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个月后美国纽约——
办公室里，常维磊站在落地窗前，边抽著烟，边听特助报告，他的心思明显不在特助所报告的事情上，飘远了。他离开台湾是今年的二月十三日，而才一眨眼，居然又已经到了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份，时间，真是残忍的利器。
它让人老。
它让人感伤。
它让人想要回头，却已经无法回头。
“总裁，曼哈顿那块地的标售，你要作最后的决定了。”常维磊没有表示看法，仍只是抽著烟。
“mr。Davis要跟我们谈合并，他已经点头了，我们拥有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他占百分之三十。”
他换了个站姿，表情微显不耐。
擅长察言观色的特助主动请示，“还是……我晚点再来报告？”这个特助半年前才毕业于哈佛商学院，是个优秀的华裔青年，才为常维磊工作半年，就已经成为他的特助，大小事都可以搞定，有了他，常维磊不用再忙到要爆肝。
“Brain。”常维磊唤道，并没有转过身，风马牛不相及的丢出一个问题，“你去过台湾吗？”
他也不管总裁怎会突然问起这个，如实回答，“高中暑假时去过。”
“感觉呢？”转过身，他边抽著烟边问，表情沉郁，似乎这个地方，挑起他心灵深处的情绪。
“普通。”
“你不喜欢台湾？”
“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那时我才十六、七岁，只是去玩、去拜访一些一辈子见不到几次面的亲戚，回来纽约后，很快就忘了。”Brain简单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没有碰上能令你一生难忘的女孩？”
“一生难忘？！我那时才十六、七岁！”
“Brain，缘份是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常维磊感触很深的道。
Brain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平日的总裁不苟言笑、是个工作狂，在他的眼中，他工作第一，赚钱至上，尤其是自己刚进公司时，这公司岌岌可危。像是下一分钟就要宣告破产似的，但是总裁又撑起了一切。
最令他服气的是，总裁的决心与毅力，他要达成的目标，就一定要达成，绝不打任何折扣。
“Brain，如果我现在离开公司一阵子，你可以稳住局面吗？”常维磊很冷峻的问著他，没有任何玩笑意味。
“你打算离开多久？”Brain评估道。
“至少一个月。”
“一个月……”
“怎么，我这样没日没夜的操著大家，逼你们一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难道你们会舍不得我？”常维磊说起了冷笑话。
“但总裁你也付了我们高薪啊！”Brain中肯的说：“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很好！我没有重用错人，所以呢？”常维磊把烟蒂掘熄。回到纽约之后，他才开始抽烟的习惯，没办法，压力过大或是烦躁的时候，他发现，抽根烟可以帮他宁静心神。以前讨厌烟味，现在却没有那股烟昧就浑身不自在。
“我可以。”Brain自信的承诺。
“有事一通电话或是简讯……”
“总裁，台湾和纽约之间距离没有那么远。”Brain笑著表示。
“没有吗？”常维磊有些失神的回应。
“真有大事，你立刻飞回来还来得及。”
“那我可以放个长假了。”常维磊告诉自己。“我该放个长假了。”
“总裁，你是该如此，毕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Brain卖弄起他的中文造诣。
“浮生若梦是吗？”常维磊喃喃重复。
“做任何事都要及时。”Brain再补上一句，“很多事、很多人错过了就错过了。”
“Brain……”常维磊心有所感。
不愧是跟在他身边半年的特助，只是听了他语意不明的三两句话，就可以猜中他的心思。
“总裁，希望你心想事成。”
“我也这么希望。”
辜洛婷已经不再是一名小模特儿，情伤令她更寄情于工作，靠工作来疗愈伤口，一直到现在，她还是搞不懂常维磊为什么可以那么绝然的离她而去，他可以给她编个理由，让她不那么生气、绝望。
但是他却选择狠狠捅了她一刀，不曾对男人动过心的她，这一次是真的投入感情，为他放弃原则、抛下自尊，结果那家伙却毫不留恋的跑了……
她的生活，除了忙碌，看似没有改变，但她知道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她的心境、生活习惯，连妈妈……她都觉得有了些改变，虽然母亲没有明说，还搞得有些神秘兮兮，不过看在母亲变得更有精神的份上，她没有追究，做人，快乐、开心就是了，想太多，折磨自己。
于是她更加拚命的接工作，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一闲下来，那种心上的缺口好像永远都愈合不了的焦虑会叫她抓狂，她爱工作，希望永远都没有空下来的时间。
已经有了带新人的资格，当她在钟骏熹的办公室里，看著他对一个新加入的小模特儿耳提面命，而她自己呢？只是叼著根烟，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在模特儿圈，抽烟很平常，只要不被狗仔拍到就好。
钟骏熹虽然是在教公司的新进人员，但是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辜洛婷，看著她的烟瘾愈来愈重，他想视若无睹都难。
“洛婷，做做新人的榜样吧！”他隔著一段距离对她喊话。
“抽烟不犯法。”
“明年开始，只要是在三人以上的场合，抽烟就是犯法的，洛婷，至少为了健康理由——”
“你们俩之中有人会告发我吗？”她还是不在乎的表情。怎么，抽个烟会被抓去关或是送到偏远地区去做社会服务吗？“而且那是明年的事。”“我不会。”小模特儿低声保证。
辜洛婷转看著钟骏熹。
“你是女人。”他用力一叹。
“女人抽烟更不犯法。”
“你一定要这样当面呛我吗？”他对她已经够客气、够宽容了。“在你的师妹面前，不给我留一点面子？”
辜洛婷耸耸肩，至少不再回话。
“烟抽多了，口中会有异味，而且别人一靠近你，那股烟味——”“老板，我不会跟你接吻，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口中是否有异味，至于身上的呢？”她故意抬起一只袖子闻了闻。“我不觉得有什么烟味。”“辜洛婷！”
“怎样？”
“你这态度……”钟骏熹气得要爆血管。
但是小模特儿却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辜洛婷在模特儿这一行口碑一流，她没有任何绯闻或是包养流言，是个凭实力往上爬的女模特儿，抽个烟又算得了什么？
“出去！”钟骏熹对小模特儿发出一声暴吼。“你杵在这里干什么？”“是你叫我—”
“滚！”
小模特儿立刻像是只丧家之犬逃出经纪人的办公室，她这一会有个心愿，那就是有一天，她一定要像辜洛婷这样，在她经纪人的面前大剌刺的抽著烟，然后大声的回话。
辜洛婷看看那小模特儿的背影，心有所感。经济寒冬，模特儿想出头愈来愈难了，因为商业活动或是代言愈来愈少，幸好自己已走过这段时期。
“你不怕得肺癌吗？”
“不抽烟也会得肺癌。”她冷冷的回话。“既然抽不抽都会得肺癌，那我决定抽。”
“形象呢？”
“去他的形象！”
“辜洛婷……”钟骏熹摇头不已。
“我只是抽个烟，又不是破坏人家的家庭。”现在的她更呛、更一副“小辣椒”的样子了。
如果不是感受得到她的伤痛，他不会如此纵容她。
“二00九年的新年历里，十二个模特儿之中，你拍出来的效果最棒。”他跟她谈起公事，这应该可以减少两人之间的火药味。
辜洛婷还是无所谓的调调。
“跨年的烟火秀，你有兴趣看吗？”
“没兴趣。”
“那么跨年的表演活动呢？”
“随便。”
“元旦假期。你……”
“没工作就在家睡觉。”
“洛婷，我们可以——”
辜洛婷却很酷的把烟蒂扔到地上用高跟鞋踩熄，接著她拿起皮包，捞出一包薄荷口味的口香糖，拿出两片，打开包装，放进嘴巴里去嚼。
“洛婷，我可以带你去度个假，你这段日子几乎没有任何休息，工作一个接一个，你不是机器，我也不是没有人性的经纪人，我们一起去好好放松自己，增进感情。”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决定一步步对她展开追求。
“还有没有正事要谈？”她站起身，一张冷脸上没有任何感情。
“洛婷，你能不能——”
“不能！”她说完就直接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
很少跟母亲一起逛街，因为身为模特儿，辜洛婷有穿不完的衣服，厂商会提供、会赠送，而不工作的日子里，她更是毛衣、牛仔裤、一件大外套就搞定，她真的不需要上街买衣服。
但是夏芳玉不同了。
有个大了她几岁的男人，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他们俩都走过丧偶的痛楚，子女也已长大了，正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所以她开始喜欢打扮，把自己弄得有女人味些，五十多岁……应该还可以追求幸福吧？
走到脚快断掉的两人，想了半天，决定去港式饮茶吃些小点。
辜洛婷喝茶的时间比较多，小点她只吃了凤爪及一笼烧卖，然后她就几乎只看著母亲享用。
“对了……”夏芳玉突然想到。“你知不知道有人买下咱们那栋公寓的顶楼加盖，正加紧装潢。”
“顶楼加盖可以买卖？”辜洛婷的身体猛的一僵，有些意外又震惊。
“是卖出去了。”
“真有人这么蠢？”她一哼。
“真是有人这么蠢的。”夏芳玉漫不经心的回应，只是因为这个话题，她不由得想起一个人，而她相信女儿也想到了。
“洛婷……”看著自常维磊消失之后就几乎不再笑的女儿，她的心中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一直很犹豫自己该不该说。
“妈，你想说什么？”
“我……”她还是吞吞吐吐的，衡量过后，决定改换一个比较不具杀伤力的话题切入，虽然这也很让人难以数齿。“今年的最后一天……
那个跨年……”辜洛婷有些意外。“你有计划？！”
点点头，鼓足勇气，她才说出口，“我可不可以外宿？”“你是说你要出门去玩两天一夜？”
“是。”夏芳玉说完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生怕被女儿指责。
“很好啊！”辜洛婷很爽快的赞成。“出去玩是好事，你如果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我才会烦恼。”
“你不问我是跟谁去的？”
“你高兴就好。”
“那么你不在意我再……”她不好意思说了。
“妈，人生是你的，要快乐过日子是你的权利。”辜洛婷注视著母亲。
“爸爸已经死了那么久，如果有不错的人选，做女儿的怎么可以阻碍母亲追求幸福？”“洛婷……”夏芳玉很感动。
“你以为我会叫你孤零零，或是一辈子跟我对看的过日子吗？”辜洛婷说完之后喝了口茶。
“洛婷，我也不想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过日子，自从维磊那小子——”
“妈！”辜洛婷恶狠狠的打断她的话。
“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夏芳玉继续探问。好不容易起了头，她可不能退缩。
“我不想谈他。”
“不谈他就可以抹煞他曾经存在的事实？”
“他不存在了。”
“洛婷，有些话我本来忍著不说，可是看你这个样子，一直迟迟走不出来，我……”直到今天，她还是很自责。维磊是为了她著想，也是怕洛婷痛苦才决定断得一干二净，他宁可让洛婷怨他、恨他，在搭上飞往纽约的班机前，他还特别打了通电话给她，拜托她不要告诉洛婷那天两人的谈话，他说这是为了洛婷好，然而，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妈，别逼我说出不孝的话。”辜洛婷的脸色在瞬间拉下来。
“你要学习面对现实，逃避不能解决事情。”“我没有逃避，我很努力在过生活、在工作！”她大声驳斥。
“那你为什么不谈新的恋爱？”夏芳玉一针见血的问。
“我不想谈恋爱。”
“那不健康又不正常。”
“妈——”辜洛婷想求母亲饶过她。
“我也很怕万一自己找到了幸福，而你却得一辈子都孤家寡人，我能放心吗？”夏芳玉语重心长的说。
“我吃饱了，我去买单。”她拿出皮夹。
“洛婷，听妈把话讲完。”
“不了，只要你要讲的是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我一个字都听不下去。”辜洛婷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洛婷……”
“你操心自己就好，给自己找个好归宿吧！”
再回到这熟悉的顶楼——
不能说是熟悉，因为小小的二十坪顶楼加盖，他找了人好好的装潢，这不再是什么简陋的屋塔房，而是六星级大饭店里的总统套房，豪华、舒适。
有人买下这顶楼加盖的消息应该传到洛婷的耳中了吧？
当她知道他回来了，她会怎么想？
九个月前踏上纽约的那一刹那，他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她好，所以他忍住思念不打电话给她，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了她，但是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长痛不如短痛，他总是这么说服自己，却忘了他其实没有做出努力，一丁点都没有，他只是很干脆的舍弃了她，舍弃了这段感情，现在——
他要怎么善后？
还是得回纽约，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一个人走，他要带著洛婷，努力说服夏妈妈，他们三个人一起走。
带著一份礼物，他站在辜洛婷的家门前，摁了儿下电铃，但是并没有任何人来开门，他打听过知道她们还是住在这里，只是……没有人在吗？连夏妈妈都不在吗？现在是傍晚，不是买菜的时候。
就当他放弃的转身，他双眼对上的是，辜洛婷那张不带一丝温暖的脸，她的双眸里只有怨恨与冷寒，眼神像要将他刺穿似的。
“洛婷。”没意识到自己叫出她的名字，一直到听到声音，他才发觉自己开了口。
辜洛婷僵住身躯，痛恨的发现这男人对她的影响力依旧。
“洛婷……”他再唤一声。
“请问你找谁？”她把他当是陌生人，口吻力持平静的淡然问道。
“夏妈妈……不在？”
“她不在。”
“我……”常维磊有些紧张。她家里只有两个人，夏妈妈不在家，那就只剩她，但是……
“你可以离开了。”她傲然的赶人。
“洛婷，让我说几句话。”
“洛婷？！你叫我洛婷？洛婷是你叫的吗？”他叹了口气，对她的反应早有了心理准备的。
辜洛婷看著这个九个月多不见的男人，他还是帅得无法无天，不过他以为他带个礼物上门赔个不是，一切就会雨过天青吗？
“滚开。”她斥道，大门的钥匙在手中晃著。
“洛婷，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不需要。”她冷笑，会令人头皮发麻的那种。“真的不需要！”
“当时——”
“没有当时，都过去了。”
“如果你肯听听……”
“我没有那个时间与精力听。”辜洛婷还是在笑，但是笑意不达眼底，让人看了不由得胆颤心惊。
“我那时非回纽约不可。”
“当然，你要赶回去领什么摄影大奖吗？”她刻薄的挖苦道。
“洛婷……”
“这次又来台湾拍什么啊？”她笑里藏刀的问。
“我是为了你而来。”
“再说一次。”她做势挖挖耳朵。
“我是为了你而来的！”
没有一秒钟的停顿，常维磊的话才说完，辜洛婷马上一巴掌打过去，而他没有闪躲，站得挺挺的任她甩这一耳光，这是他应该承受的，在他那样践踏她的感情之后。
没有打人之后的快感，她反而更痛苦，她宁可他把头别开。
“你以为你这样可以让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她摇摇头。“别作白日梦了。”
“如果你知道我一定要离开的原因，那么你会再给我机会的。”
“我看起来像是动过失败的脑部手术的人吗？”
“每个人都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苦衷。”
“说不出来的苦衷？”她冷笑的学他再说一次。“哈！原来你不只是个摄影师，还是个很有想像力的小说家。”
“洛婷，我不是什么小说家！”
“哦，你不是小说家呀。”她微偏著头，状似认真的想了下。“那么你是什么呢？”
“我——”
“骗子？”她说完之后换上一张冷脸。“给我滚远一点！你这个该被流放到冥王星的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