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黄泉……”元烈颤声轻唤,心里一阵慌乱,为什么黄泉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又不可思议?挪到床边放下果子:“我,我是元烈啊……你不,不认识我了?”

元烈?!……自己不是跃落悬崖深潭中么?怎么还能再见到元烈?黄泉紧盯他泪光隐现的眸子,堪堪苏醒尚混乱一团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目光由迷惘转至震惊——元烈可以看清东西了?他,也随他之后跳下悬崖吗?他们如今,是在地府相见?……

突然伸指入口,用力一咬,皮开肉绽的剧痛告诉他此刻并非梦中。黄泉浑身战栗,猛地一把揽过元烈,牢牢地,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塞进自己胸口,下颌一遍遍摩挲着元烈发顶,张嘴想笑,眼泪已难以自控地直直滚落。

“……啊,元……呃……啊啊……”

口齿不清地呼唤着,黄泉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只是托高元烈的脸,频频吻过他眉眼口鼻,眼泪沾了元烈满脸——

傻瓜,傻瓜!为什么要跟我一齐跳下来?世上怎会真有你这样的傻小子?元烈……

肋骨被黄泉的大力拥抱勒得生疼,元烈几乎连气都透不上来,咧着嘴,却高兴得快要疯了,黄泉在抱他,在吻他!

费劲将双手从黄泉臂弯里抽出,搂上黄泉脖子,呜咽道:“对不起,我,我不该咬断你的舌头,不该逼得你跳崖,呜……幸亏,幸亏你没事,啊嗬……黄,黄泉,我真的对,对不起。”

舔去黄泉颌上挂着的晶莹泪滴,仰望那双含泪微翘的妩媚眼眸:“其实你也有喜欢我的,对不对,黄泉?不然你不会留着我捏的泥偶,你也不会把我从刑室救出来,是我太蠢,我,我——”再也说不下去,他握起黄泉还在滋血的手指,替他吮着伤口。

除了落泪,黄泉已想不出能做什么,任由元烈舔尽他指上血迹,又举袖抹着他满面泪水。

拭干净眼泪,元烈才想到该给黄泉换药,拿过桌上的药膏,无力的手却怎么也拧不开关得密实的盒盖。黄泉连忙抢过打开盖子,嗅了嗅药味,好熟悉——

“跟当年一样的味道吧?伏离,相隔十六年,居然又派上用场了。”温和的嗓音突兀响起。男子负手踏进屋内,接到黄泉惊喜的眼光,他摇首微笑:“幸好我还在崖底,否则你和他都难逃一死。痴儿,你这回又是为何?难道又有人逼你么?”眼角忽朝元烈一瞥,爆开一抹精光,冷厉如电。元烈情不自禁打个寒颤,吓出一身冷汗。

这看似温和斯文的中年人,虽然始终笑脸吟吟,却时不时会逸出一丝叫人惊到无法呼吸的凛冽杀气,比他至今见过任何一人都来得可怕。

惧意经由元烈微抖的手传到黄泉。他轻轻捏了下元烈手掌,示意他莫惊,一手拎着薄被翻下床,拉元烈一并跪倒,向男子连磕几个响头,伸出纤美修长的手指在地上比划。

“你要我帮他解除毒瘾?”

男子看黄泉写出醉梦两字,心下了然,摇摇头:“我传醉梦于你时,就说过此毒无药可解,除非中毒者有足够意志熬过药瘾折磨。能不能过那一关,就看各人造化了。”淡然一笑:“当日我御天道的下属也均服下醉梦,供我驱策。千人万人之中,也仅有一人最终摆脱此毒羁绊,离我而去。此中痛苦,却不是你我常人所能想象的。”

面上浮起几分追忆恍惚,男子微微闭目叹息,怔忡半晌,返身出了屋子:“你受得只是皮肉伤,好生休养个十天半月,便无大碍。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黄泉仍跪在地上,听他都解不了醉梦,失望之极。倒是元烈扶他坐回床上,安慰道:“既然有人成功过,我自然也可以……黄泉,先换药要紧。啊,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个果子?”挑了个最大的送到黄泉手中,看他咬了口。元烈一脸期盼:“甜不甜?要不我再去摘过?”

很甜,甜得仿佛把心都融化蜜里……黄泉忍住流泪的冲动点着头,又咬了一口,拉过元烈,将多汁的果肉渡入元烈嘴里。

甘美的汁水沿两人唇角渗出、流淌……果子滚了一地,薄被掉落床边,没人去捡……

他和他,都只沉醉在彼此甜美的唇齿间,不依不舍地汲取着对方的味道。

“……唔,够了……你,你还没换药……”黄泉的唇终于离开,元烈刚抓住空隙支起身去拿药,蓦然又被按回床上。纤长的手指滑进衣内,轻轻抚摩着瘦弱的胸膛。

原来的元烈,曾有一副矫健柔韧令他着迷的好身躯,可眼下,触手处尽是嶙峋肋骨……酸痛一下从心底直冲鼻腔,黄泉推高元烈衣衫,凝望那没什么光泽的肌肤,慢慢低头,含住一侧**抚慰似地轻吮着,像是想要舔平上面穿孔遗留的丑陋疤痕。

从未试过的温柔缓缓扩散,元烈睁大了双眼又阖上,抱紧在他胸前游移的头颅,指缝间漏过黄泉的发丝,柔凉若雨……可一个个印落的吻却在他身上燃起簇簇火苗。仰着脖子,一连串无意识的吟哦随着黄泉时轻时重的吮吸流露。

隔壁的人会听到吧。咬住嘴唇,元烈极力不让喘息泻出。黄泉微微一笑,牙齿衔着那已有些发硬的**轻碾,立刻收到身下元烈一个剧震。他眼里笑意更深,在他面前,元烈还是同从前一样敏感怕羞……

想看那久违痴迷样态的冲动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强烈,突然褪下元烈贴身亵衣,捧起蜷伏在毛发里的小东西毫不犹豫一口含进。

“……黄,黄泉?……”

元烈失措惊叫,黄泉竟会纡尊降贵为他做这种他自己都觉得万分羞耻的举动?震骇地抬起上身,对上黄泉微翘眼眸——漾满情欲越发妖媚动人,轻轻地,在笑……

鼻子酸涨得厉害,他推开黄泉,转过脸:“……不要了……我,我那里早已经没,没感觉了……我都算不上是,是个男人……”并起双腿,不想再让黄泉见到他布满耻辱印记的部位。

黄泉倏地僵住,看元烈背对他缩起身子,无声颤抖着。心似乎也随之怵动、疼痛。良久,将战栗的人搂进怀里,慢慢地,深深地吻着元烈发顶。

无关欲望,只想就这样抱着他。不管他变成怎样,无论地老天荒,就如此静静相拥,再也不愿放手……

长夜漫漫星河隐,晨风萧萧东方白。翌日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照进崖底,在碧玉般的潭面洒下点点碎金,斑驳陆离,映出岸边相偎而坐的两个人影。

“好安静啊!”元烈枕在黄泉肩头,望着果林中忙碌穿梭飞舞的鸟雀,好羡慕这些小生灵的单纯快乐。伸手轻拨碧水,捣碎了一潭宁谧,在满眼摇乱的光影里徐徐闭目:“……黄泉,我真想今后都别再回上面去了。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再没有人会来打扰,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黄泉笑着点头,卷起一撮银亮发丝轻扰元烈耳背,元烈不依地咕哝着,挣不开黄泉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正闹成一团,空中两声长鸣,黑漆漆一个大物直扑下来。

两人嬉笑顿止,齐齐抬头,原来是头体态凶猛的黑鹰,双目却血红如琥珀,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周,扑翅飞向小屋。那中年男子似乎早听到动静,推门伫立,抿唇轻啸,那黑鹰敛翅停落他肩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男子面庞,状极亲密,显是豢养熟了。

“这个月又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摸摸黑鹰脑袋,男子从它脚上解下一个折得十分仔细的羊皮小卷,展开才看了两眼,笑吟吟的脸全然变色,阴晴几度变幻,最终手一搓,羊皮登成碎屑飘飞。他似喜似怒喃喃道:“二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骤然一掌凌空拍出,奇异的尖利风声裹着潭水急遽旋转上升,直直冲至数丈高空方炸开一道水帘,“哗啦啦”将躲避不及的黄泉和元烈淋得湿透。一甩发,男子大笑在水中分外清晰。

“你终究是逃不过我的!天下没有我余幽梦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例外!”

双臂一振,已快如电光贴崖攀高,转眼一人一鹰便消失云雾之中。

黄泉呆了好一阵,当年在崖底随男子疗伤学艺也颇有时日,却未曾见过男子情绪波动得如此激烈。摇摇头擦着满脸的水,又抬袖去拭元烈的脸,便见元烈面孔憋得青紫,死命咬着嘴唇——

醉梦又发作了。

细瘦的手指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身气力揪着他的衣摆,青筋毕露。血,自紧咬的唇角渗出,一丝一丝。

仿佛自己也同受醉梦折磨,黄泉牙关紧闭,猛然用手指撬开元烈齿列,探进他口中。

“呜……不……”意识到他的意图,元烈拼命挡开黄泉的手。他怎能借咬黄泉的手指来转移痛楚?身体抽搐到经络纠结,他凄叫着,张嘴狠咬自己手背。黄泉又如何忍见他自残?一指封住他穴道,抱起周身肌肉仍不断颤动痉挛的人,吻去他额头细泉般流淌的冷汗,又转而轻轻舔舐着元烈嘴边血渍。

忍耐一下,挺过这非人的煎熬,就可以在崖底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了……再忍耐一下……

“妖人!不许碰他————”

一声愤怒的大吼从天而降,震断黄泉所有思绪。寻声望去,云深缭绕间,竟刷地荡下长长一条绳索,沈日暖沿绳飞快滑落,足一沾地就拔剑飞刺黄泉眉心,双眸怒火狂烧。这妖人身绑大石跳崖,竟然未死,还在凌辱元烈!幸亏他抱着生见人死见尸的念头,震痛过后恢复理智,连夜搜遍整个黄泉路,找出所有布料绳子结了条长索,下崖看个究竟。否则不知道元烈还会被折磨成什么更凄惨的模样!

这一次,一定要将元烈救出魔掌!

剑锋夹带冷光迫近眉睫,若在平时,这一剑根本不在黄泉话下。但膝盖有伤闪避不便,他百忙中一仰身,剑从鼻侧贴面掠过,指甲一划沈日暖脉门,剑叮啷坠地。怀里一空,元烈亦被夺走。他刚要伸手去抢,却忽略了沈日暖突来一脚,正扫中膝盖伤处,痛彻心肺,抱膝滚倒在地。

紧紧抱牢元烈,沈日暖估不到竟这么容易就抢到了人,只怕是黄泉故意使诈,无心恋战,奔到崖边,抓绳疾攀而上。听身后传来黄泉凄厉尖叫,他头都不敢回,手足并用又爬高数尺,突然一只脚呈现面前,吓了一大跳。

看清脚的主人,他惊怒交加:“你这疯子,怎么也爬下来了?”

眼前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水千山!混乱的目光瞥及沈日暖臂弯里的元烈,立时染上噬血狂热,咯咯大笑:“我要不是一直装晕,你会对我放松警惕么?”蓦地拔出短刀向元烈胸膛奋力扎落。

“死贱货,我杀了你!!!”

“滚!”沈日暖一拳砸中水千山下巴,力道极猛。水千山痛得眼泪也冒了出来,捏不住绳索,直往下跌,身体在岩壁上连撞几下,摔到草地,几乎骨断筋折。

沈日暖摆脱纠缠,不停手地一路攀高。

眼看元烈的身影越来越小,黄泉叫到喉咙都似嘶哑,用力一撑地,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勉强支起疼得像断裂的双腿,踉跄着冲过去。手指还没碰到绳索,蓝光一闪,水千山已割断了绳子。

按着胸腔折裂的肋骨,水千山一边笑,泪水泉涌:“主人,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死了两回,你还是对东丹家那两个畜生执迷不悟吗?”比划着心口,泣不成声:“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你,爱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看都不多看一眼呢?啊,黄泉……”

情字如果能简单说得清,又何来十余年的爱恨参商?黄泉无力地一摇首,他自己都参不透的东西,如何来释别人疑团?轻轻推开水千山,去够头顶绳索。陡然耳边响起水千山惨厉绝望的一声尖笑,背心微微一凉。

只是仿佛一点点清冷的雨丝,飘湿了他的背……从脊柱凉到胸口……可他伸高的手,再也没力量抓住那就在手边的绳索,反而慢慢地垂落……

头也慢慢垂落,看见绣花绸衫的衣襟突出一点蓝荧荧的光……

倏忽,蓝光隐没,血花顺着短刀抽离如箭溅射,洒上一地青草。纤长的身躯缓缓软倒,跌进身后怀抱。黄泉努力别转头,入目是水千山模糊的泪脸。

“……黄泉,黄泉……我才是最爱你的啊……我不要什么天极、元烈来伤害你……”密密吻着正在迅速失去血色的艳色**,水千山扶着他一齐跪坐地上:“千山不想失去你,真的不想啊。”

狠狠一刀,用刚沾染黄泉鲜血的短刀贯穿了自己胸膛,热热的血从胸口涌出。他却觉得好舒服、好满足……

他的血里,混着黄泉的血……

“千山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死都会陪着你,永远……”

梦呓似的低吟掺着血,交织萦绕在空气里。黄泉仰面摔倒,妩媚的眼波凝望云中艳阳。

阳光,很美,很暖……

像他认识东丹天极的那一天,也是艳阳高照。他,还是个青涩无知的王子,在树下,吹着忧伤悱恻的曲调,怀念早亡的母后。

然后,就遇到了那个唇红齿白的青年,一切无法再回头……

泪珠慢慢自眼角滑出,天地朦胧飞旋间,似乎有个淡淡的人影走到他面前,俯首相望——

唇红齿白的翩翩俏郎君,在朝他,微微地笑……

熟悉的哀伤的曲子,又一次轻轻在他周围回旋……

他快要死了,才会看到如此真实的幻影罢——凄然笑着,黄泉阖起了眼帘。

早知道,他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人。

血一丝一丝在流,意识渐渐破碎、飞散……感觉整个身体都轻飘飘浮了起来,像在温暖的水里浸泡着,儿时黑甜的梦乡——

稳稳平托起业已晕死的黄泉,黑袍男子弹指间封住他前胸后背伤口周围数处要穴,手指轻柔地滑进他长发,撩起一捧银亮发丝,怜伤的目光如怎么也看不够似地逡巡流转,仿佛要将黄泉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分容颜都镌刻进眼瞳中。

他尚发黑如墨,他却已先白了头,岁月无情似飞刀,刀刀催人老,断人肠。

“离儿,跟我回中原吧。这次,不是骗你的。”

宛如一个盟誓的仪式,男子举高黄泉柔软的发丝,轻轻吻上,如痴如醉地嗅着那淡淡水香。突然衣摆一紧,一只沾血的手掌揪住了他——

“你还没死啊!”男子脸上温柔尽褪,低头望向脚边奄奄一息的水千山,像看一堆垃圾,微微冷笑,猛地一脚踢开水千山:“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乖乖等死吧。葬身在这湖光山色,你也算不枉了。”

水千山咳血不止,挣扎着伸出手,想拉住男子,却无力再移动半分,眼看男子转过了身,他惨叫道:“不要带他走,不要!东,东丹天极,你我约定用假,假人头移花接木骗过,骗过黄泉,你从此不再让黄泉找到你,你竟然毁了誓约?!”

男子回头,面带无限嘲讽:“好笑!你也未曾依约救出元烈,我何来毁约之说?”

“我,我本来已经将他和沈日暖放出牢房,是,是他们自己拖延,被主人截下的。”水千山急着辩驳,瞪大了眼神逐渐涣散的眸子:“后来,他咬断了主人的舌头,我,我当然不会再放他走,我——”声音越来越微弱,头徐徐垂了下去。

黑袍男子咦了一声,脚背抬起水千山下颌,见他瞳孔放大已绝了气息,他勾勒出一个轻蔑笑容:“我只是答应你不让黄泉找到我,又没说不会来找他,呵。你也真够笨的,居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让黄泉忘了我么?蠢材!”

踢倒水千山尸身,他摇着头:“就算离儿真能如你所愿忘掉我,不再纠缠于往事,也不见得会喜欢上你啊。何况,离儿心中,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和我在一起的日子……”

讥笑到了最后已变悠悠叹息,他抚过黄泉惨白丽容,喃喃道:“你说对不对?离儿。因为我也一直没能忘记你。”

年轻气盛时,曾以为岁月沉淀,会帮他慢慢磨灭心中的愧疚,可当一次又一次从同样的噩梦中惊醒,他终于明白了有些东西即使灰飞湮灭,烙痕却永远也无法消失,反而随着时光流逝日益鲜明。

就像十六年来的每一个梦里,都是少年的影子,美丽的、青涩的、颤抖的、愤怒的、绝望的……层层叠叠,如一张网,将他牢牢捆缚,怎么也挣不开那陷入肉、嵌入骨的丝线。每一次刻意地想遗忘,只是让自己勒得更痛。

他,终究还是忘不了他……

所以,绝不再让他自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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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儿,离儿……”

呼声似真似假,但唇上传来的酥麻却暖洋洋的,又一点点移过他的眼睑、额头。黄泉吃力地张开眼皮。

眼前放大的俊逸面容正惊喜注视着他:“你终于醒了,离儿。”久悬的心也方始落地,东丹天极含笑从床上抱起僵如泥塑的黄泉,揽进怀里,亲着他鬓角银发:“我是天极啊,我没有死,离儿,你不用怕。”

捏着黄泉冰冷发抖的手摸上脸颊:“你摸摸看,我是活生生的人,你之前见到的那个人头只是个替死鬼。”

指尖被东丹天极拖动着,滑过温热的肌理。黄泉却连嘴唇都难以控制地战栗起来,呆滞的眼波掠过四周,不是崖底,也不是黄泉路,他置身处是间装点得美仑美奂的精致雅筑,四面墙壁挂满图桢,连屋顶也贴得不留一点空隙。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千来幅,但画得赫然是同一人——

一个长发飘舞的俏丽少年。

或坐、或立、或行、或眠、或喜、或嗔、或悲……千种姿态,万般风情,都只是那一人。

不知是画的人痴,还是看的人痴。床上的两个人,目光落在墙头,再也移不开。

久久,东丹天极苦涩的低笑打破沉寂:“这些年来,我都以为你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每回想起你,就会来这里画一幅像。十六年,一共三千四百七十三幅……”

“如果不是最近知悉你还活着,还是黄泉路的当家人,或许我会一直画下去,画到我死的那一天,离儿……”长长喟叹着,他用力搂紧怀里似乎已傻掉的人,却细心地半点也没触到黄泉刀伤,嘴唇微微拂过黄泉耳际,火一样热烈的呼吸。

“离儿,答应我,我们重新开始。我知道从前伤你太深,我不求你原谅过去的东丹天极,可现在的我,绝不会再欺骗你的。”

重新开始?!

一甩长发,黄泉慢慢扬起艳色**,无声一笑,冷艳凄绝。东丹天极气息却遽然停滞,凝望黄泉,只觉刹那日月失色,天地茫茫也仅得这夺人心魄的笑容——

那是他的离儿,却又完全不是。十六年的时光,足以将天真无知的少年磨砺成一个成熟男子,凌厉不逊于他,魅惑却更胜往昔。一个比当年的伏离更千百倍吸引他的男人。

浑身热血瞬间沸腾,东丹天极甚至不及思索,一手按住黄泉后脑,就朝他唇上吻落。将触未触,肩头剧痛钻心,他一声闷哼,砰地将黄泉推下床,肩膀火辣辣地,已被咬了个深深齿痕。

“离儿你——”怒气一冲又复压下,他叹口气拉起黄泉,指了指肩头,苦笑:“你恨,就再咬多几口,我不会反抗的。”

他的慷慨却没有换来任何期待中的反应。黄泉冷冷瞄他一眼,甩开手,漠然转身。

东丹天极愣住、随即震惊。纵然被黄泉撕咬成碎片,也比不上这彻底的忽视来得伤人。完全地无视他的存在……

他居然可以如此对他不屑一顾?!

一股狂怒如浪潮席卷全身,东丹天极双手疾伸,钳住黄泉肩膀硬把他扳过身来,面对自己。愤懑欲狂地注视黄泉冷漠略带讥诮的神情,缓缓地,却也绽开一缕森然微笑。

“我明白了,你是喜欢上元烈那小子,才喜新厌旧,对我不假辞色罢。可怜啊可怜。”

喀喀干笑两声,嫉妒和不甘在腹中急速膨胀,笑容却越发阴毒,瞅着黄泉,慢吞吞,又清晰异常地道:“你想必还不知道,元烈他其实根本不姓东丹,而是你的亲弟弟,啊哈哈……”

像被狠狠划了一刀,黄泉冰冷表情完全裂开,瞪着东丹天极,满脸震骇。

“别这样看着我,离儿。”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一旦揭露,东丹天极反而有种邪恶的快感升腾而起,抚摸着黄泉凉凉的面孔:“你是射月国的大王子,该记得自己除了个妹妹,还有两个异母弟弟吧。呵,那个最小的弟弟叫伏遥,母亲雪弥妃是你父王偶经江南游历,一时兴起掳来的汉家少女,对不对?伏遥出生没满月,就和他的母亲一块被娘家人给救走了,你父王怕有失颜面,对外便称他们母子突染恶疾病故。那时,你大概才十一二岁吧。”

长长一串说完,黄泉大张的眼眸再也无法转动,身上却越来越冷。

死一般的冷寂里,响起咯咯几声,是他的牙关在振。

“离儿,你太紧张了。”东丹天极怜惜地将他按回床上坐定,言语则是和面上温柔截然不同的无情,继续撕裂黄泉耳膜。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实话告诉你,雪弥妃本是我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妻子。”

又一个晴空霹雳似的惊人秘密,黄泉身躯抖了抖,脸白如雪。

东丹天极沉默一阵,苦笑道:“我原先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秀才,十七岁那年,两家就张罗着为我和未婚妻完婚,谁知飞来横祸,大婚前夕她被你父王劫回射月国。离儿,你可知我当时有多悲愤伤心?”

知道黄泉不会也无法回答他,他怅然叹息一声,自己接了下去:“我急得跟疯子没什么区别,可凭我一人,根本就不可能救回她。我就四处告求,奔波了大半年,总算老天开眼,竟让我机缘巧合拜入当时的白道武林盟主阮烟罗门下,还求得师尊他仗剑万里,前去射月国营救我未婚妻。”

他提起那阮烟罗,脸上现出黄泉从所未见的景慕之色,显是对这师尊极为敬重。但很快被阴郁掩盖,涩然道:“我日盼夜盼,师尊终于把未婚妻带回我面前,可她怀里,居然抱了个小小的男婴,嗬——”

凝视黄泉不停颤动的**,东丹天极静静道:“你也该猜到了,那个男孩就是你弟弟伏遥。虽说她是遭你父王**,无奈生下了这孩子,可她却怎么也不舍得丢掉这孩儿独自回中原,师尊只好将他们母子一起救了回来。”

苦苦一笑:“我固然讨厌这孽种,但为了她,终是将孩子留下了。为掩人耳目,我把孩子转托给我双亲抚养,谎称是在路边捡来的弃婴。我双亲是殷实善良之人,直到过身,都当孩子如自家骨肉般疼爱,还替他取了个名字,元烈。”

熟悉的名字如两枚毒刺深深钻进黄泉心里,吐出无力**,他支持不住地瘫倒床上,手脚像浸在冰水中,温度一点点流走——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执着的恨,狠狠地折磨那个只是单纯爱着他的无辜的人,已经成了永远也褪不了色的愧疚,牢牢盘踞体内。

但如果报复的对象错了呢?那他以前所做的一切折辱又是为了什么?元烈所受的一切忍耐和屈辱更是为了什么?

元烈,原来是他的弟弟……

紧紧抓着衣襟,透不过气地急遽喘息,这时,才发觉前胸后背的刀伤一齐狂嚣肆虐,痛不可言。

“离儿?离儿!”

黄泉急喘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即刻就将晕去。东丹天极一惊,轻拍黄泉冷汗涔涔的脸庞,将他抱进怀中,用体温暖着黄泉冰柱似的身子。

“你一时的确接受不了。可倘若不是你父王造的孽,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不过,若非如此,你我也无缘相遇了,离儿。”

炽热的嘴唇贴了上来,彻骨寒气却随着呢喃冲进黄泉五脏六腑,他仰望东丹天极,抖得益发厉害。

十六年前的天极,一定是挟着复仇的怒意来到他面前的,之后所有的所有,都是一个圈套。而他,意乱情迷地跳了进去,从此回不了头。

害了自己,害了……元烈……

尖叫着想挣出那个可怖的男人的怀抱,反被搂得更紧。过去、现在,他还是逃不开。

双肩一懈,终于放弃了挣扎,任湿热的唇游遍他眉峰、鼻尖……

似曾相识的柔顺将东丹天极的思绪也拉回到了从前,声音变得更温柔,微微笑:“离儿,我真的不后悔认识了你。确实我最初对你父王恨得要死,我在未婚妻面前发誓,务必割下那狗王人头,替她报仇雪耻,才迎娶她过门。所以等数年后我剑术略有小成,就立即潜进射月国宫中想刺杀你父王。可惜我太高估自己,又敌不过侍卫围攻,急中生智跑进丹房大肆破坏,让他们以为我只是来盗药的,即使被擒或许还能免去一死。”

“当然,最后是离儿你救了我。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的。”

——所以就欺骗我,逼我跳落千丈悬崖?!黄泉闭着眼,难以遏制地大笑。

东丹天极自然明白他在笑什么,神色间带上几分狼狈、歉疚,低低地半哄半求:“别这么笑我,离儿。当年在悬崖上是我昏了头脑,我怕你回去向你父王一哭诉,你父王决不会善罢甘休。派人抓到我没什么,顶多一死。可万一被他发现了我和雪弥妃的关系,我却绝不能再让她落到狗王手里受糟蹋。我,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才逼你的……”

终究心中有愧,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不可闻。

雅筑里,静寂如坟,唯有两人呼吸此起彼伏。

半晌,东丹天极低头亲着黄泉额头:“你不在我身边了,我才发觉自己是真的喜欢你的。回中原的一路上,我张眼也好,闭眼也好,都是你的模样。一静下来,就会忍不住哼你教我的那首曲子。就算成了亲,我唯一会梦见的人依然只有离儿你一个。”

生怕黄泉不相信,他凑在黄泉耳边,轻轻地哼了起来。

黄泉浑身一个剧震,重重连喘几口气,猛地一头撞向他下巴。

东丹天极猝不及防,竟被撞倒。黄泉一弹而起,疾冲门外。

一掌震开屋门,房外无声无息竟始终站着一人,壮如铁塔,黝黑的面孔刻满岁月痕迹。黄泉收不住脚,撞上那人胸膛,伤口剧疼。那壮汉却只是摇了摇,一言不发仍挡着出路。一耽搁间,他头皮骤然一紧,被拖了回去。

“铁生,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东丹天极挥退壮汉,闩上门。将纤长的身影往床上一推,缓缓抹着嘴角血迹,一脸沉痛:“离儿,你就一点也不肯相信我吗?”

黄泉抿紧唇,美丽的脸全然不见以往冷艳,只有无尽凄凉。

他的离儿,永远都是那么美……痴痴望着,怒火不知不觉消弭无形。东丹天极跪在黄泉膝前,双手捧住了黄泉的面庞,轻轻**着同当年一样柔滑的肌肤。

“离儿,我没有骗你的。你想想看,我本该有多厌恶烈儿的,可自从射月国回来后,我真是把他当自己弟弟、儿子般疼爱、教养,就因为他是你的弟弟啊。我,我一直都在为自己赎罪啊。”

“你一定觉得我说这些话很虚伪,可我还是要说。我好多次都想回悬崖下面去找回你的尸骨,却总是没有勇气。离儿,你不要笑我,这些年来,我怎么也睡不安宁,常常会半夜惊醒。我拼命地做善事,想减轻一点罪孽,可是,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忘记你。”

平静的语调渐渐激动起来,他抱住黄泉,嗅着如水发香:“你知道吗?早从你第一次进入我梦里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跟雪弥妃同过房了。因为只要再跟她在一起,我就会觉得你在背后看着我。我真的好害怕……就算雪弥妃为这事跟我闹翻多少次,我都没有再抱过她。”

黄泉惊讶的眼神明显告诉东丹天极他的不信。历年来黄泉路杀手打探的消息和他自己在江湖上听闻,都道东丹盟主夫妇情深,只羡鸳鸯不羡仙。难道全是谣言?

东丹天极摇头苦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离儿,那些都是装出来。毕竟我好歹也已经当上了武林盟主,不愿被人在背后点点戳戳地笑话。而且我也确实愧对雪弥妃,所以除却闺房之乐,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千方百计满足她的。可,可是,我没想到,她,她——”

连说几个她字,英俊面容终于扭曲,一拳打在床沿,支架齐摇:“我没想到那个贱人,表面对我恭顺,背地里却寂寞难耐,背着我到处偷汉子。我始终顾及着她是烈儿的母亲,装做不知。她却越发变本加厉,最后一次,居然跟家丁私通,还怀上个野种。贱人。”

鼻翼翕张着,良久才压下胸中愤恨,目光森冷盯注角落空虚处——那种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耻辱至今仍深刻脑海。相较之下,他昔日为了这淫贱女子逼死那个美丽痴心的少年是何等愚蠢!是以当水千山暗中找来,告诉他伏离未死并同他商议计策时,他狂喜之余立即对自己发誓,不论花多少代价也要挽回离儿的心。

不过黄泉恨他之心也显然易见。于是他急急地闭关练剑,实则是在思量如何布局一举夺回黄泉。元烈偷偷离家,还巧不巧地邂逅黄泉被带回黄泉路,却是他始料不及。但沈日暖前来搬救兵,他反而窃喜,决意乘机杀了雪弥妃和那个奸夫,再将那男子的头割将下来,让人易容成他自己的模样,料定沈日暖必会将人头带上山。届时黄泉心神大乱,估计也分不清真假,让黄泉以为他已死,放松了警惕,他日后潜入悬崖也定然轻松许多。

这计谋水千山自是赞成,还摹仿黄泉笔迹写了张追魂贴,飞书给他,把个杀手寻仇的凶案做得十足十,果然瞒过了一干老江湖的耳目。一石三鸟,本是天衣无缝,但惟独没算到水千山并未依约救出元烈。他苦等多日,仍不见元烈归来,沈日暖逃离悬崖后又在江湖四处求援,说起黄泉对元烈的诸多暴行。东丹天极终究坐不住,悄然尾随第二次攻打黄泉路的群雄上了路……

而后的一切可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黄泉断了舌,跳了崖,喜欢上了元烈……一个接一个的意外震得他乱了方寸。明明见沈日暖抱走元烈,他在暗处竟犹豫着不愿露面。

想到此,心头微微抽痛。但望见怀里的人,还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不管如何,黄泉,最终回到了他的怀抱。

压着黄泉往床头一倒,低头便覆上艳润**细细亲吻。有了前车之鉴,他再不敢大意。嘴上施尽温柔,手掌却似一副铁钳,牢牢扣住了黄泉手腕和下颌,防他突然发难。

黄泉却似已麻木,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画像,动也不动。东丹天极又惊又喜,直吻到黄泉嘴唇都略略红肿,才依依不舍地移开嘴,凝视那双微翘眼眸,却惊觉已泪光盈盈。

“你哭了,离儿?”

初初的错愕转眼化作了然和爱怜,他伸舌舔去黄泉眼角凝聚的一点泪水:“别哭,今后我绝不会再骗你的。离儿,你就忘了烈儿吧。莫忘了你们是亲兄弟,你,也不想让烈儿再受刺激吧。”

最后一句溢满浓浓威胁意味,黄泉迅速看了他一眼,身子战栗着。

形之于外的脆弱叫东丹天极心跳都瞬间漏了几拍,但为让黄泉彻底断念,依然硬了硬心肠,面无表情地道:“烈儿最重亲情孝道,如果他知道竟和自己的亲哥哥作出禽兽不如的乱伦秽行,只怕真会一头撞死谢罪。”

手指划过黄泉冰冷的唇,东丹天极尽量绽开一个温和笑容,瞧在黄泉眼里,却比恶魔更可怕——

“你若还想去找他,那我也只好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烈儿,让他自己决定,是不是还要和你这亲哥哥相爱到老。”

嘿嘿一笑:“他是生是死,就在离儿你一念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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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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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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