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这是一座在沙漠中的城。

经过几天的跋涉,坐在不平稳的骆驼上,我来到了这座城。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

很瘦弱,头发又枯又黄,眼睛大大的且很深隧,眼神迷茫,像永远也找不到出路。

我伸出手触摸著镜子,镜子里的我脸颊冰冷。

卖镜子的杂货铺老板以为我对这镜子有兴趣,“这是古董镜,我们这还有很多种,您是要送人还是要自己用?”

我没理他,只是说:“原来我长这样子。”

杂货铺的老板奇怪地看著我,突然有人在高声喊:“士兵!”闻言,我迅速地把脸朝著墙,那列士兵齐刷刷地迈著步子从我们身边经过。

杂货店的老板奇怪地看著我,然后像是发觉什么似地夺下了我手上的镜子。

“你走,快走!我们不要会给我们带来厄运的人!”

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妖魔,而那情绪迅速地传染给了周围的人群。他们立刻用自己的袍子罩著脸,远远地避开我却又监视著我,而此时在我心中,他们比我更像恶魔。

这情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我只是作了一个奇怪的梦,然后我的灵魂从现代穿越时空而来,来到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连容貌也变得陌生。

仅仅只是一夜之间的工夫。

人们看著我,就像是我身染瘟疫一般。

突然一阵骚动,只听有人大叫著:“莫巴大人来了!莫巴大人来了!”很多人从街头巷尾跑出来,他们推开我、拉开我,纷纷挤到我前面,在街上跪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下,我也跟著跪了下来。我心里很紧张,很想抬头看,但却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我眼角余光扫到的是奔跑的马腿,耳边是铁蹄的声音。马蹄都钉了马蹄铁,踏击在路面上,那声音增添了种肃穆感。然后是战车驰奔而来的声音,地面低低地轰响。

我颤栗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

所有的马都是黑色的,清一色的肃静。马上的人穿著的盔甲也是黑色的,没有全身穿戴,而是只护住重要的部分,以保持行动的轻便。

只有站在战车上的人的头盔顶端是金色的,肩上站著一只黑鹰,他微微扬起手,手上戴著的一枚戒指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人们虔诚地在地上叩首,尊称他为莫巴大人。

接著又一个人在我眼前出现,那人显然是个大人物,也是那位莫巴大人准备迎接的客人,但更令人吃惊的是,他是个瞎子。

他紧闭著双眼,面容安详,就像是沉睡在梦乡、在无人会打扰他的世界里,可是应该没有人可以站著睡著……他站得笔挺,马车驰奔向前而他却没有扶住把手。

那是个男人,却没有留胡须,下巴光洁。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微微地颤抖著。

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和我一样,也同样的沉默,还有害怕……

莫巴大人亲自伸手扶住他,并在他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一年一度,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对莫巴大人的话无动于衷。莫巴大人扶著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众人面前。

不过一会儿他们却出现在我们上方的一座高塔上,高塔的屋顶向左右展开,一座天梯渐渐地从塔中升向天空,方才那人缓缓走上阶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就那样闭著,走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而且越来越远,仿佛他下一秒就会成为天人,远离所有人而去。

“……”

我的身体在发抖,因为那似曾相识的声音。

“……”

“那是他……是他……”我喃喃低语。

在穿越时空前,我曾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也有人用相同的咒语召唤著我。

顿时,我发出了一声尖叫,打破了沉静。

我用力推开人群,我想冲上塔抓住那人,就算有人试图要阻止我,但也被我给推开了。我要问那个人,我急著想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到这儿来的。

有人因为我大声的喊叫而向我靠近,围过来阻止我。

这时,天空中的咒语停下了。我的胳膊被人抓著,可我的脸向上抬著,我目光直直地追逐著那个身影。

有人拚命地扭著我,直把我带到那位莫巴大人的身边,我使尽全力挣扎,而且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还挡住我视线的这个男人尤其愤怒。

“你从哪里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伸手扯住我的头发,然后手伸向我的脖子搜索著,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我狂乱地挣扎,怒吼尖叫著,他们一定觉得我是疯子,可谁又能知道我心中所想的。

有人突然说:“你们无权伤害他,他是从沙漠里活著回来的人。”那声音盖过了一切,顿时周围陷入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谁能证实这一切?”莫巴大人向著人群问。

“他是,我知道他是!”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是那个瞎子,他认出了我?我瞪向他,看见他走下天梯,我本能地挣扎。

莫巴大人瞪著那瞎子,他紧紧地抓著我,好像怕我跑了一般,脸上露出可怖的神情。

“住手,放开那孩子。”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比这瞎子表情更少的人,不管我叫得多么难听和痛苦,在他耳中就好像只是一个停顿的休止符。

莫巴大人极其恼怒地道:“可是‘天问’还没有结束。”虽是这么说著,他还是放开了我。

天问,那是什么?

“不,结束了。这是个太平年,没有战争和荒芜。”瞎子这么说著,接著人群爆发出惊雷一般的欢呼声。

突然间,下雨了,倾盆而下。人们发出惊喜的叫声,站在雨中不躲不闪,似乎将自己淋个通透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

谁才是疯子啊?我震惊地看著这一切。

那个瞎子从天梯上缓缓走下,这时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想逃离开他们、赶紧躲进人群里。

我在人群中慌乱地穿梭著,像是在寻找著什么,就好像有一个人会突然出现来拯救我一般。

这时,我的头发却被一股力道给扯住,限制了我的举动。

“神官大人要召见你。”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钳制著我,而我粗喘著气,只能臣服地被士兵抓著走。

人群散开,让出了条通道,而那位莫巴大人在我面前停下来,问:“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

“你问他!”我尖锐地指向那个瞎子。

那瞎子他的睫毛一振,似乎马上就会将眼睛睁开,而我的世界也许就因此而改变……都只是似乎。

“处死他吧!他身上有不祥之兆,也许是从孟达逃出来的。”

“孟达是座荒城了,没想到会有人能逃出来。”

他们这么说著,令我愤怒又无助。

“他的手上面有磨过的茧!他会使用武器,莫巴大人!”在我身边的士兵急急地说:“他可能是个危险分子!”

我专注地望著那瞎子,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感受到我的痛苦。

是不是要杀了他呢?如果自己和他一起死呢?

“你认识神官大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神官大人吗?”莫巴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目光。

“神告诉我,他是从沙葬里活著回来的人,按照神的旨意,没有人可以处死他。”那位瞎子……神官开口了,可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神官大人也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这名奇怪的疯子就留给我们处理。”莫巴大人这么说著,口气中显现出他并不打算依著神官所说的去做。

“来人,带神官大人去休息。”外面马上有人进来,只见那名瞎子神官迟疑了一下,仍然把脸对著我,可是他明明看不见……

眼看著他就要被别人带走了,我急忙叫著:“不,别走!我问你,我要怎么样才能回去?如果你能让我回去,我就原谅你!原谅你的一切!”可我没办法靠近他,那些士兵孔武有力,钳制著我无法动弹。

“沙漠之神自有安排。”神官大人这么说著,然后就被带走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位莫巴大人绕著我打转,“你和神官有什么秘密?”

我沉默著。

“不是神官说不能杀的人都不能杀,事实上,没有人能保护你。”这位莫巴大人是个嗓音很好听的男人,举止也比我想像中要来得温和。

可能是因为在这样年复一年的严严烈日照耀下,他的肌肤还能如此白皙,那双眼又大又亮,但他却对著身旁的人说:“拿我的鞭子来。”

接著我就见识了他拷问起人的凶残,他是笑著举起皮鞭的,我一下子就按压在地上,衣服被鞭打过后就裂了开来,我甚至觉得衣服下面皮也被剥开,露出血肉与白骨。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你来找神官做什么?”他轻声细语地问著,可他的目光却像是在剐我的肉。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笑著和我说话?

他走近了我,撕开我身上的衣服,我大声尖叫,“不许碰我。”我的声音里透著的是无边的恐惧,散在空中,扭曲得厉害。他似乎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你还有资格说不许吗?”他的手贴在我的伤口,用力往下一按,我的身体不知道是萎缩了一下,还是因为本能地挣扎挺了一下,然后,那人揪住我那被鞭子抽翻皮肉的伤口往下一扯,他的动作就如同那皮肤只是黏在我身上的一块膏药,我痛得几乎叫不出来。他的手一松,我已经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喘息。

“为什么你不去问他?”我痛苦地嘶喊著。

“我想听你说,如果你不说,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悠闲地说。

“他召唤我来的。我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可是他要我来。”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他要你来?怎么要你来?”

“我不知道,就是在脑海里听到了他的声音。然后我就来了。”这本来应该无人相信的话语,现在在我眼前的人却相信了。“他还具有能力。真的和神说话的能力?”他停下了鞭子。

“他叫你来,他叫你来想干什么呢?”他苦思不得其解,我也一样。

突然他一脚踏在我身上,我在晕过去前,听到一个声音说:“留下他,别让他死。”

踩在我身上的脚终于离开了,“好吧,我留下你的命。”他望著我下了决定。

是谁,动摇了这个疯子的决定?

我被关了不知道有多久。

“进去!”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我睁开眼,其实并不能清楚看见什么,这是间光线并不充足的牢房,那门上有一块活动的铁板,每日会有餐盘从那处被推进来。

碗盘中尽是些残羹冷肴、难以入口,但我还是努力地把它们吃完了。

我在这儿总是睡不安稳,会觉得怕、也睡不著。

在黑暗之中我总觉得有谁在盯著我,可当我冒著冷汗醒来时,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真担心我被世界遗忘。

我心里一时冷一时热,想到那个瞎子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以为他又会施展神力来和我说话,但却一直没有,我在消极的等待中感觉自己的意志在慢慢消散。

屋外很吵,不知道是谁似乎被士兵狠狠踢倒,我听见他们互相对骂,那人的声音模糊而低沉。

最后,门一推开,他被推了进来,室内骤然一亮,我久不见光的眼睛无法适应光线紧紧闭上,再睁开眼时,那门已经关上。

一个人倒在我的身边,像没了气息。我忙爬了过去,这扯动了我自己的伤口,让我疼痛不堪,我一直没有敷过药。

我不知道他被伤在哪里,但他身上还有体温,鼻息也很稳。我轻轻地推他,他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我安下心来,去整理了床铺。

说是床铺,其实也只是些杂草堆在一起。我怕他比我伤得还要重,便将草席让给他。我半拖半扛地将他拖到草席上。不管他是坏人还是好人,不管他做过什么,我只是想在这牢房里还能感觉到一些有生命的东西。

我有时能听到鸟叫。但我从来看不到它们飞翔的样子。现在,有个人来陪我,我忽然觉得有了忙碌的理由。

晚餐时,我将餐盘里的东西稍稍尝了一下,将馊了的菜先吃下。

我将我剩下来的菜喂到他口里,他吃了一口却将我的餐盘全都打翻,我心里动了气,“真是没挨过饿。”转眼我又原谅他,因为他是病人。

有他在这儿,那黑暗中的诡异视线也消失了,这让我有了一些暗暗的喜悦。我摸了好几次他的额头,担心他发烧,我曾经烧过,冷到不行,他却只是很有脾气地将我的手甩开,我要是也能像他那样不喜欢有人接触就好了。

第二天的时候,有人来拖走他,我担心他们再不会放他回来。不过晚上他就被放回来了。我不由得格外殷勤地照顾他。

“你还好吗?”

我等了好久,以为他不会理我,他却出声了:“没死也去了半条命。”

我觉得那是天籁,但我这样没品味的人,说什么都不算准。

我见他理我,越发激动,“你应该多吃些东西,伤口会好的快些。还有也要试著稍微运动一下,要不整天坐著很闷的。”

他打断我,“你话好多,好烦!”口气很硬,一点也不友好。

我笑笑,继续话多,“其实我说给你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说起来,大家这样共处在一起就是缘分啊,互相鼓励共渡难关……”我干笑几声,“对了我叫达力,你呢?”

“巴家。”

他已经很给我面子,还肯回答我,偏偏我不依不饶,寂寞久了的人都是这样。他不说话,我却当他是难兄难弟:“你怎么被抓进来的?是得罪了莫巴大人吗?”

“你好像很喜欢说话。”他对我说。“也许你以前是当小丑的。”他不知道怎么能在草堆中翻出了个树枝捅捅我,刚好捅到我伤口,“也许你可以耍点什么让我开心。”

我跳了起来,捂住伤口,退了好几步,他坐了起来,“怎么了?”我站得太急,有些趔趄。

“你受伤了?”他透过黑暗审视我,他一定从来不对人说对不起,他没再有所动作,也不再做声。

“还好了。”我轻轻摇头,算是给各自一个台阶下。

他终于又开了口,似乎因为歉疚而终于有和我攀谈的想法,“你以前都做什么?”他未必真想听我说什么故事。

我想了一下,我有一个编出来的身分,还有一个照实说的身分,但我挑了这个,“我其实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你不是记得要找神官吗?”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在神庙前一闹,还以为没有人会知道吗?”他叹了一声,向后轻松地一仰,“关于你有很多传言。”

是吗?这么黑,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认出了我?而且知道我被关在这儿?脑子里模糊的有些疑问的声音,但是我忽略了。

“关在这儿也不要紧,等神官走了,你可能还是会有机会被放出去吧。”

“神官走了?去哪里?”我急急地问,我还没有和那个瞎子真正说上一句话呢,不会连那个瞎子都以为我是疯子吧。

那他把我弄到这里来干嘛?

“你果然很紧张他啊。”巴家大笑,“不过紧张他的不只你一个人。”他说得好像别有含义,我不太懂。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是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想知道一切,而神官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他不是有神力吗?”

“你不记得了,那你从哪里知道他有神力?”

“听来的。”他步步紧逼,我却无法招架,我想起那些人对神官的畏惧和奇怪的态度,“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他沉默了,我一屁股坐在他边上,扯著他的袖子恳求,“你能告诉我,他会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吗?”黑暗中他的眼神冷了一下,似乎要把我挥开,我吓得放开了手。他却轻轻笑了一下,好像一切只是我疑心。“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我知道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神官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预言能力的人。他会去哪?当然是回到王宫去,他的姐姐是前渡互王的王妃,他每年只从王宫出来一次向上天祈福,他的预言很可怕也很神准,只要他预言有某座城池会消失,那座城就会被风沙掩盖,无人能生还,从他当神官到现在,已经有四座城消失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问:“有一座城叫孟达城是吗?”

他沉默了一会,最后说:“是的。”

“孟达城消失了多少年?”

“去年。”

“没有人从那里逃出来吗?”我害怕地说,想像著这么多人都因沙尘窒息而死,实在是不寒而栗。

“不,相反,因为预言说得早,整座城都被荒弃了,人们纷纷离开神官所说的死亡之城,在它被沙漠掩埋前,那里就成了一座空城。但是人们讨厌从那里出来的人,因为会怕他们带来厄运。”

“那……”我本来想说,那为什么还会让神官出来说话,让整座城荒废下去。可是每个生命都想活下去,如果王朝真的把这个消息封锁了,才是更残忍的事情。“你们的国王一定很恨他。”

“什么?”他似乎因我的话语而吃惊。

“不是吗?动摇人心,人们惶恐不安,担心著死亡,哪里会生产和创造财富?可是你们的国王却很仁慈,留他下来,为了让某些人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他沉默著,也许这个世界的人并不习惯于谈论他们的国王,只见他凝视了我很久。

“不知道,谁又知道国王在想什么呢?”他背过身子说:“我睡了。”

我很是愧疚,也难怪,都是巴家一个人在说,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难怪他会觉得无聊了。谁叫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呢?

连著三日,巴家被带出去好像是惯例。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他始终只字不提,我虽然不知道,却不会因此对他产生什么隔阂,我仍留著饭里我觉得好吃的部分给他。

可他对那吃的倒是很不屑。“你倒是对我不错。”他的手在我留给他的饭菜里扒来扒去,也不吃。我们都手戴镣铐,也没有筷子汤匙,只能是最原始的手抓饭。在这里待得久了,已经没有什么干净与脏的概念。

“只是觉得我们是难兄难弟而已。”我嘿嘿一笑,奇怪他怎么会不觉得饿。

“兄弟?”他像被这两个字呛了一下。

“对啊,兄弟就是要互相照顾,你看你这么久不吃东西,身体真的会垮掉的。多少总是要吃一点。”

他看了我一会,把东西塞在我手里,“还是你吃吧,看你这么瘦,都没肉了。”他将我的拳头握起来包著那饭菜,不容我拒绝。我想想,终于塞到口里,心里觉得有点温暖,“是啊,大家都说我瘦,不过……”我收住了嘴,我本来想说在现代的人都比较喜欢瘦一点呢。

他倒是敏锐,追问我:“不过什么?”

我摇摇头,笑了。“瘦啊,人就轻,所以跑得快。”

“哦?你能跑多快?”他是很随意问的。

“短跑我会跑得快一些,长跑是要耐力的,我没训练过,也没纪录。”我老实地说。

“你要跑那么快做什么?”他直起身子问我,然后又小小声地追问了一句,“有人说,你是士兵,或者受过训练?”他那一点点对我的好意都消失了。

我被问住了,“不、不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冷笑,“真好,反正一切都不记得了,就好像可以从头再来,重新活过,什么责任也不用背了。”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的话也被我打断。

他说:“你的手好冷。”

我倒是觉得他的肩膀踏实温厚,但一想到他是极不喜欢被人碰的那种人我又缩回了手,“对不起。”我眼睛一眨,睫毛上面一湿,我马上倒了下去,把脸埋在草里,我最怕别人知道我哭,我真怕已经有那么一滴泪滴到他肩上。

“我并不怕承担责任,可有时,我真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他似乎向我靠近了些,不知道是准备再继续责骂我,还是要安慰我。

“那么,找到了神官,你就会明白?”他主动提起了神官,我忘了哭,直起身子来。

“如果真的想,那就去追吧。”

我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怎么追?”心跳得厉害。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逃出去?”我看著他。黑暗之中,怎么看也只有人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不过逃亡的刺激和能重见天日的喜悦一下子溢出来,我拚命点头,又急忙做了个“嘘”的动作,“小点声!”那其实是对我自己说的。他突然大笑起来,大概觉得我实在是笨拙。我忍不住连嘘了几声,但越是嘘,他就越笑个不停。

然后,他将一样东西塞在我手里,那东西很重,还是冰冷的,应该是铁器一样的东西,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又怎么样带了进来。“明天警卫进来的时候,你将他击倒,脱了他的衣服穿上,再将我押送出去。”我紧紧握著那铁器,就好像我第一次拿起弓箭要射人。那铁器被我这样握著,也添了些温度。

“明天你可都得听我的。”

我急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我虽然笨,但好歹也不愿拖人后腿。

“睡吧。”他又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容易就能安稳入睡的人。

我身体有些发抖,那铁器贴在我身上,一会儿就被我的身体给捂暖了。我想,他保不定是盗贼,要不哪来这样的本事。然后我又觉得有双眼睛盯著我,在黑暗之中胡思乱想是最可怕的。我忍不住向巴家靠近一些,还好巴家的呼吸平稳,似乎能驱散那些我肉眼看不到的阴影。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干燥的沙子一样的味道,也没有骆驼一类的畜牲的味道,是人的味道,而且很干净。他伸手搂住了我,好像我是他的一个玩具抱枕。

但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好像很暧昧。

我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著了,还是巴家叫醒了我,从巴家那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是抱著一起睡。我的窘迫也慢慢被随之而来的压力给冲淡。早餐送进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吃那餐盘里的东西,也许他也意识到,不吃的话,我们下一餐都不知道在哪里。

我望著餐盘发呆,我们逃出去了怎么办,找得到骆驼吗?我们在沙漠里要如何找到神官,找到他后我要跟他说什么?我东想西想,反而没他吃得多。

“把衣服先脱了!”巴家靠向了我,我惊了一下。

“节省时间。”

我明白了,总不能打昏警卫再脱衣服,在屋子里的时间拖得越长,就会越危险,但一想到自己要赤裸著在屋子里等待,虽然房间很暗,虽然我也是和他一样的男人的身体,但我还是很不自然。

心里有些茫然,巴家冷喝了一声:“快点。”

他声音从来不见提高,就是使人没法不听。牢里响起我脱衣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让黑暗的牢中升起些暧昧的气氛。脸上有些升温,在这样的时候,我所感到的是羞涩,而非害怕。

门被打开时,我已经紧张地站在门背后有好一阵子了。警卫叫著巴家,见他不动,便走了进来,手伸向倒著的巴家,“好了,跟我来,莫巴大人要继续问你话。”门只是半掩著都没合拢,巴家却已窜了起来,死死地用手捂住对方的嘴,我想也没想,手中的铁器已经用力向那个警卫的头击去,警卫哼也没哼地倒了下来。我怕他真死了,手抖个不停,巴家已经在扒他的衣服。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将那警卫的衣服接了往身上套,那铁器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巴家过来帮我整理衣服,他的手很粗鲁,但并不让人难受。事实上,我还是依靠著他的手才站稳,要不然我的腿软得快站不住。这一瞬间,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靠的,也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一个人。

我的手心里多了一件东西,硬硬的、温温的,似乎被他的体温包裹过。

他已将钥匙塞在我手里。

我们都没出声,他推了我一把,我便出去了。阳光太刺眼了,我的眼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而流泪。我下意识想往回躲,他的胳膊肘又顶了我一下,人也钻了出来,“锁门。”他极小声地命令我。

我其实恨不得现在就能往外跑,偏偏还要耐著性子锁门。还好,屋外没有人。

希望没有人怀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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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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