔地订下明年之约。

芝子把头枕在膝头上,呆呆地听着。

管家回来,看见笑说:“干吗蹲在这里?”

芝子呀一声站起来。

“见过元东没有?”

芝子摇摇头。

“帮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几个帆布袋衣服丢了出来,打算拿到慈善机构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齐摺好,才不致失礼,真是,免费捐赠,亦需做得好看,这才叫修养。

芝子认真地把袋里字条零钱抖出来,放在一只竹箩里,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体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梦中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时看见熟人,像孤儿院里的同学与老师,有时是同事,最后有人推她,“喂,吃药时间到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连忙看时间,原来只睡了十多分钟。

芝子觉得羞愧,自衣堆里挣扎起来,斟杯水喝,终于完成任务。

多么长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员的时候,说说笑笑又一天,一点具体的责任也没有。

佣人捧着一大盆栀子花,敲敲地库门,走进去,出来时看见芝子,笑说:“元东喜欢栀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唤他吃药。

他在门内冷冷说:“你不必扮演闹钟,我自有分数,管家的话,不用信得十足。”

门开着一条缝,里头有灯光透出来,芝子呵一声,转身离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这样难讨好,她也不会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数。

闹钟,唉。

第二天清早,闹钟把芝子叫醒。

在厨房,看见女佣做早餐,两块干烘面包上什么都没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骇笑,“谁吃这个?”

“元东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么可以,医生吩咐,需尽量维持清淡。”

哗,简直没人生乐趣。

女佣小声说:“中午饭吃两片白烚鱼,或是鸡肉,红糙米饭半碗,一点点菜。”

听见都打冷颤。

女佣接着替芝子做了煎双蛋加香肠,还有一堆薯饼,呵,原来吃得下也是福气。

芝子连忙大嚼,一边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过背囊预备与申元东一齐出发,他却已经开走车子了。

司机笑说:“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东不喜欢她这个陪读生。

芝子猜想申元东是一个畸人,面孔窄而长,双目阴森,手足细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别强烈,衬托一发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虽然读饱了书,仍然仇恨这个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怜悯,抗拒他人帮忙,一路掩饰,扮作一个健康正常的人。

可怜又可厌。

芝子自顾自上课,时间到了,她拨电话给他,“我是闹钟。”

他嗯一声,挂了线。

芝子坐在课室里,感动得泪盈于睫,学生身分是她梦寐以求,没想到今日都变成真事。

她留心聆听每一个字,讲师立刻感觉到她的凝聚力,对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节课,她找个清静地方温功课。

她喜欢申氏图书馆,桌子上用铜线嵌着中文字,这张座位上有“温故知新”四个字。

她轻轻抚摸成语,然后摊开刚才派发的讲义,仔细阅读。

图书馆另一角有工作人员在整理资料,昨天那个年轻人也在那鸏。

他先看见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钉子,她对他不瞅不睬,今日,还是不要去骚扰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双大眼,衬粉红色脸颊,乌黑头发,用夹子夹在脑后,看多了时下染得熨得似粟米丝般的头发,真觉得她天然清丽。

这时,他身边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轻轻说:“像一幅图画。”

“可是我们系里的学生?”

“没见过。”

他不出声。

同事鼓励他:“过去同她说说话呀。”

“昨日已经试过,她不睬我。”

“唏,失败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开学,他发现几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与短裤子当校服,衣不蔽体,总露鸏肚脐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这一位例外,穿着大衬衫长裤子,叫人放心。

他调皮地吐吐舌头。

“说几句话有什么关系?”

他却看着资料书说:“这几本要续订了。”

再转身,那女孩已经离去。

他不禁有点惆怅,可是,他已受过家长严重警告,叫他用心读书。

中年女同事却安慰他:“不怕,还有明天。”

芝子走到门口,司机说:“来,我教你驾驶,由你把车子驶回家去。”

芝子骇笑,“不不不。”

司机用微笑鼓励她。

“我害怕。”

可是什么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机立刻挂上学字牌,指导她发动引擎。

芝子没想到她会那么快上手,虽然手心背脊都爬满冷汗,车子却顺利驶出街。

“每天来回,你很快学会。”司机说。

那申元东却比他们早返,吉甫车身都是泥泞,像是到野外打猎回来。

司机笑,“他抄近路经过溪涧。”

芝子不出声。

她到厨房去看他吃什么。果然,只得公立医院三等病房式饭菜,菜都煮得又黄又烂,一股霉味,水果碟子里永远只有香蕉及苹果。芝子恻然。

她回房去找资料。网络上什么消息都有,她问心脏科专家:“如此这般的一位病人,可吃什么食物?”

“他现在吃些什么?”

芝子把餐单告诉他。

“太可怕了,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家长可能误会小心饮食的意思,以下是我们推介的菜单,不过,实施之前,宜先请教他的主诊医生。”

芝子手上有医生的号码,她立刻与他商量。

半晌,主诊罗拔臣医生批准新菜单。

“但是,”他提醒芝子,“保母小姐,你需征求陆管家意见。”

芝子呆住,一层层的架构,牢不可破,难怪申元东只得吃狗猫都怕怕的清淡餐。芝子同情他。

下午,司机在洗刷车子,芝子经过,看到他在行李箱拣出垃圾。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汽水罐、意大利薄饼及蛋糕盒子,刹那间她明白了,掩住嘴笑。

司机阿路嘘一声,“千万别说出去,叫申先生太太知道,我们全体要开除。”

芝子连忙点头。

阿路低声说:“其实,还怕什么呢,他用的是机械心脏,还戒什么口。”

芝子认为他说得对。

他把一个冰柜抬进车尾箱,打开盖子给芝子看。

芝子又笑。

冰柜里什么都有,海鲜汤、烤牛肉、水果冰淇淋、啤酒。

“这是他的晚餐。”

那还差不多。

“他从侧门出来,拿了进地库,热了就可吃。”

“管家知道了会怎样?”

司机又微笑。

呵,陆管家也什么都知道。

奇怪,这个人那么讨厌,大家都喜欢他。

“还忌讳什么?最要紧是活着的时候开心,你说是不是。”

芝子点点头。

“进出医院那么多次,每次都剖腹开胸,吃足苦头,真亏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芝子垂着头回房。

什么都有,除了健康,上帝也许是公平的。

芝子则只有健康,其余什么也没有,她苦笑起来。

那天晚上,芝子睡到一半,警报器忽然响起,她整个人弹跳起来。

连忙飞奔到地库,用力敲门,“申元东!申元东!”

厉声呼叫,把管家与佣人都吵醒,纷纷赶到。

大家刚想破门而入,冷冷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我还活着,是否警报器缺电?”

管家连忙接过机器看,果然,有液晶字样表示电池即将用罄。

芝子立刻涨红了脸。

房里的声音很讽刺地说:“拜托,闹钟女士,镇静一点,大家去睡觉吧。”

管家莫名其妙,“闹钟?”

接着,她拍着芝子肩膀安慰她几句。

“明天我回大宅,这里交给你了。”

芝子苦笑。

交给她?这样的责任她恐怕吃不消,况且,住地库里的人又不同她合作。

她疲乏地点点头。

管家对她说:“慢慢来,给多点耐心。”

芝子问:“从前,有无人做过我这个职位?”

管家先笑一笑,接着回答:“有,现在不怕老实同你说,每人做上几个星期便辞工不干。所以我想,也许替你报读一项课程,可以解闷。”

“他生活可以独立,可能不需要我。”

“有人照应到底好些,这是东家的意思。”

“我一直没见过他们。”

管家笑答:“这个时候,他们贤伉俪在斯德哥尔摩接受瑞典国王授勋。”

“他们很少来看申元东?”

管家迟疑一下,“各有各忙,东家已尽了能力。”

回到房内,天色已微微发亮,天边露出鱼肚白,中国人叫这做曙光。芝子想,如果能够自己命名的话,曙光是个好名字。

等到太阳下山,那光景叫暮色,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住在郊外,才可充分领会,以前的小公寓可看不到这些风景。

那一天,芝子遇到第二个打击,作业卷子发下来,她读错了题目,答非所问,只得到一个丙级。

功课比她想像中艰涩,又天天遭申氏白眼,芝子用手撑着头,怀念做接待员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大把男同事围住,做事也得心应手。

她嘲笑自己:真没出息,一遇挫折,立刻退缩。

芝子深深吸一口气,走进图书馆,重新再做习题,并且参考同学的佳作,忙到下午,功课完成,站起来的时候,有种胜利的感觉。

她交上卷子回家。

那一日,饭菜特别香。

走过地库门口,看到女佣正在清理瓷器碎片。

摔破了什么?谁这样不小心?

芝子脸上有个问号。

女佣看见,嘴巴向地库房门努一努。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已经交换了消息。

摔东西出气于事无补,这样坏脾气是为什么?

但是,芝子很快知道她误会了,搞破坏的另有其人。

只听得地库里传出尖锐的女声:“钱不够用,你给我开支票。”

没有回应。

照说,芝子应该立刻走开才是,但是,她驻足不动,陆管家说,这家交给她了,她想知道谁在这里呼喝放肆。

“你别装聋,你耳朵还在,佯装听不见?”

他终于开口了:“你的支票在周律师处。”

“不够用。”

“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

那把声音又提高一度:“你要钱来还有什么用?不如慷慨一点。”

芝子不禁心中有气。

这女人是谁,上门来要钱,态度却这样不恭敬。

能够如此放肆,可想一定身分特殊,是申氏从前的女朋友吧?

芝子满以为他会发怒,他却没有,他像是写了一张支票并且说:“我俩已经没有关系,以后不要再来,我不会再开门给你。”

那女子哼一声,像是满意了,下次?下次再说。

门打开了,芝子不想避开,也来不及回避。

只见鸏边走出一个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女子来,年龄身段都与芝子相仿,但是眼睛瞪大大,嘴巴紧闭,有股狠劲。

她当然也看到了芝子。

她上下打量芝子,忽然噗哧一声冷笑出来:“看着我干什么,想知道前身长相如何?告诉你,他是个科学怪人,哈哈哈,你想做科学怪人的新娘?”

她笑了一阵子离去。

芝子见她语无伦次,不与她计较。

只要她不再生事,乖乖离去,已经够好。

芝子看一看地库,正想回自己房间,忽然听见一声咳嗽。

“请留步。”

芝子问:“我?”

“是,对不起,那人太过无礼。”

“呵,”芝子很豁达,“不关你事,你不必道歉,我并没有接受她的侮辱。”

申元东不出声。

“你好好休息,我在楼上。”

本来,芝子可以进地库去与他打个招呼,藉这个机会正式见面,但是她不想勉强他。

她低着头回自己房间去。

真没想到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与申元东第一次对话。

她躺在床上,想到童年时,一直等好心人来收养她,过正常家庭生活。

不知怎地,都没挑上她。

一年又一年,每次穿上好衣服,应召去候选,待六、七岁时,已经明白,愈大愈没有机会,有人从美国来呢,华小芬被选中了,立刻有个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喜孜孜跟着养父母去过新生活,跟着,华玉燕被一对华裔夫妇领到澳洲去,芝子更觉孤单。

然后,过了十岁,她知道不再有希望,都那么大了,不好领养,她留在孤儿院做了大姐,在院里读书,成绩不错。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归宿,极力推介,但是总没有被挑上。一次,芝子听见一个太太惋惜地说:“太好看了,恐怕不安份。”

是说她吗?相貌太好,怕她不听话,这叫芝子十分灰心。

终于,在院内读到中学毕业,找到工作,出来独立生活,这时,已经忘却被收养的梦。但是,那种失望却刻骨铭心。

今晚,芝子也感觉到同样的失意。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门上学。

司机阿路告诉她:“元东的车子还没走。”

芝子看一看记事簿,“他八点半有课。”

“会不会是等你?”

芝子笑笑,“不会,我们管我们走。”

申家佣人那么多,他怎么会等她。

到了课室,重做的卷子发下来,分数是乙减。

芝子又像挨了一记闷棍,要怎样才可得到甲等?她与同学讨论起来。

他们邀她到饭堂去喝一杯咖啡。

在那里,有人向她打招呼。

“好几天没看到你。”

芝子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人。

她不想多事,不见得来到外国,所有华裔都是知己,听说华人圈子最多是非,少说少错。

她立刻面向同伴,不去注意那个人。

那个年轻人识趣走开。芝子松口气。

同学却问:“你认识申君?”

芝子一怔,世上姓申的人不是太多,这是谁?

另一个同学说,“芝子好像不大理睬他。”

“可怜的富家子,也有碰钉子的时候。”

芝子清一清喉咙,“你们说的是谁?”

“申经天,他祖父几乎拥有这间大学,你不知道吗?”

“别夸张,申氏不过捐了一间图书馆及电脑室东翼,李氏比他捐得更多,啊,富有的东方人完全令我迷惑。”

芝子怔住,这么说来,这个年轻人与申元东有亲戚关系,都是她东家的子孙。

一位女同学问:“栀子花,即是嘉汀妮亚吧,你有英文名字吗,不如大家叫你嘉汀妮亚?”

“不,维持叫芝子好。”

大家为她的名字争论了一会儿,终于散会。

同学间也不是没有私心,功课方面,即使有精见,也不会轻易提出来,多数留待己用。

芝子转出饭堂,迎面碰到一个赶时间的冒失鬼,一头撞上来,把她手中的课本碰得一地都是,奔着离去,道歉都没一声。

芝子一看右手,中指被屈,立刻肿起,她怕伤及筋骨,马上拗动关节,幸亏不碍事。

这时,有人替她拾起课本,并且告诉她:“急救室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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