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凉好个秋

这个影院以前听说过，却是第一次来，佳萍并不喜欢大白天钻在影院里消磨时间，总觉得有点颓废。这个影院的外形却有点像帆船，颇有些乘风破浪的姿态。几幅广告阶梯一样依次低下来，最后一幅只从左边露出半边脸来，眼神阴森森的，透着些鬼魅之气。佳萍看了一眼，走到对过一棵树下，那里有张长椅，她便坐下来等着。她总觉得那双眼睛透过枝叶来瞧她。

一点多时，杨青终于来了。佳萍印象里还是她电话里的笑声，她抖擞精神，老远笑道：“白等你大半天了！”近了却看见杨青带着几分脸色。杨青道：“来这么早，你也太心急了！”佳萍道：“陪振华他爸上医院，没回去，直接过来的！”她这里跳过重要一环，杨青那里一惊，脑海里连转几个弯，也立刻跳到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面。

佳萍站起来道：“进去吧，快开始了！”杨青却站着不动，道：“急什么！”又往长椅上一坐，两支胳膊向后一支，扬头道：“先坐会儿，等开了进去也不晚，里边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早没心思看了，心急火燎地赶来，兴师问罪的架势，明眼人一望而知。佳萍一笑，她却有些拿不定了，事情也太凑巧，不如先慢慢探探她的口风。佳萍只觉得她奇怪极了，只当是她重压之下，反复无常的表现，只好又坐下，笑道：“电影票你没忘带吧”杨青道：“嗯。”她从包里掏出来顺手放到椅子上，佳萍又道：“也不知好不好看？”杨青道：“嗯！”

她好像在酝酿什么，佳萍立刻防范起来，她最近和谁说话都要竖起一身的刺来。杨青半晌却不作声，两人之间立刻有一种异味，佳萍有些局促，起身走到树下，道：“这树根怎么都露出来了！”她蹲下去抚摸那粗糙的根枝，忽然看见一条小虫子正扭来扭去，仔细一看，却是被几只蚂蚁缠上了，怎么也甩不掉。杨青忽然跟过来，把它们一脚踏在了底下，道：“振华家是在平阳吗？”佳萍一愣，道：“是啊，怎么了？”杨青道：“没什么！”半晌又道：“他爸叫什么？”佳萍笑道：“你真把我问住了，他给我说过的，就在嘴边，怎么就想不起来呢？”杨青道：“是不是叫任连方？”佳萍一惊，道：“呀，是了，你怎么会知道的？”杨青立刻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一个人不能昧良心！”她本意是想先泛泛一说，再引到连方身上，然而究竟心里有气，话一出口立刻是刚而厉的。佳萍一震，杨青又砸出一句道：“朋友不是用来出卖的，对不对？”她咄咄逼人，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佳萍立刻慌张起来，她一定是知道什么了，难道就是刚才，怪不得电话里还那样高兴，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个人一样，她突然站起来，手足无措，冲口道：“你知道了？”杨青哼了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佳萍头脑里轰地一声，道：“杨青，你听我说，并不是军伟说的那样！”杨青一愣，如坐云雾，但立刻听出话里有些蹊跷，顿了顿道：“你说是怎样？”佳萍一下子握住她的手，道：“你要相信我，军伟和我只是误会，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孩子没了，我也很难过，真的！”

她的话像炮弹一样炸开了，震住了自己也震住了杨青。杨青半天才醒悟过来――竟然是她，那个蛊惑军伟，令她失掉孩子的女人，竟然是她沈佳萍！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与羞耻，突然抽出手来，扬手一巴掌，“啪”地一下，手落下来犹自一阵酸麻，打在石头上似的。好好过日子，那是父亲的话，她忽然一阵笑。佳萍顾不得疼痛，一只手掩住了嘴，只觉得一阵恐惧。

杨青突然转身，“咔”地一下，很清脆，像是身体里有一处断裂了。那细脚伶仃的一声却让佳萍清醒过来，被悲愤催逼着，另外半边脸也立刻涨红了。她夹在他两人之间受尽委屈折磨，最后还是一个巴掌的下场，她在背后喊道：“你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那声音落在耳朵里，她想自己是不是疯了。杨青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来，道：“多亏你亲口说出来，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回去问问任连方，三十年前，他对一个叫杨世杰的人做过什么！”她掉头不顾。

佳萍愣住了。可是她居然还看见有两人一前一后走来，后边的人道：“慌什么，肯定还没开呢，你看人家，也不还没进去！”佳萍还在那里想，不知他们可看见了，就在这里，电影院门口，刚上演的一出戏。两人经过时的确多看了她几眼，她不禁有所警惕。两人走过去了，她才现椅子上躺着两张电影票，黑一块绿一块，蛇皮一样，她立刻抓起来撕碎了，掷到地下。她隐约觉得自己又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觉得痛苦开始一寸一寸抢占她的心。她非常疲倦似的，跌坐在椅子上。电影一定是开了，门口冷冷清清的，她的心却是满满的，不留一点空隙。

杨青越走越快，眼泪越淌越凶。她想起她当初的百般劝慰，只觉得一阵恶心。原来都是在作戏，她真傻，竟然还把她知已一样捧着。既然要骗，为什么不往死里骗，又要把实情说出来，让她万劫不复。

她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她没有错待过他们呀。她揪心地疼。

她走了许多路，天慢慢昏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马路一边已经亮起了路灯，她一盏一盏数下去，前面是个拐角，冷不防穿出一辆自行车，她一下子呆在那里不动了，自行车一个急转弯，连人带车飞到了几尺外的草地里。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气极败坏地从草丛里爬起来，扶起车，刚要怒，杨青忽然走过来，朝他鞠了一个大大的躬，道：“都是我害了你！”男子一下子愣住了，摸了摸膝盖，道：“没关系！”他骑车走出一截，才现自已竟错了方向，又折回来，经过杨青时，不禁道：“你没事吧？”杨青莞尔一笑，道：“我好着呢！”

这个时候，军伟已经在往家赶了。他给杨青买了一块儿手表，她说过佳萍有一块，振华出差时买的。列车上，他把那手表掏出来看，想到杨青的手腕是非常细的，一定得摘掉几截链子才行。表盘上有许多颗银色的小小的心，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佳萍，他立刻把表收起来，朝窗外看去。列车在悄悄降临的暮色中隆隆而过，窗外，满目雄浑的黛色，怅惘渐渐抬头――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