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云锦书忍不住替自己感到悲哀,不愿再继续令他窒息的追忆,他强迫自己斩断思绪,收起伤感,懒懒垂低眼皮下了逐客令:「云某身体不适,恕不奉陪,老先生请回。」

奚远流大怒,这个只会在庄主胯下献媚承欢的东西居然恃宠而骄,爬到他头上来撒野。要不给云锦书点厉害看看,他这个总管也白当了。

「姓云的,别仗着庄主现在宠你,就无法无天。老夫身为飞鸿山庄的总管,随时都可以管教你。」

他转身朝院外扬声道:「来人……」

一条人影快如魅影,眨眼就飘进院子,却是贺昌。他向奚远流躬身道:「奚总管,有何吩咐?」

奚远流一指云锦书,「这人满口胡言,对庄主不敬,贺护卫,你去替老夫掌嘴,好好教训他。」

贺昌仍躬着身,态度恭敬,语气却十分强硬。「奚总管,庄主今天临行时,特意嘱咐属下务必保护好云先生,恕贺昌难以从命。」

奚远流呆了呆,「贺昌,你连老夫的命令都不听了?」

「不敢。贺昌只是奉庄主之命行事。就算云先生真犯了庄规,也得等庄主回来定夺。」贺昌不卑不亢地道。

此时又有两个离小院较远的护卫听到奚远流那声叫唤,赶来小院。

「贺护卫你不愿动手,就让开。」奚远流狠狠瞪了贺昌一眼,叫那两人去掌嘴。

「呛啷」一声,贺昌腰刀出鞘,拦住那两人去路,冷然道:「庄主有令,要贺昌保护云先生。谁敢动粗,贺昌认得你们,手里的刀可不认识。」

那两人迟疑对望,不知该听哪边。

奚远流见贺昌这架势,知道这小子是铁了心,不会让人动云锦书一根手指。他老脸无光,带着那两人就走。

人已经出了院子,又转身对云锦书抛下一句:「云先生,以色侍人,从来没好下场,云先生好自为之。」

等奚远流三人走远,贺昌才摇着头,将腰刀归鞘。回头,见云锦书依然垂首坐着。

相隔半个庭院,他都感觉到了从云锦书身上散逸出来的深深孤寂和无助……

「云先生……」贺昌走到房门前。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云锦书,踌躇良久,才道:「奚总管说的话,先生千万别放心上。贺昌知道,云先生是高洁之人。」

「呵……」云锦书自嘲地低笑一声。「有我这样被男人肆意玩弄的高洁之人吗?」

贺昌急道:「先生切莫误会,贺昌绝没有讽刺先生的意思……」还想再解释,但看到云锦书形之于外的疲倦,他住了口,默默往门边一站。

那奚总管离去时,满眼不忿。他深知奚远流为人心胸狭隘,又向来自恃是庄中元老,自大惯了,必定咽不下今天这口气。

在庄主回山庄前,他拼死,也要保云锦书平安。

◇◇◇

一晃数日,连冀都没有踏入小院。云锦书问起贺昌,才知那一夜狂乱后,天明时分连冀就出了山庄,说要去办些事,迄今未归。

云锦书总算暂得安宁,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贺昌善尽职守,日夜都在院中守护。他对云锦书十分恭谨,只是不肯让云锦书踏出小院半步。

查看地形的打算落了空,云锦书只能每天看着高墙上囚出的一方天空发呆。

这天,几只精致的纸鹞飞入他视线。女子的欢声笑语,也隔墙随风飘进院落,怱地叫道:「哎呀,线断了。」

一只纸蝴蝶被树枝扯断了线,悠悠飞过墙头,掉在云锦书脚边。

他弯腰捡起纸蝴蝶。几个衣着华丽的娇美女子粉面红扑扑的,已跑到他跟前,接过风筝,偷眼对云锦书打量一阵后,窃窃私语着走了。

贺昌一直留心着云锦书的表情,待众女离去,他忙道:「那几个是庄主从前的妾侍。」

怪不得都用那么异样的眼神看他,想必把他当成了争风吃醋的情敌……云锦书微微苦笑。但看到适才清一色全是女子,他不禁问贺昌:「你家庄主喜欢的不都是女人吗?」

贺昌甚是尴尬,「庄主也有过男妾的。那人本是京城玲珑班的台柱,有副好嗓子好身段,只是后来……」他吞吞吐吐地,没了下文。

「后来怎样?」云锦书追问。

贺昌叹口气,「那人勾搭上了庄主的宠妾私奔,结果给抓回来,两个一起被庄主下令烧死了。」

云锦书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心直钻头顶,说不出话来。他根本想象不出,连冀怎能对自己抱过的人下此毒手。

连冀现在,似乎极为看重他。可谁知道哪天便会翻脸无情?

「所以,云先生,纵使你不喜欢我家庄主,也别惹恼他。」贺昌语重心长地道:「更不要再想着逃跑。庄主最恨的,就是被人背叛。」

「我知道了……」云锦书轻声道,仰望明净长天。

那几个女子还在外面嘻嘻哈哈地放纸鹞。

纸鹞在空中越飞越高。云锦书看着,脸上慢慢漾起些微轻笑,轻灵若风。

「贺昌。」他偏首望向贺昌:「能不能给我些纸和笔墨?我也想做几个纸鹞。」

被云锦书清艳无垢的眸子凝视着,贺昌根本无法拒绝云锦书的请求。

细篾片、彩纸、线轴子、砚台、笔墨……各色材料陆续送到云锦书面前。

小珊听说他要做纸鹞,也兴致勃勃地过来帮忙。

两人埋头忙了一下午,一只半人高画满花纹的纸制鸿雁终于大功告成。

小珊心急地就要拿去院中放,云锦书笑道:「那么快哪成?隔一晚,等浆糊干透,明天才可以放上天。」

晚饭过后,他挑亮了油灯,继续在做纸鹞剩下的零碎纸片上画着图案。直至夜半才熬不过困倦,提水沐浴后,熄灯就寝。

◇◇◇

第二天清晨,他正吃着香米羹,听到一声骏马长嘶,蹄声急骤,直奔小院而来。

云锦书愕然出屋,就见一匹枣红神骏的高头大马已长驱直入冲进院落。马上人猛收缰绳,红马「嘘溜溜」叫着,在云锦书跟前立起半个马身。

「庄主,您回来了。」贺昌跪地行礼。

连冀一跃下马,将缰绳丢给贺昌:「带赤龙去休息。」

贺昌会意庄主不想他杵在这里碍眼,牵着红马躬身告退。

云锦书这才看清,连冀一身镶滚金边的黑袍上沾了不少灰尘,甚至下颌也冒出淡青须根,满面风尘,显然经过一番长途跋涉。

男人眉宇间却不见倦容,黑眸依旧神采飞扬。将左手紧抓的一个红布包裹递向云锦书,道:「给你。」

「是什么?」云锦书隔着布,也闻到了浓重血腥气,惊疑不定。

连冀抖开包裹,里面竟是枚血肉模糊须发灰白的人头。脸上肌肉扭曲惊恐万状,双眼如死鱼般突出。

云锦书一把捂住了嘴,浑身难以自制地发颤,烧成灰,他也认得,这是汪浔的首级。

他强忍着翻腾的胃酸,扭过头。

「锦书!」连冀抛下人头,紧搂云锦书,柔声道:「汪老贼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想起那畜生。」

云锦书深深吸气,终于镇静下来,道:「你这几天就是上京城杀他的?」

「没错!你是我的。这老贼居然胆敢碰你,我自然要将他碎尸万段。」

听着连冀霸道狠毒的沉声宣告,云锦书心头又是一震。

这男人,奔波数日,往返驰骋千里,只为斩下汪浔人头,证明自己对他的所有……

好强的独占欲?……

他心乱如麻,突然肩窝一重。连冀低头,将下巴隔在了他身上……

「锦书……让我抱抱你……」

连冀枕在云锦书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墨色长发,嗅着熟悉的气息,轻声喟叹。

马不停蹄赶赴京城,摘下汪浔首级后即刻飞马回山庄,连续六天不眠不休,便是铁打的金刚也支持不住。

不过,能替云锦书拔出这根深扎心底的毒刺,再累,也值得。

云锦书脑海已混乱成一团,「汪浔是朝廷命官,你杀了他,就不怕惹上杀身之祸?」

「你在担心我?」连冀抬头,自信满满地笑道:「一个汪老贼还不在我连冀眼里,放心,这世上,还没什么人能治我的罪,呵呵。」

云锦书回想到那晚连冀靴面上的行龙花纹,更觉连冀身份绝非一个普通的大商贾这么简单。待要打听,连冀却拉起他往屋子走去。

「我困了,锦书,陪我休息一阵。」

连冀是真的困了。踢掉靴子,头甫沾枕,便很快发出均匀绵长的鼻息。

云锦书从连冀的臂弯里慢慢抬起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仔细打量连冀。睡梦中的男人,没有平时的凌厉邪魅,反而带点罕见的单纯。

可就是这个人,凌辱禁锢他……云锦书默然移开目光,透过低垂的幔帐缝隙,盯住了桌上的剪刀。

昨天从贺昌处讨来裁纸做纸鹞用的。贺昌看穿他并没有自尽的意图,所以微一考虑后给了他这把剪刀。

虽算不上锋利,可要戳死个熟睡的人,应该不成问题。不然,还可以用连冀挂在床边的佩剑……

只是,即使杀得了连冀,凭他一人之力,也决计无法突破飞鸿山庄重重关卡盘查,走出大门,更不用妄想回到两百里外的莲花坞。

思及此,云锦书只能闭起了眼睛。

◇◇◇

连冀睡到近黄昏才醒,神清气爽地下了床。见云锦书正在张罗饭菜,他微微一笑,转眼看到墙角里靠放的大纸鹞。

整天被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云锦书一定闷得发慌吧……连冀心里掠过丝怜意,朝云锦书伸出手。「锦书,过来。」

云锦书顺从地走近。连冀摸了下他眉眼,道:「明天我带你出山庄打猎去。」

「真、真的?」云锦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锦书一脸的惊喜和期盼令连冀嘴角笑容更深。「当然不骗你。」他的手顺着云锦书脊柱凹线往下滑,最终盖在挺翘的臀上,低声调笑:「锦书,这几天,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今晚,你要好好地赔偿我。」

云锦书涨红了脸,心神却兀自在连冀的许诺上打转——带你出山庄……

出山庄!

◇◇◇

亲自伺候连冀吃饱喝足,云锦书又搬出木桶浴具,服侍连冀入浴。

男人浸泡在雾气氤氲的热水里,涤去了一身风尘劳顿,他舒服地伸展开双臂。赤裸壮实的胸膛挂淌着水珠,在油灯下闪出古铜色的光泽……

第二日天公作美,一改之前骄阳烈烈,吹起凉风。

连冀果然守信,牵了赤龙来小院带云锦书外出打猎。

他自己穿了一袭暗紫色箭袖,笑看云锦书换上他带来的银白紧身箭袖后,更显肩宽腰细,不禁赞道:「你四肢修长,身体韧性又好,若学武,是块好料子。」

云锦书一哂:「我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哪能还练武?」

「想练,我教你便是。只不过练武艰辛,我可舍不得让你吃苦。」连冀笑了笑,拥着云锦书上了马,力夹马肚。

赤龙马昂首冲出飞鸿山庄的大门,四蹄翻飞,扬起半天烟尘。

坐骑奔向的,是山庄附近的小山岭。

沿途青山碧水如画卷,就在身边绵延过……

大纸鹞悠悠地飞上天空,随着地面的赤龙一起移动。

云锦书靠在连冀胸前,卷放着线轴,看那大纸鹞在头顶飞翔,眼里晶光闪亮。

一脸的兴奋和喜悦也感染了连冀。如果他早点知道,带云锦书出来游玩,能让云锦书如此欢快,他早就不该再把云锦书禁足在那小院里。

「锦书……」他圈紧了双臂,俯头在云锦书耳畔低声道:「答应我,今后都陪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自由。」

不是瞬间冲动,他是真的想放云锦书自由。

他承认自己贪心。征服了云锦书的身体,就更想得到云锦书的心……想要云锦书心甘情愿地被他拥抱,而非受他胁迫。

他要云锦书的身和心,都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给他自由?云锦书一怔后,在心底无力苦笑。

夺去了原本就属于他的自由,现在又慷慨地说可以还给他,然后他是不是该对连冀感恩戴德呢?

何况,连冀所谓的自由,是要他留在身边。就如头顶的这只纸鹞,看似自由自在高高飞翔,丝线却操纵在他手里,被他牵引着……

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就做连冀手里的一只纸鹞。

「答应我!」没听到回应,连冀有些急躁地转过了云锦书的下巴,紧盯住那双清澈的眸子。

「锦书,封君平待你虽然不错,也只是你的义兄,你何苦一辈子都眼着他做山贼?跟我在一起,你日后都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必再担心遭官府围剿。你若想要功名,我连冀也有能耐助你青云直上,仕途风光。」

听着连冀抛出的一个又一个诱惑,云锦书终于轻喟摇头:「今生今世,我都不想踏入官场那种肮脏地方半步。」

连冀收声,心知自己无心之言让云锦书又想起了汪浔,缄默一阵才道:「云锦书,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云锦书凝望连冀,最终微微一笑,「我知道。」

蓦然用力一扯,拉断了纸鹞的丝线。纸鹞胡乱飘摇,转眼便被山风吹得不知去向。

他根本就不会任自己去听信连冀。即使连冀今日所说均出自肺腑,也无非是对他兴致正浓。

等男人玩腻了征服猎物的游戏,他的下场,兴许就像这只断了线的纸鹞,只会被遗弃,甚至粉身碎骨……

连冀全然不知云锦书心中千转百回,只痴痴看着云锦书的笑容,胸口柔情纵生,竟希望这趟出猎永远没有尽头,他就能永远在云锦书的微笑里沉醉下去……

他轻蹭云锦书鬓角,手底马鞭挥扬。赤龙放蹄纵跃,如一道虹影,冲进山岭间。

风拂起两人漆黑的长发,缠绕纠结着难解难分……

无数色彩缤纷的纸片飞出云锦书衣袖,随风飘扬,宛如落英,飞遍了苍穹山野……

有纸片落入山溪,顺流漂浮。

纸上,画着头展翅翱翔的鸿雁。鸟爪间,抓着书卷。

◇◇◇

「还是没有探听到云先生的下落吗?」

莲花坞的山寨大厅上,火光通亮。封君平正焦灼地追问回来禀告消息的头目们。

头目们垂头丧气。失望,挂在厅内每个人的脸上。

距离云锦书失踪之夜已有大半月。山寨众人发现了几名喽罗尸体后,议论纷纷,道或许是仇家寻衅,云先生多半也是被仇家绑了去。

封君平派出了人手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云锦书的下落。希望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渺茫,封君平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全是饭桶!」他对着自己的豹皮交椅重重踢了一脚。

有个新入伙不久的小头目不满地低声嘀咕道:「这么多天都找不到,说不定已经死了……」话还没说完,就被疾冲过来的封君平一把揪住了衣襟。

封君子英俊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你再敢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一推那被他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头目,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谁也不敢再往正在气头上的封君平火上浇油,忙不迭地离了大厅。几人边走边嘲笑那被小头目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难怪,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封大哥跟云先生的关系。他们可是相好啊……」

「就是,你看封大哥跟云先生两个都至今单身未娶,我说啊,一定有古怪……」

「你们别看云先生样子长得丑,那腰身段子,可勾人着呢……」

封君平耳力极佳,将外面众人的话滴水不漏地收进耳里,勃然大怒。满心想追出去对那几个口舌之徒报以老拳,但拳头握了几握,终究还是忍住了。猛地坐回椅中,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喃喃道:「锦书,你到底在哪里?」

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要是真落在仇家手里,还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再想到云锦书出尘脱俗的姿容,封君平的眉头更皱成一团。

有过汪浔老贼的前车之鉴,此时的他真不敢再想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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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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