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满西楼(1)

十、月满西楼(1)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神靈把我安排進了這個奇异的故事?但是,一切開始了,發生了,我突然走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而且,這所有的事都那么真實,并非一個虛幻的、玄妙的夢!

一切是怎么開始的呢?

那是我領到學士文憑后的第三個月。

剛畢業的興奮和雄心都已經成為過去了。三個月來,我寄出了一百多張履歷表,翻爛了報上人事欄廣告,發現一張大學畢業證書,甚至換不到一個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樓來吃早餐的時候,就覺得叔叔嬸嬸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了。當然,我絕不能怪他們,叔叔只是個公務員,他并沒有責任養活我,更沒有義務送我上大學,但,他卻又養活了我,又送我上了大學,他百分之百的對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現在,我好不容易畢了業,總應該賺點錢給叔叔嬸嬸,支持堂弟堂妹們的學業,才算合理,如果繼續在叔叔家吃閒飯,終日蕩來蕩去,無所事事,那就難怪叔叔嬸嬸臉色難看,就是我自己,也覺得不是滋味。

這天早飯桌上,嬸嬸有意無意似的說:

“美蘅,可能是你的條件太高了,現在人浮于事,找工作越來越難,你也別希望待遇太高,只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坏了。”言外之意,嬸嬸不歡迎我在她家繼續住下去了,我不是傻瓜,當然听得出來,叔叔有些過意不去,推開飯碗,他粗聲的說:“急什么?讓美蘅慢慢去找,總找得著工作的!”

好叔叔,好嬸嬸,我不能再增加他們的負擔了,他們自己還有三個讀中學的孩子呢!拿起報紙,不看國家大事社會新聞,直接翻到分類廣告那一頁,從人事欄里逐條看下去,差不多可應征的工作都在前一兩天應征過了,只有一個啟事,用兩條寬寬的黑邊框著,很触目的刊在那儿:

“征求中文秘書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歲,

未婚,高中畢業程度以上,擅抄寫,字跡清秀,對文藝

有愛好者。應征者請書自傳一份,四英寸半身、全身照

片各一張,需注明身高体重年齡,及希望待遇,寄北投

××路××號翡翠巢石先生收。”

一則很莫名其妙的啟事,給我最直覺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么中文秘書,倒像是征求女朋友。四英寸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張!注明身高体重年齡!這也是一個有工作能力的人所必須要附帶注明的嗎?這是在求才還是求人呢?我拋下了報紙,不准備應征,事實上,即使我應征,被錄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經有了不下一百次的應征經驗了。吃完了早餐,我擺脫不開悒郁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的需要一個工作!重新抓回那張報紙,我再看了一遍那征求啟事,為什么不姑且一試呢?多一個机會總多一份希望呀!何況,這啟事也有誘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個字對我別具吸引力,該是個大花園吧!种滿了藤葛巨木,奇花异卉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一個巨人?不知道為什么,它使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童話,題目叫“巨人的花園”,述說一個美麗的大花園里,住著個寂寞的巨人的故事,好吧!管他是求才還是求人,寄一份資料去試試!

隨便扯了一張紙,我寫下了下面的應征函:

“姓名:余美蘅年齡:二十二歲學歷:×大國文系畢業

身高体重:身高一五九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如果我能獲得一個工作,該可以增加几公斤。)

自傳:你會發現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平凡得和這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兩只手,兩只腳,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還有滿腦子平凡的幻想和抱負。但,我正走在一條崎嶇的小路上,像成千成万的大學畢業生一般,發現舖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條康庄大道。不過,我有勇气去披荊斬棘,只要給我机會,我愿把平凡的幻想變為真實!

你不會有興趣研究我的資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白一切。我,十歲喪母,十五歲喪父,從此依靠叔父嬸母生活,他們已完成了我的大學教育,而堂弟妹們年紀尚小,叔父的家境也极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個工作對于我的重要性,不過,我并不想博取同情——世間多的是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自己并不笨。但愿你和我同樣相信它。

我不敢期望過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錢,這該看我的工作情形來定,因此,我保留這一點,留給你去填。假若我有幸讓你來評定的話。”

我想,我當時寫這份應征資料的時候,多少有些儿戲的態度,我并不相信會被錄用,也不相信這是份适合我的工作,所以,這份資料寄出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實上,報紙上那份征求啟事一直刊登了一個星期,當它不再出現在報紙上之后,我就真的把這件事拋到九霄云外了。那份應征資料和許許多多應征資料一樣,有去而無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了。我又繼續了一個多月各處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現實磨損到可怜的程度,我不再有勇气去應什么征,也不愿意去見任何人,嬸嬸不說什么,但她開始幫我物色男朋友了,我看出舖在我面前的,連崎嶇小徑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無路的叢林。我几乎考慮結婚了,這是絕大多數女性的路——

离開書房,走進廚房。——但是,要命的,我竟連一個可嫁的人都沒有。就在這絕望的情況中,“翡翠巢”的回音來了,一盞亮在暗密的叢林里的明燈!那是張紙質极佳的白色信箋,上面簡簡單單的批著兩行漂亮的鋼筆字:

“余小姐:

請于十月一日晨九時,親至北投翡翠巢一談。

即祝好石峰九月×日”

信上并沒有說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气了,我握著信箋,興奮的計划著如何去見我的雇主,絲毫沒有去想迎接著我的是怎樣奇异的命運。

我在一個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預料的,這儿已遠离了市區。我走上一條很好的柏油路,這條路一直把我帶上了山,雖然我對于即將面臨的“口試”有些不安,但我依然被周圍的景致所吸引。我惊奇的發現這條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兩邊,一邊竟然是一片綽約青翠的竹林,另一邊是蒼勁雄偉的松林,竹子的修長秀气,和松樹的高大虹健成為鮮明的對比。竹林和松林間都很整洁,泥土地上有著落葉,但并不潮濕,松林里還聳立著許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松林的气魄,柏油路很寬,汽車一定可以直接開上去,翡翠巢顧名思義,應該在一片綠色的山林之中。我的興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緒也被那山間清晨的空气所鼓舞,我感到身体里蠢動著的喜悅,每當我向前邁一步,我渴望得到這工作的欲望就更深一步。我就這樣四面瀏覽著,緩慢的向前步行,平心而論,我正在胡思亂想,想許許多多的事,未來,以及當前的工作問題。因此,我完全沒有听到有輛摩托車正用高速度從山下沖上山來,等我注意到的時候,那輛車已沖到我的身邊,由于山路的環山而造,彎路极多,那駕駛者在轉彎前并沒有看到我,當他看到的時候一定已來不及煞車,而我又走在路當中。

事情發生得很快,我跌倒,車子沖過去。我在路上滾了一滾,不覺得痛,只覺得滿心惊惶和憤怒,勉強爬起來,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并不嚴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點狼狽,但是別無傷痕。我想,那車子并沒有真正撞到我,只是扶手或是什么鉤住了我的衣服,我站直身子,那車子已折回到我的身邊,駕車的人仍然跨在車上,他有張強硬的、男性的臉,不太年輕,也不老,三十八、九歲的樣子,滿眉目的不耐。“我希望你沒有受傷!”他大聲說,几乎是命令的語气。

“我希望你開慢一點!”我气憤的說,聲調憤怒,他應該下車,表示點歉意什么的。“你沒受傷是你的幸運,你擋了我的路!”他冷冷的說。

“路又不是你造的!”他咧開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邊的嘲笑味道。

“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的說,然后提高了聲音喊:“如果你沒受傷,我走了。”發動了車子,他立即又向山上沖。我非常憤怒,怎么這樣倒霉,會碰到這种冒失鬼!我在他身后大聲說:“希望你撞到山上去!”

他的車子走遠了,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沒有。我在路邊停了几分鐘,整理我的衣服,平定我的情緒。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我沒摔傷什么地方,也沒扭傷筋骨,我又繼續前進,很快的忘記了這件不快的事。何況,晨間的樹木那么蒼翠,鳥鳴又那樣的喜悅。

太陽升高了,初秋的台灣,太陽依舊有炙人的熱力,我逐漸感到燥熱和口渴,前面有一個交叉路口,路邊有棵如傘覆蓋的大樹,我走過去,樹下有一張石椅,上面刻著一行字:

“翡翠巢敬贈”

敬贈給誰?是了,給任何一個行人,讓他在樹蔭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現在,它是被“敬贈”給我的,我自我解嘲的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塵,坐在那儿,我有份下意識的滿足,滿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朦朧的感覺到什么——彷佛,翡翠巢對我不是一個陌生的名稱,它已和我有密切的關系。

周圍很安靜,松林靜靜的躺著,竹林也靜靜的躺著,柏油路蜿蜒上山,另一條分岔的石子路通向密林深處,一塊小小的木牌豎立在石子路邊,上面畫著箭頭,寫著“往翡翠巢”的字樣,石子路也很寬,坐在這儿可以隱約的看到一帶紅牆和屋頂。我張望著,我的時間很寬裕,不必匆忙的赶路,大可以再為我將面臨的口試打一番腹稿。我坐了大約有十五分鐘,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行人。陽光很好,天空澄碧,林間有小鳥清脆的鳴叫……什么都很好,很美,很安詳。可是,就在那一剎那間,我忽然有种异樣的感覺,不知道是第六感還是什么,使我猛然感到一陣寒顫,我清楚的覺得有人在我的附近,某一棵樹后,或者某一塊石頭后面,有個人正窺探著我。似乎陽光變冷了,我腦后的發根突然直豎,一种我不了解的因素使我毛骨悚然。我跳了起來,完全出于直覺的回過頭去,背后是一片松林,有三塊并立的大岩石,像一個屏風般遮在前面,陽光明亮,松林中什么都沒有。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經過敏,走上了那條石子路,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很快的,我走近了那個地方。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是山坡上辟出來很開闊的一塊平地,有十几幢房子聳立在那儿,看樣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孤獨。這儿顯然是高級的住宅區,那些有錢有閒的人的別墅所在地。我走過去,很容易的找到了翡翠巢,它在路的盡頭,占地廣大,有白色的圍牆,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的枝干伸出了牆外,好几棵比牆高的大榕樹,葉子被修剪成為弧形、圓圈、和鳥獸的形狀。這儿是什么地方?巨人的花園?我伸手按了門鈴,那門上“翡翠巢”的金屬牌子對我發著光。

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瘦削的男佣來給我開的門。(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机,大家都叫他老劉。)大門內果然是個花團錦簇的大花園,种滿了玫瑰、石竹、菊花、和万年青。花園是經過設計的,有個假山石堆砌成的噴水池,山石縫中長滿了各种花草,一棵仙人掌盛開著水紅色的花。大約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种的玫瑰,紅的、黃的、白的……迎著陽光綻放著鮮麗的顏色。不過,這儿并不是一片巨木濃蔭,除了圍牆邊經過修剪的榕樹和鳳凰木,花園里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几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因此,整個花園都顯得明亮,整洁,而充滿了生气。那幢建筑在花園中的西式二層洋房,也給人同樣的感覺,房子外部貼的是絳紅色的磚片,寬寬的走廊邊豎著有簡單花紋的水泥柱。從大門進來,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和正房旁邊的車房,車房門敞開著,里面有一輛深紅色的小型篷車。我被帶進客廳——一間明亮的大房間,三面落地長窗迎進了一屋子的陽光,圓弧形的藤椅,橢圓的柚木小桌,綠色的長沙發,簡單的家具,顯露著不簡單的一些什么:漂亮,華貴,整洁,給人說不出的好感。牆上沒有字畫,只懸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編的向日葵。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佣迎接著我,對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齒,和這屋子、花園的一切相似,她整洁而清秀。

“是余小姐吧?先生正在等您。”

“是的,”我說,開始有點微微的緊張:“石先生在嗎?”我多余的問了句。“樓上,他要在書房里見你,請上樓。”

我上了樓,沒有心情再打量房子的結构,我走進了一個大房間,很大很大,有沙發,有書架,有令人眩目的那么多的書,有一張大大的書桌……有個男人背對著我,正在那頂天立地占据整面牆的書架上找尋書籍。我身邊的年輕女佣說了句:“石先生,余小姐來了!”

“知道了!”那男人頭也不回的說。

我听到門在我背后闔攏,那女佣出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心怀忐忑的看著我雇主的背影,我的心髒在迅速的跳動,不知道為什么而緊張,手心里微微出著汗。

那男人慢慢的轉過身子,面對著我。我的心髒狂跳了一下,身子挺直,希望有個地縫可以讓我鑽,希望我沒有來這儿,希望退出這房間……但是,來不及了,那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不惊异,也不希奇,他的眼睛里有著嘲弄的笑意,和剛剛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后的表情相同。不慌不忙的,他說:

“很失望吧?余小姐?我竟然沒有撞到山上去!”

“我——呃——”我狼狽的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剛剛知道是您的話……”“就不會詛咒我了?”他問,盯著我。

“我想——”我心中涌起一陣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覺,即使我迫切的需要這個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對人低聲下气呵!“我想,我會保留一點,或者,我會在心里詛咒而不說出口來!”我直率的說,我猜想我的臉色一定不好看,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他看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書桌后面的安樂椅上坐下來,他對我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

“坐下談,好嗎?余小姐?”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气,我必須記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順從的坐了下來。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嚴肅:過于嚴肅了一些,和剛剛那种嘲弄的神色十分不像出自一個人。我看得出來,他在研究我。“我傷到你了嗎?”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我愣了一下,倉卒的接口:

“你指在山路上?還是說現在?”

他又有了笑意,這次不是嘲弄,而是溫和而感興趣的。點了點頭,他說:“看樣子,兩者都讓你受了傷,嗯?不過,我希望都不太嚴重。”“确實,”我也微笑了:“都不嚴重。”

“那么,我們可以談談正事了。”他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拿出一些紙張來,是我的那份應征資料。他拿起里面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又看看我,彷佛核對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個人。他滿意了,放下照片,他望著我說:“這次我征求秘書,來應征的有一千六百多份,我選了五個人,你是我見的第五位。”

我默然不語,五分之一的希望!我但愿在山坡上沒有詛咒他。“工作的性質很簡單,也很不簡單,主要是幫我整理一份資料,這資料是一部石家的歷史,其中包括我祖父的文稿、日記、詩詞。需要抄寫、分類,再根据我祖父的日記,用有系統的文字,寫一本傳記。”

“我——”我插嘴說:“我想,您為什么不請一位作家來做這工作?”“你是說——”他有惱怒的樣子:“你不想做這工作?”

“哦,不!”我慌忙說:“我要的,只要我能胜任。”

“你的自傳上不是說你很有能力嗎?”他有些洶洶然。

“哦,呃,是的,當然。”我連聲說,這人擊敗了我,他比我強,我無能為力的,被動的望著他。

“把我祖父的資料弄完之后,還有我父親的,和——另外一個人的,我會給你看很多東西……其次,你要幫我看信、回信,你想,你行嗎?”“是的,我想我行。”我說,心底不無疑惑,他所做的這份工作,并不是非做不可的呵!還是他另有目的?

“你必須住在我這里,因為我不一定什么時候在家,工作的時間也就不一定,每星期你有一天假日,這休假的日子也由我決定,行不行?”“行。”我說,能減輕叔叔嬸嬸的負擔總是好的。

“你的待遇——”他頓了頓:“暫定為兩千元一個月,怎樣?”“哦,”我有些惊异,這遠高過我的預料,我還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你——你的意思是——錄用我了?”我囁嚅的問。

“當然,或者你不想干?”

“怎么會!”我叫著說,興奮而喜悅:“我什么時候開始上班?”“明天!”他簡單的說,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把你的東西帶來,你最好中午以前搬來,下午我要出去。現在,你可以回去收拾東西了!”我也站起身來,不信任的望著他,一切對我像夢境,很不真實,我喃喃的說:“但是,這——這——就說定了嗎?”

“怎么?”他眉端的不耐又浮了起來:“你還有什么問題?”

當然,還有一些問題,這個人是誰?石峰?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他的工作是什么?這一切不是太奇怪了一些?太特別一些?他這幢房子里還住著些什么人?我將和怎樣一些人生活在一起?問題還很多呢,但是,我都問不出口,而我的主人已堆滿了一臉的不耐,我必須識相些,除非我不想要這個工作!于是,我咽下了喉間所有的問號,輕聲的說:

“不!我沒有什么問題。”

“那么,明天見!”他說,轉過身子,又去尋找他的書籍。我默默的退出了房間,我不是客人,不能要求主人送客,我獨自走下寬闊的樓梯。

就這樣,我搬進了翡翠巢。

搬進翡翠巢的第一個早晨,我的主人把我帶進一間設備整齊的房間,這房間屬于樓上六間房間之一。一開門,我就有些眩惑,房里的家具是齊備的,化妝台、衣柜、書桌、書櫥、床,以及床頭柜、台燈、窗帘……無一不是准備得恰到好處,而且,是一間完全為女性准備的房間,家具并不新,卻很精致,窗帘是水紅色的尼龍紗,牆也是同樣的顏色,梳妝台上有個鑲著木刻花邊的橢圓形鏡子,書櫥的玻璃門里,書籍琳琅滿目。我惊异的望著我的主人,這間房間總不至于是為我而准備的吧?“你就住這一間吧!”我的主人——石峰——說,他的臉上一無表情。“這房間本來是另一個女孩住的,現在她已經离開了,目前就屬于你,那些書啦,小說啦,你有興趣,也可以用來解悶。反正,這屋里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動用。今天我們不開始工作,你休息休息,我馬上要出去,我們明天再談。”他沒有給予我發問的机會,也沒有再多解釋什么,立即喚來了那個年輕的女佣,對我說:

“這是秋菊,你有什么事,可以叫秋菊去做。”轉向秋菊,他叮囑了一句,“好好侍候余小姐,不許讓她感到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是的,先生。”秋菊恭敬的說。“再見!余小姐!”他掉轉身子,大踏步的走開。

“噢,等一等,石先生!”我急急的說。

他站住,回過頭來,凝視著我。

“我想——想向你道謝,”我說,“這一切對我是太好了!”

他聳了聳眉毛,做了一個很特殊的表情,沒說一句答覆我的話,轉身走了。我出了几秒鐘的神,才走進“我的”房間,好奇的打量著室內的一切。秋菊跟著我走了進來,把我帶來的衣箱放在床上。“要我幫你整理東西嗎?余小姐?”她問。

“哦,不用了,我自己來,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小姐。”她退出房去。

“哦,再等一下。”我又喊住了她。

“小姐?”她疑問的望著我。

“我想問問,這幢房子里還有些什么人?”

“現在,就只有石先生,我,和司机老劉。”

“現在?”“有時候,石少爺會回來。”

“石少爺?”我狐疑的問:“那是石先生的儿子嗎?”

“不,是石先生的弟弟,我們就這樣叫慣了。”

“石——太太呢?”我問。并沒有把握這位石先生有沒有太太。“她去年回來過一次,今年還沒回來過。”

“她在什么地方?”“大概是美國吧!我弄不清楚。”

“哦——”我頓了頓。“好,你去吧——”我又想起一個問題:“再有一件,這間屋子原來是誰住的?”

“這是——”她遲疑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來的時候,這間屋子就空著,我只是每天打掃它。

或者,她知道而不愿意講。我想,我盤問得太多了,但我實在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呵!我對她笑笑,說:

“好了,謝謝你,秋菊。”

她嫣然一笑,紅了紅臉,走了。這是個好脾气的女孩,應該很容易相處的。我關上了房門。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紗,我正好看到那輛紅色的敞篷車從花園的磨石子路上開出去,我的主人出去了。我開始整理我的東西,把衣服挂進了衣櫥,一些文具放在書桌上,整個整理工作只費了半小時,實在我的東西都太簡單了。東西收拾完了,我就在我的房里轉著圈圈,東摸摸,西看看,梳妝台上沒有化妝品,只有一把用桃花心木精工雕刻著木柄的發刷。書櫥中大部份是小說,小說中又絕大多數是翻譯小說。還有一套古本的紅樓夢和元曲本的西廂記、桃花扇、牡丹亭等。除了這些文藝方面的書,也有少數醫學方面的書,像心髒學、遺傳學、病態心理學和畸形儿的成因等書。看樣子,這房間原來的主人該是學醫,或是學文學的。我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左拉的(給妮娼的故事),我沒看過這本書。翻開封面,扉頁上有几個清秀的字跡:

“小凡存書第一百二十四种”

小凡?這是這屋子原主的名字嗎?隨便翻開一頁,我發現這位看書的人有在書頁上亂寫亂畫的毛病,一只長耳朵的小兔子,把文字都遮住了,書邊的空白處,胡亂的寫著几行字:“妮娼——你不驕傲嗎?好一個左拉哦!給妮娼的故事!

可有一天,有一個人儿能為我寫一本厚厚的書?‘給小

凡的故事!’豈不美妙!誰會寫?冬冬嗎?冬冬,冬冬,

你愛我嗎?愛我嗎?愛我嗎?——你不害羞呵,小凡!”

另外一頁的橫眉上,也涂著字:

“冬冬就只能永遠做冬冬,我的冬冬,不是別人的冬冬,

等著吧,或者我來寫一本給冬冬的故事呢!”

再一頁:“——呵,我是不會相信這個的,這种幸福里不能有陰影

呵,冬冬也不會相信的,噢,冬冬呵!”

再一頁:“妮娼——我不嫉妒你!我不嫉妒任何一個人!沒有一個

人能比我更快樂,我有冬冬呵!”

再一頁:“我希望我能更美一點,從我有記憶起,我就只是為了冬

冬才希望我長得美,可是,冬冬說,小凡,你夠美了呵!

我是嗎?冬冬,我是嗎?”

諸如此類,書上畫滿了字,冬冬啊,小凡啊,我放下了這本書,另外換了一本《貴族之家》,扉頁上同樣有“小凡存書第×××种”的字樣,里面也有各种各樣的亂畫和文字,這位小凡,她顯然很習慣于把書中的主角和自身扯在一起:

“麗莎呵,拉夫列茨基呵,這是殘忍的,我不喜歡這些殘

忍的故事,啊啊,我流了多少的淚呵,麗莎,麗莎,該

詛咒的屠格涅夫!不該活生生的拆散他們呵!我和冬冬

會怎樣呢?冬冬,別笑我,我是那么傻气的愛你呵,你

不會离開我嗎?即使我——噢,我怎敢寫下去?”

我放下書,上午的陽光從窗口直射進來,屋子里十分明亮。我不想再去翻閱那些書,那每本書中都有的字跡,使我心頭有种模糊的重負,小凡,冬冬,這是些什么人呢?和我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他們困扰我!我走到書桌前面,隨便拉開了一個抽屜,有些東西在里面,几本陳舊的、厚厚的日記本,但都包著很漂亮的包書紙,上面分別寫著:

“小凡手記——一九五九年——”

“小凡手記——一九六○年至六一年——”

然后,六二年,六三年,底下沒有了。一年一本,我想打開一本看看,可是,遲疑了一下,我又把抽屜砰然闔上,這是別人的秘密,我最好不參与。而且,我覺得這位小凡的影子充塞在這房間里,使我有些不安,又有點沉重。換了一個抽屜,我打開來,有個K金項煉,墜子是個心形的牌子,上面刻著字:“給小凡——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把抽屜迅速的關上,我心頭忽然浮上一股涼意,這個小凡一定已經死了,否則,她不會遺落“冬冬”送給她的東西,而不隨身帶著。我走到床沿上坐下,心頭的寒意在加重,這張床,是小凡睡過的,那張椅子,是小凡坐過的,這間屋子,是小凡住過的……而小凡,她可能已經死了……我狠狠的摔了摔頭,不愿去想那個小凡了。走到窗邊,我熱心的看著滿園的玫瑰和鮮花。那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中午,秋菊請我下樓吃午餐,餐廳里只有我一個人吃飯,我的主人還沒有回來。

整個下午我都過得很無聊,空閒而無所事事,石峰始終沒有回家。我到花園里走了走,在噴水池邊看那些金魚閃來閃去。花園很空曠,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做長久的逗留。我不敢出去,怕万一石峰回來找不到我,這畢竟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折回到我的房里,我開始覺得時間很難挨,這种“上班”的滋味也頗不好受。從窗口遠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原野、房屋、火車軌道和綠色的農田。我百無聊賴的蕩來蕩去,從中午直到黃昏。暮色涌進了室內,我倚著窗子,思量著我的新工作的性質。忽然,一陣鐘磐的聲音遠遠傳來,綿邈的,沉著的,一聲又一聲。這山上何處有著廟宇?這鐘聲帶給我一种特殊的感受,我傾听著,神志飛向一個空漠的境界。然后,汽車喇叭響,我的主人終于回來了。

他并沒有派人來叫我,我和他再見面是在晚餐桌上。他用銳利的眼光望著我。問:

“怎樣,在這儿過得慣嗎?”

我注視著他。“我覺得——”我坦白的說:“你并不需要一個秘書。”

“需不需要由我來決定,嗯?”他繼續盯著我:“我無意于浪費自己的金錢,但我也不想在我的秘書上班的第一天,就用過多的工作來惊嚇她!”

“過少的工作也同樣可以惊嚇人呢!”我說。

“你會很忙的,”他說:“不過,我希望你先熟悉一下環境。你——喜歡你的房間嗎?”

“很——喜歡,”我說:“但是,好像——有些屬于私人的東西你忘記取走了。”“你是說小凡的東西?”他毫不在意的問:“讓它留在那儿吧!你高興看就看看也無所謂。”“我不想去發掘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的秘密。”我說。

“是嗎?”他用研究的神色看我:“你是個魯莽而不識好歹的人啊!那些東西妨礙了你嗎?你愛看不看呀!”

“當然,它們并不妨礙我,”我猶豫了一下:“可是——小凡是誰?”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又是那帶點嘲弄性的!不過,只是那么一閃就消失了,他沉吟了說:

“你還是先問問我是誰吧?”

“真的,”我說:“你是誰?”

“一個工程師,目前在××公司擔任總工程師的職務。”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么?”

“我似乎說過了。”“似乎。”我說:“不過,我還是弄不清楚。”

“慢慢來吧,過兩天再說,你會弄清楚的!”他下了結論,開始埋頭吃飯了,彷佛這是一個不值得一談的問題。

過兩天再說?真的又過了兩天,石峰都是早出晚歸,我很難得和他見到面,他也始終沒有交代工作給我,我的狐疑越來越深,不知道他到底找我來做什么?在無聊的長晝和孤寂的晚上,我終于打開了小凡日記的第一本,隨便翻翻吧,讓這個小凡來來陪伴陪伴我。

那是個晚上,我躺在小凡曾經睡過的床上,打開了注明“一九四九年”字樣的那本手記。它立即吸引了我,窗外月光似水,窗內一燈如豆,我走進了小凡的世界。

×月×日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會讓我決心寫日記的?對于我,倪小凡,會安下心來寫點什么,就是很奇怪的事了,不過,我是應該寫的,那么,當我有一日會——噢,可怕的!那么,我總多少可以給冬冬留下一點東西,讓他來回憶我,來紀念我。啊,冬冬,我好像做一切都只是為你!只是為你!包括我的呼吸,我的生存,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你啊,冬冬!

×月×日

冬冬今天和我提抗議,他說我不該再叫他冬冬了,他說:“小凡,你要叫我冬冬,叫到几時呢?難道我們都七老八十的時候,成為老公公和老婆婆,你還叫我冬冬嗎?”我說:“是的,你是我的冬冬呵!”他抱住我,他說:“小凡呵,閉上眼睛,你能看到什么?”我閉上眼睛,說:“冬冬,還是你!我只看得到你!”他說我是個傻里傻气的小女孩,和他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

第一次?噢,那時我几歲?五歲?梳著小辮子,在山坡上那棵樹下玩,他從樹后突然冒了出來,一把小手槍對著我:“咚咚!”他喊,我“哇”的哭了,他抱住我,說:“傻呵!傻呵!我逗你的,跟你玩呢!”我惊异的望著他,跟我玩!從來沒有人愿意跟我玩,大家看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樣,我挂著眼淚笑了,他說:“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于是,我們笑作一堆儿。從此,我心里就只有他了,那個對我喊“咚咚”的男孩子,我就這樣叫他的,后來就干脆叫他冬冬了。那時他几歲?九歲?想想看,我怎能記得那么清楚呢?有關冬冬的一切記憶,都是那樣清楚呵!

×月×日

(這一頁上畫了一張男人的臉孔,有線條夸張的寬額和嘻笑的嘴,滑稽兮兮的。)冬冬!看到么?這就是你,加兩個長耳朵,你就像一只小兔子了。像我們小時候共養的那一窩小兔子。像嗎?你說!冬冬!最近,童年的事總在我腦子里縈繞,大概因為我想記日記的關系,值得我寫的只有和你的一切呵,冬冬!我真慶幸爸爸把我們帶回家鄉,使我能夠見到你,五歲和你認識,生命里就只有你了!噢,冬冬!記得小時候你為我打過多少次架呵!當那些孩子們嘲笑我的時候,當他們捉弄哥哥的時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呵!那次,為了他們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繩子,當作牛一般牽到河里邊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們打了兩個多小時,你被十几個孩子包圍,打得頭破血流,暈倒在河邊的草堆里,我伏在你身上號啕大哭,你醒了,反而抱著我說:“我沒事呀!傻小凡,你干嘛哭得這么傷心呵!”可是,你后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才复元。你复元后,你大哥把那些圍攻你的小孩捉來,監視著他們,讓你一對一的把他們打了個遍。噢!我現在回憶到這件事的時候,仍然禁不住眼淚汪汪。多動人啊,你大哥的俠義心腸和你的英雄气概!我真傻,不是嗎?呵!我又要哭了!

×月×日

(這一頁中夾著兩瓣枯黃的玫瑰花瓣。)

早晨,我在門縫里拾到一朵新鮮的紅玫瑰,是你送來的么?當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邊,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后簪在頭發上。下樓吃早餐的時候,你那樣贊美的、深情的凝視呵!我真宁愿在你的凝視下死去。“我美嗎?我美嗎?”我在你面前轉著圈子。“小凡,呵,小凡!”你喊著,假若沒有你大哥在旁邊,你一定會來抱著我,吻我了。你大哥那樣看著我,他的眼光那樣奇怪,那樣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覺得我終有一天會——噢,可怕的!冬冬呵!

×月×日

今天我又明顯的看到那個陰影了,那陰影罩在我的額上,那樣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來。整日我埋在書堆里,冬冬去上課了。我翻遍了遺傳學,困惑已极,我研究不清楚。對著鏡子,我審視自己,十七歲,我畢竟已經十七歲了!上帝助我,我只是為了冬冬,才希望活下去呵!

×月×日

冬冬說:“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進你的骨頭!”我們整天纏在一塊儿。午后,大哥發了脾气,他對冬冬說:“你不能整天賴在小凡的屋里呀!別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仁慈一點吧!

×月×日

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廟里去求了一個簽。簽上寫的是:“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勿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几番風雨費疑猜。”這是我和冬冬的寫照嗎?我滿怀惊恐,冬冬攬著我說:“這是什么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黃色的簽條,拉著我在廟前廟后的石階上奔跑。黃昏的時候,滿山夕陽,我站在陽光里面,他忽然大聲喊:“別動,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預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呢?后天呢?我總有一天會褪色!我投進了冬冬的怀里,嚷著說:“讓今天停住!讓今天永遠停住!”“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說,他的聲音好奇怪,“今天永遠在我們手里!”是嗎?是嗎?冬冬呵!

×月×日

我還記得家鄉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還記得屋頂上那陰森森的閣樓,和樓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那是冬冬的爺爺的棺材,人沒有死為什么就要准備棺材呢?每年油漆匠來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還厚了。那一次,我們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里面,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彷佛是爺爺在樓下發脾气大叫,他們都一哄而散,跑得一個都不剩,只有我在空棺材里面,因為抬不起那棺材蓋,躺在里面嚇得直哭。沒多久,冬冬溜了回來,把我從空棺材里放出來,他的臉孔嚇得雪白雪白:“你沒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顫抖的手摸著我。我“哇”的大哭,嚷著說:“我嚇死了!我嚇死了!”他把我緊緊的抱在怀里,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疊連聲的說:“別哭,別哭,小凡,好小凡!”

然后,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壓在我的額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抬起頭來,我鄭重的說:“我長大了要嫁給你!冬冬。”

那時,我七歲,他十一,我已經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遠是他的人!多么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記得和我一樣清楚嗎?

×月×日

冬冬又去上課了,窗外下著雨,我倚著窗子坐著,看山,看云,看雨。我的情緒那么低落,沒有冬冬的日子就長而無聊,我不知道怎樣打發我的時間!(下面畫著兩顆大大的、相并的心形。)

雨總使我寒顫,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著雨,他們給我和哥哥穿上鯰衣,牽著哥哥到爸爸的墳前,哥哥只是笑,不停的嘻笑,傻傻的玩弄著鯰衣上的帶子。爸爸死了,他卻在笑,我哭著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爺爺把我拉開,撫摸著我的頭說:

“小凡,以后,你就住到我們家來吧!我把你當自己的孫女儿一樣看待!”冬冬站在一邊掉眼淚,揉著眼睛說:“是的,小凡,你跟我們一起住,別哭了,你沒有爸爸媽媽,我也沒有爸爸媽媽呀!”

于是,石爺爺也哭了,我們的眼淚和雨一樣多,只有哥哥在笑。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里,以后也就都住在冬冬家里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里來,用他的胳膊摟著我,我哭,他陪我哭。三年后在台灣,石爺爺下葬之后——可怜的石爺爺,他畢竟沒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几次的棺材!——我也同樣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間里,緊緊的抱著他,他哭,我陪他哭。噢!為什么我會想到這些傷心的事?都是這討厭的雨!

×月×日

石家和倪家,解不開的孽緣,世世代代!這是以前家鄉的人的說,下面還有一句,是:“永不得善果!”真的嗎?冬冬說這些都是鬼話,但是為什么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戀的故事?也都不得善終?難道我和冬冬也會——呵!我害怕這些!我害怕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么愛你呵,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可怕的一天——請你,求你,永不要遺棄我,永不要遺棄我!

冬冬!

×月×日…………×月×日…………

這就是那一個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記的一部份,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們的戀愛,那第一本日記讓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頭腦昏沉,眼睛脹痛。整夜,我腦子里就浮著小凡和冬冬的影子。擺脫不開,揮之不去。從這第一本日記中,我歸納出一個簡單而動人的故事。小凡和冬冬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戀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當小凡父母雙亡后,她就被收留在石家。她在石家長大、長成,和冬冬耳鬢廝磨,感情也与日俱增。但是,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种神秘的陰影,這陰影不是他們兩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這困扰著他們,使他們不安、痛苦。而且,這戀愛顯然還有一份阻撓的力量,那位不時在日記中出現的“大哥”!這就是我綜合出來的故事,至于那陰影是什么?我不知道。冬冬和小凡是何許人?我也不知道。可是,隨著第二三個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們是越來越熟悉了。

我終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記。事實上,最后一本日記已經不是記載事實,而是全部胡說八道,一些不連貫的句子,沒有意義的單字,布滿一張又一張的紙,還有些恐怖兮兮的圖畫,一個骷髏頭,一張獰惡的臉上洒滿了紅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跡,許多亂七八糟的線條,和被鋼筆所划破的紙張。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后一張比較清晰和通順的文字,是這樣寫的:

“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睛,在我的房子里跳舞,我討厭它們!整夜我都被几十個黑色的小鬼抓著,它們在抽我的筋,剝我的皮,用几千万根針來扎我,呵,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誰?我拚命想也想不起來,他們要抓我,我知道,那么多的人,他們問我問題,問我問題,不停的問,不停的問,呵,呵,呵!我要,我要干什么呢?”

下面沒有了,從這以后都是看不懂的東西。我拋下了日記本,腦中迷糊得厲害。這是怎樣奇怪的事?我,應征來做一個人的中文秘書,可是,這人并沒有工作給我做,卻把我安置在一個房間里,這房間充塞著一個神秘的影子——小凡,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謎,也解不開這個謎。我的主人依舊早出晚歸,每天搪塞我關于工作的問題,我越來越感到情況的不妙,終于,我決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辭呈了。可是,就在這時候,我的主人“召見”了我。

這是我到達翡翠巢的第六天,一個明亮的早晨,秋菊來通知我,說是石峰請我到他的書房里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著一份什么工程設計圖一類的東西,他手上拿著圓規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計算。看到了我,他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

“請坐,余小姐。”我坐了下去,疑問的望著他,但他又埋頭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坐了好一會,實在按捺不住,咳了一聲,我說:

“石先生,秋菊說是你請我來。”

“是的。”他頭也不抬的說。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給我做?”

這次,他抬起頭來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的注視著我。然后,他們圓規的針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著眉,顯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說:

“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

“我有同感,石先生。”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唇邊微露笑意。拋下了圓規,他坐正了身子,說:“好吧!余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記嗎?”

“這——”我錯愕的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不慌不忙的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了一口煙霧,他笑了笑——我發現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的臉孔一向冷淡而嚴肅。——他的笑帶點鼓勵和安慰的味道,不勉強我回答,他凝視著煙蒂上的火光,說:

“我知道你看過了,几天來,你很寂寞,你無事可做,你又很好奇,于是,你接受了小凡。我猜想,你對她應該是很熟悉了?你也閱讀過她在書上亂批的那些字吧?”

“我——我想。”我倉卒的說:“你在暗中窺探我。”

他又笑了。“确實不錯,你完全猜中。”

“這——這并不很公平,石先生。”我有些气憤:“我不懂你把我弄到這儿來,是要我做什么?”

“第一步,我要你看小凡的日記,”他慢吞吞的說:“這一點,你已經做到了。”“可是——你不必這樣神秘,如果這是我工作的一部份,你盡可以交下來讓我看。”

“這不同,當你把它當工作來做的時候,你不能自然而然的接受它。小凡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深深嵌進你腦子里去。告訴我,你對小凡的印象如何?”

“那是個很可愛,很活潑,很痴情,而略帶點任性和神經質的女孩子。”我說。“很正确。”他滿意的噴出一大口煙:“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仍然不懂,”我說:“小凡的日記和我的工作有什么關聯?”他打開了書桌旁邊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件東西,丟在我的面前,說:“看看這個,是不是能使你懂一些?”

我拿起來,那是一張照片,一個少女的四英寸照片,挺秀的眉毛,一對瑩澈的眸子,嘴唇很薄,唇邊有個小酒渦,微笑的樣子十分俏皮。翻過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小凡攝于一九六一年春”。

“怎樣?”石峰問,注視著我的眼睛迷离難測:“仔細看看這張照片,你會不會對照片上的人有些面熟?”

經他這樣一提示,我才發現确實如此,這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識,越看就越面熟,但又實在沒見過,我困惑的抬起頭來,石峰正審視著我。“看不出來嗎?”他問,又丟了一張照片到我面前:“那么,看看這個。”我拿起那第二張照片,卻赫然是我的照片,我應征時寄給石峰的那張照片,兩張照片一對比,我立即發現似曾相識的原因了。我和小凡,我們竟然長得非常相像,仔細看當然分別很大,猛一看卻确實有四五分相同,尤其是眼睛和臉龐。我疑惑的望著石峰:“我像她,”我說:“是么?”

“是的,你像她,但并不是最像的一個。”

“怎么講?”“在應征的一千多個人里,有比你更像她的,我之所以選中你,是因為你那篇自傳,你文筆活潑而心思靈巧,再加上,你還有一個地方和小凡相同——你是個孤儿。”

“我懂了,”我說,呼吸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我十分激動。“你并不是在找什么中文秘書,那些都是障眼法,你是要找一個小凡的替身,你就是那個冬冬,你無法使小凡复活,你就挖空心思想再找一個小凡,對吧?不幸我被你選中,你把我弄到小凡的屋子里,讓我看小凡的日記,想把我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變成你的小凡。但是,你錯了,天下沒有相同的兩個人,我也不可能變成小凡,這工作我不干!”

“冷靜一點,余小姐,”他說,態度沉著而穩重:“你并沒有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你有丰富的聯想力,卻沒有細密的推斷力。第一,小凡并沒有死。第二,我也不是冬冬。”

“哦,是嗎?”我愕然的問。

“你想,冬冬只比小凡大四歲,小凡今年不過二十三、四歲,冬冬也不過二十七、八,我呢?我已經三十七、八了,這不是很明顯嗎?”“這——”我頓住,半天,才說:“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如果小凡也沒有死。你為什么要找一個像小凡的人?”

他沉思片刻,煙蒂上的煙灰積了很長的一段。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點迷离,有點落寞,又有點蕭索。那眉端額際,積壓著某种看不見的憂郁,使他整個的臉顯得庄嚴而又動人,像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樣冷漠的,卻又充滿靈性和生命力。“故事必須從很久以前說起,”他慢慢的說:“希望你有耐心听我說完它。”我有耐心,事實上,他撼動了我,他的神情令我感動,他的語气使我沉迷。我靜靜的听著他的敘述。

“說起這個故事,我必須先說石家和倪家的關系。”他開始了,煙蒂上的煙在繚繞著。

“在我的家鄉,石家和倪家是當地的兩大家族,追溯到我們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几乎同樣富有,同樣有龐大的土地、家園、和為數眾多的子孫。兩家都是務農為本的書香世家,都出過才子,有過中科舉的子弟。而且,兩家一向友好,也互通過婚姻。這樣,不知道到了我們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變。石家的一個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能是我玄曾祖的父親,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聲望也不可能嫁女為妾。于是,我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計的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來達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落,就吞鴉片煙自殺了,据說死得很慘,臨死的時候,她咬牙切齒的詛咒著說:

“‘詛咒倪家!詛咒石家和倪家的戀愛!讓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終!如果石家和倪家的子弟相戀,天罰他們!天咒他們!’“据說,從此之后,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詛咒,永遠擺脫不開惡運的追隨。當然,這只是傳說,彷佛每一個地域,都有許許多多古老的傳說,用來解釋一些無法解釋的、离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确實從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從此結下許許多多解不開的孽緣。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從那一代開始,就几乎代代都有相戀的子女,而每一對都有最悲慘的結局。据說,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終于娶了倪家的小姐,婚后三年,這小姐瘋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內疚,壯年夭折。

“接著,倪家就被——按鄉下人的說法——惡鬼纏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們都要出一個瘋子、白痴,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來越減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經是獨子單傳。“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從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們曾經一起念書,結拜為兄弟。正像每一代一樣,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為懍于家鄉的傳說,不愿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結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這在當時,是一件引起軒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了,怎么死的,誰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帶了一儿一女回到家鄉,那個儿子就是小凡的父親,那個女儿是一個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歲那年死于瘋癲。

“小凡的父親長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愛上了我的姑媽,這次,堅決反對婚事的卻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懼的聲音反覆說:“‘石家和倪家絕不能通婚!絕不能通婚!不但先祖的詛咒尚存,中表聯姻,血緣也太近!’

“這樣,他們的婚事終于受阻,我的姑媽竟一時想不開,懸梁而死。小凡的父親因而心碎,就此遠离了家鄉。連我祖姑母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回來奔喪。在祖姑母臨死的時候,她才對我祖父說:“‘讓石家的孩子遠离開倪家,倪家的血統是有病的,是遭過詛咒的,他們永遠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孫!’

“她始終沒說出來她的丈夫是怎樣死的,不過,后來我們輾轉听說——也可能是傳說——說他并沒有死,而終老于一棟瘋人院里。“然后,許多年過去了,小凡的父親帶著小凡他們回來了,他沒有帶回小凡的母親,据說她母親很早就死了,帶回三個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頓了片刻,煙蒂已經快燒到了他的手指,他熄滅了煙,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鎖著眉,他在沉思,也在回憶。我沒有去惊動他,好一會儿,他又繼續了下去:“那三個孩子,你該從小凡的日記里獲得一些線索,她哥哥是個白痴,她姐姐——那是個美麗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說什么?倪家是遭過詛咒的?他們把她關在閣樓上,我總听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歲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嚨,死了。”

我打了個寒戰,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銳的問:

“還想听嗎?”“是的,”我說:“你剛談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該從小凡的日記里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記中屢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歲,他的名字是石磊。我們兄弟自幼父母雙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親死后,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后的骨肉了,算起來和石家還有一些親屬關系。至于那個白痴哥哥,我們把他送進了當地一家類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當我們來台灣后,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于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戀愛悲劇再度開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稱他為小磊,小凡卻總用她自己發明的稱呼,‘冬冬’來喊他——他們的愛情開始得更早,几乎在童年的時候就開始了。以前,家鄉的人把倪家稱為‘狂人之家’,都嚴禁孩子們和小凡來往,小凡從小就很孤獨,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們捉弄的對象。小磊數度為小凡而打架,他保護她,愛她,怜惜她,對她一往情深,從不改變。至于小凡,她從小心里就只有小磊一個人,這個,你當然可以從她日記中領會到。“來台灣那一年,小凡只有七歲,沒多久,我祖父去世,臨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嚀万囑咐的說:

“‘長兄如父,從此,小磊交給你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讓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當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敗了。我負起了教育小磊的責任,也曾經度過一段困苦的時期,兄弟兩人,加上小凡,相依為命的生活。小磊是個懂事而肯上進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燦爛的遠景,但是,他根深蒂固的愛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對小凡不利的話,斥之為迷信,為胡說,我越反對,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么說呢?”他用手抵住額,略事沉思,他的臉深刻動人——是一張重感情的,富思想的臉。“小凡确實是個可愛的女孩,她十四歲那年,我第一次帶她去做過一番精密的檢查,醫生證實她的腦波和心理測驗都不正常,換言之,盡管她一如常態,她的血管中卻潛伏著病態的因子。除此之外,她還有先天性的心髒病,醫生說她絕不可能長壽。我沒有把結果告訴她,但她自己也經常恐懼怀疑。我把檢查的結果告訴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顧,斥之為荒誕不稽,這樣,直到前年,小凡終于病發。最可怜的,是小磊那時剛剛大學畢業,正滿腹計划的想和小凡結婚,這打擊,使小磊一直到現在無法抬起頭來。”

“小凡呢?她在哪儿?”我插嘴問。

石峰靜靜的望著我,在煙灰缸里撳滅了煙蒂,慢吞吞的說:“在瘋人院里。”我又一次寒戰。望著石峰,我說不出話來,怎樣可怕的一個故事!它震動我每一根神經,牽動我每一縷感情,尤其,我看過小凡的日記,讀過她的心聲,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痴情。那樣一個有條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現在竟在瘋人院里!老天在她出世的時候,就剝奪了她獲得幸福的權利!這种生命,何必到世界上來走一趟?何等殘忍的故事!

“她——她——”我遲疑的說:“瘋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有興趣,哪天我帶你去看看她,她已經不認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樣,狂歌狂哭,狂喊狂叫。看過她以前的樣子,再看她目前的情況,那是——”他搖搖頭,眉毛緊鎖在一起:“讓人心碎的,所以,我不愿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瞞著我去,每次去過了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酗酒買醉,放聲痛哭。”“他——他現在在哪里?”

“你是說小磊?”“是的。”“在念書,念研究所,他大學里念的是外文,現在卻跑到研究所里去念中國文學,住在學校里很少回來,這儿使他触景傷情。”我沉思不語,這故事多么沉痛,一對深愛的戀人,被這种殘酷的事件所分開!我沉浸在這故事之中,几乎忘記了自己。石峰也不說話,只是坐在我的對面,靜靜的抽著煙。好一會儿,我才惊覺的抬起頭來:

“那么,”我魯莽的說:“我能做些什么?”

“挽救小磊。”他從容不迫的。

“什么?”我疑惑的望著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這樣,”他的語气沉痛而愴惻:“小磊原是一個腳踏實地,极肯努力的孩子,我們一度過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筑界奠定了基礎,情況才好轉。對小磊,我抱著极大的希望,祖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寵儿,祖父臨終把他托付給我,我必須承認,他是個能多好就有多好的弟弟,可是,現在,”他把眼光調向窗外,煙霧籠罩著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毀了。”

“你是說——他不再振作了?”

“兩年中,我用盡了一切辦法。”他繼續說:“我并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業,但他絕不能沉淪。而現在呢,小磊的念書只是藉口,這樣他可以不回來住,又可以不做事,但他根本沒有念什么書,他喝酒、賭博,逛舞廳,用种种方法麻醉他自己,來逃避現實。我不能眼看他繼續摧毀自己,所以——”“你想出征求女秘書這樣一個主意,事實上,你在找一個小凡的替身。”我嘴快的接了下去。

他深深的凝視我。“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并不想找到第二個小凡,”他說:“我只是在冒險,找一個和小凡長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過去,要在思想上、修養上、風度上、學識上都不亞于小凡,用來——”“還是一樣,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說。

“不錯。”我望著他,我想我的眼光并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錢為你的弟弟買一個愛人!你怎么知道別人的感情都如此廉价?”

他迎視著我,他的眼睛銳利而不留情的望著我,我覺得,那兩道眼光一直透視到我的內心深處。這個人,他顯然能剖析我的感覺,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這對你并沒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靜的說,把手邊的一個鏡框遞給了我。“這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個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張臉:濃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帶點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彌補了這點野性,反增加了几分文質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當漂亮,比他的哥哥強得多。以我來配他,可能是“高攀”了!

“嗯,”我冷冷的哼了一聲:“很漂亮,但是不見得赶得上亞蘭德倫和華倫比提!”“當然,”他淡淡一笑,彷佛胸有成竹。“我并不勉強你,余小姐,你可以考慮一下:愿不愿意繼續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著他:“已經斷定我會接受這個工作。”

“是的。”他也望著我。

“為什么?”“因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顆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獨。”我震動了一下,愕然的看著他,他的眼光溫和而誠懇的停在我的臉上,繼續說:“你放心,余小姐,我并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療他,使他不再沉淪,就是成功,隨你用什么方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該是你栖身的好地方,沒有人會虧待你,而且,你會發現小磊的許多优點,他是——值得人喜愛的。”

“但——但是,”我結舌的說:“你應該知道,成功的希望并不大。”“值得嘗試,是不是?”他問。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注意我呢?”我問。

“你長得像小凡。”他低低的說。

我們彼此凝視著,我心里有些迷糊,整個事情太意外了,我來受聘做秘書,卻變成了來做——做什么呢?心靈創傷的治療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极點,一時十分心亂,不知是否該接受這個工作,石峰又靜靜的開了口:

“怎樣?余小姐?或者你愿意明天給我答覆。”

“除了長得像小凡之外,你憑那一點選中了我?”我問。

“你的机智——你是很聰明的,余小姐。”

“你知道嗎?”我盯著他:“我的理智要我向你辭職,這工作并不适合于我。”“你的感情呢?”他問。

“不是感情,”我悶悶的說,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好奇,我愿意見一見你的小磊,小凡的冬冬。但是,這只是我幫助你,并非一個職業,你必須明白。”

“好的,余小姐,”他很快的說,一層胜利之色飛上他的眉梢:“如果你有不滿意的地方,隨時可以离開這儿。”

“一言為定!”我說。“一言為定!”他說。

星期天,早晨。滿花園的玫瑰花在盛開著,我一早就挽了個小籃子,在花園里剪著花枝,我要剪一籃玫瑰花,把翡翠巢每間房間都插上一瓶花。我剪著,走著,哼著歌儿。

有摩托車疾駛而來的聲音,門鈴響,老劉去開了門,我正遠在花園的一角,是誰?翡翠巢几乎是沒有客人的,我回過頭去,手里還拿著一枝剛剪下來的玫瑰。一個年輕人扶著摩托車,愣在那儿,眼睛直直的盯著我。我有些詫异,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這是他,石磊。

我想,我們兩人都怔了一會儿,他發怔,大概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有了幻覺,我發怔,是因為他确實漂亮,更賽過了他那張照片。好一會,我才醒悟過來,笑了笑,我說:

“嗨!”他把摩托車交給老劉,向我大踏步走了過來,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他的嘴角痙攣了一下,低低的詛咒了一聲:

“見鬼!”

然后,他問:“你是誰?”“余美蘅,”我說:“你呢?是石磊?是不?我听你哥哥談起過你。”他用牙齒咬了咬嘴唇,眉宇間充滿了煩躁和不馴之气,再盯了我一眼,他說:“你在這儿干嘛?”“剪玫瑰花,”我說。“見鬼!”他又詛咒了:“我問你在我家做什么?”

“我是你哥哥的女秘書,”我說,對他微笑。“你愿意幫我提一下籃子嗎?我馬上就剪好了。”我不由分說的把籃子遞給了他,他也順從的接了過去。他的眼睛依然盯著我,正像石峰所預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這樣盯著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時,我有一個感覺,覺得我在冒充別人,在誘惑這年輕人,一陣不安和煩躁掠過了我,我不經思索的說:“你是不是見了任何人都這樣死盯著人看的?”

“噢,”倉卒中,他有些狼狽:“對不起,這是,因為——

因為你長得像一個朋友。”

一千多個應征者里挑出來的!當然有些像啦!我望著他,那層煩躁的神色已經從他眉宇間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狽,几分不安,和几分頹喪。我頓時同情他起來,深深切切的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毀,被幻滅?已經摧毀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來?我不由自主的為他難過,被他感動,放柔和了聲音,我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感情的聲音說:“是嗎?很像嗎?”“并不很像,”他垂下頭,嗒然若失的。“你來了多久了?”

“一個星期。”“我不知道大哥為什么要請秘書,”他自言自語的說,再度抬起頭來,注視著我,他看來有些神思恍惚:“你該穿粉紅色的衣服。”他說,聲音很輕。

“因為她最常穿的是粉紅衣服?”我不經心似的問,再剪了兩枝黃玫瑰,放進他手中的籃子里。

“她?”他皺著眉。“是的,她——小凡,對不對?”

“小凡!”他像被刺著般跳了起來:“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你知道些什么?”“知道一個故事,”我輕聲說:“一個關于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無意間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間。”

他眉間的緊張神色消失了,那層落寞又浮了上來:

“你看了小凡的日記。”他說。

“是的。”我把最后一枝玫瑰放進他的籃子里,抬頭看了看天空,天藍得透明,云稀薄得像几縷白煙,淡淡的飄浮著,陽光明亮,秋風輕柔,我不由自主的伸展著手臂,說:“噢,好美好美的天气,一到這种不冷不熱的季節,我就會渾身都舒暢起來。我們總是很自然的就接受了許多變化,是不是?像季節的轉換,花開花謝,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是……”“可是,”他接著說了下去:“有些變化卻是我們無法接受的!”“不錯,”我看看他:“當這變化和感情糾葛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調轉了話題:“來吧!進屋里去,你愿意幫我把這些花插起來嗎?”

他聳聳肩,沒有說話,我們走進了屋里,突然陰暗的大廳里帶著涼意,我把花朵放在桌子上,秋菊已經善解人意的收集來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發里,把花一枝枝剪好了,插進瓶子里。室內很安靜,石磊坐在一邊,悶悶的看著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好半天,當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邊,再新插一瓶的時候,他突然輕聲的念出几句話:“雨過園林晴晝,又早暮春前后,名花獨倚芳叢,露濕胭脂初透,折取歸來,更覺丰韻撩人,正是欲開時候,翠壓垂紅袖。”我看了他一眼,微笑著代他念出下一半:

“低亞帘櫳,愛護殷勤相守,妖嬈無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東風,慣能搓捻韶華,故把輕寒迤逗。”

他對我揚起了眉毛:“這是清詞,你怎會知道?”

“你又怎會知道?”我笑著說。

“我在研究所里念中國文學!”

“我在大學也學的是中國文學!”我說。

他瞪著我,我也凝視著他,他的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張年輕的臉看來成熟了一些,然后,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發中,默然的瞪視著天花板。我不再理會他,把花插好了,我說:“我要上樓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給我做,你呢?”

“別管我!”他魯莽的說,沒好气的樣子。是個變化無常而難纏的人呵!我抱著兩個花瓶往樓上走,到了樓梯口,我回過頭來,一些話突然沖出了我的喉嚨,完全不受管束的溜了出來:

“別生活在過去里,石先生。有許多事情,我們自己控制得了,也有許多事我們永遠無能為力,我們總無法扭轉天意的,是不是?畢竟我們人類是太渺小了,我們無法和那些看不見的惡運來苦斗呵!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對抗呢?只是徒然自苦!忘掉吧!石先生,我們一生總是必須忘記許多事的呀!”

我的話一定很笨,從一開始見到石磊我就很笨,我應該裝作對小凡的事一無所知的。我看到怒色飛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來,暴怒的說:

“你是誰?你這個膽大妄為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對我講這些話?你最好滾到樓上去,滾!滾!滾!”

我狼狽的沖上了樓,我听到他在開酒柜,取酒喝。我做了些什么?我又為什么要做這些事呀?我在樓上的樓梯口碰到了石峰,他顯然站在那儿很久了,也听到了所有的對話。接触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說:

“我不干了,石先生。”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溫和得像窗外的陽光,輕聲的,他說:“你不要离開,留下來,余小姐。”

他的話里有著什么?他的眼睛里又有著什么?我遲疑的站在那儿,他又低聲的加了一句:

“留下來——我們需要你。”

是嗎?是嗎?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說別人“需要我”,帶著突發的、不可解的激動,我說:

“是的,我會留下來,我會。”

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的把花分別捧進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間。

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我用各种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然無法入睡。于是,扭亮了床頭柜上的小燈,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記,隨便翻開,跳入眼帘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帶潦草的字跡:“如果真有那么恐怖的一個日子,冬冬會怎么樣?我自己

死亦無關。但是,冬冬,冬冬呵!好上帝,假若真有那

樣一天,照顧冬冬吧!讓他有勇气活下去!讓他能繼續

歡笑,能再找到幸福……”

我拋開了這本冊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當空。花園里,花影仿蠑。月色涼涼的照著窗子,花香清清的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誘惑的味道。我拉開房門走出去,沿著走廊,我輕輕的向走廊的盡頭走,那儿有一道玻璃門,通往陽台。把手扶在玻璃門的扶手上,我怔了怔,陽台的欄杆邊,有個人倚在那儿,有一點煙蒂上的火光閃爍在夜色里。是誰?石峰?還是石磊?推開門,我走了出去,那個人斜靠著,修長的身子,長長的腿,他一動也不動。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靜靜的開了口:“晚上的空气真好,是不?余小姐?”

我听出來了,這是石峰。

“是的,”我深吸了口气:“有花香。”彎腰伏在欄杆上,我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園,又抬頭看看那半輪明月。“小時候,我總相信有某個夜晚,月亮上會垂下銀色的梯子,有個好仙女會從月亮里走下來,帶給我許多東西,實現我的愿望。”

“是嗎?”他吸著煙。“那時候,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被愛,”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愛,愿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個朋友都愛我。”

“貪心呵!”他說。“你的愿望不小。”

“是的,确實不小,”我望著月亮:“到現在,這好仙女還沒有下來呢!”“你怎么知道?”他說:“說不定她已經下來了。”

“啊?”我望望他,夜色里,他的臉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樣嚴肅和難以接近了。“如果她下來了,她是為別人下來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愛,我不。”

“你的傲气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礙。”他說。

“你又何嘗不是?”我說。月光使我膽大。

一陣沉默,然后,他笑了。“或者我們都該撇開一些障礙。”他說。

我不語,但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跳。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說話,好一會儿,他才又慢吞吞的開了口:“你從小沒有兄弟姐妹?”

“沒有。”“十歲喪母?十五歲喪父?”

“是的。”“那么,你也認識過孤獨,也領略過那种被壓迫著的寂寞,和想闖出去,想掙扎、吶喊的滋味。”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疊連聲的說:“你也是這樣的嗎?”“我自幼是獨子,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繼而去,結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親。”

“你的童年里也沒有歡笑嗎?”

“孤獨,和過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點,壓在肩膀上的就是責任,但是—噢!就像你說的,人一生總是必須忘記許多事的呀!這些都是該忘的!”

“可悲的是,該忘的都是我們忘不了的,而被我們遺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里留不下痕跡的東西。”

他望著我,他的眼睛在夜色里發著光。

“你的話超過了你的年齡。”

“我的年齡該說些什么話呢?”

“夢話——這是做夢的年齡。”

“你像我這樣的年齡,就在做夢嗎?”“不,那時祖父正病著,我身上是整個家庭的重擔,念書,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沒有時間做夢。”

“當你有時間做夢的時候,你做了嗎?”

“做了,一個荒謬的夢,”他咬咬牙,臉上的線條突然僵硬了。“一個很美麗的夢,像晚霞一樣,美得迷人,幻滅得也快,接踵而來的,就是黑夜。”

“你是指——”我沖口而出:“你的太太嗎?”

他猛的一震,彷佛煙蒂燒到了手指。迅速的掉過頭來,他的眼睛狠狠的盯著我。友誼從我們之間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里去了。他的聲音冷冰冰而又怒沖沖:

“別去探問你所不該知道的事,余小姐。你未免太越權了。”我的心發冷,寒气從月色里傳來,從花香里傳來,從我腳下的磨石子地上傳來。我挺直了身子,我的聲音尖刻而生硬:“我會記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會記住我自己的身分。”我的話說得很快,說完,我就及時离開了那座陽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間里。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我用手捧著頭。見什么鬼?我會留在這個地方?擔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么命運把我帶到這儿來?認識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個离奇的故事?床頭的燈光幽幽暗暗的,我就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陣腳步聲所惊動,有人在走廊里走動,腳步沉重而不整,是誰?我正在愕然之間,我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我用手蒙住嘴,差點爆發出一聲尖叫,但是,立即我認出他來,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蹣跚,他喝了過多的酒。

我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想去攙扶他。

“你喝醉了。”我輕聲說,不愿惊醒屋子里其他的人。“你應該回到屋里去睡覺。”他瞪視著我,他布滿紅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簇奇异的火焰,他整個臉龐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了。伸出手來,他顫抖的碰触著我的臉,嘴里夢囈般的反覆低喚著:

“小凡,呵,小凡!小凡!”

我的心痙攣著,他的顫抖迅速的傳染給了我,我看到了一個被感情折磨得瀕臨死境的年輕人,听到了他痛楚、瘋狂,而炙熱的呼喚,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于說明,不忍打破他的夢境。

“小凡!”他再喊,他的手攬住了我,于是,驟然間,我被擁進了他的怀里,他的嘴唇饑渴的壓在我的唇上,狂猛的揉搓吸吮。我的頭發昏,喉嚨里干燥欲裂,但我沒有失去我的理智,余美蘅,可怜的美蘅呵!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而我是另一個女人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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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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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满西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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