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阮佑山一点头,转身走了,尚修荣规矩的行了一礼,提着药箱跟在阮佑山身后出去了,营帐的帘子被拉上,些许日光从帘外投射到屏风上,映着上面让完颜千里眼花的山水画。

在那扇屏风后,那个遍体鳞伤的女人还在昏睡,完颜千里屈着一膝,歪身躺在榻上,目光却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屏风,似乎想把它戳出个窟窿来。

梁以柔?

他记得她是以「以柔公主」的封号被送往沅国的,没想到如今这已成了她的名,完颜千里不是读书人,也做不出看着她的名儿念出一首诗来这种事,他只觉得这名字很美,她的人也很美,其实她并不是多么倾国倾城,多么国色天香,她的美很淡,并不惊艳,只是越看越舒服,越看越想看。

走过那扇屏风,他就能再度看到那张令他心动的脸了,可他又不想去。

自小都是远远的看着她,不敢靠近,人家都说她是宫女所生,也不受皇上喜欢,是个有名无实的公主,但完颜千里还是觉得她是那样高高在上。

那时她年纪还小,却不爱笑,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都那样远远的看着,如今她近在咫尺,完颜千里倒是胆怯了。

完颜千里是战场上的猛将,但面对心仪女子的时候,却是一点辙都没有,于是几个时辰的光阴,他就是这样歪躺在将军榻上,一面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心里的玉珠子,一面直直的盯着那扇屏风,偶尔听梁以柔嘤咛一、两声,他都会惊得跳起来,凑到屏风外屏息等一会儿,听里面没再有动静后才回去躺下。

再度醒来的时候,梁以柔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敞的营帐里。

清澈的眸子转了几圈,将营帐里的摆设都打量了一遍之后,她确定这里是将军帐,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慢慢理顺混乱的思绪,之前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回归,但却只到男人将她救回,在那之后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又静静的躺了一会儿,确定大脑彻底清醒之后才缓缓坐起来。

「有人吗?」自己的声音变得惊人的沙哑。

话音方落,就听到「咕咚」一声响,紧接着又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响声,片刻之后,一个乌发凌乱的高大男人从屏风后冲出来,满脸惊喜的望着她,「你醒了?」

梁以柔认得那个男人,他就是那日劫法场的「战神」,他现在只穿了件铠甲内袍,额上的束带还没取下。

梁以柔打量着他这身将领的打扮,知道他绝不是什么「战神」,秀眉微蹙,眼底浮起了些许的警惕,不答反问:「你是谁?」

沅国的将军她全都认识,这人面生,定不是沅军的人,而如今正值东夷、沅两国交战,梁以柔稍一思忖,便对那人的身分猜出了七、八分。

「我是完颜千里。」他倒是诚实。

「完颜千里?」梁以柔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诧异,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人!

他就是完颜千里,那个令沅国上下头疼不已的东夷大将,她虽然大致猜出他是东夷的将领,却没料到竟然就是那个凶狠无比的完颜千里!

「你还记得我?」以为梁以柔还记得他,完颜千里的眼睛有些发亮。

「完颜大将军,沅国上下谁不认识你?」梁以柔冷冷的说,目光也冷凝下来。

原来是这样,完颜千里有些失落,眼神黯淡了不少,不过还是温和的说:「我去给你倒水。」他转过身去,很快就捧着热茶走到床前,略有些殷勤的想要扶她起来喝茶,可大手刚探过去,就被梁以柔推开了。

完颜千里皮糙肉厚,被她这样一推没啥反应,倒是扯痛了梁以柔的伤。

「嘶……」梁以柔吃痛得低呼。

「扯到伤口了是不是?」完颜千里有些慌,连忙放下茶杯坐到床边,端起她的手臂端详,梁以柔微微挣扎,他却不放手,拧着眉沉声说:「别乱动,小心犯疼。」

他卷起梁以柔的袖子,确定她伤口无碍后,才又小心翼翼的将她的胳膊放下,好像对待一件无价的珍宝一样。

「将军识得我?」

「为什么这样问?」完颜千里的目光有些闪烁。

「我虽然受了伤,但却没坏了脑子,将军是东夷大将,我是沅国宰相,如果我会出现在你这里,最合理的地方便是牢狱,可将军却待我如宾客,那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便是你识得我了。」梁以柔的语调平稳,因为还病着所以气息不稳。

完颜千里哽了哽,没想到她看得这么准。

鹰眸一动,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以致于不让自己这将军在气势上输给这小女人,完颜千里微微抬手,摸了摸她额上的绷带,「你猜得不错,本将军确实识得你,只是时隔多年,你恐怕已不记得我了。」

梁以柔端正的倚床而坐,双手交拢在身上。

她所有赤裸在外的皮肤都裹着绷带,脸色竟是比绷带还白上几分,在完颜千里说话的这半刻,她已然彻底的理顺了思路,梁以柔唇角一抿,乌黑的发从绷带中露出几缕,垂在她眼角边,随着眼睫轻微眨动的频率而微微颤动。

「原是旧识。」她微微侧身,弓着上身对完颜千里虚行了一礼,「那以柔先谢过将军救命之恩了。」

「不用如此。」完颜千里抬手。

「不过……」梁以柔截下他的话,眼角依旧垂着,看不出喜怒,「国别有分,还请将军将我押至牢房,抑或将我送回沅国吧。」她态度恭顺,声音却不卑不亢,周身散发着一种内敛的气场……如幼时那般。

「如果要押着你,本将军何必要救你?」完颜千里微微颔首,因为她的疏离而有些不悦,「反正你在沅国已经将死之人了。」

梁以柔眉角一动,不动声色,「那将军为何还要救一个将死之人?若是因为我们是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旧识的话,那将军可真是太善了,要知道,有着这样一颗菩萨心肠,是上不得战场的。」说到最后,她微微抬眼,镇定的看着他。

完颜千里一时语塞,鼓着腮帮与她对视。

梁以柔的瞳色很浅,剔透如水晶,敛着无数锋芒,她敏感又尖锐,像是一柄玉铸的刀,冰冷光滑,看起来并不锋利,却总能觑机伤人。

完颜千里收回目光,沉声道:「喝点水吧。」他回避梁以柔的话题,转身取了茶水送到她眼前。

梁以柔端正的倚着床,微微抬眼,看了看他手中的杯,又看了看他。她表情淡漠,眼神也是散散淡淡的无焦距,隐约间却是抗拒的情绪。

完颜千里叹了口气,自己先喝了一口,而后又将茶杯往前送了送,「说了这么多话,你就不渴吗?」

「谢将军。」梁以柔淡笑,从容的接了杯,乾裂的唇一接触到水,她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渴极了,素手托着杯底,轻轻一扬,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完颜千里看着她这样淡定的喝光热茶,忍不住道:「烫……」

梁以柔兀自喝完,然后将杯递回。

完颜千里看了看她淡淡的神色和微红的唇,一言不发的接过茶杯,转身又为她倒了一杯来,梁以柔看他的目光变了变,接了杯子喝光,虽然这个男人很奇怪,但她也是真的渴了。

完颜千里看着她放下杯子细微的舒了口气,看样子是喝够了,于是拿回杯子走出了营帐。

梁以柔看着他的背影,光洁的眉心终于缓慢又明显的拧起,这个敌国大将究竟是谁?

须臾,完颜千里拿着碗粥回来,正常大小的瓷碗在他手里就显得小了一圈。

他一靠近,那粥香就飘了过来,梁以柔的饥饿感瞬间就被唤醒,肚子响了响,梁以柔兀自淡定,完颜千里莞尔,舀了杓粥送到梁以柔唇边,「饿了太久,不好吃太油腻的,先吃点粥垫垫肚子。」

梁以柔却是直视着完颜千里,无视那几乎抵到自己唇瓣的杓子。

「难道东夷的传统是这样对待战俘?」

「你好奇怪,对你好还不成,难道非要我关着你吗?」完颜千里失笑。

「你待我的好,不合时宜、不合道理,我当然不能随便接受。」她微微侧过头。

「时机一到,我自然会告诉你理由,放心吧,我绝无害你之心。」完颜千里坦诚道。

「每个要加害我的人,都是如是说。」梁以柔轻笑,抬眼看了看闻言拧眉的完颜千里,张口将那杓粥含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才慢条斯理的说:「不过我并非胆小之人,一碗粥,还是敢吃的。」她笑意渐深,这个粥,指的是口中所吃,也指的是完颜千里对她莫名其妙的友善。

「报!」营帐外突然传来高喝。

「帐外等候。」完颜千里扬声道,随即托着碗站起来,看向梁以柔,「我晚上再来看你,先睡会儿。」单手将梁以柔压下,又替她盖了被子,而后留给她一个笑容。

完颜千里皮肤偏黑,牙齿洁白,如此咧嘴一笑,却是俊而不傻,梁以柔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不过他早晚会让她知道,自己待她是真心的。

他走之后,梁以柔暗暗的松了口气。

笑容散去,疲色浮上眉梢眼角,身上的伤好疼,心也好疼,被皇上处斩的惊愕与心惊还未散去,就要戴上面具去对付那莫名其妙的男人。

只是,梁以柔突然觉得……完颜千里,似乎和传闻的那个杀人不眨眼、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不大一样。

几日后,完颜千里拔营启程,颠簸数十日之后,大军在赤龙关外扎营。

梁以柔身子未愈,虽然这一路颠簸,但完颜千里特地给她准备了马车,又挑了个很会驭马的车夫驾车,所以一路行来倒也没吃到什么苦头。

可梁以柔却并不感激完颜千里,虽然完颜千里对梁以柔好得没话说,但她却始终对完颜千里带着些警惕,毕竟他是东夷国的人,是他和他的国君令沅国百姓陷入战火,苦不堪言。

这日破晓,军营方扎定,完颜千里命人给梁以柔单独设了帐子,里面的摆设精致小巧,全是女儿家喜欢的。

完颜千里还是坐在屏风外,凝神看着一本兵法,而梁以柔坐在案前,吊着一只手臂,她仍是眉目淡淡,漫不经心的用没受伤的手在纸上写画,她的额上绑着白绷带,淡淡的血色渗出来。

完颜千里偶尔抬头,总觉得这样平静的待着真好,可同时,他又觉得奇怪……梁以柔是不是太平静了?

他将兵法的书卷起来,托着下巴望向不远处书案后的梁以柔,耷拉着眼皮,轻声问:「你在画什么?」

梁以柔笔尖未顿,也不抬眼看他,「信手涂鸦,打发时间而已。」

完颜千里有些无聊的瘪了瘪嘴,「你就没什么可和我说说的吗?整日都画画做甚。」

梁以柔又抽出一张宣纸,轻轻覆到原先画的那张上去,「嗯,我没什么可说的。」

完颜千里捺不住问:「你就不想问战事如何?问问你的主子有没有在找你?」

梁以柔添饱了墨,思忖片刻落笔,不经意的说:「我一个阶下囚,不敢问。」

完颜千里拧眉一扬,「你这样子如何像是阶下囚?」他起身,甩了甩手中的玉珠,走到案前,看了眼案上的宣纸……凌乱的几根树杈,缀着几朵红梅,寥寥数笔,就已将梅的韵致画了出来。

完颜千里开始替她磨墨,「你都快成这帐子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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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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