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这么早,你想去哪里?」

天才方亮,山上的露水仍重。刚跨出门槛一步的人儿,被这冷冷的嗓音定住脚步,一点都不敢回头看。

静伫在内室门旁的冷面男子,慢慢踱步到她身后两步处停住,目光锐利得教她后脑勺发疼。

「又想偷偷溜下山去玩?上个月给了你一整月的时间还玩不够吗?还是你想干脆就住山下算了?」低沉的声音带著少有的严厉。

两道眉毛不甘地纠成一团,凤芸侯虽知自己理屈,仍是硬著头皮说道:「可是……我已经跟大哥约好了。」

「大哥?」黑眸闪过一抹深思。「是哪一个?」

「秦午阳……大哥。」知道自己今日也许无法赴约了,她小脸都皱了起来。

像是看见了她的表情,后方的人轻叹口气,沉吟半晌,打破沉寂:

「你要谨记两点,莫要让人跟在你身后来到了山上。还有,不管再怎么嘴馋,陌生人拿的糕点甜食一律不准送进嘴里,听见没?」一件温暖的袄衣披上她仅著单薄外衫的身上,不待她回答,不再赘言,他反身踱回室内。

她回首,刚好来得及捕捉玄青衣角隐没在布廉后。这是代表……他允许她下山去玩了?以后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吗?

如获大赦。没有细想他破例的原因,小脸露出灿烂笑容,忘形地朝屋顶大喊:「小元快下来!我带你下山去玩。」

屋顶上很快出现一只黑猴,体型比以前整整大了一倍有余,「咚」地一声落在她脚边,站起身来几乎与她胸口平高。手上正抓著野果,吃得满手甜腻。

「果梨好吃吗?。」她问。

像听得懂人话似的,黑猴点头递出手上果实。她也不避讳,拿起就往嘴里塞。两个一大一小身影,很快手牵手一起消失在屋前的小径。

门旁不知何时站了个颀长人影,目送她远去,眼里有著绝不会在她面前表露的温柔跟爱怜。

他知道愈是被限制的事,她就愈想去做。等到被解禁之后,她也会愈加珍惜,长长久久。

天才刚亮,她跟新认识的友人玩得不亦乐乎,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究竟是早醒,还是根本就一夜未眠。

凡离来回踱著步,直到远远望见灵活纤影飞跃而来,才停下脚步,眼中发出欣喜的光芒。她比平时晚到将近一个时辰,他还以为她不来了。

几个起落,她已跃到他面前,劈头便问:

「秦大哥呢?」

「他今天不能来了。」其实这件事凡离也感到有点奇怪。「不知为什么,他今早居然中了柴房的护剑之毒,服下解药已经好多了,只是恐怕这几日不能依约跟你比赛了。」

「是吗……」凤芸侯虽然有点失望,但下山就是来玩的。她很理所当然地问:「那我们今天要玩什么?」

凡离眼底漾出笑意,早有准备地道:「平日你都跟五师兄玩暗器,今天试试舞剑如何?就像跳舞一样。」

「跳舞?好啊好啊,我从没试过。」她喜欢新鲜的事物,马上应允。

他拿出预备的木剑交给她。

「我先示范一次给你看。」他手上也拿个一把木制的剑,说著就舞了起来。因为他身段潇洒,又天生俊秀,翻转起来衣袂飘飘,自然舞得极其动人。

「这舞好美!你生得真好看。」像是今天才看清他长相似的,她毫不吝啬赞美,更目不转睛直盯著他瞧。

虽早知她的率真,凡离仍不由薄脸一热,低咳了声。「这舞本身就偏雅,谁舞都一样的。你跟著试试。」

但风雅的东西,跟凤芸侯的本性不同,再优雅的招武在她手上也变得大剌剌的,却也别有风味,另有奇趣。

他们一个学得专心,一个教得用心,一连学了五日,凤芸侯才把这套剑法摸熟。

很快天又黑了,虽然眷恋不舍,但凡离仍催促她回去。

送她回山,途经山涧冷泉时,凡离发现了一种白色的小花,在岩边轻轻摇曳。本是毫不起眼,却不知为何他看了心中一动。

「凤、凤姑娘……请等等。」仍不惯直唤她名字,所以略带迟疑。但凡离的身手却比口才俐落多了,他轻松跃过一丈宽的水泉,摘下花朵,如雁子翩翩般回到了她身边。

他极为小心的,把花别在她发鬓上。

「为什么要戴花?」她不解。这花她吃过,非常难吃!

凡离没有回答,只是领她到了泉水边,指著水中晃动的倒影:「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努力研究了老半天,疑惑地小声问:「……多了朵花?」

他眼底浮上少有的笑意,天底不能逗笑他的人恐怕寥寥无几。凡离温柔凝视著她,道:

「你这个样子,非常好看。」

「左……你在哪里?快点出来!」兴奋的声音在山巅之上回荡著。

左封迟远远在丹房内便听到她的喊声。自从默许她自由上下山后,凤芸侯总跑得不见人影,难得今日有事找他。

但,丹药正炼到大功将近告成阶段,正是控制火候强弱的紧要关卡,他无法开门,也不想分心。知她很快就会寻来,他迅速闩门,连窗也落下锁。

果然,很快就传来她的拍门声:「你是不是在里面了?快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是什么东西?」

「你出来就会知道了,快开门啦!」她一向自得其乐,少有这样「现宝」的举动。左封迟虽然好奇,但熬了数日的药却不能毁於这刻。

「再两个时辰,我就出去。」

「不行不行,你现在就出来!」她在门外大吵。

「别胡闹。」他沉下声,没有转圜的余地。

外头再吵闹了一阵后,慢慢沉默,知道她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放弃的人。他不自觉再巡视了所有的窗口一次,正松下戒心,屋顶的瓦砾却在瞬间坍塌!

「侯儿!」他低斥,却是来不及了。

坍塌的瓦石一股脑全都砸在丹炉上,把铁盖都击飞。整整熬了四天的丹药,转瞬间付之一炬。

一团粉色物体急速往沸炉里直坠,他忙足下一点,跃上把她抱开。

「我们晚餐里可没有『猴汤』这道菜。」他无可奈何地说,把她放下。早该知道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挡住她的。

相处已久,他早已连气都叹不出来。无法把她管教成正常的孩子,自己教子无方,还能说什么?

左封迟取起一旁的外衣穿上--

炼丹时他通常都是赤裸著上身的。见她一瞬也不瞬地瞧著自己身体,他微侧过身,快速穿好了衣服,问:

「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拆屋顶闯进来?」

她这才想起来这里的原因。骄傲地仰起小脸,她指著耳边花朵,兴奋道:「你看!这朵花,是我的花哦。凡离送给我的。」

「花?」左封迟楞了下。

看她耳边的纹心白梅,高山品种的白梅花,山中随处可见,并没有任何显著药效。他强迫自己不皱眉,试著问:

「好,这是花。然后呢?」

「什么然后?」她著急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连带身上的灰尘一同扬起,期待地问:「你不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什么……不一样?」他忍住挥开灰尘的动作。她浑身脏得像刚从泥地打滚上来的小牛,跟平时一样啊。

她双眼瞬间失去兴奋的光芒,像朵枯萎的小花。后退了几步,跃出门外。

「他居然骗我……骗我说很好看。」留下这句低喃,一溜烟消失。

「好看?」左封迟这才见山是山的醒悟。

草本植物在他眼里皆是药材,他根本忘了它的外型是否美观。快步迈到门口,灵活的纤影却早已不见。她向来只顾著好玩,怎会突然注意起花朵的美丽?

「凡离送的花?」

他瞬间会意过来,轻声低喃:「最后……会是他么?」丹房内被风吹得急晃的火焰,在墙上形成晃动不定的阴影。

这时墙上映出有人无声自屋顶潜入室内的身影,那高大的身形不属於此地。左封迟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把手移到腰侧,就听那人朗笑起来:

「是我!可别暗中下毒把我害了,若害死了我,你就少了天底下最最最关心你的人了。」

左封迟闻声眼底现出了少有的波动,他回身面对那高大的汉子,轻声道:

「大师兄,你又迟到了。」

「碧灵剑不见了!」才五更天,天都还没亮透,震天的惊喊声就划破了千寻山脚下的宁静。

小小农庄登时乱得像打翻的蚂蚁窝般,秦苑十几个师兄弟自不同方向奔来,围住柴房。没想到宝剑会在他们眼皮下不翼而飞!

凡离黑著脸下令:「立刻分头去追!五师兄,你留下再把农庄彻底搜一遍。」所有人马上分头行动。

转眼天已蒙亮,秦午阳几乎把整个农庄地皮都掀了起来,却仍寻获不著,他正想将柴房再搜最后一遍,门口就传来低冷的嗓音:

「你在做什么?」

秦午阳迅速回头,一见来人便焦急道:「左前辈,碧灵剑被偷了!昨夜我还睡在埋剑的软土上,结果今日醒来却发现铁盒在我怀里,而铁盒里的剑已经不见了!」最可怕的是,对方还无声无息地把铁盒留在他怀里。若对方有心灭口,他们岂不早已死了十次?

但他们死了事小,剑却是万万不能弄丢的啊!

「没想到你们如此早起,我下山为的就是此事。剑并未丢,请你快去把他们都唤回来吧。」左封迟略感头疼,今日一早不见大师兄踪影,他便猜知会发生这种事了。

「剑没丢,真的吗?!我得赶快去告诉他们--」秦午阳惊喜跳起,心知前辈一不会信口开河,忙往外跑,去把那些自责不已的师兄弟们都招了回来。

「让各位虚惊一场了。」待他们全都回来后,左封迟解释道:「请你们不用担心,剑是我大师兄所取。他行事一向不按常规,如今剑已归主,你们来千寻山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

秦苑的人都松了好大一口气,有人还当场腿软。师兄弟们差点就要抱头痛哭了。

「幸好幸好!不是弄丢就好!」那是师父呕心沥血铸了八年的剑啊!找不回来,他们除了投水跳崖之外,有何面目回去见师尊?

只有凡离注意到左封迟不同以往的装扮。

他身穿劲衣装束,腰佩长剑,肩背包袱,头戴斗笠。连前辈身旁的凤芸侯手上,也提著红褐色的小小包袱,正揉著惺忪睡眼,后头还跟著一只正在打呵欠的黑猴。

「请问,前辈准备远行吗?」不知是不是错觉,凡离觉得左前辈的脸色好像比印象中苍白,人也清瘦了些。

左封迟端详著眼前的年轻人,没有漏看他刚才对凤芸侯的关心眼神,同时也想起侯儿为了他赠花之事,那样开心。

也是时候了。

左封迟轻声开口:「秦苑还欢迎客人吗?」

「左大夫!」

才刚要上路,急急的呼唤留住一行人的脚步。

刘慧蓉从狭巷中跑来,云发霉乱,气喘吁吁,显然是在极其匆忙之间赶来。凡离他们见状都识趣地回避开来,唯有凤芸侯仍站在他手侧。

「怎么了?」左封迟问奔向自己的人。

「这些银两……是不是左大夫留下的?」刘慧蓉捧著一袋碎银,她面容苍白,身体微颤,显然刚才的奔跑对她身体太过吃力。「小女子为您做些事是应当的,衣衫手工那些,是万万不能收钱的。」

「开门做生意,医者救人都是本分,你不用推辞。」见她颤抖得更厉害,他温言提醒:「你身体不宜劳动,日后切莫再如此奔跑,回去吧。」

「左大夫,您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她满脸凄楚,再也顾不得礼节地拉住他衣袖。「您是不是……再也不会来看小女子了?」

凤芸侯讶然望著她举止,盯著那双拉住他袖摆的素手。清澈大眼眨了眨,像是困惑不解,她来回看著两人,最后停在淡无表情的侧容上,听他道:

「开给你的药方,记得长年服用方能见效,若有复发,城里的大夫亦可解决,你不用忧心。」

「我不是担心自己的病情,而是……而是……」刘慧蓉一脸泫然欲泣。她怎么说得出口自己的心情?

「请保重。」左封迟不再多言。「侯儿,走了。」

刘慧蓉只能目送他们渐渐走远,泪水模糊了眼前一切景致。左封迟从不曾当面拒绝她的好意,明知她绝不会收他银两,今日却突然一次把所有东西结清。

今早一见到这袋碎银,她便知道左封迟不会再来找她了。也许,是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哭呢。」凤芸侯频频回首。「左,你欺负她了?」

左封迟不答,只是持续前进。

她仍一心注意著后方,手不自觉揪住刘慧蓉方才抓过他的衣袖部分,紧紧拖住,终至妨碍了他行动。

「侯儿?」停下脚步,因为她已经扯握住他的手。

凤芸侯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做,皱起了眉,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朝他又迈进一步,几乎要撞进他怀里,像只欲向主人撒娇的宠物。

瞥见凡离正远远注视著他俩举止,左封迟侧过身去,避开她的亲匿,让两人并肩。他温言道:

「该上路了。」语气虽平淡如常,却自顾踏开往前。

她望著他背影,感觉到刻意被拉开的距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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