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虽然胃部的痉挛似乎在提醒他,顽疾重犯,他仍咬牙一步步走回病房。推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凝视着秋日的夕阳。

阳光将他全身打上一圈光环。

"来了很久了?"卓立凡道:"我一直在花园里散步,刚才恰巧碰到李颖,就多聊了几句。"

背对着他的身影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有个好消息,今天我跟医生谈过,明天就可以出院。"

"……"

无声的沉默……

卓立凡感到有点奇怪,他走到他身后。

"你怎么了?"

"本来我几乎已经完全放弃,可是……刚刚帮你捡掉在地上的衣服时无意看到的……"

闻晓仿佛叹息般说道,将拿在手上的东西展给他看。

卓立凡浑身一震,那是他的皮夹!

皮夹中珍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两个少年,互相搂着肩膀开怀大笑。那是儿时他俩一起在自家院子里照的,那时他们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朋友。

"真是没想到……"闻晓自嘲般轻笑,"这么久的照片,你居然还保留着。"

难怪林俊让他翻开他的皮夹看一看。如果今天不是意外碰巧让他看到了这个,相信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他的真正心意。

"现在你看到了,把它还给我吧。"卓立凡静静道,看不出什么表情,伸出手去。

"果然……"

闻晓缩回手,将皮夹紧紧握住,凄然笑了。

"记得第一次与你见面时,我紧张得要死。可是看你好象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蠢得要命。"

"我以为你根本对我不屑一顾。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开……难道我没有感觉吗?难道我不会难过吗?你却总是那么冷淡,那么无所谓。"

"但是,你果然还是喜欢我的……"

声音嘎然而上,一只大掌突然捂住了他的嘴,阻挡了即将冲闸而出的告白。

一簇怒火从心头窜升。

闻晓猛地拉开他的手,大叫道:"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是这次我一定要说!你喜欢的是我吧!我也喜欢你啊!"

未加思索的话冲口而出,当咆哮声回荡在耳际,他才意识到自己终究说了什么。

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对方依旧纹风不动的样子,一阵悲哀袭上心头。

"难道不是吗?我们明明相爱啊!"

瞬间苍老的声音,听来如同近八十的垂死的老妪。

卓立凡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颊,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有多苦。

终于还是藏不住了吗?

十三年来苦苦压抑的心事,终于还是要被他知道了吗?

"跟我来。"

这一次,是他主动牵住他的手,将他往外拉。

闻晓茫然地跟着他来到早已空无一人的加护病房内。雪白的四壁,一张空空荡荡的雪白的床。

"我父亲就在这张床上,一个人,孤独而痛苦地走了。"

卓立凡放开他,疲倦地靠窗站着。

"我在这里陪他过夜的时候,他经常会在半夜悄悄流泪,他以为我没听见,可是我只是在装睡而已。有时他会因为疼痛的折磨而整夜睡不着,他就咬牙拼命忍着,从来不叫苦叫痛。到了后来,哪怕躺着一动不动,全身的肌肉也会持续剧痛,再好的止痛剂也起不到任何缓减作用,他还是一声都没有抱怨过。有时候为了不让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医生不得不撬开他的嘴,往里面塞东西……

"他是独自去面对死亡的。虽然我知道他其实很害怕,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人去承担这一切。

"哪怕在生命的最后,爸爸想那个人想得发疯,他也没有写信或打电话告诉对方,甚至我提出要找那个人来,也被他严厉地拒绝了。"

闻晓沉默地看着他,眼角已然渗出了泪花。

"如果是女人的话,一切都好办了吧!可以任性地把自己喜欢的人留在身边,一步也不离开,想吻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吻……如果对方是女人的话,任性一点也无所谓吧!"

无法承受眼前一片虚无的空荡,卓立凡转过身望着窗外。

"可是……我父亲爱上的是一个男人,虽然当时山盟海誓,可最终,还是敌不过现实,那个男人回到他自己的家庭,开始所谓正常人的生活。而爸爸他,只能一个人回到这里……"

卓立凡转过脸,深深看着闻晓。

"你想知道真象吗?好,我就告诉你真相!"

窗外是秋天的阳光,很美,可也很强烈,长久地站在阳光下,就会有炙伤的感觉。

卓立凡深吸一口气,微仰起头,树叶在沙沙作响,阳光直射入深深的、眼眸深处。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这十三年来,没有一天我不想念你千万遍!"

告白的人仍是没什么表情,而听告白的人却已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远远地离开你。可是……走得越远,我就越想你。原来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但有些事情,是怎么也逃避不了的。"

闻晓向前一步,从后面抱住了他。他把脸颊深深埋入他宽厚的背部,他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他背后的衣衫。

无须言语,两人紧紧抱拥。

秋天的阳光像一把锁,淡淡照在两个身影上,形成一道温柔而忧伤的光圈,锁住永恒。

一分一秒。

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淌……

"戒指买好了,酒席早就预订,请贴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吧,上次你们还谈到去拍婚纱照的事情……"

阳光已经将他的眼睛炙伤了,卓立凡想,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难辨,刺痛异常。

"刚才,我在花园里碰到李颖。她是来拿化验单的。她已经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闻晓浑身一震,放开他。

阳光融化这张锁,打破永恒,穿透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远……

卓立凡没有转身,只是定定地看着远方,眼神中流露出脆弱的坚强,"今晚我过来收拾行李。明天办完出院手续,我就回去。"

"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已感到精疲力竭,毕生的勇气,在最后一句话中,消耗殆尽。

面对着阳光,他闭上眼睛……感觉——无边无尽的黑暗。

***

行李很简单,仅几件衣物而已。

半个小时,便已收拾完毕。

闻晓准备了一桌的菜,给卓立凡饯行。但是很显然,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只吃了三分之一左右。

剩下便是沉默,有时不小心视线相对,两人尴尬地笑笑,勉强找出几个话题来谈。

"我还是回去吧!"卓立凡终于忍受不了地站起身来。

"你不再住一晚吗?"闻晓一下子心慌起来。

"不了,我还是回医院去吧,我现在还是个病人。"

"再多陪我一会儿,也不行吗?"

看着他脆弱的表情,他心软了。

"好吧。"

闻晓就是不想放他走,能留一刻是一刻。聊着聊着,到了深夜,倦意爬上两人的眉梢。

"不早了,你去睡吧。"卓立凡不忍地看着无意中又打了一个呵欠的闻晓。

"我先去洗个澡。"

闻晓不置可否地站起来,朝浴室走去。看着男人已经消瘦很多的背影,卓立凡轻轻叹口气。

今晚的月亮还是跟往常一样皎洁。

他倚在窗边,仰望月空。

是满月,如圆盘般大小,散发着温柔而莹洁的光彩。

心里有一种没由来的烦躁感,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包烟,找到打火机,点上烟,便吸了起来。

已经坚持三年的戒烟行动,在见到他后,便土崩瓦解。

原来终究不知自己预料般坚强,还是岁月太过无情,一身钢骨铮铮,最终也难免搓成柔软的细丝。

可是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他不该留在这里!

心意已决,他站起身来,拎着行李,就欲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离开。谁知一转身,整个人如遭电击般,完全呆住!

眼前是一具一丝不挂的男性胴性,毫无遮蔽地完全敞开于自己的面前。

皎洁的月光,清清楚楚映照出这具胴体上的每一分每一寸,性感的锁骨,暗红色如夜月花蕾般的小小乳尖,略显纤瘦的胸部,毫无赘肉的修长腿部,小巧白皙的脚踝……

每一寸,都刻着致命的诱惑。

光裸如婴儿的他,就像月下突然冒出的精灵。卓立凡全身轻颤起来,旅行包悄然跌到地上。

"抱我。"

一丝不挂的闻晓忍着强烈的羞耻感,红着脸走到卓立凡面前。

"为什么?"

理智的琴弦越崩越紧,越崩越细……

"难道连这最后的记忆,你也不肯留给我吗?"

他泫然欲泣般地看着他。

"你会后悔的……"

卓立凡感到口干舌躁,血液在血管中开始蒸腾,一把火从小腹直烧到大脑。

"如果不这样,我才会后悔。"

闻晓鼓足勇气,将自己投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我只是想拥有你,也想被你拥有,就一次,也不行吗?"

随着他梦幻般的声音,带有沐浴后清香的纤细身躯偎入自己的怀中,唇部被贴上他那柔软的嘴唇……他不是圣人,他经不起这样的挑逗,尤其对方又是他深爱至极的人儿。

理智的琴弦瞬间崩断。

他伸出双手,意乱情迷间,抚上了他光滑的身躯。

月光仿佛带着魔力……

岁月可以将很多记忆一一冲洗,唯一冲洗不去的,便是他在他身上留下的斑斑痕迹。

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快感,这些快感犹如在黑暗中咆哮的大海,将他抛上一个个浪尖。

闻晓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又一个的浪尖上不停颠簸,紧紧地攀附住眼前的唯一存在,随着他强劲有力的起伏,随着他在自己身体内痛并快乐着的冲刺,随着那燃烧的火焰越烧越旺,一起漂向无限远的他方。

也许很黑暗,也许不知道到底会走向何方,也许是世界的尽头,可是内心很安宁很幸福,因为有着他的热、他的吻、他的爱抚……

从此笃信,可以就这么一直无尽地缠绵下去。

在这一刻,在无止尽的亲吻、拥抱、贯穿、共舞中……

他知道,他们相爱。

***

其实他是醒着的。

他只是在装睡而已。

即使闭着眼睛,也有感觉。

搂在他胸膛上的手被轻轻移开,偎于身边的温暖突然消失。然后,床在下陷,一下又回弹,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系皮带声、裤子拉链声、穿鞋声……

熟悉的气息俯近,有被子拉过他裸露的双肩。

然后,脚步声传远,浴室门"嗒"地一声轻轻关上。过了好一会儿,门被打开,脚步声又轻轻移到床前。

然后便是静默、静默、无声的静默……

闻晓闭紧眼睑,深怕被卓立凡看出他在装睡。凭直觉,他知道他就站在床边,凝视着他熟睡的样子。

果然,一双大掌小心翼翼地抚上自己的头发,在发间轻轻游走,然后,修长的手指留恋地轻抚着他的脸颊。

从他的手指上,传来冰凉而舒服的触觉。

手指游移到他柔软的唇部,顺着唇型轻轻左右摩娑着,无比眷恋,情深不言自喻。

闻晓微蹩起眉,装出在熟睡中慵懒的模样,转了个身,正对着墙。一滴泪水,自紧闭的睫毛下迅速渗出,无声地滑过脸颊。

又是良久的静默……

然后又是悉索的一阵轻响,脚步声渐渐移到大门口。轻轻的开门声传来,又关上,脚步声彻底消失。

四周,寂静下来。

闻晓猛地睁开眼,顾不上披衣,一跃而起,却又因瞬间从股间传来的巨痛而一下子弯下腰。

来不及了!

他弯着腰忍痛踉踉跄跄走到窗前,用双手尽力支撑全身的力量,掀开窗帘往外看。

阴沉的天气,似乎下着蒙蒙细雨。

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大都撑着伞。

一眼就看到,人行道上,一个没有撑伞的男子缓缓走着。

他穿著深灰的厚重风衣,拎着一个样式简单而大方的黑色旅行袋,高大英挺的身影是出如卓杰不凡,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

走了几步,那人突然停下,缓缓转过身来,朝闻晓所在楼幢的窗户望去。象做贼一般,闻晓猛地放下窗帘,缩到一边,心跳如雷……

明知不会被对方看到,但仍是下意识地躲逃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偷偷摸摸地掀起一角。

街上仍是三三两两撑着伞的行人,而那熟悉的背影,却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

他猛地一把推开窗,细雨纷飞,扑上全身赤裸的肌肤,象冰冷的刀锋般切割而过。

他仓皇四顾,四顾都是仓皇!

细雨滑过湿漉漉的街心,那个深爱的男人,已然,杳无踪影。

"珍重。"

闻晓喃喃低声道,赤裸的身躯因冷空气的刺激而不住打颤。

……即然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那么,就互道珍重吧。

那个男人在飘着细雨的街上缓缓行走的背影,是他关于他的最后的一幕记忆。

爱是隐忍,爱是沉默,爱是最深的无奈。

爱也是一种坚贞的信念,信仰着内心最真诚执着的情愫,即使对方不在身边,也能感到幸福。

即使就此走上不同的道路,每一条路都通往分离,也能,幸福。

因为曾经深爱过。

***

时间过得很快。

有隐隐约约的传闻,飘入耳中。

听说第一年,他和她结婚了。婚礼热闹而隆重,据说还有松湖小学的校长亲到致词,在这个小镇中,也算是一桩热闹的话题。

他收到了他的结婚请贴。不过他却食言没有去,只是亲自挑选了一件贺礼,给他寄去,事后他还收到一封由他妻子亲笔写的致谢函。文笔流畅,措词得当,不愧为很受好评的国文教师。

然后听说他和她还是去蜜月旅行,不过不是澳大利亚,而是东南亚。

第二年……

听说他那贤惠的妻子已经给他添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不知道是男是女,只知道非常讨人喜欢,还听说夫妻俩十分恩爱。

第三年……

听说他们夫妻俩还是老样子,夫唱妇随,融洽异常,在离婚率日高一日的现在,着实是令人称羡的一对。

第四年……

他们的消息渐渐淡了,只是猜测着应该还是很好。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

渐渐地,完全跟他断绝了音讯。

那个人,仿佛生活在世界的另一端,而他,则生活在地球的这一端。

遥遥的距离呵,无限远……

而卓立凡,始终没有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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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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