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四月的天气,春光明媚。一人在树林里狂奔,身后跟着大批各种装束的武林人士。

“游远威!你跑不了了!快快弃械投降吧!”

游远威冷冷地笑了一下,紧按住胸部不断涌出鲜血的地方,勉强提着一口真气迅速前行。他是武林中的“正道”人士最急于抓到的人犯,因为在江湖第一的暗杀集团“奉都”中,他是排名第一的暗杀者。用“暗”地的方法“杀”人“者”。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刺客。

这次的失手纯粹是他不小心,不应该因为看见被杀的那个傻瓜家中的佛像而失神,进而触动那些人一早布下的机关,落得现在这般狼狈的下场。佛像……混蛋!为什么会对佛像失神!这传出去的话,那他在奉都首席刺客的地位不就完蛋了吗!到时候被仲夜……唉!死掉就罢了!被那个尖刻的家伙嘲笑的话那还不如去现在就一头撞死!

胸口内血气翻涌起来,他用真气又压下去。不行了……如果再这样子真的会死在这里!他不怕死,只是这些“武林正道”在对付他这种“邪魔外道”的时候总是不会手下留情,干脆一点死了也就算了,怕的是万一死不了,被他们抓住逼问奉都的事的话,就会有各式各样奇怪的酷刑等待他。

他拼命地跑。又一波血气翻搅上来,他再循环小周天想用真气压下,却再也控制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这口血瞬间搅得他真气大乱,脚下一绊,扑倒在地上。身后的武林正道们追了上来,一窝蜂地挤到他三丈外的地方,一径看着他狂笑。

“哈哈哈游远威!再跑不了了吧!中了我的青梅刺居然还能跑这么远,姚某真是佩服佩服!”

“哼哼哼……你先前不是很嚣张吗?再嚣啊!我那一掌也够你受的了吧!”

“居然连问星山庄的老庄主你也敢杀!那么受人敬重的老前辈啊……”

“幸亏我们先得了消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今天就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

“喂!还不能杀!要把他们的老窝一起端掉才成啊……”

所有的人都在那么远的地方对他叫嚣,他爬起来,靠坐在离自己最近的树根上,看着那群嘴上说着很英雄的话,却完全不敢接近他的正道们,笑出了声来。

“有本事就来杀你大爷我啊!干什么离那么远!都狗熊啊?”

“你……!!”一个热血的傻冒儿青年禁不住他激,提了刀就想过来,旁边一个老者拦住了他。

“可是这小子出言不逊……”

“世侄!”

那傻冒儿青年好象终于领会了领导的意图,呐呐地退了下去,边退还边道:“还是世伯见多识广,晚辈险些就上当了!”

真是白痴……游远威冷笑。他现在的力量,不要说暗算谁,就连能不能站起来都是问题!这些正道也未免太小心了。不过这也是机会,说不定能趁这机会恢复力气,伺机逃走。

“一定要杀了这家伙为我们堂主报仇……”

“不!还要用他套出奉都的地点……”

“可是想活捉他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杀了他不就一了百了了……”

好象意见很不统一的样子……跟来追杀他的“正道”总共有58人,以他为中点,呈圆形散开。这种似乎是很松散的包围结构,但其实不然,现在的他,是逃向哪一个方向都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神兵天降……

“哎呀呀!好热闹啊!各位施主都在这里干什么呢?”正道们的包围圈中,不知何时突然大刺刺地挤入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和尚,对他们大呼小叫。

“喂你干什么!不许挤进来!我们在办事!”怎么会……这声音莫非是……“啊呀!原来是远威啊!咦?你跟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听到这声音的游远威脑袋碰地一声撞到了树上。真的是他!

和尚长得很好看,有力的剑眉,细细的眼睛,嘴稍稍一抿就是一个弯弯的笑容。他现在就在弯弯地笑着,勾引得正道中的老中青侠女们倒抽一口色色的冷气,连某些侠男们也稍微地抽了一口……嫉妒的空气。真是丢人现眼……游远威摇头。

“远威呀,你在做什么呢?”

“我现在很忙,”游远威道,“正在招呼客人,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

和尚还没答话,一位侠男抢先大吼:“不能让这个和尚走!没准他们是一伙的呢!”

“阿弥陀佛,”和尚颂了佛号道,“各位施主,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哼!还装傻!你分明就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的同党!”一位很英雄的大汉提刀站出来面对手无寸铁的和尚,“待我先擒了你再说!”不由分说地,他勇猛地以一刀“地龙盘根”就向和尚的下盘扫去,和尚轻轻跃起,脚底堪堪擦过刀背,险险躲过。“这位施主,有话好好说么,不要一不高兴了就舞刀弄枪的。”

大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看看刀,又看看和尚,忽地大喝一声,又攻了上去。不过这回可不是一刀而已,那是连环刀法,一刀引一刀,一刀藏一刀,五六个招式环环相扣,招招皆是取人要害之处。也没见和尚的身形有何变化,只一闪,所有的人具是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和尚已在刀光范围之外。

“施主息怒,不知和尚和游远威身犯何罪,要施主如此痛下杀手?”大汉维持着最后一刀砍下的姿势,很难堪的发愣。

“你们……”不知谁喊了一句:“啊!他们果然是一伙的!这和尚也是个会家子!大家要小心啊!”

正道们都摆出了严阵以待的姿态,大汉也找到了台阶,灰溜溜地缩回人群中而去。

游远威长叹一声:“唉!你蠢材吗!干什么要管我们俗人的俗事!看看,惹祸上身了吧?”和尚像完全没看见那些手拿兵刃的人们,径直走到他身边低头对他笑道:“什么是俗人?吃五谷杂粮便是俗人,和尚再清高也得吃饭,自然也是俗人,俗人管俗事,天经地义!”

“是吗?你也真不怕沾一屁股洗不掉的灰!”

“是啊。”和尚躬身将他扶起来,“看来已经洗不掉了。”

看他们两人仿若无人的样子,那群正道很是生气。“喂!那和尚!速速报上名来!我等不杀无名之辈!”

“华叶。”和尚合掌道,“小僧华叶。”

那些人面面相觑,很明显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从刚才他躲闪大汉钢刀的情形看来,他也绝对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跟他们说那么多干什么,咱们还是赶快落跑吧!”游远威最痛恨的就是华叶这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这时候既然都淌了混水干吗还那么是非!赶快跑路不才是正理吗!

“想跑!哼!没那么容易!上!”一群人挥舞着兵器冲了上来。一般他们是不会群欧的,不过像这种非常情况--比如打不过……啊,不对!是他们有义务不能让魔头跑掉--的时候,就会全上。个人名誉算什么?大局为重啊!华叶没有心情同他们打,特别是他扶起游远威,感觉到他拼命在忍住身体伤痛而微微不支地颤抖时。

“非常抱歉,各位,小僧还有事,要先行告退了!”他挽着游远威的臂膀,脚下展开一套奇怪的步法,看似歪歪扭扭地迎向他们。

那情形真的很奇怪,那么多人--自称是武林高手的人--用各种兵器,从各种方向朝他们砍去,但就在和尚很微妙的一扭一闪中,带着游远威轻松躲过了。

几乎是一眨眼,他们已在包围圈外,那些人根本就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冲出去的,及至惊诧回头,华叶已在很远的地方对他们大笑:“承让了!各位施主,后会有期!”转眼便再见不到他们的身形,只剩武林正道们在那儿捶胸顿足,悔死一不小心放走了这么个大魔头,只怕从此以后武林将会掀起更大场的腥风血雨。

要说起华叶和游远威的初次见面其实很简单,游远威办完了工作要回奉都去,半路上下起了雨,他就找了个地方躲雨,但那雨实在太大,且天也快黑了,他想如果等晚上了那山路会更不好走,便又从躲雨的地方出来,往奉都的方向冲,却不巧半路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加上有雨路滑,他狠狠地跌了个人仰马翻,等爬起来的时候,更是不巧踩到了一个光头……

他不是个有同情心的人,有同情心的刺客绝对活不长,可是他在面对华叶似乎是睡着了,甚至还有一个泥脚印的脸时,一股该死的暖意却从心底缓缓升了上来,想走开,却无论如何挪不动步子。

华叶是酆都寺的和尚,一天,因呆在寺院中甚感无聊,便偷偷下山,想找点什么好玩的玩,却不小心在树林中迷失了方向,在满是野味的山中转悠两天后终于饿倒在地,如果不是游远威那一脚,没准他就在那里饿死,连尸体也烂掉了。后来游远威很难得地大发慈悲,请华叶好好地吃了一顿,算是救了他的命,但从此以后华叶好象就赖定他了,时不时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会出现的地方,以还人情为名行骗吃骗喝之实,并擅自以朋友自居,时常骚扰他。游远威一直在不停地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动那天杀的十年也不来一次的恻隐之心,他也不用在后来整天受他骚扰,苦不堪言。

如果当时毫不犹豫地杀掉他,或是当做没看见就好了!直到现在,在华叶挽着他飞逃的时候他还是这么想。当然他没有傻到现在就把这呆和尚这么砍掉,一是他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二是他没力气下手,三……这也是最重要的,他还是下不了手。

华叶带着他跑了很远,因为恐怕那群人会找到他们的行藏,便在明知已脱离追兵的情况下又跑了许久,直到华叶确定再没有人可能追上他们,方才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他一直是扶着游远威的,一停下,游远威一推,马上挣脱了他,趴在溪边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

“你没事吧?”华叶轻抚他的背,小心地渡少许真气给他。这时候游远威的伤很重,如果一次就给他渡太多真气的话,对他虚弱的身体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如果没事不就不吐血了……咳咳……蠢和尚!咳咳……”

“远威,说话不要那么难听么,那些人里肯定也有你说话太难听招来的祸事吧?”

“胡说……咳咳……咳咳咳……”如果是那才有鬼!这个单纯的傻瓜!“这里是什么地方?”

华叶茫然地看了四周半天,慢慢地答道:“不知道……”又一口血喷出来。XX的!照这样下去,不等那些人来抓他就会先死在这个家伙手里!

“你……咳咳……你跑路的时候都不看地形吗!”“我只顾着慌张跑路啊!”……已经无血可吐了……一口真气没提上来,游远威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醒转的时候,他正躺在一个山洞里,旁边有一堆篝火。华叶呢?他感觉到脑袋底下有嗡嗡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华叶身上的,他的头正好枕在他肚子上,那天杀的和尚居然还在念经!

“死……死和尚……你念什么丧经啊!”华叶一本正经地回答:“大力金刚经。”

“不,小僧是在为你祈福。”

“胡说八道!那你还不如念南无菠萝蜜心经!你这分明就是在……咳咳咳……”

“慢点慢点。”华叶将他稍微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轻拍他的背,“其实不是我不想念,可是我是武僧,会念的经很少,会背的就只有这个了。”

“你给我闭上嘴!!!!!!!!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总有一天他会死在这该死和尚的迟钝之下……咳咳咳……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逼入险境,华叶也不是第一次冒出来救他。他有时候甚至都怀疑,华叶是不是跟那群人一伙的,否则为何总会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又不太像,如果华叶和那些人一样要杀他,或者利用他找到奉都的话,早已经可以行动了,绝不会这么麻烦地等到现在。

他摸摸胸前,被刺的地方已经包扎好了。他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华叶那蠢材连绑绷带都不会缠,一脱了他上衣,看见他满身都是伤口和血迹的,居然躲到角落里去念他那劳什子金刚经,脸色青绿青绿的,看起来这英雄还晕血的样子。真没用……真是太没用了!就他这个样子居然还曾是少林十八铜人阵的首席!--现在他已经退下来了,原因据说是基于某些心理因素(恐怕就是晕血问题吧……)。

“我们现在在哪里?”游远威问。

“我不知道……”他就知道……反正问什么都白搭!他自己去找路还比较快些,“扶我站起来。”

华叶扶他困难地站起,他一手撑住墙,胸部的伤口处因又被人补了一掌,这时候非但用不上力气,连稍微动一动也很痛。

“你要去做什么?小解吗?”华叶问。

“你去死……我要回家!”在他人面前,他总习惯于将奉都称之为“家”。每次完成任务,不管是否成功他都必须要回“家”一趟,这是规定。成功者接受酬劳,失败者要接受严厉的惩罚,即使他是刺客中的佼佼者也不例外。

“可是你的伤……”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刺客!刺客身上没有伤怎么叫刺客!”强词夺理……

“你快回你的少林寺,别再管我闲事了!”甩开华叶的手,他大步往前--眼前一晕,扑通倒地。

“远威!”要死了……

其实他不想让华叶知道自己是杀手的,大概是因为这傻和尚实在太纯,他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样一个人--虽然他并不以此为耻。只是当他面对和尚那傻纯傻纯的目光时,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染脏它。但有一次,他杀人的时候,被华叶看见了。他不清楚华叶是怎么知道那里的,当他杀了一个他现在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猎物之后,才发现华叶正站在他面前。

他想要向华叶解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而拼命追着面无表情地在前面飞奔的华叶,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在追上他之后,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华叶见他默然不语的样子,转身又走,他追上去,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大打出手,华叶的武术是用来进攻,而他的招式是用来杀人的,两人即使内力相差无多,却因目的的不同而上下立判。

他点了华叶的穴道,让华叶坐在地上听了一晚上他不知所谓的话--他到现在也想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全都是废话!反正华叶不原谅他他就不放他走,他连点了华叶十八个时辰的穴,险些连他武功也一起废掉。最后,直到两个人饿得肚子乱叫,华叶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露出认输的神色,很难看地对他一笑,二人算是和解。后来华叶劝过他很多次让他不要杀人,可他说那是他的工作,不杀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两个人就吵,吵完了就打,打得筋疲力尽,每次都足有好几天恢复不了元气,奉都分配任务的时候自然也就很少再分配到他头上。好象就是从那时候起,华叶就经常出现在他身边,救他出险境,为他治伤,带他出逃。而每次只要是华叶治的伤,肯定要比平时他自己治的伤要好得慢;只要是华叶带他逃亡的地方,肯定别人找不进来--同时他们也走不出去…

…这小子绝对是在妨碍他没错!在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之后,他终于如此确定。真想杀了他……!!

他再次悠悠醒转,这次华叶没有让他躺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在地上铺了许多稻草,将他放在上面,自己改坐在火堆边边打瞌睡边念经。

“华叶。”他叫。

华叶没动窝。

“华叶!”他又叫。

华叶还是在打瞌睡,没动窝。

“秃驴!”他大叫。

华叶大梦初醒般坐正身体回应:“哎!你醒了?”

胸口的伤处一阵牵拉的痛,他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有病啊!叫你名字你当没听见,叫你秃驴倒是答得满快的!”

“没这回事。”华叶走过来,用冰凉的手触摸他的额头,“为什么还是这么烫啊?是不是应该快些转出这个地方给你找个大夫?”

“你的手那么冰,摸着我的脑袋当然烫了!”总有一天他要被这蠢和尚气死!

“把手拿开!”

“可是我要回家……”

“躺着!”

华叶出去了,他很无奈地躺着,摸摸自己的额头,好象果真有点烫的样子。这小子,被他磨练了这么久,这也稍微懂一点医术了,想当初第一次发现他发烧的时候,那和尚竟只会慌张地不停地念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要先为他降温!幸亏那次伤不像这回这么重,否则现在他老早就是尸体一条了!蠢和尚……

他微笑,然后,微笑渐渐敛去,眼中露出杀机。他已经变得太过信任这个奇怪的和尚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奉都的第一代领导者--奉夫人曾经说过,杀手是不可以相信任何人的,一旦他开始相信别人,他的杀手生涯也就结束了。而要让自己的杀手生涯继续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掉那个让你信任的人。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但是他下不了手。他试过很多次,无数次机会都被他放过。他下不了手。甚至在今天,他潜入猎物家中的时候,竟会因为那人家中摆放的佛龛而瞬间失神,继而引来杀身之祸。

……一定要杀了他……

他忍住伤处的痛楚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的东西滑了下去。那是一件衣服,是华叶身上所穿的那件白色僧衣。刚才他出去的时候穿的是短打的亵衣,想来是想为给他取暖,便把衣服脱下给他盖。

这个人……看起来很钝,很粗枝大叶的人,很多时候却非常细心,连他想不到的地方,他都能为他想到。杀意被矛盾的心情逐出心门之外,沉重的思绪爬上了他的面庞。即使是会引来灭派之祸也好,他还是下不了手杀掉他。

华叶用撕下的衣襟沾了水,快速地走回他们所在的山洞。“水来咯!远……远威?”他的白色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稻草之上,篝火还烧得很旺,但游远威却已不见了踪影。华叶的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丢下沾水的衣襟,拎起僧衣便追了出去。山洞的外面就是古木参天的树林,还有半人高的灌木,如果要藏人是很容易,但是要从这里逃跑,对于已经身受重伤的游远威来说,那是很困

难的,所以他绝对不会跑得太远。

“远威!游远威!”他在山洞的周围喊着游远威的名字,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相信像游远威那种受伤的身体绝对跑不远。

“游远威!不要乱跑啊!否则你肯定会死在这里的!”他揣摩了一下大概的方向,开始四处寻找,并用真气将声音送得更远,希望游远威能发出一点声音--哪怕一点也好,他就有自信能找到他。“游远威!!”

其实游远威并没有跑得太远,他就在山洞的附近找了一丛灌木,躺在湿凉的地上藏身。华叶的呼喊他都听见了,不过他不认为自己会那么容易地死在这里,毕竟,要当奉都的刺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一定的能力他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华叶几次从他身边过去,他都尽力地屏息静气,由于还有灌木和夜色做掩护,华叶都没有看见他。等了很长时间,等到华叶的叫声远了,他才悄悄起来,往华叶所走的相反方向而去。

走路,这对平常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对现在的游远威来说却是困难重重。被打那一掌所造成的内伤已无大碍,应该是华叶用内力帮忙他治疗了吧,但是那毕竟不是仙丹之法,用了就马上能完全好的。且再有胸口一刺,更是雪上加霜。他现在体力已透支,走不多远就必须靠在树上歇息一会儿,依照这个速度,是不可能轻易逃出这里的,万一再在路上遇到某个仇家……不知何时,华叶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地以北斗星为指标,尽最大努力快速行进,希望能早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又一次靠在树上休息,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便慢慢地,慢慢地依着树滑下去,滑坐在地上,晕迷了过去。

华叶其实一早已发现了他的行踪,但是他也知道,游远威是个死不听人劝的犟劲头,若要好言劝他那只会造成反效果,便一直跟着他,等他支持不住,然后再去救他。这种事经常都会发生,他都习惯了,处理起来也格外的得心应手。只是平时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晕过去,华叶往往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挣扎尖叫得像闹脾气的小孩子的他捉住,扛回他们的藏身之处。

游远威真想一头撞死算了!特别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被那蠢和尚紧紧地抱着睡的时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天杀的混蛋每次防他逃跑就用这一招!难道他就没有更有创意一点的办法吗!两个大男人这么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伸手想将他推开一点,却在用力之下,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秃驴!!”他尽力让自己虚弱的声音有魄力一些,“快给我醒醒!该死的秃驴!!”

“远威……你……你居然……”华叶抱着受伤的胳膊跳到离游远威远远的地方惊恐地看着他。

“总有一天杀掉你……”游远威脸色青白地道。

“你这叫恩将仇报!”

“是你多管闲事!”如果真的恩将仇报的话,你现在已是死人了。

“……”华叶露出“很受伤,很受伤,很受伤”的表情,看得游远威都有点不忍心了。

“干什么一副好象有人遗弃了你的表情……!!”他向华叶伸出手,华叶磨磨蹭蹭走过来,将他扶起。

“一天没吃东西,你饿不饿?”华叶问。

“看见你就气饱了。”

他们头一次因为华叶愚蠢地在密林里转圈,导致迷路三天的时候,华叶居然连密林中哪一种植物能吃都不晓得,他唯一认得的是蘑菇,游远威只是休息了一下,他就采了一大抱毒蘑菇回来兴高采烈地说要给他煮汤喝……

他从没有像那一次一样对奉都的首领如此感激过,如果不是她将他们这些人用尽各种办法自小训练,他那次肯定就傻傻地跟他一起不明不白地共赴黄泉了。他也是直到那次才知道那傻和尚为什么会在树林中饿到昏倒,首先当然是他不吃肉,第二就是他根本没有野外生活的能力。后来他就在一次一次的迷路中教他如何在野外求生,到现在,华叶已经能做得很好了。

“别发那么大的火嘛!来,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记得好在附近看到苹果树……”

“我要吃野兔!”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

“你是我又不是!!!”

“野兔也是一条命啊……”

“我要吃野兔!”

“远威,杀生不好的,佛曰……”

“杀生不好?”游远威冷笑地斜睨他,“你知道杀生不好,为什么还要跟我这个以‘杀’人为‘生’的人在一起!”

华叶默然不语,过一会儿,站起身走向洞口:“我去为你找食物。”

“华叶!!”游远威大叫,华叶回头,他道,“若你想学观音菩萨普度众生,告诉你,我就是那执迷不悟的魔物!你休想从我身上得到半分的道行!”华叶微笑。“华叶只是个出了家的俗人,自不敢与观音大士相提并论,而若说你是魔障,华叶也是万万不敢苟同,华叶眼中无分贵贱,只要有命,万物皆重,游远威你也是一样。”

华叶在生气。每当他用“华叶”和“游远威”来称呼他们两个的时候,就表明他生气了。大概是和尚特有的那种清心寡欲,他生气不会像游远威一样形于外,而是非常内敛地,但恰好到处地让他人明白他的情绪。可是他在生气什么?因为他讽刺他想学观音?比那还难听的话他也说过,为什么他非对这句话生气?真是……和尚的心,海底针……

游远威知道自己逃不出华叶的手心,索性也不再逃,跟过去的那么多次一样,发现挣扎无用之后,放弃所有的努力等着华叶来伺候他。半月之后,他的伤已没什么大碍,试着与华叶对打之后感觉自己基本回复了正常的状态,便又起了离开的念头。这一次华叶没有拦他,听他说要走了,连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地哦了一声,然后就闭目念经去了。

游远威很不适应地呆了一下:“你不阻我?”

“阻你何用?反正你也不听我的。”

“……”

“真奇怪,我现在才想通,我为什么要救你呢?为什么非要做那个滥好人呢?你已深入泥潭,凭小僧我的力量决计是拉不起你的了,既如此,我又何必枉做小人!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你自己小心吧。”

游远威感到有点可笑,道:“拉我?为什么要拉我?即便是泥潭,我愿意呆在里面,你拉我又有什么用?何况究竟是谁在泥潭当中,还不一定呢!”

“我不跟你吵,会犯了嗔戒的。你走吧。”华叶闭上眼睛,好像连看他一眼也嫌多似地继续念经。

“哦?你教我走,我倒不想走了!”游远威大步走到他面前,一甩衣物的下摆,蹲下,“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我说出这种话?是,我就是爱杀人,我就是拉不起的魔障!那又如何?你终究是觉得这点福德不好积,便要退出了?是不是要再去找一个与我一般罪孽的人超度他?你也不过是个迂腐的和尚罢了!不过知难而退也对,否则难保我哪天被你念得兴起,一掌毙了你!”

华叶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张开眼睛看他一眼,游远威觉得自己心底的某个角落坍塌了,他蓦地愤怒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敢用这种态度对我!”

他劈手去扣华叶的肩,华叶没有睁眼,只肩膀一沉,他的手抓了个空。

一招不中,他愤怒地斜向抓去,同时另一手亦看似毫无章法地拍向华叶的胸。

华叶终于张开了眼睛,如他所料地伸手去隔,他双手划了一个圈,像蛇一般缠上华叶的手腕,一拉一推一扭,将其按倒在地上。“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很方便,明不明白?”他恶毒地在他耳边道,“你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明不明白?在我生气的时候,你一样会变成那个慈悲地拯救那条冻僵的蛇的农夫,明不明白?不要那么傲,明不明白?”

华叶躺在地上,眼中不含任何情绪地看着游远威,在那种眼神的注视下,游远威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变冷,变冷,冷得结冰。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很希望那天救我的人不是你--退一万步讲,我甚至希望那天没有人救过我。”华叶道。

“你是什么意思……”

“若那时能什么也不知道地死去的话,对你,对我,都是件很轻松的事。”

“你……”“我希望永远都别再看见你。”坍塌的地方着起了火来,什么东西被砰地一声烧断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直到逃出有华叶在的那个地方,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几乎是仓皇逃窜地回到奉都的,一路上他什么也没想,不是他不愿意想,而是脑子一片空白,想思考些什么也没有办法。被半夜从床上搅起的仲夜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游远威比他还心不在焉的汇报。仲夜就是奉都的第二代首领,如果以一般的门派来说,他与仲夜可算是师兄弟,现在的仲夜是他的掌门师兄。

“行了行了!”仲夜终于听不下去他语无伦次的说话,比出了停的手势。

“简而言之,就是说你任务失败了?”

“是的。”

“有没有可能是内部的人走风?”

“不知道……”

“什么?”

“啊,我是说,有这个可能!”

仲夜露出冷淡的笑容:“怎么这么失魂落魄的?会不会是你自己一心二用导致的失败啊?”

“大概吧。”游远威无表情地答道。

仲夜走下座台,带着莫测高深的神情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你开苞了啊?”

游远威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你……你说什么!”

“看起来我说中了的样子?”

“胡说八道!!!!”

“不会是你那个没有头发的美人吧?”游远威咬紧牙关,防止自己的拳头会忍不住挥出去。

自始至终,华叶没有半点的表情,只是一直无言地反抗。

“我记得你们好有位叫欢喜佛的神灵,当他要渡那鬼魅的时候,他要怎么做?”他带着令人恶心的笑容问。

舍身。你做不做得到?之后华叶就没有再挣扎了。

“哥哥……”软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仲夜的表情马上就变化了。站在门口的那个单薄的小美人是仲夜的弟弟,也是他的禁脔,炎。这是奉都里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实,但仲夜不在乎,对他来说,只要自己喜欢,别人什么的,他根本不放在眼内。他快步走向炎,将他抱了起来。

“怎么不睡?”

“因为你突然不在了。”

“我有事要办哪。”

“哥哥……”

在那样的软语里,尖酸刻薄又无情的仲夜马上变得柔情绕指。

“好好好,我知道了!游远威,”他面对游远威,“你去领‘赏’吧,失败的原因,下次等你清醒一点的时候再说。”

下次?华叶绝对是不会在出现在他面前了吧。如愿以偿了?好象没有吧?

现在的他很想听一段千篇一律的经文,那段那个人为他所念的经文。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仲夜抱着炎走了出去,他坐下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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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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