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当惹雍湖畔

来到当惹雍湖畔

早喻闻言一震,“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久久作不得声。

无夏接着说:“我想了很久,这些日子经历的越多,就越觉得有太多的谜团解不开。而假如你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这些谜团就全都能解释了。比如说为什么你总能梦倒流云尼玛的记忆而我不能;你能看到西亚尔并同他交谈而我不能;还有贡觉玛之歌总会从你身上发出异光。如今更有索杰大师的话,解释了为什么你师傅在这件事上如此神秘。他是为了找你,流云尼玛。”

早喻举起手,阻止她说下去:“我要好好想想,无夏,这实在太……太不可思议了。”

无夏过去,握住她的手:“现在你知道,当时边巴说我是流云尼玛转世时,我的感受了吧?”

早喻苦笑:“我心里已乱作一团。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无夏毫不放松,“我却觉得事情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

早喻低头思量良久,道:“那么你呢?你又是什么身份?贡觉玛之歌最先找到的人是你;你也梦见过自己是流云尼玛,而且,达宗贡桑寺壁画上的那个流云尼玛分明就是你。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有力的证据呢?”

早喻说着,思维逐渐恢复清晰,“你还记得吗?最初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转世不传世的,我根本不承认这一切的真实性。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开始相信这一切,可是直到看到了那幅壁画,我才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我们今天之所以置身这里,就是因为你要回来。无夏,连我都确信了,为什么你还怀疑?你就是流云尼玛。”

无夏心中烦乱,种种叹了口气,“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早喻道:“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方我们一直想不透。看来目前只有去喇尔扎措了。说不定,索结大师真的能与贡觉玛进行交流。到时,我们也许能知道更多。”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无夏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早喻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边又一边重复着这几天发生过的事,不断的问自己,到底那关键是什么呢?

正凝思间,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有说话声如一缕细丝钻入耳内。

“流云,流云。”那是一个轻柔的女声。

早喻一惊:“是在叫我吗?”

“流云,你要小心啊。”

“什么?小心什么?你是谁?”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题,一径说道:“他们放弃你了。念青唐古拉是至高无上的神,人人都将顺从他。”

“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那声音依旧没有回答,继续道:“别相信他们,他们将背叛你。”

早喻坐起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谁将背叛我?”

“流云,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要保重啊。”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流云,我会尽一切力量去保全你的。我答应过西亚尔哥哥,要帮你。但我不知道我能帮你多少,只希望事情不要太坏。”

早喻忽然明白了,失声道:“你就是贡觉玛!”

无夏在睡梦中被惊醒,“贡觉玛?在哪里?早喻你梦见贡觉玛了?”

早喻摇手示意她噤声,侧头听了良久,终于颓然摇摇头,苦笑:“没了。”

“真的是贡觉玛?”

“我想是的。”

“她对你说些什么了?”

早喻有些迷茫,“她是说了些,但却不是对我说的。”

“那是对谁说的?”

“我想,”早喻看这无夏:“是对流云尼玛说的。”

无夏有些糊涂:“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这一次,我不是任何人,就是我自己,十分清醒,并没有以往那些梦境中疑真疑幻的感觉。不,那些话并不是对我说的,是对流云尼玛说的。我只是偶然听到,就象是在听录音一样。”

“你是说,这些话是当年贡觉玛曾对流云尼玛说过的,不知什么原因,被你听见了?”

“可以这么说。”

无夏此时已完全没有了睡意,她也坐起身道:“刚才,我也作了一个梦。其实也算不上是梦,就是不停听见有人唱歌。唱的是什么,听不清,那曲调却十分奇特,并非我们寻常听到的藏歌,好像带些更遥远,更古朴的味道。声音高旷辽远,却过于阴柔,少了高原民歌中惯有的阳光般的明朗。那歌声,我似乎在梦中听过无数遍,可这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切的出现在梦中。”

早喻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那应该是贡觉玛之歌。”

早喻有一瞬间的迷惑,“贡觉玛之歌?你是说那是贡觉玛的歌声。”

“对,我觉得那就是贡觉玛的歌声。”

早喻舒口气,道:“我有种感觉,到了现在,我们要追寻的故事,才真正露出写头绪来。”

无夏点头,“不错,贡觉玛终于出现了。”

早喻问:“你说,这故事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无夏理了理思绪道:“就目前所知,和我们的经历,我大致理出了故事的主脉。”

“说来听听。”

“很多年前,金城公主进藏,赞普尺带珠丹为了讨好她,从喇尔扎措挑来了流云尼玛坐她的侍女。流云尼玛似乎不大情愿,或许是因为她与西亚尔是恋人。”

“可西亚尔却被认为是恶魔。”早喻接口。

“对,总之流云尼玛去拉萨是不得已的。可是金城公主却很看重她。”

“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尺带珠丹把她嫁给了桑杰扎措。”

“很明显流云尼玛婚后不快乐,因为一件关乎喇尔扎措族命运的争拗,她甚至离开了桑杰扎措。”

“应该说,是逃离。”早喻补充。

无夏点头表示同意,继续道:“她的出逃得到了贡觉玛的帮助。”

早喻道:“但她失败了,又被桑杰扎措抓了回去。”她停了停问道:“可是,她和桑杰扎措之间的争拗到底是什么呢?还有桑杰扎措这个人,我们似乎什么也不了解。”

无夏一怔,“是呀,怎么从来没想到查查他的资料?奇怪,也没听边巴提起过。我们怎么也想不起来问呢?”

早喻苦笑:“我们都疏忽了。”

无夏问:“那么贡觉玛所说的背叛,到底是指什么呢?是指流云尼玛这次逃亡的失败吗?还是和桑杰扎措有关?”

早喻摇头:“不象。在那个梦里流云尼玛和桑杰扎措都没有提及背叛的字眼。而且,既然是背叛,那就应该是她原本极为信任的人。”

无夏悚然动容,“那会是谁?”

早喻道:“现在,谁也才不透,只有等天亮,问问索杰大师。”

“早喻,你说我们会在喇尔扎措发现些什么?”

早喻抬起头,出了一会神,缓缓道:“我有种感觉,我们将在喇尔扎措有出乎意料的发现。”

“那会是什么呢?”

早喻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

天亮之前,早喻终于倦极睡去。

即使在梦中也不安稳。早喻仿佛看见有一个孤寂的身影,立在天地之间,荒原之上。那身影挺拔颀长,长发在风中飞舞,衣裾轻扬。周围是一片死寂,脚下是坚硬冰土,没有光也没有水。

早喻心头泛过一阵酸楚。虽然他的面孔在暗淡混沌中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就是西亚尔。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次在梦境中见到的西亚尔都这么沉寂阴郁?记忆深处,这身影背后,似乎总洒满阳光。她似乎曾无数次听见过他爽朗的笑声。为什么梦中得他从不笑出声?总是微微的,似有若无地笑着?

“西亚尔。”她上前一步,轻唤。

那身影先是微微震了一下,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早喻认识这张脸,在多巴山谷的绝壁上,她见过。甚至,在更久前的梦中就已相识。只是有些不同了。是那双眼睛,寒冷无情,闪着幽幽的,野兽般的凶光。

早喻的心“突”地一沉,这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深情的西亚尔。

“你是谁?”她问。

他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在早喻眼中却无比的狰狞。他一步步向早喻走过来,早喻却无法控制地一步步向后退缩。

“别过来。”她喊。

他停住,看着她,眼睛渐渐红了,然后一滴滴液体从眼角流出。早喻看着,那液体殷红粘稠。那不是泪,是血!

血水在脚下汇成一洼。早喻有说不出的恐惧,颤抖着,不敢动弹。

他向早喻伸出手,说:“别怕,跟我来吧。”那嗓音低暗,并非早喻无数次听到过的那样清亮。

早喻慌乱得摇头,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她知道这是梦,她希望这场梦快些结束,可是,在这里时间好像是停止的,黑暗漫长而没有边际。

“为什么害怕?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他说着,便伸出手想要碰触早喻。

早喻向后躲闪,失去重心,跌坐在地上。一时间无法躲避,只能眼看着他一步步进逼。

他忽然停下来,看清了她眼中深深的恐惧,颇为不悦,问道:“为什么要怕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早喻只能哭泣,道:“你不是西亚尔!你是恶魔!”

“我是西亚尔。我是等了你上千年的西亚尔。我是为你历尽磨难的西亚尔。你却不认识我了?”他眼中现出怒意,“我为你变成这副模样,你却不肯理我了?”

早喻惊诧已极,“为我?为什么?”

他不答,只仰天长啸,刹时间,天地一片昏暗,狂风席卷,将两人淹没。

“不要!”早喻大喊着,从床上坐起,满额的汗。

此时天已大亮,无夏不在房内。那声音似乎还在耳畔缭绕:“你为什么害怕?你失望了吗?流云……”

她用力摇摇头,好像那样就可以将这恼人的问题驱走。早喻大大喘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

那一天,早喻出奇的沉默。

坐在边巴的车上,她和无夏,吉玛挤在后坐。吉玛已经醒了,仍然沉默,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了,似乎不经意间,她身上就多了一点点生气。

索杰大师在路上向他们讲述了一个连边巴也不太清楚的古老故事。

喇尔扎措族世代生活在当惹雍湖畔,那里曾经是本教的圣地,每年有无数的朝圣者不远万里从高原各个角落来到这里,奉献自己的贡品,祈求敦巴幸绕的赐福。喇尔扎措人也因此过着富足而受人尊敬的生活。

流云尼玛的祖父是吐蕃右丞相,也是喇尔扎措族的族长。喇尔扎措是本教的圣地,住在当惹雍声湖边上的人,他们的山神西亚尔是本教祖师敦巴幸绕的大弟子,他们都是敦巴幸绕最忠实的信徒,世代信奉着本教,信奉着敦巴幸绕祖师。可是文成公主带来的巧手工匠,在圣成拉萨凿出了面容丰满,形态端庄的释迦牟尼像,建起了供奉佛的大昭寺。尺尊公主也从尼泊尔带来了五十头牦牛驮的佛经。

于是松赞干布信起了佛教,下令全国建佛寺,废本教。佛教取代本教成为吐蕃的国教。可是那位来自当惹雍湖畔的右丞相,在他心中,敦巴幸绕永远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由于他拒绝信奉释迦牟尼,受到排挤,一气之下,带着她那位美丽的汉人妻子回到了文部深山圣湖的故乡。

在族长的带领下,全体族人拒绝改信佛教,固执地供奉着本教的神。赞普松赞干布和念青唐古拉神都十分生气。念青唐古拉神惩罚了喇尔扎措人,松赞干布也不再接受从喇尔扎措来的贡品。从那以后,喇尔扎措渐渐冷清萧条下来。

很多年以后,当惹雍湖面上的冰又开始融化了,湖畔的柳树又抽出了新芽,羊羔开始在草原上奔跑,新的一年刚展开。

这一年,大唐又有一位公主,不远万里来到吐蕃,嫁给现任赞普尺带珠丹。为了表达对公主的敬意,尺带珠丹下令在全国位公主挑选三十名侍女,有人推荐了那位老族长与他汉人妻子的后代,美丽的流云尼玛。

喇尔扎措人怀念往昔的辉煌,他们希望流云尼玛能为族人带来荣耀。尺带珠丹同意选流云尼玛,条件是所有族人改信佛教,族人们答应了。

于是喇尔扎措族又兴旺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冷落,族人似乎想通了许多事,其中之一就是他们认为敦巴幸绕就是释迦牟尼,佛教本教本是一家。只要当惹雍湖还是圣湖,达尔果山还是神山,喇尔扎措还是圣地,信奉哪个神并不重要。

“等一等,”无夏突然打断索杰大师的叙述,“你是说,族人们为了重新得到荣耀,把流云尼玛送到拉萨去坐金城公主的侍女?”

索杰大师点点头,“是的,他们妥协了。”

无夏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了。背叛流云尼玛的人就是她的族人!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她。”

索杰大师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姑娘,我的族人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我不清楚,我的祖辈没有告诉我。不过我知道,喇尔扎措族世代寻找冬日先知,等待流云尼玛归来也是这代价的一部分。”

“冬日先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我们喇尔扎措族世代相传的秘密,两位姑娘看来都与流云尼玛又莫大的关联,我就告诉你们吧。当年我们的英雄西亚尔被念青唐古拉流放在荒原死地,受尽了各种屈辱折磨,千百年来,始终不得救赎。贡觉玛女神说,要想救西亚尔,唯有找到冬日先知。所以,年复一年,为了解救西亚尔,我们不停的寻找冬日先知。”

“西亚尔受难是不是和流云尼玛有关?”

“传说中,流云尼玛是为了西亚尔才被送上祭台的。”

无夏不再问,停下来深思。索杰大师嘴里轻轻唱着歌,“冬日先知,手捧哈达,晋见圣人,找寻仙宗,在荒原上,在雪山中,长眠英雄,回归人间。”歌声古拙,音调低旋,与一般的高原民歌大异其趣。

无夏突然一震,忙碰碰早喻:“早喻,就是这首歌,我在梦中听见的,就是这首歌。”

早喻抬起头,问索杰大师:“桑杰扎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桑杰扎措?他是吐蕃的丞相。据我们族里的长老相传,流云尼玛的祖父辞官回到喇尔扎措后,桑杰扎措的父亲继任了丞相,后来,桑杰扎措又从他父亲那里承袭了官职。可他并不是靠祖荫才登上高位的,据说他曾经是吐蕃第一勇士,而且他还是念青唐古拉最欣赏的执行官。”

“咦,”无夏忍不住打断他,“念青唐古拉的执行官不是西亚尔吗?”

“念青唐古拉手下有许多执行官,西亚尔因为是敦巴幸绕的大弟子,有的了格萨尔王的真传,所以是执行官中领头的一个。可是他却不大遵从念青唐古拉的意旨,所以逐渐被念青唐古拉逐贬。而桑杰扎措忠心为念青唐古拉办事,很得赏识,在那之后就顶替了西亚尔的位置。而且,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身为凡人的执行官。”

早喻轻笑:“这个桑杰扎措倒是有意思。在凡世,他继了流云尼玛祖父的官位,在神界,他夺了西亚尔的地位。和这两个人都有关的,就是流云尼玛,又是他的妻子。怎么好处全让他的了?”

一直沉默的边巴突然道:“去了流云尼玛做妻子,恐怕未必就是好处吧。”

早喻咬住下唇看着她,忽地一笑:“那倒也是,自己的妻子心向别人,怎么也不是一件好事。”说完,她突然转换话题,问道:“大师,您能告诉我我师傅到底和您,和喇尔扎措有什么关系吗?”

索杰大师道:“现在不能说,以后你自会明白的。”

无夏感兴趣的却是吉玛:“吉玛当年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呢?”

吉玛突然道:“西亚尔,惩罚。”她已太久没有说话,语调声音都显得有些怪异。

无夏追问:“西亚尔的惩罚?”

吉玛望着窗外,回想起往事仍有余怖:“他说,我侮辱了流云尼玛,他说,任何人,侮辱了流云尼玛,都要惩罚。”

早喻急问:“什么样的惩罚?”

吉玛似是仍受到多年梦寐侵扰,满脸惊怖,浑身颤抖着,血色尽褪:“流云尼玛的惩罚。”

这些话,连索杰大师在内,也是第一次听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她的所指。无夏欲再问,却被早喻是制止:“别逼她了,她承受不了的。”

吉玛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环胸,弯着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流云尼玛的惩罚,流云尼玛的惩罚。”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

无夏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是西亚尔的惩罚,一会又是流云尼玛的惩罚。这梦呓一般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边巴,你怎么看?”

边巴开着车,并不回头,只说:“你问问早喻。”

无夏怔了一下,扭头看着早喻,“早喻,你明白吗?”

早喻抬起眼,满是悲愤无奈,道:“这还不明白吗?西亚尔要为流云尼玛报仇,要将她所受的惩罚加诸在那些侮辱她的人身上。”

无夏一想,也明白了。“流云尼玛所受的是什么样的惩罚?为什么吉玛阿妈怕成了这样?索杰大师,你知道吗?”

索杰大师苦笑摇头,“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族中的老人提起过,根本,就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无夏又问早喻:“早喻,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伤心,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早喻不知为什么,突然烦躁起来:“贡觉玛之歌有最神奇的功效,昨天吉玛那个样子,一戴上贡觉玛之歌立刻就平复下来。你看她现在,提起流云尼玛的惩罚,即使贡觉玛之歌也不能让她脱离恐惧,你倒说说,流云尼玛受的是什么样的惩罚。”

无夏不再说话,整个车厢里陷入一片寂静中。

早喻别过头不去看任何人。她心头有说不出的压郁烦闷,无比沉重。究竟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只觉这一路追查下去,等待他们的是宿命的结局。她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抛下一切,跑到这里来追寻一个远古的传说,此刻,车上每一个人的命运,似乎都牵在了千余年前的那个流云尼玛身上。

从那曲到文部,并不太远,边巴一如既往地风驰电掣,却十分沉默。无夏几次想与他搭话,他都淡淡的,无夏见没趣,便也沉默下来。

当惹雍错位于文部乡西北,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澄澈清净,倒映着湖边的达尔果雪山七座山峰,和蓝天上缕缕流云。有朝圣者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绕湖而行。湖畔堆放着一个个玛尼堆,经幡在风中飞扬。空气中充满了雪山凛冽的清新,达尔果七座山峰绵绵相连,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浑然一体,气韵天成。

边巴在湖畔停下车,早喻无夏依次下车,经过无数奇幻的变故,终于来到了神秘的当惹雍湖,两人心中都有莫名的激动。

早喻站在湖边的草原上,环顾四周,那股奇妙的熟悉感再一次袭来。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湛蓝澄明的湖水,巍峨挺立的雪山,就连湖边的枯柳也象是无数次在梦中见过。她甚至隐约听见了青稞收割时族人们的歌声,闻到了祭祀山神湖神时,青稞酒的飘香。平生中,早喻从没有这样肯定过自己是曾经属于这里的。

无夏的感觉却与早喻不太一样。这一切对她来说也是熟悉的,可那熟悉中却又带着些生疏。除了那一汪湖水,其他的一景一物都令她莫名的不安。一路上对喇尔扎措的期盼,在这里却突然消失了。这里静谥的天空,慵懒的浮云,衰黄的草场,都似乎从她的记忆深处搜刮着什么。

边巴来到两人身边,道:“这里就是喇尔扎措人世代定居的当惹雍了。喇尔扎措族现有人口八千余人,散居在湖畔一周,也有些人家住在达尔果山里,不过不多,不足百户。这当惹雍湖里出产一种银白色透明的小鱼,是此地特产,许多族人捕了到那曲去卖。”他用手指指当惹雍,“这湖水滋养了喇尔扎措,这里的青稞长的最好,水草也丰美,连柳树也可以长成才。所以喇尔扎措族人一致认为当惹雍女神贡觉玛是他们的保护神。”

这时已有族人看见了他们,陆续过来,见索杰大师带着吉玛从车里出来,都露出欢喜的神色,。索杰大师指着早喻和无夏说道:“他们都有可能是冬日先知。”

那些人一听,又惊又喜,立即就有人将洁白的哈达挂在两人的脖子上。

他说的是喇尔扎措的土语,可早喻无夏都听明白了。无夏扬声问道:“你真的认为我们是冬日先知吗?”

索杰大师微笑地指了指吉玛手腕上的手链,“是贡觉玛之歌引领你们回到这里,贡觉玛是最清楚的,问过贡觉玛,就知道了。”

“贡觉玛?你能见到贡觉玛?能和贡觉玛交流?”无夏的好奇心又起。

索杰大师笑眯眯地摇摇头:“不是我见贡觉玛,是你们见。”

“我们?”

“昨夜边巴对我说,他认为你们就是冬日先知。早喻是先知,无夏就是冬日,这我以前从没想过。喇尔扎措族上下一千余年,寻寻觅觅的冬日先知,竟然是两个人?可为什么不能呢?贡觉玛从没说过冬日先知就是一个人呀。那么多年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寻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次有了发现,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至少是一线希望呀。”

“可是要见贡觉玛,我们该怎么做?”

“月亮每年要在达尔果山山顶停留三天,每当这个时候,贡觉玛都会在湖心接引使者。”

“湖心?”

索杰大师屈指算了算,奇道:“莫非真是贡觉玛的安排?这么巧,今夜就是月亮升过达尔果山的日子。”

“今夜?”早喻突然兴奋起来,她看了看天色,“那是什么时候?”

边巴看看表,“再过四个小时天黑。”

无夏过来,握住早喻的手,她五指沁凉,手心有汗。早喻知道她心中紧张,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终于到了。”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无夏惊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兴奋异常。

索杰大师过来说:“先到我的家里休息一下吧。”

早喻忽然伸了个懒腰,“昨夜没睡好,真是倦了。阿爸,我想睡一会。”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呆呆望着她,这实在不像平日那个稳重沉着的早喻。早喻却丝毫不觉,继续道:“晚饭也不想吃了,让他们给我端一碗酥油茶来就好。”

索杰大师不动声色:“天凉了,还是回屋睡吧。”

“不嘛,”早喻跺跺脚,“人家就喜欢睡在这棵老柳树下。”

无夏见她如此,又惊又怕,刚想上前去唤醒她,就被边巴拉住。

“边巴,早喻她这是怎么了?”

早喻听见无夏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无夏,你也陪我在这里待会吧。让他们去说正经事。你看,这多美呀,来吧。”

无夏挣开边巴的手,到早喻跟前,细细打量她,只见她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微眯着,扬着脸,让风吹在她脸上,将鬓角的发丝轻轻吹起。

“无夏,你跟不跟我来?”她娇嗔着。

无夏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边巴,边巴点点头。无夏强自镇静,道:“在这里会着凉的。”

早喻甩甩头,“我不理。”说着,竟向不远处湖边跑去。

无夏连唤了好几声,见她不理,无奈,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巴想了想,道:“无夏,你就跟她一块去吧,我看这事情有蹊跷。”

无夏追着早喻来到湖边一棵老柳树旁,看见早喻正在折一枝柳条,见到她去,笑道:“你看这柳枝,虽说看起来叶子已经全落了,枯了,可仍然有韧性,生命还在里边。”

无夏看着她递过来的柳枝,道:“既然还有生命,为什么还要把它折下来呢?”

早喻一怔,偏头想了半天,“为什么呢?”

无夏上前拉住早喻:“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喻打这哈欠,说:“我好困,这里这么美,就在这睡一会吧。”

无夏刚想劝她,却觉一阵睡意袭来,眼皮止不住的向下沉,也打了一个哈欠,道:“那就睡一会吧。”

朦胧间,只见影影绰绰有许多人,在眼前晃。天已经黑了,人人手里都有一枝火把,将湖畔照的耀如白昼。

有人弯下腰,火把晃着她的眼,看不清面孔。

有人说:“小姐,主公来到文部了。”

她一惊,“谁?”

“右丞相桑杰扎措大人和金城公主,他们已经到喇尔扎措了。赞普迟两日,也要来。”

她“腾”地站起来,“他们?他们怎么会来?”她诚惶诚恐,又满心疑惑:“我从桑杰扎措那里逃出来,才一个月,他们就已经知道我回了喇尔扎措?”

那个人垂着腰,不敢出声。

忽然间,她明白了。蓦地仰起头,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在火把的映衬下,冷峻绝望,“是老族长说的?”

那个人喏诺道:“老族长说小姐不能体会喇尔扎措复兴的大计,他很失望。他说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应该好好商量,莫辜负了赞普与公主的厚爱才对。”

她不怒反笑,道:“是我闹意气?”

那人不敢接话,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流云,我知道你心中有委屈,可是为了咱们吐蕃的安宁,也不该意气用事呀。现在我替赞普给你陪个不是,咱们大家有什么话好好商量吧。”

火把向两边移动,留出一条路来,一个盛装丽人在十几个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过来。

她连忙躬身行礼,“公主殿下,流云是有罪的人,怎么受的起您这话。只是桑杰大人和赞普要知道西亚尔的下落,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了,西亚尔他为了我受到念青唐古拉的追杀,我也不能说。可他们拿喇尔扎措数千口人的性命逼我说,我却别无选择了。”

“所以你就选择逃?”金城公主向前一步:“你以为逃就能逃过吗?”她指了指流云尼玛的手腕:“这魔石还在你的手上带着,你说不知道西亚尔的下落,谁能相信?”

流云尼玛苦笑,“我倒也想知道他在哪里,我现在只希望天神赐给我一双翅膀,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立刻飞到他的身边。”

金城公主皱着眉,未及开口,有人插言道:“他是天神也难容的恶魔,念青唐古拉已经下了令,无论是谁,只要找出西亚尔,他就会得到高原所有神的庀佑,而知情不报者,会遭天遣!”流云尼玛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武官服饰的桑杰扎措。她一怔,扭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金城公主又温言道:“流云,你是明白人,无所谓为这么一个人神共愤的恶魔承担恶果。”

流云尼玛闭上眼,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桑杰扎措冷笑:“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我说你与他有私,还不承认?”

流云尼玛忽觉无限疲惫,低声对桑杰扎措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赞普和公主的厚爱。可是,事已至此,我真的无能为力。你若……还念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就别在追究。我欠你的,定当还你。”

桑杰扎措冷笑连连,“夫妻情份?也还知道有这四个字?”

流云尼玛脸色渐渐泛白。

桑杰扎措继续说:“我倒是想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呢,可你有是怎样对我的?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你却勾结外人处处跟我作对。念青唐古拉要抓西亚尔,你隐匿不说;赞普要我推行佛教,你全力阻拦。你为了一个西亚尔,不惜跟众神作对,与念青唐古拉为敌,陷我于不义。你说我不顾夫妻情份,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有何曾顾惜一点我们的情分。”

他越说越气,上前一步,捉住流云尼玛的双肩,切齿道:“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成婚这一年来,我何时不是对你呵护倍至?你纵然再受公主宠爱,也只是一名侍女。是我娶了你,我给你富贵,给你地位,让你成为一名贵妇人。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流云尼玛被他握得双肩生痛,却咬牙忍住,冷冷望进他的眼睛:“你娶我是为了争取我祖父的旧部支持;全力推行佛教,是为了讨好念青唐古拉;所谓捉拿西亚尔除魔,只是为了排挤顶替他。你给我什么了?名利地位都不是我所要的,我所期望的无非是族人的平安,还有安宁平静的生活。你把这一切都夺走了,还说给了我一切?甚至……”

她哽咽了一下,环视身边的族人。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熟悉,可在火焰妖异的映衬下,每一个人的脸都是那么陌生。这些族人,她为了他们的安危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他们却把行踪透露给金城公主。“你夺走了族人们爱我的心。我这一生,为了大局,为了族人们,不断的委曲求全,不断辜负西亚尔,到最后,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所剩下的,不过是西亚尔而已。你们还要逼我出卖他?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倒希望我知道,我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只追随他的脚踪。你们说,我怎么会说出他的下落?”

金城公主叹了口气:“所有人都知道,西亚尔不顾一切离去,其实是因为你。只要你呼唤,不论等着他的是刀锋剑刃还是狂风骤雨,他都会义无反顾的出来。”

流云尼玛蓦地睁开眼,看着金城公主,无比惊讶,道:“你竟然让我出卖西亚尔?”

金城公主噎了一下,忙道:“我这是为你好。我一向很看重你,你是知道的,我甚至答应你阿爸的请求,让你嫁给了桑杰大人,就像你祖母当年一样。我还给了你喇尔扎措族无比的荣耀,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我不忍心看你万劫不复呀。你以为念青唐古拉不知道你与西亚尔的关系吗?”

流云尼玛又闭上眼,嘴角挂上冷冷的笑。

“念青唐古拉十天前就下了命令,让我们交出你。我和赞普也是没办法,你若不帮着找出西亚尔,我们就只好对你不住了。”

流云尼玛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她,又环视周围举着火把的族人,还有金城公主,曾经幼稚地以为她是同情她,愿意帮助她的,谁知道此刻她竟要将她交给念青唐古拉。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落寞绝望。

金城公主见到那笑容,心头一凛,问道:“你笑什么?”

她仰头望青天,缓缓道:“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走到今天这一不是我咎由自取。我不会在错下去了。流云尼玛今天就在这里,那也不去,你们就把我交给念青唐古拉吧。”

胸口一阵猛烈尖锐的剧痛,无夏惊醒,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手捂着胸口,那剧痛是那么真切,仿佛心脏也被剜了出来。她靠在柳树上,庆幸心脏仍在胸腔里跳动,血液仍在血管里奔流。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梦境中流云尼玛凄冷的处境,是真实的吗?上一次自己在梦中体会到的,正是这种背叛。这才是早喻梦中贡觉玛所说的背叛吧?

流云尼玛,那个表面上风光的头人之女,有着显赫的家世,却悲惨的一再被出卖。被迫离开喇尔扎措,成为金城公主的侍女,是第一次;被迫嫁给桑节扎措是第二次;被族人泄漏行踪是第三次;被金城公主交给念青唐古拉是第四次。不知还会不会有第五次,第六次?等待她的还有什么?令吉玛胆颤心寒的惩罚?将加著在她身上的会是什么样的惩罚?想到这里,无夏心中一阵阵发冷,她开始衷心希望梦中流云尼玛那一刀,真的会结束她的生命。

天仍然亮着,寒风在湖面掀起层层波浪;雪峰顶上的雪被风扬起,逐渐在半空布下一层淡淡的白雾。

这真不是睡觉的好天气。无夏望向倚着老柳树熟睡的早喻,她脸上挂着满足而甜美的微笑。看来,她真的正在做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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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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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当惹雍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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