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客栈那一晚发生的事,因花余红的夜探而阻断了,他那时心浮气躁,无法应付她突如其来的情意……不,她的情意不是突发,是多年来的累积与酝酿。选在那个秋风秋雨的夜里坦然相告,教他心弦大乱,甚至是不知所措,她逼得他不得不面对心中事……

回“湖庄”的路上多出花余红,他没能静下心来思索,待返回庄子里,安顿好“贵客”,一切尚得等师父那边传来消息,他以为暂无旁务了,大师哥却笑咪咪丢出话!人是他带回庄的,就由他作陪。

他不陪都不成,真把花余红丢着,那女子阴险狠辣,专挑“软柿子”啃,为达目的定会向最好亲近的那一个下手,他不要他家桂圆被带坏、卷进是非里。

他家桂圆……

唉,听听,他都觉得自个儿像她爹。而他这个当“爹”的却好不要脸地觊觎起“闺女”香滑的嫩肤、窈窕的身子和柔软鲜嫩的朱唇,他还是人……家的“爹”吗?!

他想再与她谈谈的,这一次,断不能选在有床榻的所在,他怕欲谈之事没着落,他与她倒先往床榻上“着落”了。

这几日,铁掌总没来由发烫,他没发功,是心在发功,他的掌残存着那晚抚过她身躯的热,记得她丰挺胸房的触感,他到底还是下流。至极下流。

这一边,桂元芳小心翼翼捧着女子香荑,端详着,嗅了嗅,忽而道:“十三哥,这药不够好,用我的‘金玉冷香膏’,对付灼伤成效最好。”说着,已从怀里取出一小扁盒。

韩宝魁粗眉略沈,按住她欲启盒的手。“那是七师哥给你的,别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桂元芳怔了怔,不及驳话,躺椅上的姑娘已花容浸雨,落泪落得好不可怜。

“什么不相干?真不相干,人家怎会来这儿?还有这只手啊,你瞧,你瞧,原本细白柔嫩得很,都不知是谁往我袖上泼了油、点了火,才落得如此千疮百孔,谁赔啊?呜呜呜……你们‘湖庄’就这么待客吗?呜呜呜……”

韩宝魁目光深炯,幽幽瞧不见底蕴。

他在看她。看着像芝芸的一张脸容,却比芝芸媚艳多娇。

桂元芳心在痛,几天下来,好似也痛习惯……不!不是几天,是好几个几天,然后凑成了几年。

她的心由一开始的闷疼渐渐加剧,如今的痛有种古怪的虚迷,仿佛痛再多,她都撑持得住。她不是黑心,她是颗响当当的桂圆。

脆甜略急的声音从她嘴中倾泄,善尽她安慰人的强项。

“花姑娘别哭,唉呀,多美的一张脸,哭花了多可惜?我十三哥不是那个意思,他这人面冷心善,外表粗犷,内心温柔,很不会说话。他、他不让我用药,是、是……是因为他还有更好的药!不过我这盒‘金玉冷香膏’一直没机会用,据说十分神效呢!我那晚出手太急,是因为你欲伤我十三哥,不过咱们不打不相识。总之你别恨我十三哥,和他要好,他要摸,你让他摸……呃,我是说,咱们大和解,大家作朋友,好不?”肖似芝芸的脸掉着泪,虽知花余红并非故人,她胸口仍既痛又暖,下意识要待人家好。

韩宝魁胸膛起伏甚剧,脸色奇臭,紫唇欲掀,花余红硬把话给抢走。

“好啊,大家尽释前嫌当朋友!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提得起、放得下,没什么不能商量的!”颊边的泪尚挂着,唇已绽笑,收放自如得很。

“正是、正是!说得好!江湖儿女就得如此!”桂元芳亦咧嘴笑开,眼中温热温热的,有什么要溢出,她赶紧眨掉。不顾韩宝魁反对,她揭盒取药,拉着花余红的藕臂,为上头点点灼红敷裹。

一旁盘手而立的韩宝魁,冷冷的目光与花余红短兵相接,后者的眼底浮掠得意之色,隐隐挑衅,挑得他直想翻掉躺椅,让横在上头的人好好滚地。

“桂圆,别待在这儿。起来。”再让她继续待下,那女人会食髓知味,拿她当靠山。

“啊?好。我、我我……我帮花姑娘敷好药就走。”他发怒了,怒气滚在胸臆间,嗓音就会变得诡异的低沉。桂元芳咬咬唇,加快动作。

“我偏不要桂圆小妹子走!”刚说“大和解”,一下子连称谓也亲匿起来了,还用没受伤的那手拉住人家。花余红吸吸鼻子,道:“桂圆妹子别走,你师哥粗手粗脚,弄得人家好痛!还是你好,有情有义!哼哼,他要想再摸我,我也不让他摸!桂圆妹子,你也别让他乱摸!”

桂元芳眸子瞠得圆圆的,讷声道:“不是的,我师哥是正人君子……不会乱摸……”

“会!”花余红用力颔首。“那晚在旅栈客房里,我伏在房顶,揭了一块小瓦瞧见了,他乱摸你,你被压倒在榻上,怎么挣扎都没用。”

“我没挣扎……”呃!等等,现下在说些什么哪?

佳元芳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乱鸣,后脑勺忽被猛敲一记似的,整个回过神来。

哇啊啊——那晚她和十三哥……全教旁人窥见了?!

花余红好认真又道:“对啊,就是因你挣不开,所以便放弃挣扎。桂圆妹子,他刚才还私下对我说,你自然比不上我。瞧!他摸了你,对你亲亲爱爱,转了身却来对我说这种话,这男人太要不得——”

“住口!”被使劲儿抹黑、抹腥的男人终于怒爆,双拳握出噼哩啪啦的声响。他是说过那句话,但这女人断章取义,真狠!

“桂圆妹子你瞧,做了亏心事教人说出口,他可恼羞成怒啦!你自个儿问他去,问他说没说过那句话?他说你自然比不上我,他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你问他!”

“我……”桂元芳一怔,尚不及确定要说什么,人已被韩宝魁扯将过去,抱得密密的,不教那双暗透奸险的丹凤眸多瞧一眼。

他深目的火焰狂腾,恶狠狠烧向造谣生非的人,后者哼哼地勾唇,也不惧他饱含威胁的瞪视,大有较劲儿意味。

“难怪那位‘佛公子’要避你如蛇蝎,今日算是领教了。”

闻言,花容一变,清瞳倏暗,暗中又有执拗。

他下颚绷紧,懒得与疯女人多说,挟着桂元芳便走,走时,大脚有意无意蹭过躺椅。

待他们离开东台楼阁,过园子,穿林往湖畔去,楼阁里的姑娘尚沉浸在男人离去前抛下的那句话里。

花余红略翻身,叹了口气,哪知叹息倏变惊呼,因底下的躺椅受不住她重量似的,四根椅脚竟是齐断,砰地一声巨响,她重重滚地,吃了满嘴木屑和尘埃!

“韩宝魁——”该死的臭王八!

走出“湖庄”外的金丝细竹林,来到湖畔,湖面如静,映照一秋婉约。

韩宝魁深呼息,将胸中未能尽情倾泄的郁闷吐出。

用暗劲震断椅脚着实太便宜那恶女!

磨磨牙,他再次呼息吐纳,狂灭心头火。

“你放我下来。”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嚅着,他陡地回神,紧箍着人家柔软娇躯的铁臂终于记起要控制力道,忙放弛,让怀里的小桂圆落地。

站稳脚,桂元芳头低低,沉静的她很不一样,覆额的发丝因风轻荡,惹得杵在她面前的男人极想弯下身、由下往上瞧瞧她此时的神态。

“桂圆,我——”他甫出声,她却旋身走了,步上那条建在湖面上的木道。

他一愣,随即举步跟上,亦步亦趋地跟着。

木道终有尽头,桂元芳顿住步伐,望着一江清秋。

双十年华的她越来越懂得伤春悲秋了。

太过风流总是不好,但不曾风流,又哪里懂得其中尽情酸苦却也甘之如饴的滋味?

晃晃小脑袋瓜,她搔搔额角,徐缓转过身来。

她扬脸,冲着他浅浅勾唇。“十三哥,你别急,别同花姑娘急,也别同我急。我晓得你是怎么样的人,你很好,是正人君子,我心里很明白的,不用多作解释啊……”嗓音静柔,不像她一贯的脆中带甜。

咬咬唇,她神情有几分腼觍,又道:“其实我真的比不上花姑娘。她长得跟芝芸好像,可五官更艳丽精致些。还有,她唇下那颗小痣,好可人意儿……我的模样顶多构得着清秀二字,自然比不上她,呵呵呵……再有,那晚是我勾引你,你乱摸很好,亲亲爱爱也很对,因为我希望它们发生……”她又搔搔额际,双颊红赭,眸光移向他轻蠕的喉头,没再继续望进他的眼。

韩宝魁面皮烧烫,喉中一阵紧,感觉吐出的闷气重新流回胸臆,再如何吸气、呼气亦驱逐不出。

“我是说过那话,但原意并非如此,她故意断章取义,就是要坏你我之间的情谊。你别受骗、别信她。她不是好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堂堂男子汉会在背后批评人。

桂元芳微微一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两手扭着,十指跟自个儿玩起游戏,秋湖泛漫凉意,随风吹至,她微乎其微地颤了颤,把虚浮的思绪拉扯回来。仍是微笑,她朱唇又启。“十三哥,你想过没有?”

韩宝魁怔了怔,左胸因她而掀的波澜正兴。“想过什么?”他声嗓不禁也随之放低,哑哑的,有几分令他心悸的牵扯。

“如果你在那一年适时对芝芸说些什么,说不准芝芸会因为你,能活得够久长,而你亦会一圆宿愿,心情变得更开阔,懂爱、懂笑、懂人世间许多情怀。你在初爱过后,会追寻另一段情爱,也可能为芝芸痴守一生,但无论结果如何,你总是爱过的,心会感到满足,不留遗憾……十三哥,你想过这些吗?”

韩宝魁仿佛畏寒地颤动眉宇,僵硬地摇摇头。

他想出声的,想把胸中郁气适时地挤成一句句言语,但她的神态、她的问语让他更加口拙,脑子里胀胀的,微晕。

风又来一阵,拂得她衣衫服贴身躯,发丝往后飘掠,露出整张白中略红的脸容。她的眸移向江面,一只白鹭下秋水,倏伏倏窜,水音飞溅,长嘴儿已攫起一抹银身小鱼。

她眸光再次回到他脸上时,笑着的眸底烁着他看不清的情绪。

“十三哥,我心其实很黑的。我曾经暗想,希望你和芝芸别再相见,一辈子都不见,让你别再一直盯着她直瞧,眼里能再纳进其他姑娘的身影……后来老天应我所求,芝芸病故,你们真就没了缘分……”

“那不是你的错。”小脑袋瓜又爱胡思乱想。

他忽而记起,芝芸的骨灰撒向江河的那夜,她喝得酩酊大醉,口中胡乱呢喃,当时的他听不懂,如今才知因由。

韩宝魁内心大叹,忍了忍,忍受不住了,终出手拉她入怀,用一身体热为她拂寒。

埋在他怀里,男性气味爽冽熟悉,桂元芳静笑,两手亦用力回抱他。

“十三哥,别怕,我当你的定心丸。你这次动了心,一定要说出来,别又静静拿人家姑娘直瞧。花姑娘不是坏人,仅是性情辣呛了些,大家说好要和平相处,也就成自个儿人了,你别又脸皮薄嫩……”

她很强。

她真要为自己拊掌、竖起大拇指。

她的心很痛,痛中有味,苦里带甜。

她要舍得,倘若舍了却不得,那就让心持续痛着。江湖儿女啊,豁命风流也得豁命忍痛,她豁出命去,不怕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拼命十三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拼命十三郎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