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包福德的脸绷得紧紧的,几乎要陷进骨头里去。他抿着嘴唇,浅灰绿色、泛着水光的眼睛锐利起来。

他瞪视着明克,用一种冷如冰霜的平静说道:“出去。”然后更大声、更坚定。“出去。”他危危颤颤地站起来,就此爆发出怒气。“出去,出去,出去!”他一拳敲在桌上。“你们全都给我出去!他不是我的孙子!这是一场骗局,我不会再忍受这些!”

他紧抿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直到抖得太过厉害,不得不用手按在嘴上。

云妮看见明克上前一步,眉头担心地皱起来。

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是老人的手杖在空中挥舞。它扫落了桌上所有的东西,笔、一本书、一副眼镜。力量大得它们先撞到书架上,才掉落到地面。

用力放下手杖,他拍打着桌子。“你!还有她!”他挥舞手杖指着云妮。“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这次她是玩得太过火了。”他转向明克,“我看见你和她跳舞,这个狡猾的女巫想要藉由一个她发明出来的人要回失去的财产。哼,我不会让她如愿的。”又转向屋里所有人。“你们全都是骗子,所有人都是,恶棍。这太过分了!全都给我出去!”

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一边避免被手杖打中,一边想要帮助他。这个老人太过喜怒无常了,没有人敢动。他走向门口——既然没有人要动,就干脆自己“出去”了。

他似乎对自己的动作缓慢感到恼怒,边走边怒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他长得像我儿子。我的孙子不会穿成那样,他才不会穿衬里这么俗丽的背心。”他一个一个地轮流看着他们,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他朝明克蹙眉,瞪着他好半晌,然后别开视线。“虽然或许他会穿紫色的,”他咕哝道。“他爱紫色。”他在门口再度望向他们,露出另一道愤怒的目光,最后一次开口,仿佛那是一项铁证。“可是他绝不会一整晚只和包云妮跳舞,当到处都有更漂亮的女人,我的孙子是有品味的。”他的妻子打开房门时,他又用手杖用力敲了敲地板。

他显然喜欢一种更简洁的离去方式,可是生理上的脆弱让他举步维艰,包薇安扶着他的手肘,然后缓缓地跨出另一步。她扶着他,手杖点在地上蠹蠹地响着。因震怒而发抖,以及既想相信却又不得不否认的激动,他虚弱地在妻子的陪伴下走了出去。

在令人震撼的离去之后,屋里陷入至少十秒钟的沉默。没有人料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赖莫尔看着明克说道:“真是妙,你是怎么挖出那个来的?”

“挖出什么?”明克看起来心不在焉,仿佛正想抓住一个庞大而看不见的可能性,并弄清楚它的意义。

他真的会是福德的孙子吗?云妮心想。

她朝他走过去,一手按在他的手臂上,试图解释他怎么会说出那个称呼来。“他一定是在楼下和厨子谈话时,知道了这个称呼。”她改变话题,对着赖氏兄弟说道:“你们想要骗过我叔公,但这是不可能的——”

“噢,可能,”莫尔说道。他整个人转向她,双臂交叉,斜靠在书桌上。“他只是受了惊吓,可是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转向明克。“他相信你是他的——”

“不,”明克走向他说道。“不,你们玩完了,我也一样。我来书房就是要把整个事情告诉阿雷斯,那场赌局,以及你们是如何把我塑造成他还在朝思暮想的孙子,以及——”他顿了一下。“我根本就不是。”

莫尔哼了一声。“好吧,所以你进来的时候才那样叫他,因为你要告诉他实情。”他又哼了一声。“老爹,真是感人,崔——”

明克向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他外套的领子,怒不可遏地将那个人往后推。他将莫尔撞在靠墙的书架上。

“明克——”云妮叫道。

他没在听,只是微微提起了那个愤怒挣扎的赖莫尔。明克对着他的脸说道:“我发现的是,混帐东西,你们这两个狡猾的家伙想要从这老头身上弄到十万镑,而且要利用我来做这件事。但是你们已经完了,没有用的。”他回过头看着杰米,后者一脸苍白,已经开始向门口溜去。“你赢了赌局,”他告诉他。“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相信我是一位子爵。你哥哥欠你一笔钱——”

莫尔激动地嘎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赌局,你这个愚蠢的——”

“闭嘴。”明克更用力地推挤他,直到那个人“呼”一声吐出一口气。

“明克,不要——”

“我不会伤害他的,云妮,目前还不会。”他对莫尔道:“我对你的义务是完成我在这场赌局中所扮演的部分,我也办到了。你欠我一百镑,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你别想利用我来对一个老人诈财并引发他的心脏病,不管他是不是活该。而且你也别想留在这儿制造麻烦。”

他放开那个人,突然往后退,让莫尔沿着书架往下滑。他脸色土灰地转向明克,愤怒地低声道:“你不肯让我们得到那十万镑,是因为你现在已经看出那将从你的口袋里掏出来。你打算自己去骗他而得到真正的爵位,你这个不知感激、贪婪的混——”

明克抓住他的外套后面,将他推向门口,送两个兄弟出去。

云妮蹙眉跟在后面。明克真的是在楼下听到那个称呼的吗?他打算成为公爵?光靠六个星期的指导,就能成为一位英国贵族?她的指导?瞬间她希望自己认识的不是这样的他……充满急智,善于利用优势。

当杰米和莫尔从衣帽间的仆人手中接过他们的东西时,杰米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们会叫警察来抓你,姓崔的。我们绝对不会让你逃过的。”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他推着他们俩到大门口,跟着走进夜空底下,云妮紧随在后。“好好散步到伦敦吧。”他告诉他们。

“你逃不掉的,我要看着你——”

“你什么也看不到。明天一早我就要到警察局去告你们诈欺,要是你们还有点头脑,那时候就该尽可能地远离伦敦,永远别再回来了。”

杰米发出高亢而愚蠢的笑声。他站在门廊下,河岸上的火把映照出他的侧脸。他手里拿着帽子,斗篷捧在胸前。“你——你——”他挣扎着要说些什么。“你这个捕鼠人。”他气势又减弱一些地加上一句:“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就着从河边步道上奇异的光线,明克眨眨眼睛,蹙眉地摇摇头。他垂下视线。“我不知道,”他说道。“我真的不知道。”

往回走到入口处时,云妮靠近明克问道:“那个称呼是厨子告诉你的吗?”

明克朝她低下头,抚着她的脊背。“不是,”他说道。“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意义。”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益发沙哑。“她只说了那个被绑架的孙子以及赏金的事,我正要到阿雷斯的书房去跟他说,可是当我看到他——”他没说完。“我无法解释,他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祖父,我都是这么叫他的。老爹。这个称呼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吗?”

云妮抓住他的手臂,在外套底下如此温暖、结实的手臂。他抬起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两人紧靠着彼此。他们站在那儿,仿佛彼此给予安慰。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多特别,”她告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他的唇拂过她的头顶。

不,她不知道该怎么想,除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她都爱他。

他们回到舞厅里时,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一进来,一场小小骚动已经在进行。云妮举起了她的眼镜,噢,天啊!她看见一只长着尾巴的小东西在舞厅地板中央奔窜。

就像地狱般,所有人都不再跳舞,乐团四散,男人大叫,女人尖叫,提起裙摆想在它窜过脚边的时候逃开。

云妮自行追了上去。她直直冲进宽大的舞池里,高举着双手。“所有的人都别动,”她说道。“你们会吓坏它的。它是明克的鼬鼠,不小心跑出来了。”

她回头看着明克,他朝她一点头,脸上带着最甜蜜的微笑。

每个人立刻静止不动。那个小东西在脚边奔跑,一下子出现,一下子又不见。明克附近的一个男人——他正是那只鼬鼠六个星期前在艾菲饭店跑出来时,亲眼目睹的两对夫妻其中的一人——说道:“噢,我希望你能抓到它。我的宠物猴子上个月才跑出去,再也没找回来。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很伤心。”

人们弯下腰——虽然大部分的女人都爬到了椅子上。

有人大叫:“在这儿!”然后——“它跑到那儿去了!”

大部分的人都在帮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年轻贵族寻找他那不寻常的宠物。

随身带着鼬鼠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明克有种不是伪装出来的东西,而云妮现在更有了种真实的感觉。四处奔跑,寻找着那个小东西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啊,虽然费弟又从每个人身旁溜走。明克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它,可它若不是吓坏了,就是太过虚弱,没办法过来。

他对这点倒是很看得开,在人们又开始跳舞的时候耸耸肩。“没关系,”他说道。“这个晚上我们赢了,我们办到了,好好享受一下我们的成功吧!”

令人惊讶的是,享受成功并不难。云妮发现自己不断地对明克微笑。她有点儿替他担心,因为他并没有持续报以微笑,而且比平时更沉默。然而音乐和舞蹈旋转的节奏终究还是打进了他的心里。事实上,这个晚上真的是个胜利,明克成为一位耀眼的贵族,她也庆祝着自己的成就:就像在汤恩酒馆里获得的解放一样,她回到了乌勒堡——在高墙中享受着自孩提时代就少有的自在。

快接近午夜的时候,明克说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他们正在人群中跳着舞,她的脸蛋泛红,十分愉悦。“问吧。”她天真地说道。

“云妮,”他开始道。“当我问你这件事时,我希望你能了解,这是明克在问。虽然这是美好的一夜,但我并不是什么子爵、侯爵或公爵的继承人,我也不想当他们。”

她只是微笑。她很清楚他是谁,他是她的明克。

他顿了一下,一个面对自己错误的男人。他们四目相交,她的笑容似乎又给了他新的生命。过了一会儿,他嘲弄地哼了一声,耸耸肩,然后笑出声来。他突然说道:“我喜欢跟你像这样的跳舞。”他靠向她,轻声说道:“我爱你,云妮。”

天啊,她的胸中洋溢着满满的暖意。他爱她。

“我也爱你。”她说道,真像是一对痴傻的情人。

“我知道。”

她大笑。“你当然知道。”

他牢牢盯着她,仍然笑着带她随着华尔兹的节奏旋转。“我想我配得上你,包云妮,我应该有足够资格开口问了。我的问题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瞪大了眼睛。嫁给他?她一直梦想着他开口,要求她嫁给他。可是他一定是在开玩笑,然而她还是笑开了嘴,双颊发烧。噢,这个男人,这个她在六个星期前认识的大胆捕鼠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你知道,”她说道。“你让我想起了某个人。”

“谁?”他扮了个鬼脸。“这不是答案,你这个女巫。”

她大笑。女巫,对了。“你让我想起了福德。”

“不——”他翻着眼珠子。“真是件可怕的事。”他笑了。“我把你当成是个诚实的女人,你却说我让你想起你那恶毒的叔公。”然而他还是正色地又道:“云妮,别开玩笑了,我说的是,拥着你的是来自康瓦耳的崔明克,”他用原来的口音说道。“那个即将去担任贴身男仆的人,有份不错的薪水,将来还会有笔退休金,而且立刻就会有栋自己的小屋,说不定还可以让一位学者在新堡写作,然后搭火车到伦敦去发表呢!”说完后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云妮,想个办法让这些实现,嫁给我。”

她皱起眉头。他想要让这些成真,要她嫁给他。那她的教学怎么办?弥顿怎么办?当一位绅士的男仆的妻子,她该如何为自己定位?

现实令她的心畏缩不前,然而这个主意还是让她高兴不已。她低头看着他们俩的脚,天啊,他们配合得多么好!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在两人之间移动。她摇摇头,像个傻瓜般地微笑。噢,亲爱的,她在做什么?当她抬头遇上明克的目光时,周遭的一切,包括人群和舞厅本身,全都模糊起来。

她点点头。“好的。”

他的脚绊了一下。“好?”他完全停了下来,一脸迷惑。一对男女还来不及转向就撞上了他们。“好?”他重复道。

“是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环顾四周一会儿,然后抓住旁边经过的第一个人。他告诉一个惊讶的老女人。“我们订婚了。”仿佛她会不赞同似的,他又加上一句:“不,是真的,我们真的订婚了。我们将要结婚。”

他紧紧抓住云妮的手,另一只手掌按在她的背上,将她拉过来贴着自己,同时仍然不停地转着圈子。然后他低头吻住他的唇,仍然跳着舞。边吻着一个你喜欢的人边跳舞。这远比她的想象困难,可是感觉很好。

他嘲笑着她的笨拙,但仍继续跳着。如果她以为旁人会不赞同,那么这次她又错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为他们腾了出来,周围的人开始鼓掌。

“再说一次,”明克说道,一次又一次。“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好的。”再一次,“好的,好的,好的。”他的兴奋让她十分高兴。更实际一点地,她忍不住问道:“我们不能留在伦敦吗?你真的想到新堡去?你真的想当一名仆役?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是该怎么办。你能放弃一些东西,好让我能留在伦敦——”

“嘘。”他边跳舞边用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说道:“我们可以讨论,找出你最想要怎么做,就那么做。你是点子女王,云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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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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