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苗沃萌一时间有些怔忡。

他究竟因何寻她?

那个为了护住师父、护住身边所有人,而对他使出威胁、禁锢、乞求、利诱等等手段的姑娘,她赠琴,他接受她的「贿赂」,她跪地拜谢,他也守诺了,那么,他寻她又是为何?

是因惜才、爱才,欲为苗家延揽她这位制琴师吗?

他心绪波动,思绪微紊,却听苗二爷又道--

「『锦尘琴社』买下陆姑娘的『甘露』琴,或者对陆姑娘这般的制琴师亦上了心。我这边遣人留意一下『锦尘琴社』,关于那位陆姑娘的下落,说不准能探到丁点株丝马迹。」

「二哥……」

「嗯?」

「已无须再探。」

「咦?为何?」苗二爷挑了挑眉。

苗沃萌将杯缘凑至唇下,五官轻敛的模祥略感神秘,徐声答:「我已知她人在何处。」

今日是苗沃萌的「坐堂日」。

每个月有一天时候,『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爷会在『凤宝庄』旗下的琴馆露脸,或与琴师们相互切磋琴艺,或是当一天教琴先生,对一群被爹娘送来习琴的娃儿们,还得手把手亲自点拨琴技。

能跟出来瞧苗三爷授艺,陆世平自然抱着满满期待。

只是今早在回廊上遇到昨日返回『凤宝庄』的苗二爷,她谨守奴婢本分,福身作礼后,人立即退立一旁等主子先过。

但……苗二爷没走。

他就两手盘胸,把她从头看到脚,嘴角勾起,笑无声。

她瞬间记起卢婆子曾提过的事,说二爷尽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而他盯着她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像似……她是件上选好货,能卖上好价钱。

终于挨过二爷诡谲的探究,适才上马车前,恰遇苗大爷出门,他老大遂过来跟马车上的苗三爷说了几句,跟着,苗大爷一双眼忽然扫向她。

她什么事都没做的,就安静立在马车边,但苗大爷那眼神……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跟苗家老二打量她时的目光颇相像,皆让她颈后寒毛悄立,头皮一阵阵发麻。

是因那天清晨在藏琴轩里的事吧?

苗沃萌和她同榻窝着,大爷撞见,或者也告诉了二爷,所以他们才那样瞧她?

可那时苗大爷明明是要赏她一顿排头的,今早他瞧她的目光古怪归古怪,却不似作怒……

欸,想不明白啊……然而最最教她迷惑的,仍是苗沃萌的态度。

仿佛她对他的轻薄举止,从未发生过。

她没有强吻他,没有不要脸地吻进他唇齿中、试图勾引他的舌……

他待她一如往常。

反观她,这两日跟在他身边伺候,偶尔不经意碰到他的指,她都觉气息一窒,肤上热麻,不争气啊不争气。

马车轻揺轻晃,车内仅苗三爷与她,两竹僮今日被主子留在北院里习字读书,功课甚多,还得赶在主子回府前做完,因此今日仅她陪主子出门。

陆世平静坐不语,抬睫望着坐在对面、身躯随马车轻晃的苗三爷……不得要叹,他外貌实是得天独厚,连灰扑扑的衣色都能穿出风华。

他很沉、很稳,玉面迎向半敞的窗帘子,墨睫微敛,似在感受风中春信。

她目不转睛直看,那是一幅太美的画,让她心里渗出点莫名甜蜜、也渗出一些些涩然,她几是忘记眨眸,直到他像察觉到什么,迎风的面庞缓缓调转过来。

他又在「看」她。

但她多少有些长进,尽管顿觉惊慌,亦能把持住、能粉饰得极好,不会失措。

她其实也能假装,装作自己根本没在看他,没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只是心底压着一股莫名情绪,闷闷的、沉甸甸,她想过又想,扪心自问了几回,才约略抓到一丝朦胧心思--

她竟颇在意他的「一如往常」。

这般云淡风轻的苗三爷,委实教人着恼。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一路无话。

抵达苗家位在城中的琴馆时,两名策马跟出的护卫见琴馆前围了太多欲一睹苗三爷风釆的男女老少,遂让马夫悄悄将车绕至后门,苗三爷便搭着贴身丫鬟的小臂,一手持盲杖,从后门徐徐步进馆内。

一进后门,馆主以及负责打理琴馆大小杂务的管事很快已前来相迎。

苗沃萌温文有礼地与他们寒暄,最后被迎至二楼的习琴敞轩。

轩室为六角形,六面大窗此时敞开三面迎接天光,余下三面则半落卷帘轻掩。

从踏进后门、穿过院子、走廊道、上楼,陆世平足可感受到无数道崇拜目光,那些琴师们和馆内仆婢,有些是光明正大瞧着,有些就含蓄些偷觑,而贏得他们满满崇拜的自然是走在她身畔的这个清雅男子。

虽有衣袖隔着,她小臂仍因他的虚握而觉肌肤泛热。

禁不住侧望,见他神态沉静,如玉如石,而美目略黯……倘是他双眼得以复原,目光转流间,不知又要添上如何的姿釆。上到二楼,崇拜的眼光更多、更坦率直接了。

宽阔的敞轩内摆着二十来张小案,案上架琴,案前皆坐着一个孩童,最大的那个孩子,瞧起来应跟竹僮们差不多年纪而已。馆主和管事似已摸清苗三爷教琴的脾性,领他们上来后也不多话,只请仆婢送来茶水,随即留下一轩的孩子,旋身便下了

将身旁男人领至教席上落坐,替他收好盲杖,陆世平退两步,坐在他斜后方。

轩内静得似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看着二十几个孩子皆仰起稚嫩脸蛋,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望教席上的「一日教琴先生」,好几个还看得小嘴微张,那模样直教她心软想笑。

眸光轻移,落回斜前方那抹天人般的姿影上,她其实也跟孩子们一祥,满心期待他的教授。

苗沃萌半句话不说,抬起两手贴放在琴面上。

他甫动作,孩子们忙端正坐好,学着他将手平放琴上。

琴音从他指下流泻,右手连作托、擘、抹、挑的指法,清脆明朗。

待他示范完一小段,按弦顿下,孩童们倒也乖觉,十根肥肥短短的指很努力学着他的指法,将他方才所鼓的琴音重现。陆世平微惊,顿觉『凤宝庄』琴馆里调教出来的小琴徒们确实不错,仅听过一次的琴音,竟能鼓得八、九分像。

便如此鼓一段、听一段,苗三爷双耳需一次听辨二十多张琴,从她所在位置瞧去,恰见他低敛眉目、凝神细听的神情,玉面侵红,俊唇似有若无轻勾愉悦的一抹……她看痴了,不知自己亦勾唇傻笑,因极爱他此刻模样。

他所鼓琴曲一共七小段,分段听过后,他撤下双袖。

陆世平见状,忙起身靠过去,尚不及出声,他已淡淡吩咐--

「领我去第一张琴案。」一掌探近,摸索着握住她的胳臂。

「是。」她悄悄调息,只希望心音不要过响。

她领他下了教席,从前头右端第一张琴案开始「个别教授」。

敞轩内再次静到几能听辨银针落地声,就见坐第一个位置的孩童粉脸仰得好高好高,含水眼眸亮晶晶,既紧张又兴奋似的。

「第三段曲音,还记得吗?」苗沃萌面上无笑,但温嗓轻和。

「记得!」声亮答道。

「那你再试一回。」

孩子大声应好,小手已摆出架势,指法虽生涩,琴音却精准。

听过后,苗沃萌微微领首,指点过孩子的指法转换后,随即又抓陆世平的手走至第二张琴案。

一个个点出不足之处,别人的不足或许亦是自身该留意的缺点,而别人厉害之处,自个儿更该学习仿效,这般教授甚费功夫,却能让孩子们有所警悟。

陆世平静静当他的引路人,听他以温和言语一针见血地点出孩子们较弱的地力,且极具耐性说解,即便有孩子紧张到手指僵硬,鼓不出他要求的指法,还吓到当场哭了,他也没作怒,但俊逸五官倒是僵了僵,像也吓着了。

孩子哭声好响,八成传到楼下大堂,她都瞄到馆主在接梯口那儿探头探脑了。

「三爷笑一个。」她忽地靠近,几是贴在他耳畔催促。「快笑啊!」

温息陡然暖耳,苗沃萌胸中一震,肤底红潮便欲窜出。

陆世平见他依然僵着,而那孩子的惊哭完全没要停止的迹象,再环顾敞轩里,三、四个年纪较小些的孩童竟也瘪起嘴、抽着鼻子……

「三爷不笑,其它孩子可要跟着哭了!」她着急低语,根本没留心小嘴有多贴近他的耳,更不及留意他的脸红过腮。

下一瞬,他发烫的耳又觉她气息烘拂。

「三爷得罪了!」

得罪……得罪什么?尚未回神,他嘴角已遭两根指儿轻按,往上一推。

「笑了。瞧,他笑了。没事的,不哭了,不哭喔!」

砰砰磅磅―─

接梯口那儿似乎有人滚落,只听底下一阵小骚动。

而楼上这儿,原先的骚动却在瞬间静下。

孩子哭声骤然消停,瘪嘴的忘了瘪,抽鼻子的也不记得抽,二十多双稚眸瞠得圆滚滚,看着苗三爷俊脸上的「笑」,亦是直到这时,他们才留意起她这个敢对主子「动手动脚」的丫鬟。

几个孩子朝她怯怯笑了,看她的眼光多了分好奇。

她唇一扬,不禁回笑两声。

然,待她眸光回正,近近对上那张遭她折腾的俊庞……苗三爷迷蒙的眼似生寒又似窜火,「看」得她气息陡窒。

「你还想得罪我到何时?」他嘴角受制,说话时语调冷冷,语音有些不清,但两片薄唇勉强嚅动的祥子……很、很滑稽。

陆世平自然不敢再笑,很快撤了手。「请三爷见谅。」

他冷哼一声,举袖揉揉嘴角。

指尖微潮,似沾上他唇内津液,她悄悄蜷指成拳,再去看他时,终察觉他脸肤偏赭,霎时间异样感觉淌过心田。

她有种「逗弄到他了」的欣悦感,即便他板着脸,却觉他不再那么淡漠、不可捉摸。

苗沃萌轻轻地甩袖,没再理会她,竟是矮下身来,坐在那个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的孩子身畔。

陆世平微讶地扬眉,见他借用孩子那张较小的七弦琴,秀指优雅有力,为孩子再次示范指法。

他待孩子依旧淡淡不苟言笑,但极具耐心,直到那双肥润小手愿意试探地在琴弦上拔抚,琴音犹僵,然已抓到诀窍,他才起身。

两人像养出了某种默契,他甫动,她便把手臂递去让他握住。

心热悸动,在这一刻。

觉得能与他这样亲近,能瞧见他种种面貌,尽管他私下端起主子架势欺负人时很是可恶,她依然心甚欢喜。

对他起了非分之想,一开始察觉时,羞惭盈于心内。

可后来明白了,她对他并无丁点奢望。

苗三爷之于她是一道太高、太亮、太灿烂夺目的光,偶尔与光交集,她知道心软情动是怎么回事,却从未想过要抓住那抹灿阳、追逐那道明光。

所以也就坦然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内心一片清明。

她喜欢他。

如此而已。

一早来到琴馆,琴课结束时已近午吋。

原本安排仍从琴馆后门上马车,但苗家护卫急急挡住了,说是后门突然堵了一大群文人学子,携琴而来的人还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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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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