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瑶瑶会找我是因为她和那男人之间出了问题，她怀了对方的孩子，可那男人却在这个时候提出分手，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而她的家人都住在国外，了解的人只有我，所以她才会来找我帮忙。」

乌溜溜的眼珠子偷瞄了他一下，又回到清洗苹果的两手上。「夏大哥，你不用挤在厨房里跟我说这些，你去客厅跟哥聊天，我切完水果就会出去了。」

庞嫦娥轻快的声音像是一点都不在意。

「我知道我的举动会让你误会，如果昨天的事情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先救瑶瑶，因为她的身体本来就没有你健康，怀孕的事又让她变得更加虚弱，但让你受伤，我心里绝对不会好受到哪里去。」他轻轻触碰她手臂上缠绕的纱布，心疼地接过她手中的苹果，一颗一颗帮她完成清洗的动作。

「运动会那天，瑶瑶来办公室找我，说她和她男朋友闹翻了，瑶瑶身边没有诉苦的朋友，所以她找上我；那天吃晚餐时，我接到的电话也是她打来的，她的情绪相当不稳定，还扬言想自杀，我怕她会出事，只好抛下你们去看她，我会说谎，就是怕你会想太多。」

他知道庞嫦娥对池瑶瑶很介意，所以才会善意的想骗她……该死的，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他不会瞒她。

「我都明白，夏大哥。」如果不是他对池瑶瑶还有心，不会一陪就是一个礼拜，庞嫦娥暗忖。

「你明白？」

明白个鬼！

明白的话会连苹果被他抢走都不知道，两只手还放在水柱下搓著，一双眼无神的发呆。

明白？哼！他保证她心里根本就是在胡思乱想。

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一般女人一样，对他生气或发火，表现出她的妒忌和不满；而不是像现在，让人摸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阿羿！」庞重阳倚在厨房口，两手交叠在胸前。「你出来一下好吗？我有点事想找你聊聊。」

见到夏羿犹豫的眼神，庞重阳撇嘴道：「放心啦！这是我家，笨嫦娥不会不见，只耽误你一下下时间就好。」

凝望那个低头忙著「洗手」的女人，夏羿点了头，离开厨房。

直到身边空无一人，她僵硬的双肩才一垮，其实，她一点也不像外表表现的那样无所谓。

她该相信夏羿对池瑶瑶真的只是关心而已。

只是，她早见识过他对池瑶瑶的在意程度，也明白他有多么的爱她，怎么还能自己骗自己呢！

好烦、好讨厌、好不舒服，她快不能呼吸啦！

低头一瞧，咦？怎么两手空空的？「我的苹果呢？什么时候放到那里去了？什么时候全洗好了？」

切了盘水果出来，发现客厅只剩满月一人坐在电视机前。

「我哥和夏大哥呢？」

「进书房去了。」

书房吗？庞嫦娥偏头看了看。

「阿羿，你老实说，你对池瑶瑶是不是余情未了？」

「你太久没被我念了是不是？什么余情未了？我和她早就结束了。」

庞重阳不以为意，「你以为我没长眼睛吗？若是结束，你会为她这么紧张？人家一通电话打来，你就扔下嫦娥跑去她那里？」他指的不单是昨天的事，还有之前的事。

「昨天她一清醒，就坚持要进行堕胎手术，医护人员觉得她的情绪太过激动，迫不得已才找我去劝她，她现在的情况满让人同情的，她只是选错对象，没道理因为这样我就拒绝帮助无依靠的她吧！」

庞重阳很讶异他的回答，能这么平心静气的讨论池瑶瑶，这表示夏羿真的不再介意了。「那嫦娥呢？你对她又是多认真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抿紧唇。

庞重阳的视线牢牢盯著他，想看出他脸上的神情有无虚假。「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嫦娥喜欢你很久，才会对她改变态度；阿羿，我认识你这么久，自然知道你这个人的责任感很重，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觉得亏欠嫦娥，才对她这么好……」

夏羿朝书房里的沙发一坐，吁了口气。「如果我说是呢！我确实是因为这样才开始接近嫦娥，才想对她好，你会怎么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渐渐扩成涟漪，一圈又一圈，让门外的庞嫦娥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他说喜欢她只是因为觉得亏欠……

「我会说，我不希望你和嫦娥在一起，你这种喜欢不是出自於内心，是会伤害到嫦娥的！她知道了也会很难过。」

夏羿沉默了好久，才对庞重阳扯出微笑。「重阳，我不想骗你，嫦娥对我无怨无悔的付出，任何人都会感动，我不否认当我知道这件事後，对她充满愧疚，我不晓得该怎么回报她……」

夏羿的声音彷佛愈来愈远，远到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难受成这样……

是哪个白痴说，被喜欢的人喜欢会觉得幸福？如果会幸福，那为什么她的心会感到这样的疼痛？

庞嫦娥移动著两条毫无知觉的腿，让自己一步步离开书房，回到客厅。

「咦？嫦娥，你不是去叫他们出来吃水果吗？怎么只有你一个过来……嫦娥？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汤满月一屁股坐在她身旁，满脸担忧看著她。

「我没事，刚刚不小心撞到腿上的伤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是不是很痛？你昨天才缝的，会不会伤口又裂开，惨了！我叫夏大哥带你去医院……」

「不用啦！只是撞一下，休息一会儿就好，他们正在谈事情，别拿这种小事去找他们。」

「可是……」

「再吵，我就不拿水蜜桃给你吃罗！」

要满月安静下来，很简单，只要封住她的嘴就好！

而等到房里密谈的男人出来，庞嫦娥早已装上满脸的笑容迎向他们。

身处在堆满液体器皿和科学仪器的实验室里，要格外专注和小心，因为一个不小心，计量调错或是仪器使用步骤错误，都可能使这个实验重头开始，所以指导研究生研究的教授，都必须特别谨慎和严肃。

「夏教授，上次的合成策略可以用在合成以bithiophene为主结构的电洞传导材料吗？」

「夏教授，为什么我们合成的共轭小分子和昨天的合成结果不一样？」

「还有我……」

此起彼落的问题不断被提出，夏羿总是能沉静面对、有条不紊的回答学生的疑惑；而他的身边站著一个窈窕身影，在适时的空档，总会和他交换著意见。

夏羿偶尔点头、摇头，藉由两人交谈互动的讨论，拿捏出正确的方法。

「你们都听见池助教说的，好，我们现在重新分组，以两人小组来做测试，利用不同策略合成一系列bithiophene及其相关的衍生物，再利用开环歧化聚合反应，我们可以得到……」

「对，很好，就是这样做性质测量。」

「不对，你的环化反应有问题。」

「二极性分子中，会有电荷转移放光的行为……」女音跟著补充。

「大家仔细听池助教的说明。」

这两人搭配得真好！偷偷在门口观望的庞嫦娥，得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眼前的这道门，像是一道无形的隔阂，里面和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听不懂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却可以看见夏羿和池瑶瑶心有灵犀地互看一眼，又因同心协力得到的结果而欣慰一笑。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己似乎成了阻挡他们复合的罪魁祸首了。

「喂！你不是那个……」

身後响起一道熟悉的男音，庞嫦娥想也不想，一个巴掌往後挥……

当然不是打人，只是捂住那张想发声的嘴，然後火速勾著来人的颈子逃命般的快跑，免得让人发现。

「呜……」来人发出可怜的呜呜声，一双无辜的眼泛著快窒息的泪水。

妈的！他是招谁惹谁，这女人的力气怎么那么大！他可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耶！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女人这么拖著走？

教他的颜面往哪放！

被惊险的拖下楼梯，两个人差点一起跌下去，直到平安抵达化学大楼外，附在风子离嘴巴上的小手才松开。

他大口大口喘著气，瞪著前方个头娇小的女人。「你……神经病呀！我又没惹你，干嘛把我抓来这里？」

疯女人就是疯女人，他早该知道这女人的怪异。

「谁教你在里面乱叫。」

「我乱叫？我只不过是想和你打声招呼。」风子离冷哼，早知道见到她就当空气好了。

「放假你不好好待在家，来学校干嘛？」

他被念得莫名其妙，学校放假，但行政单位还是要上班，他回学校拿上学期的成绩单，难道不行吗？「那你呢？这个时间你应该是在上班吧？你又不是D大的学生，出现在这里要做什么？」

瞧她贼头贼脑的紧张样，莫非刚刚是在躲什么人？「你……是不是不想让夏教授知道你来？」

风子离没料到自己猜对了，她突然默不吭声。

「喂，你怎么了？」他感到很不习惯，她一向比自己还凶呀！

庞嫦娥没好气睨了他一眼。「你很烦耶！我跟你又不熟，你管这么多干嘛？」

「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我只是看你站在实验室外鬼鬼祟祟的，想说既然人都来了，干嘛不让夏教授知道？你们就只剩下一个月可以相处，还不好好把握时间……」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作我们只剩下一个月可以相处？」

一个箭步冲上前，小手扯著他的上衣领口，勒得他差点透不过气。

「拜托，你别那么激动，淑女一点好不好？」他是遇到个女煞星吗？

「那你说清楚！」她放开他。

风子离咳了两声，顺口气後才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夏教授九月底就要去美国了吧？」

她诧异的表情告诉他，她一点也不知情。「不会吧？你不知道？夏教授没告诉你吗？公告都贴出来了，我就是在系大楼的公告处看到的……」

他再度被某个暴力女扯住领口。「拜托……拜托，你别那么粗鲁……」

「公告栏在哪里？快带我去！」

一声令下，受害者遭人挟持，被胁迫带往公告张贴处。

瞪著那张盖了学校章，无法作假的公告，庞嫦娥的力气像被抽尽，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心更荡到谷底去了。

夏大哥都决定要走了，还不跟她提这件事吗？

他是为了池瑶瑶才去的吧！

「喂，姓庞的女人，你……还好吧？」揉捏脖子的风子离，因她苍白的脸色震住。

她这种死透透的模样，让他无法甩头离开，心甚至揪疼了一下。

见鬼了，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风子离，你等下没事对吧？」

「要干嘛？」他惊恐的瞪著臂膀上突然多出的白皙五指。

她用著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瞅著他。

「你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他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风子离，我想去吃冰淇淋蛋糕，你陪我去吃好不好？」

「我陪你？你神经呀！我才不要陪你吃东西……」先不提和一个女煞星吃饭有多恐怖，光想到上回夏教授见他靠近她时的妒火四射，他就觉得皮皮挫。

夏教授虽然下学期不在D大，但他若对其他教授交代一声，自己的学分就要小心罗！

「你确定不陪我吗？」庞嫦娥皮笑肉不笑，在他面前扳著一根根的手指头，喀喀作响。

不过是个女人嘛！有什么好怕！

风子离暗骂自己几声，才想大胆拒绝，岂料脱口而出的话竟然违背自己的心意。

「陪……就陪，我才不怕你！」在一颗抵在他英挺鼻尖前的圆润拳头下，他选择当个懦夫。

好，他是没用、是没出息、是软脚虾一只，行了吧！

「谢谢！」她真的很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好沉淀一下心里的不舒服感，然後，她才知道该怎么帮夏大哥。「喂，风子离。」

「又怎么了？」

「我身上只有两百块。」

「……」

然後咧？

风子离瞪著率先向前走的那个人，眉头紧紧纠结，倏地，他浑身一震。

X！那女人不会连吃东西都要他先垫钱吧！

睡衣上印著Q版暴龙图案，穿著它的小女人趴在软软的床被上，秀嫩嫩的小腿被抬起，在主人心神不宁下晃荡了好一会儿。

陡地，小白腿用力被压回床上，震得床中央那只铁盒也跟著晃动起来。

小白腿的主人，脸蛋上充满著犹豫不定，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她的沉思，手一伸，她接了起来。

「嫦娥，你今天去哪了？我去你公司找你，你同事说你今天请假。」

来电者是找了她一晚上的夏羿。

「我下午和一个朋友有约，跑出去吃晚餐。」

「你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劲？」太静了，不像平常喳喳呼呼的她。

「夏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有一天，池瑶瑶告诉你她已经後悔了，她还是很爱你，想回到你身边，你会不会原谅她，选择重新和她在一起呢？」

天外飞来的问题令夏羿一愣，好半晌没再开口。

五秒过去，他的无言就是对庞嫦娥最好的回答。

他在犹豫，所以无法回答对吧？他其实心里还是深爱著池瑶瑶吧？不然不会表现得那么担心她、在意她……

「你干嘛呆住？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啦！没想到还真把你给吓到。」她恢复成平常愉悦的轻快声。

「……你在开玩笑？」

「我心里不平衡嘛！谁教你先前老和她在一起冷落我，你看你们连做实验都在一起，我心里不舒服，所以无聊问一问嘛！」

「你在吃醋呀？」

心头惆怅的庞嫦娥，没注意到话筒对边异常兴奋的语调。

「对了，夏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

「重阳去美国参加学术研讨会，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家，怎么？门窗有没有关紧？炉火有没有检查一下？如果觉得热，就开冷气，千万别用电风扇直往身上猛吹，小心半夜感冒，还有呀……」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全是他的声音。

「我又不是小孩子，以前也常常是我一个人看家，这些我都知道啦！」嫦娥虽然嘟嘴抱怨，心里却好思念他的唠叨。

「那就好，你早点睡，我不吵你了。」

「等一下，夏大哥，你……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

夏羿顿了一下。「说什么？」

果然呀！他还是不肯告诉她他要出国的事。

「说你……很喜欢我呀！」

她难得跟他撒起娇来，让夏羿好讶异。

她终於开窍了吗？「嫦娥，我喜欢你。」

明知他对自己的好只是为了回报她过去长久的付出，但她还是听得好高兴。「我也是，你明天还要早起，不吵你了，快去睡！」

挂了电话，嫦娥眼神空洞的望著铁盒里一个个曾经让她见著就开心、也是她珍惜的宝贝糖果。

早决定该怎么做了，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她还是好舍不得？

指尖轻轻触碰著盒里一颗颗充满著回忆的糖果，以前，看著这些糖果会让她好幸福、好快乐：现在，这些糖果却让她完全开心不起来，甚至还有种好酸、好疼的痛心感。

这一颗，是他第一次送她的巧克力，就是他阳光般的笑容打进了她的心。

这一颗，是他第二次送给她的糖果，他摸著她的头发柔声夸她可爱呢！

还有这一颗，是他特地买来给她的，只因为她曾经对著广告说好想吃吃看……

突然一阵苦楚袭来，庞嫦娥揪著胸口躺在床上，泪水蒙胧了视线。

好苦，真的好苦，明明下午塞了满肚子甜腻的冰淇淋，但为何满心满手都还是苦涩的！

停留在盒内的指尖触碰到一张纸，庞嫦娥拿起来一看，然後，她笑了出来，豆大般的泪珠则是不小心掉出来。

原来是自己变得任性，才会觉得那么难受。

以前不贪心，所以虽然是深深的喜欢著一个人，但没有他，她依然可以过得快乐；但现在变得贪婪的她，却贪心的想要他一直陪在她身边，贪心的想要他只看著她，想要他只喜欢她一个人，不对，只是喜欢还不够，她想要得到他的爱，她想独占他……

她讨厌有这样想法的自己！

是她的喜欢造成夏羿想弥补她的心态，她不希望他日後感到後侮，如果她表现得不再喜欢他，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池瑶瑶身边呢？

她会帮他，无论如何她都会帮他，帮夏羿找到快乐的！

床上铁盒不小心被推落、打翻，纸张飘落。

水蓝色信笺的背面上写著——

我有一个心愿，一个很简单也很小的心愿……

人家都说飞升月宫的嫦娥一定很後悔，几千年来不断哭喊著孤寂，因为不能跟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猜想，嫦娥其实并不难过呢？

虽然不能和喜爱的人在一起，但她却可以窥得后羿的一切，在他开心的时候为他开心，在他失落难过的时候默默为他打气加油，也为他重新觅得良缘而感到高兴，嫦娥其实一直是在天上默默的祝福后羿呀！

我的心愿就是希望夏大哥过得开心，因为他快乐，我才会快乐嘛！能默默守著他，偶尔见他几眼，我就觉得很满足了，为他追寻快乐，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铃～～」

手机铃声锲而不舍的响著，被窝里探出一只粗大的胳膊，火大的把扰人清梦的家伙扫入掌中。

「凌晨一点！你他妈的最好有个好理由说服我，谁不知道本少爷睡觉时最不喜欢被人吵醒，你这家伙居然敢犯我大忌，你信不信我打得你……」

「风子离！」

瞌睡虫像被吓跑般，风子离睁圆了一双铜铃大眼，惊恐万分瞪著手中的话机。

不可能！他一定是在作梦！还是个噩梦！

不然怎么会听见那个煞星女的声音！

「喂，风子离，喂喂喂！风子离！」

「别喂了，你嗓门那么大，聋子才听不见，你发什么神经，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要还我钱，你白痴啊！不会明天再打给我……要我帮忙……什么？拜托你姑奶奶少找我麻烦好不好？我要是下学期被死当怎么办……

「说得也是，夏教授已经不在台湾了，不对！我怎么会附和你，你根本就是魔鬼，我才不会和你这么做，绝对不会！你求我？求我也没用，什么？喂喂，你别说得好像我已经答应你了……我没……」

早知道就不该鸡婆的留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她，他是上辈子欠她，才会招来这个撵不走的讨债鬼吗？可是……

妈的！他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大力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