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半年后——

关外的盛夏时节,有水流过或汇集之地,绿草卯足劲疯长。

黑亮骏马换了新主子后,这几个月纵蹄飞驰在辽阔大地,马身似变得更健硕强悍,流鬃依然如云风潇洒。

向阳处的山脚,老牧民赶着成群羊只上草坡觅食,两只与老牧民默契十足的黄犬和黑犬一前、一后帮忙看顾,让瘦小的老人家能暂歇片刻。

黑马从远远那端奔驰而至时,老牧民才把烟丝点燃,将细长烟杆子凑到枯干嘴边,再深深吸了口旱烟。

待慢条斯理地吐出团团白烟儿,骏马马背上的精壮汉子已翻身落地,一头黑发虽用宽带子系妥,额发、鬓须和发尾仍被关外的风扫得东飞西翘,在天光下显得格外乌黑闪亮。

老牧民眉尾略抬,似笑非笑颔首。“这马……唔,原来成了地头老大的战利品啊。像更有精神气儿了,嘿嘿,珍爷养马果然有一手。”

老牧民是“中间者”,去年冬曾替穆家广丰号与关外“地头老大”牵过线,这匹神骏墨马,老人家当时见过。

游石珍嘿笑了声,从马背侧腹的袋内取出三颗大桃子,一颗以暗器手法朝老牧民飞掷过去,只见老人一掌倏翻,两下轻易已将果子收进怀里,继续吞云吐雾。

游石珍眼睛弯弯,张嘴啃了口香桃,并把另一颗桃子喂给墨龙。

“你老儿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又放羊放在我地盘上来,有事就说吧,说完,咱请你喝去年马场酿的沙枣酒。”

老牧民亦嘿笑了声。“喝珍爷的酒,却得配上咱的几头烤羊,这可不合算。”游石珍哈哈大笑。“所以怎样才合算?”

皱纹道道明显的褐脸表情闲适,细小的双眼汸沸不见眼白,黑得诡异。老人慢吞吞道:“当然是吃也珍爷的、喝也珍爷的,有好酒有烤肉,待吃喝尽兴再睡个饱觉,也许再洗个热呼呼的温泉澡,咱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噢,我想知道什么?”他掌心轻挲马颈,似漫不经心。

老牧民两眼一眨。“之前马贼作乱,整了穆家广丰号一记,但中间却让地头老大给生生搅黄,于是马贼溃败,穆家大少险中求稳,关外货栈接通域外买卖之事步步为营,某人也就无功而返。”吸烟,顿了顿,徐吐……

“无功而返不打紧,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总还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穆家大少需得多多保重、时时警觉了。”

游石珍一愣,面色陡沉。

他等了等,发现老牧民顾着抽旱烟,不说话了。

“然后呢?”他纠起黑眉。

“咱肉还没吃到、酒更没喝到,欸,就剩这杆子烟,能有什么然后?”

游家老太爷八十大寿,在外头野惯了的游石珍即便两腿瘸了、断了、没了,爬都得爬回江北永宁。

自接到穆容华遣人送来墨龙,到如今约莫半年。

这其间他曾一次返回永宁,但仅与爷爷和兄嫂相聚两日,然后私下跟家里的秀大爷谈了些要事,便启程往北。

那一次走在永宁城中,走过当时初见墨龙的那条大街,他啃着料多味美的肉包子,吞了好几颗香喷喷茶叶蛋,还喝了不少碗热呼呼的豆腐花,目光时不时往大街另一端瞟荡,忽而才自觉,原来是隐晦地想再遇上某人……当日马背上的一抹潇洒雪影,飞扬的发,鼓荡的袖与衣袂,他的发带缠在她腕上……

这心思纠缠得太过古怪,他觉不妙。

但事出必有因,他不知其因。

而此次赶回永宁,一为老太爷的大寿,二则是为她。

有人托中间者牵线,欲与“地头老大”谈一桩买卖,只要能阻断广丰号通域外的商道,要彻底阻断,不留余地,就算毁货伤人亦无所谓,倘若事成,“地头老大”需多少报酬,尽可开口。

对方只有唯一要求……

绝不能伤及穆家大少。不能动穆容华半根寒毛。

对方来头为何,中间者不知,因自始至终,幕后之人并未现身,全由一名移居关外的汉族大叔与中间者接头,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钱办事,旁敲侧击亦探不出真底。

乍听老牧民所述,游石珍若非太了解兄长游岩秀的脾性,还真会以为提出这桩买卖的,是自家那位将穆大少恨得牙痒痒的秀大爷。

他家大爷锱铢必较,何等爱物惜才,若真对穆容华动手,必然不走“毁货伤人”这等路子,倒有可能把货偷偷拉走,再以某种……十分见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个儿手中,光明正大占为己有。至于穆家广丰号的人才,秀大爷定是谁都不伤,偏要弄伤穆大少。

这不,他前脚才踏进家门,游府管事德叔便将事传了来,说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闹将起来,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闯游家大宅,还一路闯到灶房去,目的是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讨为数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讨那雪江米听说是为了娘亲。穆夫人因病昏沉,近日才见醒,胃口不佳那是当然的,之后穆家厨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铺送去的雪江来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转好,但头疼的是,春粟米铺那儿已没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们家主母这儿,而老太爷大寿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给了穆大少,打算另选其他米种替老太爷整寿席,然后秀爷撞见了,谁也顶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后……穆大少当场就被狠揍了,欸,他毫无防范,秀爷冲上去就动手,打得人半面红肿、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铺跟穆家一向有来有往,关系亲厚,珍爷啊珍爷,您说秀爷干了这事,主母能不气嘛,这、这都闹哪一出了?!”

兄长狂吃穆大少的醋,这是明摆着的事。

穆大少彻头彻尾就是个姑娘家,这事……却不能拿出来明摆。

明日便是老太爷大寿,游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颐园”拜见祖父,直至老太爷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园子。

回自个儿的院落“若谷轩”倒待不住,毕竟心有悬念。

遇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符合他性情,想见谁,就见谁去。

那种“流连街上、隐隐想望着谁”的行径,如今想想都觉不可思议,要脸红耳热的,他究竟闹哪门子心思……

结果世间之事果然难捉摸!

他往广丰号而去,一路上还想该拿何种态度对付穆大少,又有什么事是必须弄清楚的,想她挨揍的事,想她那、那什么落红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顺了没……在经过那段墨龙曾撒蹄疾驰的大街时,他远远竟见到那素白身影。

男妆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无俦。

此时她立于街心,身边跟着贴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轻伙计,她手里收握一把折扇,正与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边说话、边观望街边的大铺子。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有利于“有心人士”悄悄潜近,细听端倪——

“今日看过城里的几家铺子,这间南北货铺头便是广丰号一江南北几个零售铺头里,占地最大,每年盈余亦是最多的一家。”穆容华以折扇指了指铺子门面,有几分献宝意味道:“高悬的大横匾招牌和两旁红柱上的长挂牌,皆是上选的红丝乌木,这还不算什么,值得一观的是上头题字——”

“啊,咱瞧出门道了!”青衫男子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可是当朝书法大家李铎然李先生的手笔?”

穆容华笑得露齿弯眸,摊开折扇轻握。“都听说姑母家的仰怀二表哥是个道道地地的儒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当真如此呢。”

“欸,容华表弟谬赞了,你我交往多时,其实你也知的,我就那个……什么都懂些,可没一样专精。”方仰怀老实的方脸微红,腼腆摇摇头。

穆容华笑得更深,道:“进铺子里看看吧,看过后,再来谈咱们两家的买卖。”

铺头大掌柜早领着几名小掌事迎在那儿,一路将主子和贵客迎进店内。

到底是广丰号底下最大的铺子,临街店面整顿得漂漂亮亮,南北杂货齐全,十来名伙计们吆喝着、张罗着,绝不能让登门的客人久候。

店铺后头,穿过曲折廊道,展现在前的景致颇有柳暗花明之感,竟是藏于后院的一座大仓,后头的伙计较前头多出一倍有余,人虽多,但每个人皆各司其职,显得忙而不乱,相当有条有理。

逛过铺子,再吩咐掌柜几件事,穆容华邀方仰怀在后院的小议事厅里品茗谈事,这一谈,谈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

穆容华还想邀请方仰怀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倒被对方婉拒了。

将贵客送到门口,两人相互拜别,穆容华俊颜微仰,唇角是清清浅浅的笑。

“那一切就有劳二表哥,待事成,定归还借银,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帐,也是可以的,就盼表哥成全。”

方仰怀颔首。“你要开通域外买卖,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需大批的车马和舟船,资金不够确实寸步难行。借银一事,待我回去与长辈们商量,近期内再知会你。”顿下,他一手略迟疑但最终还是抬起,缓而沉地放在穆容华肩上,似要轻拍两下,结果却微微收拢五指。

“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长辈面前多为小弟美言几句,代小弟博老人家欢心。”

“那……那是一定。”诚挚老实的脸,眼神直勾勾凝注。“我听说……你关外货栈之前落了一批货,是域外拉来的大宗香料,那批货,一直没找着,但前金与尾款早一口气付清,货丢,钱也没了,你因此被穆家几房长辈叨念了?”

“可不是吗?”穆容华脸容轻赭,状若无奈地耸耸肩。“幸好长辈们没太过责怪,而损失的钱银数目虽大,也还能从广丰号其他买卖上作些调度,算勉强过关吧。”耸肩的举动让肩上那只大掌震了震,意会到什么似,那五指陡松,放开对她不太合宜的抓扣。

“那就好。”方仰怀收回手,淡笑。

“所以就赌这一回了,总得把从我手中亏损的数儿再赚回来,若不,这主事的位置可得让贤。”穆容华叹了口气。

“不会的,将来有我……有方家之助,盛业可期。”

“那就借二表哥吉言,望一切顺风顺水。”

送走贵客之后,穆容华伫足门前许久,不知想些什么。

直到一名小掌事小心翼翼来唤,这才回过神。

她旋身步回铺头后院,宝绵送来一盆刚打上的沁凉井水,一溜烟又跑掉,说是借铺子这儿的广院灶房帮她煮乌梅汤消暑,煮好的乌梅汤还得用井水冰镇。

独自待在小议事厅的内室,厅外伙计们走动说话之声隐隐可闻,她用凉凉的湿巾拭过脸面和颈子,掩睫而坐,终才徐徐、缓缓地吐出胸内沉息。

她听到外厅有声响,以为宝绵去而复返。

她张唇欲唤,然迅捷闪进内室的那道高大身影绝非她的宝绵小丫鬟,而是……竟然是……

“……游石珍?”

“可不是我吗?”口气有些挑衅。

“你怎么……怎会……”穆容华眨眨眸,那伟岸迫人的身影还在,且越迫越近,不是她太过疲累而空想出来的。

“我这手偷偷摸摸的功夫既精且熟,神不知、鬼不觉的,当个梁上君子肯定比谁都在行……穆大少曾这么说过,不是吗?又有什么好讶异。”确实是挑衅,而且很莫名。

一别半年,此时再见,穆容华说不出心里滋味,更辨不清他的意图。

她怔怔看他接近,他突然出手,轻捏她下颚的粗指令她气息微凛。

她的脸被抬起,以一种方便他仔细端详的高度。

他在查看她颊侧和嘴角的伤。

在那深深、深深的探究下,她不自觉屏息,然后他的指很轻地挲过她的伤颊,随即将指凑近鼻下嗅闻,似在确认她所敷的膏药为何。

“是蜀地药王配制的消肿解热膏,三日内定见奇效。”穆容华呐呐启唇,也不晓得为何急着解释。

他这样无端端现身,杵在跟前,既摸又嗅的,好像……她与他极熟识,若不说些什么,着实古怪。

只是话说回来,她与他,算得上熟识吧?

他都已掀尽她的底细了……

忽然间生出一股冲动,想把脸藏起来!

她现下肯定很丑,此时此际,她不想他如此专注在这张脸上,她这模样不好看的,她不要他看,她、她……

为何独独在他面前想藏起这张伤顔?

她没能厘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亦无法真将脸蛋藏起,只见他认同般颔首。

“膏药是这味儿没错。游家太川行也向蜀地进货,亦是由药王配制。”他身边就带着一些,且确实有奇效,眼下这张俊润脸容虽仍带伤,但已消肿,嘴角的伤亦见癒合。

穆容华想也未想便道:“太川行拆封分盒,每盒较广丰号贵上三块铜板,明明是一样的膏药,你太川行却在盒纸包装上下功夫,硬要多赚三毛钱。”

当真是家大业大的一家之主,满口尽说生意经。

可她这正正经经、锱铢必较的样子落进他眼里,却觉心痒痒,痒到令他发笑。

他撤开捏她下颚的指。“为了多赚三毛钱,我家秀大爷可说绞尽脑汁,你就少招惹我家嫂子,别惹他大爷不痛快不成吗?”两脚与肩同宽,他双掌叉在两边腰侧-像一道屏障般将她困在圈椅上。

“那是我禾良妹子。秀大爷不痛快,那是自寻烦恼。”她嗓声持静,澄波不动的眉宇间眸色明亮,如浸一天星。

正待珍二再回敬她几句,岂知一张棱角分明的峻庞突然凑到她面前,她本能往后一撤,背心抵住椅背,双阵微瞠。他……干什么呢?!

“来吧来吧。”游石珍将脸歪了歪。“我让你揍回来。”

……这是要“代兄偿债”是吧?

穆容华轻哼了声。“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冲她咧嘴笑,笑意直达眼底。“到底是吾家娘子,舍不得对哥哥我唔……”

一记右拳倏地打中他左颧骨!

谁让他恶性不改又耍嘴皮子,穆容华当眞一拳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不是说君子不动手吗?!”游石珍哀叫揉着脸,直起身躯,一脸无辜。

“遇到太欠揍的,君子都不君子了。”她脸红过腮,又恼又……羞。是,没错,她就是恼羞成怒了如何?!

“那还是我的错了?”磨磨牙低咆。

“自然是你的错。望珍爷知错能改。”火气隐隐。

“你对别的男人就能又说又笑,又指手画脚好不快活,对我就凶巴巴,你这样没错吗?”禁不住又摆出挑衅神气。

穆容华闻言一愣。“我何时对别的男人……”

“就方才、就刚刚!你领着人逛铺子、逛后院大仓,还请人喝茶吃果,我进来这么久,你连坐都没请我坐。”

“你、你到底躲着偷觑了多久?那人是我姑母从她婆家方氏大族里过继来的儿子之一,姓方名仰怀,我得喊他一声二表哥。我哪有对他又说又笑又……”好吧,即便有,也是刻意为之,她想试探一些事,耍了点小手段,她才不是……不是……奇了!她何必急着解释?

“所以你看上你二表哥?!”平地一声雷响。

傻眼。“谁说我看上他了?!”

“没看上干么冲他乱笑?”揉完脸,很有气势地双臂盘胸质问。

“你、你……”完全不可理喻!

穆容华想了下两人适才对话,一句快过一句,话都不经大脑似,既酸又呛,简直跟小孩家家、谁也不让谁的吵架没两样。

实在没料到自个儿会有这一面,随之起舞,他说一句她就想顶回去,明明不是这般逞能斗狠的脾性,却一再受他撩拨,一颗心起起伏伏摇荡。

咬咬唇,她缓下气息,如若叹息般问——

“珍爷此次寻来,究竟所为何事?该不会只想找穆某吵嘴吧?”垂下眸,状若无意般拉开折扇,她轻缓掮动,一下下揭凉肤上燥热。

游石珍像也意会到两人的乱吵一通,吵得好莫名其妙。

老实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作啥这样,不跟穆大少吵,不逗她回嘴,就浑身不畅快。揪着“娘子”的称呼不放,其实是爱瞧她正经认真的一张脸强忍别扭的模样,她没办法那么潇洒自若了,便觉自个儿仿佛真触到她的本心。

而本心柔韧。

说到底,也只是个寻常姑娘家,会害羞,也能被逗得脸红发恼,气息不顺,然后他会很乐……停!停停停——

游石珍,你又想哪儿去?!

他用力抹了把脸,满掌抹不去的燥意,低咳两声清清喉咙才道——

“托阁下之福,近来关外地头老大又有生意上门。”

见秀逸俊容倏地抬起,摇扇的手一顿,他沉声便问:“当时马贼抢你广丰号货物、掳走你那些伙计,并非意外,而是有谁从中安排,刻意要你栽个大跟头,是吗?”贼窝扫了便扫了,将人救出后,他并无留意其他,直到这次有人透过中间者与他接头,下手目标竟是她,才令他对事上心。

穆容华浅浅吐一口气,点了点头。

“殷叔后来给我看了一封信,那信是从马贼老大身上掉落,被殷叔拾了去。”她将信的内容详细说出,连信底署名是何人,还有五房婶母作为陪嫁的关外小庄子等事,亦全部摊开。

“……从域外拉来的那批香料确实堆在小庄子窑窖里,那庄子仅有几个老仆留下,看守向来不严。殷叔私下查问,一名近乎眼盲的老仆才道,之前有人拉货过来搁置,只说是十一少穆行谨的意思,老仆便无多问。”略顿了顿——

“我十一弟很有经商天赋,只是五房产业多在南边,我与他倒也不常相见。庄子里的老仆八成以为自家少爷打域外拉货,便开了窑窖让他们堆放。”

“马贼抢了货不搁自个儿贼窝,却送至穆家五房的小庄子吗……”游石珍挲着下颚,锐目微眯。“你寻到那批货,却隐瞒此事,情愿听族里长辈叨念,是有意让其他人以为你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惨重。”

穆容华又有些恼他了,心想,他定从一开始便混在她周遭、藏在她左右,才把她今日跟方仰怀所谈、所议之事全听了去。

“所以那批香料尚在小庄子里?”游石珍问。

她摇摇头,踌躇了会儿。“……我让人把货拉到南边卖了,偷偷的。”

游石珍挑高一道眉角。

货运南边,还得偷偷来,在那样匆促时候,那得有人脉、有路子……而她方才话里道出,穆十一有经商天赋,产业多在南边。

他瞬间了然,唇角勾笑。“你让你十一弟搭手,北货南销,卖出好价钱了?”

穆容华心里一跳。

被瞧出手段,她双腮略烫,阵底又宛如映星。

“卖得……还算可以。”其实获利惊人啊!

到底听出她迟滞语气的底蕴,游石珍笑了笑,居高临下盯着那颗青丝柔亮的小脑袋瓜,内心有激赏、有佩服。

在他眼界里,她从来都是坚毅的、胆大心细之人,不管是底细被揭之前的清俊佳公子,抑或如今处处透柔韧的淡雅女子。

怎么办?依旧想认她这个“兄弟”,想得胸内紧绷。

暗暗吐纳压制着,他低沉道:“既选择与穆十一合作,那便说明,你觉马贼掉落的那封信有假。”

穆容华轻应了声。“信是故意掉的?抑或不小心弄掉?这还两说。但信上的字确实仿得极像。”

仿佛在脑中又一次确认,她微用力颔首。“真的像极。连使笔的腕劲和下笔力道都算计过的。我、行谨,以及年岁相若的穆家子弟,年幼皆在自家学堂习字读书学算,长大后虽分隔两处,寻常亦多鱼雁往返,他的字我是清楚的。”深吸一口气缓了缓——

“就是太清楚他的字,有几字他以往写错,多一点或少一捺,笔尾该勾时候不勾,该直直一竖时他又勾了,先生纠正再纠正,他依然故我,只道写出的字旁人看懂便好,讲究什么,又不是要考状元、搏翰林……”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

“也就是说——”游石珍淡淡启唇。“那封信里有那些字出现了,却写得再正确不过,你因此起疑?”

穆容华用扇子轻挠下巴,那抹浅微的笑略深。“是有两个字让我觉得古怪,但之所以信我十一弟,是因自觉他是个有傲气的,他若瞧我不顺眼,想扳倒我,会光明正大在生意场上与我各凭本事地斗,这种暗中使绊子,甚至伤及无辜的路数,非他所爱。”低柔叹了声,有些小小的莫可奈何——

“这一次开口问十一弟相帮,可让他冲着我张扬了,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

也许她自身未察觉,但听进游石珍耳中着实明显,她语气透出长姊对待淘气弟弟、那种包含威仪的宠溺。

她喜欢她的十一弟。

“原来你看上的是穆十一。”不满的情绪乍现,偏要挤兑人。

“我看上……你胡说什么?行谨是我堂弟!”

“哥哥我还是你亲夫呢!”

“游石珍你……”原本好好说话,现下又没个正经胡闹纠缠。穆容华一恼,倏地收束扇子起身,单肩与肘部同时顶向他身侧,欲将人撞开。

珍二管不住这张嘴,与姑娘家的穆大少交手,话总是由心不由他。

倘是穆容华笑笑揭过去,他亦不会紧揪不放,但她却像一串被点燃的炮杖,脸儿胀红,眸中含怒,说动手就动手。

游家珍二行走江湖,有道是敌不动,他不动,敌若动,他绝对比谁都灵动!

都动手了,还客气哈儿劲?!

他借力使力,反手一带,呼吸间已擒敌在手。

两边肩臂皆被他狠扣的人儿,低哼了声随即强忍。

但,仅仅是那一声幽微低哼,就足够撼动他满腔胸壑,再瞥见她颊侧紫痕、唇角瘀伤,哪还能冲她张扬什么?

他瞬间撤手,高大肉墙仍堵在她面前,却不敢再动她一根毫毛。

穆容华抬手揉臂,阵光微含倔色,而胸脯起伏略剧,显然又受他招惹。

游石珍被瞪得耳根暗热,干脆豁出去,他从怀里掏出一袋东西,硬塞进她手里。“我问过丝姆嬷嬷了,她说,这玩意儿可内服、可外用,你要是……又是……闹疼,可捏碎一丸和水吞掉,也能捣成药泥敷在下腹。”

穆容华松开袋口往里边看,先有异香扑鼻,她一怔,记起这气味。

“这是……天红贝!”

姥姥曾给过她一些,对付她癸水来潮时所引起的腹疼有莫大功效,更能缓和落红不止之症,只是极难入手,但她此刻却揣着一整袋。

“你哪里得来的?”眉阵惊扬。

游石珍嘿笑一声,又闲适自若般盘手胸前。“穆大少啊穆大少,你想探哥哥我这条商机吗?嘿,哥哥我偏不告诉你,偏要你心痒难耐啊心痒难耐。”

穆容华简直……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对付他!

游石珍见她发愣,以为自己大占赢面,心悦了,却再见她带伤的清颜,心暗暗又吃疼了一下,这心悦且心疼的,搅得他气都不顺。

他忽又抹一把热气腾升的脸,头一甩,粗粗鲁鲁道……

“倘你自个儿要用,也……也甭怕断货。哥哥我重情重义、肝肠如血、意气如虹,宁可人负我,岂能我负人,哥哥我……我供着你就是。”

这人……

怎会有如他这样的人?!

一会儿能将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气得眼前尽是红雾,一会儿却狠狠掐握她的心,令她心凛神颤,全身似被大潮来回冲刷个遍。

而颤栗过后留有余韵,浅浅去嚐是满腔描绘不出的暖。

心暖心软……

怎能有人像他这样?让人对着他生气,恼得恨不得咬上一口,却觉他竟又这般、这般、这般的……可爱……好可爱……

外边,小议事厅的门传来三声敲动,两重一轻,是宝绵惯用的手法。

穆容华微地一震,面前男人倒一副雷打不动的姿态,眉角与嘴角似扬未扬。

他逮到机会又想让她急、看她出糗。

他没打算乖乖退开,让道给她。

宝绵听不到她喊她入内的回应,遂更重地敲了一次门。

手中揪紧装满天红贝的小袋,她再次被他闹得一颗心窜伏不定。

自相识以来的每一次交手,她似从未占上风,真要教他惊绝的话,必得寻到他“致命”的点,然后重重一击,要重重的才好,让他不敢小觑她。

这个男人“致命”的点,她知道的,毕竟,她把他的秘密听了去——

他练童子功,他不近女色。

这般地令人可恼,又可恼地教人觉得可爱。

他直问她看上谁,她若说看上他,他信不?

她突然一个箭步冲上,两只阔袖环上他的肩与颈,踮起脚尖……仰高脸容。

四目交接间,她以唇重重袭击他似笑未笑的嘴,压得他惊绝瞠目!

他僵在当场,连气息也凝结似,傻傻任她欺压,只有两丸眼珠隐隐颤动。

终于终于,她到底胜了他这一回。

舌尖乘胜追击,得寸近尺地濡润他唇瓣,未及深深侵据,外边的推门声响起。小丫鬟等不到主子回应,干脆自请入内了。

等等!她这么做的目的是——

穆容华蓦然撇开脸,这个吻由她起头、任她辗转贴熨,亦由她突兀作结。

她极快地从他身侧溜走,没遭到一丝半毫的阻挠。

顺利摆脱那堵高大“屏障”,她疾步走出内房,不曾回眸再看。

宝绵端来消暑解渴的乌梅汤,不待小丫鬟放妥,她单手一抄就咕噜咕噜往嘴里灌,灌得太急,素衫襟口都沾上汤汁。

宝绵目瞪口呆,没见过她这么急躁迫切的模样,两颊还红得快渗血。

更让小丫鬟惊呆的是,她家穆少汤碗一搁,拉她的手起脚就往外头冲。

“回……回广丰号去,有急事,快走!”

穆大少发了狠,“偷香”珍二爷,但实在不确定这“香一个”能把珍二爷定身多久啊。

不管了不管了,先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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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俊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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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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