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由那段生不如死的药物戒断炼狱走过的他,真的曾想过,再也不回记忆中那片曾那样美丽、生气勃勃的大草原。

可当那三名从不是他心腹的野汉子千里寻来、并在他眼前涕泪纵横,当望见那群四处逃窜多年已再无栖身之处的牧民,当看着盘元左向来清静的小脸上,因一群与她毫不相关人的安危抹上那抹仓皇失措,当望着那片虽依然青绿却那样静默的草原时,他便明白,纵使能逃离那片草原,他,永远也逃不过内心的浓浓歉疚、对自己的深深谴责,以及对那片草原的永恒眷恋。

所以他回来了,以鵟王的身分及面貌重新回到了赫伦草原上,赌上他的命,用比过往更冷狂、无情的态度面对所有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用最短的时间,用最快的方式,结束这场恍若持续了百年的草原寒冬。

一切,几乎都如同他计划般的进行着,只除了盘元左。

一开始,他真不知晓她是名女子,再加上她守护他多日的那颗傻心、那份傻勇,所以在种种考量下,决定将她带走。

但那段在马车里朝夕相处的日子,纵使他再愚钝、再心事重重,也不可能没有发觉她的女儿身。那时的他无法将她一人弃於草原,也并不厌恶她的存在,更在发现她懂天时之时,决心留下她。

不过,他怎麽也没有想到,这世间竟会存在这样一名玲珑剔透的清灵女子,让因额伦儿之事後对女子几近厌恶的他,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动了心——尽管明知不该,明知不可。

但他真的无法控制,因为盘元左实在太讨人喜欢。那三名野汉子喜欢她的傻勇,那群牧民感佩她的相救、喜欢她的率真,而他,更喜欢她只会因「养生」之事而发脾气的可爱模样,以及那颗晶莹清透的水晶之心。

本以为在得知他的身分後,她会像所有人般畏惧、逃离他,但她没有,她一如既往的跟随着他,一如既往的用她那清澈的眸子望着他,一如既往地、不带任何戒心与目的地钻入他怀中取暖……

他悄悄保护着她,悄悄怜慕着她,悄悄希望她那双美丽的眸子永远澄静,直至发现,自己无心的作为极有可能对她的安危造成严重伤害之时,才不得不狠下心主动伤害她,只为将她赶离他的身旁,却又在以为她真的要离开时,忍不住心底想望,强占了她……

当明白她之所以一直留在他身旁,全因他曾救过她,他心底那份奢望向来清静、无邪的她会懂得男女情爱,会恋慕上他的心火,彻底灭了。但额伦儿到来那夜,望及她那一身傻气的装扮时,他的心,一方面欣喜若狂,一方面却痛彻心扉。

他欣喜她心底女儿心思的萌生,却更心痛他无法给予她该拥有的一切,甚至,还必须用那样残酷的方式责怪她,让她清澈的眼眸染上一抹忧伤……

「元左她……恨我吗?」想起过往的一切,耶律获再忍不住哑声问道。

「你演得跟真的似的,你说呢?」听及那低哑的嗓音,盘劭先终於睁开了眼眸。

「我必须如此。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事半功倍。」心,猛地一痛,但耶律获只能咬牙说道。

「欲速则不达。」直视着耶律获紧握的双拳,盘劭先问道,「你究竟急什麽?」

「人的一生,真的太短、太脆弱……」将眼眸望向那片辽阔草原,这一次,耶律获笑了,但笑得那样伤悲,「而这草原,也悲伤得够久了,久得我都想不起回荡在这片生养我长大的草原上的歌声,是什麽样的音调,原本辽阔的天空,又该是什麽颜色……」

真的,他想要的,只是曾经那样欢快、愉悦的歌声,那样湛蓝、深远的天际,那样青翠、肥沃的水草地,那样热情、诚挚的笑容——他们所有人曾经共同拥有的……赫伦草原。

「这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事物。」同样望向那片草原,盘劭先的嗓音那般飘忽。

「我明白。」

「但倒是从不乏希望的存在。」盘劭先缓缓站起身向帐外走去,「两个月。」

「两个月?」听到盘劭先的话,耶律获蓦地一愣。

「两个月。」定住脚步,盘劭先冷冷说道,「但我不保证你能活下来。」

「可以。」耶律获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可以我不可以。」回身狠狠瞪视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耶律获,盘劭先冷哼一声,「我家元左离发现她的『帝堤』只差一步了。」

不太明白盘劭先为何动怒,但在听及盘元左就要找到她的帝堤之时,耶律获彻底放下心了。

她这般美好的女子,就该是这样的结局,而他,真想亲眼看看她寻得自己「帝堤」时那一刻的神情呢。

只他,还有这个机会,还有这个资格吗?

「禳族人寻找『帝堤』时,可以……有外人随行吗?」

「自然不行。」听着耶律获喑哑得不能再喑哑的嗓音,盘劭先冷冷甩帘而去,「但若你的存在与她的『帝堤』息息相关,那就另当别论了。」

眼眸缓缓瞪大,望着那片来回飘荡的隔音帐帘,耶律获笑了,笑得眼眸全是雾光。

坐落在额郘城中心处的那座府邸,占地辽阔,却人烟稀少,因为这是耶律获的住处,平常出入的人本就不多,在他出征之时,更几乎无人敢随意踏入。

但这日傍晚,在东角花园处的水池旁,却坐有一个小小的孤独身影,动也不动地傻傻凝望着水面的落叶飘花。

当夜幕缓缓降临之时,终於有人打破了那阵孤寂的沉静——

「元左少爷,该吃饭了。」

是的,这孤独的身影属於盘元左,那本该被囚在府内地牢中,却在耶律获离去後第二天,便被牧民们悄悄拎出,养在花园里的盘元左。

「谢谢你们,但我真的不饿。」转头望向那两张向她走来的熟悉脸庞,盘元左轻笑说道。

「不饿也得吃!」手提食笼的大婶先是恶狠狠地说道,然後在望及盘元左瘦了一整圈的小脸後,眼眶再忍不住缓缓红了,「毕竟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还是待在地牢里的好,万一——」

「没有万一!」大婶理也不理盘元左的话,迳自将菜饭放至花园石桌上後,回身唤道,「柱子,盯紧元左少爷了,没吃完,绝不许他发呆、冥想!」

「好的。」

在那年轻牧民真的很严格的盯视下,不忍拂了他们好意的盘元左只得勉强将那些菜饭吞入腹中,然後在年轻牧民满意的目光中,挥手向他道完再会後,又傻傻坐回池畔大石上。

真的,她还是待在地牢里好些,至少这样,万一真有个万一,她才不会连累到他们。更何况,一想及自己的所在,是耶律获与额伦儿未来的家、未来的花园,她真的连呼吸都几乎要停滞了。

在被耶律获又一回打入地牢的第三日,他便出征了,这回,他不仅带上了九成的兵马,还带上了额伦儿。

九成兵马,代表的是最後的背水一战,而额伦儿,自是他成就大业时,最想与之共同分享荣耀之人。虽没有人告诉过她,但由牧民们的谈话中,她还是隐隐知晓,自耶律获与额伦儿重逢後,他俩便几乎形影不离……

将头埋在紧抱的双臂间,盘元左轻轻呼吸着衣衫上的淡淡酒香味,那独属於耶律获的气味。

天底下有那样多的人,为何偏偏恋上他,恋上一个心有所属、且永远不会望向她的男子?

而又为什麽,明明知道他永远不会望向她,她还傻的日日用着他的陈酒香皂净身,只为让那香味能继续环绕自己,让自己作着那永远不可能实现、恍若依旧被他拥在怀中的幻梦……

这样的心情,究竟要多久才能褪去?

究竟还要过多久,她才能忘了他,忘了曾经的一切,也忘了自己……

正当盘元左心痛得小小的身子微微轻颤之时,突然,她的腰被人一把扣住,而後,身子被人整个扛至了肩上——

「谁准你出来的!」

当耳畔传来那日日出现在梦中的熟悉嗓音,盘元左先是一愣,而後什麽都不及多想便急急喊道,「是我,是我自己!真的没人帮我!是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你自己?」将盘元左扛至卧房丢至厚厚的软褥上後,耶律获冷哼一声。

「真的是我自己,没有别人!」

听着那声冷哼,盘元左急得眼眶都红了,耶律获却理也不理的背过身去,迳自开始脱去那一身风尘仆仆的大氅。

「为什麽用我的皂?」

「我的……用完了……」当身上香味的秘密被发现,盘元左的小脸蓦地一红,半晌後才嗫嗫嚅嚅地说道。

「我累了,先给我沐浴濯发。」脱去一身衣衫後,耶律获头也不回地走入房旁那有着温泉池的梳洗房,「剩下的一会儿再说。」

「是……」

乖乖跟在耶律获身後,盘元左望着他直接跳入池中,将头靠在池畔并仰起後,连忙拿起小木桶,先为他将长发全濡湿,又赶忙取过他的皂,细细为他濯发、按压、冲洗。

都几乎想不起上回这般为他濯发,是什麽时候了……

而下回……还有下回吗……

怀着这样的心思,当小手再度抚及耶律获僵硬的颈项时,盘元左按压得是那样的用心,只眼眸,却缓缓朦胧了。

当她的手肘触及他肩上的新创口,她的心蓦地一疼,而手完全不敢像过去一样用力,反而微微颤抖着。

偌大的温泉池畔,没有人开口,只有轻轻的水声,许久许久後,耶律获突然眼眸一睁,由水中跳起,拿了一块柔布围住下身,头也不回地往房内走去——

「你也洗一洗,用你自己的皂。」

「是……」

脑际,微微恍惚着,盘元左还是依言脱下衣物进入水池,完全忘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用她自己的皂净着身,在全身盈满了清茶香味後,穿上衣衫走回耶律获房中。

房中的耶律获,依然如方才盘元左望见般,下身围着一块柔布,但却大剌剌地趴在那张大床上,然後在听及她的脚步声时,手往案桌上一指——

「换上後来为我踩背。」

踩背是没问题,但换上什麽呢?

眼眸缓缓转向耶律获手指的案桌,盘元左发现那上头摆放了三组衣衫,一组浅浅的蓝,一组淡淡的绿,一组粉粉的红。

「要换上……哪一套?」盘元左呐呐问道。

「喜欢哪套就选哪套。」

几乎没有考虑地,盘元左便走至了那组浅蓝前,然後轻轻褪下自己的灰衣,除去裹胸长绸,换上了与耶律获眼眸相同颜色的衣衫。

那件斜襟及腰短衫,以及那及膝宽摆裙的颜色很浅很浅,白中透着蓝,但反褶袖口、领口与下摆,却有一宽段的深蓝织绵;那件高领无袖坎肩,则全由深蓝织绵织就而成。

衣衫旁,有一双柔软无比的软皮反摺黑靴,以及一顶深蓝小帽,当盘元左将那小帽拿起,立即发出了一阵叮叮当当声,因为那顶小帽前,垂坠着一串如帘般的蓝色水晶石,帽後,则是长串的同样材质水晶石。

当她将小帽戴至头上,她的额前眉上覆满了水晶石,及腰的长发也被那长串的水晶石轻覆。

这套衣裳,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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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劫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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