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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乐沣其实不是一开始就和正常的小孩一样上学。由于身体上的一些原因,他上高中前完全没有去过学校,学业完全靠温乐源边学边教。

温乐源十分宠爱这个差了他四岁的弟弟,弟弟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加上家人对这个体弱的幺子也是尤其疼爱,导致温乐沣在家中十分骄横。

但凡见过温乐源和弟弟相处模式的人,都为这条暴躁的狼怎么会老老实实听羊的话而惊叹,但他们不知道,其实这条“羊”只是披了条羊皮而已,皮下面绝对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狼。

大学,是温乐沣的重要转折点。

高中时,为了不让弟弟受委屈,温乐源可以用他的肌肉,逼迫学弟们给温乐沣特别照顾,但大学不行,那些半大的臭小子,谁愿意听谁的呢?所以直到上大学以后,温乐沣才真正尝到了人情冷暖,也是那时候发生的许多大事,对他后来的性格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学业对温乐沣来说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人际关系上。

他不懂要如何与人交际,甚至不懂如何搭讪,不会道歉,不会开玩笑,不会和人打成一片……而且受尽宠爱的他太过骄横,不时便与人大吵甚至动手,这一点令人非常反感。他这回才真正像一只被放在百兽中的羊,傻呵呵地,不知所措。

但他的不知所措,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大家只觉得他这个人很傲,傲得让人不敢接近,于是渐渐被周围的人孤立了起来。

在离开家门时,温乐沣曾发下豪言壮语,他说他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并对哥哥的担心不屑一顾。现在事情搞成这样,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向温乐源诉苦,他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听他倾诉,那段时间,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他不只一次地想回家去,但家与学校有千里之遥,即使是他魂魄脱体也无法一夜来回,更何况在他来之前温乐源曾告诉过他,他的魂魄太松,脱体太久不是好事,加上学校里普通人居多,万一被人发现他能够随意脱体而去的话,很可能就被人当猴子一样参观。

清醒时的过于压抑,导致温乐沣睡眠时魂魄不稳,时常便会逃出身体去,无意识地在外面游荡。由于他的魂魄可虚可实,外面的人总以为他是在外面玩,宿舍里的人则只以为他在老老实实睡觉。

就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一个对他的性格产生了非常重要影响的人,当然,是以魂魄状态认识的。

温乐沣的魂魄在他睡梦中游荡时大部分是无意识的,但也有清醒的时候。那天便是他难得地忽然清醒,发现自己居然坐在校长半身铜像的头顶上,一个瘦瘦小小,好像猴子一样的男同学站在铜像下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温乐沣冷汗都下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上来的?那位同学是什么时候看着他的?他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在那几乎能扎透他的崇拜目光中,温乐沣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滑下来——就好像他现在不是魂魄而是真人一样,僵硬地对那男同学笑一笑,僵硬地转身,僵硬地迈开步伐,想就这么僵硬地逃开……

“那位同学!你真是太酷了!”瘦小同学在他身后喊,他的声音有点低沉,还带了一点点暗哑。

如果有身体的话,温乐沣背上八成已经湿了一片。

“什……什么酷……”

“你刚才跳上校长脑袋的动作,真如行云流水一般!帅得惊天动地!酷得无人能比……”

校长铜像,底座高约两米,加半身共约三米。

温乐沣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了……八成是一只手攀着底座,然后往上一飞……

幸亏是个搞不清状况的文科生,不然光这一上一下,就够他死几次的了。

“多……多谢你的夸奖……”

希望他一直这么搞不清状况下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反正学校里几千学生,到时候他想找也找不到。

瘦小男生根本没听到他心中的呐喊,又激动万分地追了上来,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不想参加校运会对不对?我也是!那玩意太麻烦了!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温乐沣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秘密……这不就是说,他已经有了把柄在那小子手里?

“这位同学,我知道你不想表露你身怀绝技的事,但是既然见到了,就说明我们有缘,咱们打个商量,我一定一定帮你保守秘密!你……你能不能稍微教教我……那个往上一飞……是怎么做的?”

瘦小男生的脸上带着面对英雄时的谄媚表情,温乐沣却头昏目眩……

果然……是飞上去的……这下可怎么办?说什么谎才能圆过去?

温乐沣闭口不言,瘦小男生却不放弃,死跟在他旁边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对不对?那能不能这样,我也不问你的名字,也不问你的班级,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不管狂风暴雨,我绝对风雨无阻,直到你来为止!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啊师父——”

温乐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真想跪下去的姿势硬生生挡住。

“你不要这样,刚才我什么也没干,你也什么都没看见,事情就这么完了,我也不追究你偷窥的责任,OK?”

“不要!”回答得很干脆。

温乐沣想把鞋子脱下来塞到他嘴里……“那你想怎么样?”

“收我当徒弟,我就帮你保守秘密!”理直气壮。

温乐沣气得发抖:“保守秘密……我有什么秘密需要你守!就算你刚才看到……也没有证据!我不承认你又能怎么样?”

“你不承认?”瘦小男生伸长他细瘦的脖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以为你不承认就算完了?”

温乐沣心里突地一跳。

那男生嘿嘿地诡笑两声,忽然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向周围大吼:“来人啊!刚才有人踩校长的脑袋呀——”

温乐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虽然现在他更想做的,只是捏断他的脖子。

“好了……你赢了!”踩校长脑袋的罪过比会飞的罪过大多了……即使是当时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温乐沣,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咬牙切齿地捏紧那小子的双颊,就好像捏着他的脖子一样,“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要是敢迟到,当心我杀了你!”

甩下他,温乐沣拂袖而去,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还在后面口齿不清地喊:“西西西虎〈谢谢师父〉!吼疼〈好疼〉……西虎慢酒〈师父慢走〉!”

静了几秒钟,那小子的声音又追了过来,“西虎〈师父〉!偶一名组西〈我的名字是〉刘相机……”

到底他是叫刘“相机”还是别的什么,温乐沣有很长时间都没搞清楚过,只是刘相机刘相机地叫,那小子只有第一次的时候愣了一下,后来就应得很顺了。

刘相机是个勤奋的学生,温乐沣也不是很差的老师,问题是灵魂出窍这种事不是说学就能学的,那小子真的是一点那种天赋都没有,而且温乐沣既不能告诉他自己飞行的秘密,也不能随便教他一点东西算作敷衍,整日面对那个满脸写着“期待”的学生,他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师父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飞?”

“嗯……嗯……就快了……”

“那这个‘快了’是多久?”

如果可以,温乐沣真想告诉他三个字——“下辈子”……

基于这种种原因,刘相机的飞行学习永远没有进展,总是在离地两秒钟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好在刘相机似乎也并不太在意。温乐沣愿意教,他就学;温乐沣烦了不想教,他就很谄媚地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师父地叫,陪他聊天开心。

时间长了,温乐沣才渐渐发现,其实刘相机想要的,并不是一个能教他飞行或是什么特殊能力的师父,而是一个能和他说话的朋友,即使温乐沣不理他,他自己也能在那里一说大半天,好像只要有一个听众就满足了似的。

当然温乐沣并不排斥这样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只要知道有个人愿意与他说话就行了。

“你要是想要人和你说话,直接说不就行了?干嘛要用那种手段要胁我?”温乐沣问。

刘相机呆了一下:“啊……你发现了?”

“……”没发现才是呆子。

“没错,我就是想要个人和我说话,因为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我总是不能尽兴,是你的话就没有问题。但是我又怕你走了就不回来……”刘相机笑,“所以用了点小手段……”

“什么叫是我的话就没问题?”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骑在高高的民宅顶上,坑坑洼洼的瓦片和飞檐扎得两人——不,其实只有刘相机一个人——屁股疼,但他没有诉苦,反而笑起来时瘦得窄窄的脸上带了些狡黠。

如果是现在的温乐沣,一定能感觉到在他笑容之下些微的异样,但那时的温乐沣,只是一个刚刚离开兄长羽翼的小雏,他感觉不到笑容之后的意义,只是觉得那种笑有点冷,就像初夏的夜晚,不知何处而来的丝丝寒意。

***

第一个学期中间时,温乐源来学校看他,一见面,多日不见的高大男人,便一副贱得让人恨不能跺两脚的德性扑了上来。温乐沣躲闪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然后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我最亲爱的弟弟呀——”之类的恐怖声音。

宿舍里其他人都躲了八丈远,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不想承认这里是他们的地方……

温乐沣都快气昏过去了,偏偏力气没他大,怎么也摆脱不了他。

“你这个人……放开!你这样不难受吗?我不是小孩了!”

“弟弟永远是弟弟……”温乐源陶醉地说。

温乐沣一脚踢在他腿骨上,温乐源嚎叫。

当温乐源〈在温乐沣的威胁下〉终于表达完最亲密的兄弟情谊时,宿舍里的闲杂人等已经都被他恶心出去了,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行了,说吧。”温乐沣坐在已经卷好,只剩下光板儿的床上冷冷地说。

“说什么?”温乐源嬉皮笑脸。

“我知道你发现了。”

温乐源双手插在口袋里,暖暖地笑起来:“是啊,你脱体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得我在家里都感觉到,所以就追来……”

“我不是说过不准你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

温乐源弓下身体,眼睛与他平视,笑得依然温暖:“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弟弟,一定行的。不过……”他揉揉弟弟的头顶,“记住不要脱体太久,你离开太久我能感觉得到,而最重要的是,那对你身体不好。还有……”

温乐沣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还有什么!”

“还有……”温乐源的手转而按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压得温乐沣有些疼,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冷峻,表情严肃异常,“我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不过我不喜欢那小子,你和他接近的时候,小心点。”

温乐沣心里突地一动:“鬼?”

温乐源笑一笑:“你把他当鬼也没差。”

“……”

刘相机是人是鬼?也许说出那些话的温乐源反而并不清楚,但温乐沣本人却再明白不过,所以他很快明白了温乐源的意思。

他们真的成了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第二年,他们的第三个学期开学以后,温乐沣依然在约定的地方等。

但是有一次,刘相机没有出现。

他在那里等了三个星期,没有刘相机的一点消息。

直到一个月以后,刘相机才终于戴着口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出现在他面前。

“实在对不起,我想回来但医生不放。你看我这体弱多病的,一个感冒就把我折腾成这样……”

为了失约的问题,刘相机又在他耳边叨叨了许久,一边说,一边擤鼻涕、咳嗽、打喷嚏,忙得让温乐沣一句也没能插上嘴。

所以温乐沣保持了沉默,只是一直在注意喋喋不休的刘相机。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刘相机看起来和以前不同了?不是口罩的关系,而是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他说感冒……一个小小的感冒而已,就能把一个年轻男人整得三个星期都不能出现?

分手的时候,刘相机本来就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变得更红,声音也似乎愈加嘶哑。他向温乐沣伸出手去,当温乐沣也想伸手时候,他却又讷讷地收回,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对不起,我本来想和你最后握个手……虽然不一定传染到你,但是……算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闪烁得厉害,温乐沣看着他脚边,终于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不用这样,我都知道了。”

“什么——”刘相机露出了异常震惊的表情。

“其实那天我不是跳上去的,而是飞上去的。我试过,只有飞行才能到那个位置。但是你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其实你自己也能做到是不是?”

刘相机苦笑。

“你说想学飞,却根本没有学习的诚意,一般人怎么会傻到你这个地步?当时注意到这一点我就该想到才对。我哥哥说让我不要接近你,那时候我才真正发现到问题所在。今天看到你,总算完全确定了……”

刘相机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微微一眯,表情似乎在淡淡笑,他脚边的草地被路灯照得明如白昼,没有一丝阴影。

“不要经常离开身体,你的魂魄和身体本来的接系就很松,这样对你身体损害太大了,回去吧。”

刘相机取下口罩,呼了一口气:“损害大?反正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回去也是受罪而已。再说了,你不也天天往外跑吗?”

温乐沣摇摇头说:“我和你的情况不同。”

“有什么不同!”刘相机激动地说,“反正一样是脱体,一样是对身体有损害,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没有几天了!”

温乐沣没有和他对吵,仅仅沉默地盯着激动得全身都在散发淡淡黑气的刘相机,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回去吧,你的病不适合让你做这些事。你那边的身体应该还在昏迷中吧,你家人就不担心吗?”

刘相机不语,半晌,道:“你知道我的病……”

“嗯,你当时带着身体时候我看不出来,但今天看得很清楚。”

“能为我保密吗?”

温乐沣微笑:“没问题,只要你回去。”

***

“之后那小子就病死了?”温乐源猜测。

“不是……”

电突然停了,有些住客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但兄弟二人没有动,一坐一卧,如塑像一般。窗外梧桐的枝干被风吹得哗啦啦地甩动,叶子与叶子之间碰得沙沙响。

“不是……他不是病死的……其实他那时候还是度过了危险期,但是后来……”

***

刘相机的确死了,但不是病死,而是自杀。

不过温乐沣并没有看见刘相机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那天学校里来了很多员警,用盖着白布的担架抬走了一具学生尸体。

他不明白,那个瘦小的男生是那么想活下去,那么困难才摆脱病魔,几乎是拼了命才回到学校,为什么一个星期后会忽然自杀?他真的是自杀吗?为什么?有什么事会比他的病更让他恐惧?

在刘相机头七的晚上,他在他们经常约见的地方做了一个招魂阵,他想当面问问刘相机本人,他为什么要死?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生命,为何就能如此轻易放弃?

他在招魂阵中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招待了不计其数的游魂野鬼,却没有见到刘相机。

***

“没见到他啊……他不是说过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当时应该会回到那个地方才对。”温乐源也有几分奇怪地说。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温乐沣把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毛巾从额头上取下来,说,“但我肯定不是他最后想见的人,如果不是特别强烈的牵系的话,他不会无视我的招魂阵。所以我想他八成不是自愿去死的,那时候,他应该是在害死他的人身边才对。”

虽然温乐沣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事都是很无奈的,不管是刘相机也好,其他人也好。

“我们做的事情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我很庆幸离开了家,至少我学会了怎么去体谅别人,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而不是一味地无理取闹。”

“咦?你也知道你那时候挺无理取闹的啊?”

温乐沣猛踹。温乐源嚎叫。

“可是你说了半天……”纳闷的温乐源终于找到了重点,“你到底是没说到梁永利的事嘛,那个叫什么相机的家伙,和梁永利有什么关系?难道就是他杀了那个相机?还有那个灯,你根本没提到嘛!”

温乐沣张了张嘴,又闭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毕竟是‘诺’,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你也知道,就算全天下人能违反‘诺’,咱们家的人也不行,是不是?”

温乐源嗤之以鼻:“我最烦就是这种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能说,就我们家人不行!凭什么!”

温乐沣笑笑:“就凭我们家还愿意信守‘诺’,就凭我们家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违反‘诺’被天打雷劈。”

温乐源看看屋顶,好像那里马上就会劈雷似的,然后摸摸脖子,没有再说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嗯?”

“那家伙其实不叫刘相机,他叫刘‘想继’。”

想活下去,即使被病痛折磨也想活下去,所以他必定不是自杀。

刘“想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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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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