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翠玉炉里淡白香雾袅绕飘散,薰染一室,浅馨清心。冰雪反光投落轩内,映上床前雪衣男子优雅伫立的身形,在地上拖出淡到几近无痕的影子。

月奴捧了药碗入内,见到那似乎亘古不动的身影,暗中叹气。自从七天前主人将重伤的司非情抱进九重轩养伤以来,除了去温泉,主人余下的时间便都呆呆站着,凝视着床上半睡半醒的黛青人影——

主人,一向剑绝心冷的主人,也动了情么?月奴望着那寂寥的背影,担忧之中又觉一阵愤懑,都是那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硬塞给主人这么个大麻烦,害得主人乱了心神!绝对不可原谅……

“药好了么?还不快拿过来!”冷冷的声音让月奴一凛,急忙止住胡思乱想,奉上药碗。

又要喝药了吗?司非情闻到熟悉的药香,从假寐中醒来,轻轻咳了几声。这七日来,服了不少灵丹妙药,凌霄又每日带他去温泉疗伤,已不再吐血,只是周身乏力之极。

“小心烫。”凌霄坐在床沿,扶起司非情靠在胸前,微微笑着。

就着凌霄手中瓷碗喝了两口,司非情侧首看向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没有以往的锐利慑人,反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温柔么?喜欢我么?却又那样伤害我?强逼我留下来?心无预兆地又绞痛起来。司非情别转头,不想再看凌霄。因为每看多一眼,他的心就会疼多一次。

“……司非情……”冰眸泛起失望,来九重轩后,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司非情都未曾再开口说过一个字。

真的讨厌我到此地步?凌霄涩然一笑,将碗交给身侧月奴。挥退了她,环着司非情虚弱无力的身体,怔怔出神。

静默的让人沉闷的空气,只有两人的心跳和呼吸此起彼伏。

良久,凌霄抱起司非情:“该去温泉池了……”轻轻一叹,无限迷茫怅惘,随香雾缭绕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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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色洒落床头,抚上司非情眉尖。张开眼,却未如往常一样见到本应躺在身边的雪白身影,司非情略觉诧异地半撑起身,环顾四周,室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到九重轩已有大半月了,凌霄晚晚都和他同床而眠,每天清晨他醒来时,总会看到凌霄正用出奇温和又带着浅忧的目光凝望着他……可凌霄今天去了哪里?

微微怔忡,司非情捂着胸口,掌伤已好了七八成,应当再调养一段时日就可痊愈。可即使恢复了又如何?他还是无法离开这里,无法离开凌霄。垂落眼帘,难以言语的酸涩泛上心头——

这就是喜欢我么?为什么会让我如此难受?让我如此无法理解?谁能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为什么?在风雅楼的时候,我从不会像现在这样迷乱、心痛。即使是被七少爷那样对待,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挥之不去的难过……

对了,七少爷不知怎样了?已有许久没见过他了……司非情也不知怎地,竟有点挂念起那个嚣张少年,时而凶狠时而又会说一些他不懂的话语的少年。

一声轻响,司非情蓦然抬头,见风奴正端着漱具进来,美艳的脸绷得死死的,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将东西往桌上重重一顿,没好气道:“看什么?主人一早就出去帮你采药了,我才来替你梳洗。”一翻眼,若不是主人临行前吩咐她,她才懒得理睬这个对主人无情无义的司非情。

“……不用你……”风奴一贯的浓浓敌意令司非情极不舒畅:“不用你替我梳洗。”

风奴丽眸阴沉下来,她这么委屈来服侍主人以外的人,这小鬼居然还在摆架子!她冷笑道:“我还不想管你这没心没肺,不识好歹的人呢!哼,难道你要等主人回来伺候你么?”想起自司非情住进这里后,高傲的主人居然破天荒地亲自包揽下他的一切饮食起居,还是换不来司非情一个笑脸,她心头不禁火大。

司非情胸口没来由一窒,愣了一会,摇头道:“没有……我只要原来的同伴帮我就行了。”

“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么?”风奴脸色阴狠,哼了两声,突道:“也好,既然你一心要他服侍,我就叫他过来。省得他在小居白吃白喝,凌霄城可从不养废物——”瞪了司非情一眼,径自走出。

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她不顺眼?就因为在温泉边顶撞过她么?为什么每次都对他那样冷嘲热讽?司非情好一阵发呆。

风奴动作倒是极快,不过片刻,已将人带来轩内,把七少爷往司非情跟前一推,扬长而去。

“你没事吧?”七少爷听他询问,摇了摇头,司非情放下心,瞥见他怀里抱着焦尾琴,微微一喜:“啊,你把琴也带来了?”

七少爷将琴放到他身边,默默去桌边绞着面巾。司非情轻轻勾出几个琴音,熟稔的清幽入耳,心境平静不少,忍不住露出一丝多日未见的微笑:“我先前倒忘了要风奴把琴拿来,还好你记得——”听七少爷一直默不出声,甚是奇怪,停下抚弦,道:“你怎么不说话?”

艳丽的面容一僵,七少爷递过面巾,仍默然不语。司非情正待再问,却听风奴声音自外间传来:“你也跟主人学了心经,几时听过哑穴被封死的人会说话?”

司非情一下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惊怒之至:“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恶毒?”穴位被封死,就算解开也无法再发声了。他气得指尖都在发抖,风奴仍冷冷笑着:“谁叫他辱骂主人?我没将他舌头割下来,已经便宜他了——”

“你——”司非情怒到说不出话来,胸膛涨得生痛。怎么这城中自凌霄以下,全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他重重喘息,压下翻腾气血,不欲再同风奴说话。往七少爷看了一眼,心下恻然——如果不是他带七少爷同行,也不会累得七少爷如此。如果不来凌霄城,就不会变成这样……

莫名的烦躁又在脑间翻涌奔腾,他双手抵额,闭起了眼睛。七少爷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收拾漱具退了出去。

头好痛,心好乱……不知过了多久,司非情放落手腕,盯着床头翠玉炉里袅袅升起的香雾,思绪似乎也同这白雾一般盘旋纠结——为什么来到凌霄城后一切都乱了?我原来只想病好以后,就可以回去和孟天扬一起活下去了,为什么现在我还得留在这里?

我只是想能跟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而已,和关心我,喜欢我的孟天扬一起活下去而已,我的愿望很过分么?为什么你要来喜欢我?伤害我?不许我回去?让我为你心烦意乱?我想要过回原来清净的日子,为什么你要来烦我?凌霄,为什么?

手无意识地拍打在琴弦上,凉凉的触感稍稍拉回司非情混乱的心神。凝注着膝头的焦尾琴——孟天扬,你一定等的很辛苦罢,可我,却没法回来……我好想回到你身边,我的心就可以宁静下来了。是啊,我就可以安心地在你怀里弹琴,不会像现在这样心乱……

可是,我何时能离开这里?孟天扬……惘然良久,司非情终于叹息着,十指轻挥间,高山流泉般的琴音宛转溢泻,双目微微阖起。不再想了,让自己忘却一切罢。

忘记所有,应该就不会如此烦躁迷乱了罢。琴声渐渐清雅空灵,司非情唇角含着淡然笑意,心中一切迷惘随之飘荡——

司非情!凌霄站在床前,瞧着沉溺在琴声中的司非情,似已呆了。

——你的笑容已有多少天没有见过?你此刻在想什么,竟露出我渴望之极却见不到的笑容?是因为我今天不在轩内,不在你面前,所以你如此欣喜,如此欢愉么?

心狠狠揪痛起来,凌霄玄冰墨眸直直望着司非情,那一抹微笑如箭般射进胸口,让他浑身疼得难以自制。雪白的衣袖无风自动——司非情,在看不到我的时候,你可以笑得这样轻松无忧,可在我面前,你却连一个字都吝啬得不肯说。你就真的这样彻底厌恶我?我所做的一切补救,你一点都没有感觉么?

我知道不该逼你,可我确实喜欢你啊!为什么你不肯给我挽回的机会呢?为什么你不能试着接受我的心意呢?

那样的笑容!在看不到我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笑容!凌霄像被灼伤似地一闭眼,旋即张开:“别再笑了,司非情!”

琴声嘎然停顿,司非情一眼望见雪衣人影,立时敛了笑容,默然片刻,又轻轻弹了起来。

“别弹了!”凌霄艰涩地道,果然,一看到他,司非情就不再笑了。

蹙着眉,司非情抚琴依旧。“别再弹了——”几乎是大喝,凌霄一摇头,原来天籁般的琴声也是如此令他伤神——弹着琴的司非情!微笑着的司非情!却对他不言不笑的司非情!……

没有理会他,司非情反而弹得更清越,瞪着凌霄:“为什么不让我弹琴?”不许我下山,不许我笑,不许我弹琴……凌霄,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放过我?

“司非情!我说别再弹了!”从不知晓曾令自己心动的琴音会这样刺痛双耳,凌霄意识未反应之前,衣袖已挥出,卷住了司非情膝头的焦尾琴远远抛了出去。琴身撞在墙上又弹落在地,“铮”断了一根弦。

司非情哎呀一声,心一痛,那是临别时孟天扬赠他的琴啊。他不顾得伤痛,挣扎着下了床,想过去捡起琴。

“不要去捡,我说过别再弹了!”凌霄拉住摇晃不定的司非情,皱起眉,他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还不能下地行走么?

“放手!那是孟天扬给我的琴,你怎么可以摔?”司非情忿忿道,一边急着要挣脱凌霄的钳制。已经不准他回去,现在还要连孟天扬留给他的东西都毁掉么?

愤怒的话语让凌霄一震,是啊,孟天扬送给司非情的琴,是他喜欢的人送给他的东西,所以弹琴的时候会笑得那么怡然,所以明知有伤在身,才是要过去捡回……

他一时呆住,司非情用力甩脱他的手,奔过去抱起焦尾琴,细细看着琴身有无裂缝。

那么心疼的、爱惜的表情!凌霄修长的指紧紧捏着掌心,突然一晃,已夺下司非情手中琴,奋力往地上一掷,登时碎成数段。

“……你做什么啊——”愣了半晌,司非情才清醒过来,发出前所未有的大吼,怒视凌霄,猛然冲上前,扬手一记耳光。

“啪”一声清脆响起,凌霄正深陷嫉火和失望的狂乱之中,又决计料不到司非情居然敢出手,竟被打个正着。两人一下都当场怔住。

触及凌霄冰寒眼底蓦然腾起的震惊、愤怒、失落种种复杂神情,司非情心一抽搐,但随即转身向碎裂的焦尾琴奔去。

“不许过去!司非情——”俊美冷峻的脸终于扭曲,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居然为了那个人送你的琴打我!我凌霄在你心中,竟然连件死物都比不上!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不准去!”司非情不停顿的身影叫凌霄忘乎一切,右手陡然祭起,泛着淡淡寒芒,凌空劈向已断为几截的琴身。

啊?!凌霄的手剑连百步外的冰壁都可化为齑粉,他想彻底斩毁焦尾琴么?这琴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司非情心念回转,身体却已下意识地先扑了上去,左手堪堪碰到一截琴身,森冷剑气已呼啸袭来,手一凉,尘屑飞扬间,焦尾琴顿时化为灰烬。

痴痴坐在一堆木灰边,司非情嘴唇微微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身上一阵寒意,手也冰冷一片……好凉,剑气已经消散,为什么还这么凉?

慢慢抬起左手,竟满是鲜血。司非情死死盯着自己的手——

细长秀气的、弹琴人特有的手,血,却正不住从断指伤口处冒出。一低头,才发现那堆木屑里露着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指。

“啊哈哈——”明明是很痛的,司非情却竟然笑了起来。

“司非情?——”怒火已随剑气弥于无形,凌霄稍微沉静的心又因司非情的异常笑声悬起,未出口的询问在司非情骤然旋身面对他时哽塞喉间,望见司非情染血的左手,震骇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人?!”在外间的四名侍婢早听到内室声响,虽未经召唤不敢擅入,但终是觉得太过异常,进来一看究竟,见状也不由愣住。

“……你就是这样喜欢我的么?……”司非情止了笑声,面上却浮起柳丝般的淡然笑意,带着些许倦怠:“我真的不明白……”

“司非情!我——”凌霄嘴角抽搐着,喉咙肌肉也仿佛痉挛起来,颤抖着将右手举到眼前,像看什么洪水猛兽似地盯着。

“你好象之前还说过,绝不会再伤害我的——”司非情凝望断指,突然有想大笑的冲动:“现在你满意了吗?我以后都不可能再弹琴了,你高兴了么?”

——我以后都弹不了琴了!孟天扬,你还等着我回去每天弹琴给你听,可我,或许永远都没办法回去了,即使回去,我也没办法再弹琴给你听了。你一定很失望罢……

缓缓站起身,看着那个说喜欢他的雪衣男子,司非情轻轻笑了:“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喜欢我?才肯让我走?”

凌霄猛退一步,全身战栗,清冷的嗓音此刻已然嘶哑:“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司非情……”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是,请你不要怀疑我的情意!我从不会为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心乱到如此地步!你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相信我!——”墨冰似的眸子染上惊惶狂乱,凌霄突然抓住自己右手小指一拗,玉雕般的半段手指在迸溅的鲜血和四婢惊叫声中断落掉地。

?!这是在做什么?司非情脑里一片昏沉,踉跄几步,退到床沿,脸色苍白之极。

“司非情!你还不肯相信我么?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握上无名指,凌霄定定看着司非情:“你受的伤害,我会加倍补回给你的——”抬手间,又半段指节断开。

“够了——”司非情一下坐在床头,心如同被人捏在手里拧搅般绞痛,大口喘着气:“为什么你要逼我相信你?谁要你自断手指了?”

手掌的血急速染红了雪白衣袖,凌霄却似丝毫未觉痛楚,仍瞬息不眨地看着他:“我只想要你相信我!我是喜欢你的——”“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死力扭着胸口衣襟,司非情一手撑着床头翠玉炉才勉强稳住几欲瘫软的身子:“我不想听你说喜欢我!我不要你来喜欢!为什么你非要逼我?……”

——为什么你要逼我喜欢你?为什么要逼我留在这里?为什么要逼我相信你的情意?为什么要拗断自己的手指?为什么要让我如此心痛?

我的心真的好痛,痛到无法形容、难以忍受的地步!我不要再听到你的声音!我不要再看到你的样子!我不要再为你心痛!我不要!

心迷乱到了极点,司非情猛地抓起翠玉炉往头上重重砸落,剧痛中,血迷蒙了双眼,依稀听到凌霄一声大喊,身体软倒在疾冲过来的人怀里。

眼前满是血光,意识已开始如碎片飞散,竟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反而觉得轻飘飘的,好柔和,好安心的感觉。一片混沌中,他居然忆起了外面那连绵的冰天雪地——还有那似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雪衣人影!

冰一样的凌霄!剑一样的凌霄!在阴寒的石室陪他练功的凌霄!在小居和他琴箫合奏的凌霄!在温泉为他疗伤的凌霄!……

唇角漾开一丝淡泊如柳的微笑,司非情安然阖上眼帘——我的心终于不再为你而痛了!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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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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