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莉儿!莉儿!”他冲向灌木丛喊道,震耳欲聋的大水在后追赶着他。他纵身潜入树丛中抱住她滚下斜坡,岩石刺入他的皮肤,他于是把她抱紧些。隆隆怒吼的水声愈来愈近。他拉着她站起来把她钉在树上,他的双臂则绕锁在树干上。

洪水带着百磅炮弹的力道冲向他们。水灼烧他的鼻子,灌入他的嘴里和喉咙。莉儿蠕动挣扎着,他又把她抱紧了些。

那棵树被水连根拔起,他们攀在树干上载浮载沉地顺水势而下,耳边尽是可怕的水声。大水一直往下冲去,然后那棵树突然直立起来。

“呼吸!”山姆对着莉儿瘫软的身子大叫道。

他感觉到她大吸一口气,自己也跟着做。

树干又落到水上,力道之大差点把他震了开去。它以令人晕眩的速度在水上不断打转,然后撞上一块岩石。撞击的后座力把山姆震了开来,他的手臂紧箍住莉儿。他们像骰子般翻转地沉到水底,又随着水势冲上水面。

他往后一仰并将她拉到他身上,让她的头能浮上水面。水势逐渐缓和下来,他们漂入大水畜积的坑里。他以一只抽痛的胳臂游向岸边,以最后一点气力把他们两个拉上去。他咳出一些水,然后把莉儿转过来。

她没有呼吸。

“呼吸!该死的你,吸气!”他压她的腹部。没有动静。

他把她翻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挤压她的背。“吸气!”

没有任何动静。

“你这个蠢女人!吸气!”他使劲压。

水自她口中涌出,她咳嗽连连。

那声音在他耳中有如得到回应的祈祷。他颓然坐在地上喘息,脸埋在曲起的膝盖上休息,无法相信他们真的幸存下来了。

是的,他们活下来了。他全身上下抖个不停,不是因为那种刺激,不是因为面对死神的挑战,而是因为恐惧——彻底的恐惧,那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傅山姆再次向命运和机会挑战并成功,但他却吓坏了,因为莉儿差点没熬过来。他费尽每一丝意志力才没把她搂进怀里,而要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承认这种感情的存在,更是难上加难。

他听见她喘气,也感觉到她的扭动,一颗心遂释然地回复正常的跳动。几分钟后她开始自己起来走动,他感觉她走到他面前遮住了阳光。沉默悬宕着,他等着她说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的话。

她踢他的胫骨。

“啊!该死的!”他突地跳起来招来眼前一团星星。“你干么那么做?”

“你骂我是蠢女人。”

“那使得你开始呼吸,不是吗?”他揉揉腿。“天杀的……我用了整整十分钟抱你抱得手臂差点废掉,救了你的小命,你却为了某个字眼踢我。”

她沉默地站在那儿,然后在他身旁坐下。“谢谢你,可是别再说我蠢了。”

他看着她。“好吧,下回再碰上大水,我改叫你笨女人好了。”

她仿佛要确定他是在开玩笑似地看着他,然后对他露出美丽的笑容,令他不得不转开头。他不想为那朵微笑而心猿意马,他不想有任何感觉,但他想要的和感觉到的却是两回事。

一分钟之后她说道:“山姆?”

他转回来。

她偏着头打量一番。“你知道,你的眼睛看来没那么糟的。”

他立刻抬手搜寻眼罩,不见了。当然眼罩会不见了,你这白痴,你才从大水中死里逃生的。

“你为什么要戴眼罩呢?”她问道。

他一耸肩望向他处。“大部分是为其他人。事情发生后,人们的反应是……呃,就说是和你的反应不同吧。”

“我觉得这没什么嘛,”她说道,他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笑意。“事实上它使你看起来像在眨眼睛。”

他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然后解开衬衫口袋的扣子,掏出一个小袋看了片刻,才解开上面的细绳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一个眼罩低头戴上。

她碰碰他的手臂,他抬起头来。“你不需要为了我这么做。”

“好吧!”他拉下眼罩。

她惊喘一声。“你有一只眼睛!”

“此刻我是有两只眼睛,一只玻璃的。”他微笑道。她的脸真是无价之宝,而他也已从其中占了不少便宜啦。

“让我看看。”她跪立着匍匐向前靠在他曲起的双膝间,两手搁在他胸膛上好凑近看清楚。她审视着他,鼻尖高他的仅数吋之遥。“呃,只要能安全通过丛林,其实是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果真大笑起来。

她往后坐下,一退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戴着它呢?”

“留待特殊场合用啊,舞会、茶会、宴会,就像你在贝尔维参加的那一种。”

“是贝维德,而且不许你再那么说,现在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他耸耸肩。“我喜欢眼罩。”

“如果你不喜欢义眼,为什么要留着它呢?”

“它是免费的。”

“免费?”

“来自美国政府的赠礼。”

她坐在脚后跟上看着他许久,然后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怎么失去眼睛的?”

他低头把眼罩戴好,待直起身子时玻璃眼珠已在他伸出的手上。“像这样。”然后他将它轻轻丢进小袋里,将之系好。

她的表情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不自在。他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打算回答。他不愿谈那件事,因为那使他觉得自己很不堪一击,而且他也拒绝向任何女人显露那一面。他站起来四下看看。

山上的乌云正再度朝他们这边汹涌而来。“我们最好到高处去,找点东西吃。那些云可能会带来另一次洪水,在这里不安全。”

“山姆?”

他停下来转身。“什么事?”

她一副忧心的表情。“牛车和动物们哪里去了?”

他看见她眼中真正的问题。“曼莎飞走了,莉儿,我确定它是安全的。至于牛车和水牛,”他耸耸肩。“我不知道。”

“你跑来抱住我的前一刻,我看到它在我头顶上又飞又叫的。”

“他飞得比大水高,也许早就回营区去了。”山姆开始朝覆满林木的陡坡走去,莉儿紧跟在后。

“山姆?”她拉住他的手臂。

“嗯?”

“你不需要为了我戴那个眼罩。”

“我知道,我不是。”他又开始前进。

“哦。”她似乎有些失望,然后他听见她跟在后面的脚步声。片刻沉默之后,她说道:“你知道吗?”

“什么?”

“我认为你喜欢戴它是因为它让你看起来比较凶恶,大家都会因此特别小心你,而你喜欢那样,对不对?”

他未曾停下步伐,只回头喊道:“我想你大概不算是笨女人。”他继续走,只是脚步加快了——为了保护他的腿胫起见。

莉儿坐在洞里凝视着跃动的火光。山姆发现这个洞穴后,便急急在又下雨前把她安置在这里面,自己一个人出去多找些食物以备下雨时之用。

她剥开香蕉开始吃,这已是他出去找柴火和食物以来的第三根了。几分钟前他的预言成真:又开始下起雨来了。她引颈瞧着洞外,不知山姆人在何处,外头只见灰蒙蒙的雨帘。

她微微欠动身子环顾洞内,实在不喜欢单独在这里面。这洞穴有种邪恶的气氛,又黑又潮湿,而每当外面雷声大作时。空旷的洞内就响起鼓声似的回声。洞的后方一小池自山里涌出的温矿泉冒着宛如来自地狱的白烟。

山姆说他们是很幸运才能找到这个位于一座体火山上的洞穴,但她一听见“火山”两字,便联想到橘红色的火焰自他们栖身之处冒出来的情景。她转身盯着池里冒出的蒸气,幻想着撒旦随时会乘着熔岩而至。

一段细枝喀啦折断,她急急回头,一个长着巨角的男性身影出现在洞口。

她发出尖叫。

“该死的到家了,莉儿!是我,山姆!”他走进火光中。

“啊噢!该死的北佬!山姆下地狱了!快拿把铲子来!”

“曼莎!”莉儿一见那只栖在山姆头上拍着翅膀的八哥,立刻站起身来。

“把它弄离我头上可以吗?”山姆将一个袋子放到地上。

莉儿举起手臂,曼莎飞到上面跳着,接着到她肩上磨蹭着她的耳朵。她揉揉鸟儿的头。“我真高兴你找到它了。”

“我没找到它,是它找到我。像只蝙蝠似地飞下来,差点抓掉我一半的头发。”他摸摸头顶又喃喃道:“我早该知道飞回营区太合逻辑,毕竟它也是‘女性’。”他看了她们一下,又说道:“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啊噢!我一度迷失,而今寻回自我,我知道……啊噢!山姆是个蠢蛋!”

他皱紧眉头。“继续呀,死八哥,我们很快就会有烤鸟当晚餐了。”山姆在他带回来的袋子旁蹲下。

莉儿仔细一看,发现那是车上的防水帆布。他将之打开,里头是一些补给品。

“有些东西被冲到峡谷末端了,这里有桃子罐、一罐豆子、一个锅和一条毯子,还有一个你一定会喜欢的:你的小包。”他把装了她的肥皂、梳于之类小东西的小帆布包丢给她。

“我还发现了这个油布包。”他拿出一个蓝色的布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它不在我准备的东西里面,一定是别人的。”他解着系绳。“如果运气好,或许里头会有我们能用的东西。”

“山姆……”莉儿先认出了它。

“花生吗?”他喃喃抱怨着。

“是吉姆把曼莎给我时一起送我的。”

曼莎飞下来啄起一颗花生。喀啦——喀啦。

山姆畏缩地摇了摇头,然后才又拿出其他的东西。“香瓜和芒果——峡谷另一边有不少,香蕉,还有你最爱的——”他拿起一些红莓并露齿一笑。

她交叉双臂,对他露出她可不觉得有趣的表情。

“还有我最喜观的,‘乌比’。”他拿出一些褐皮、长形的根状物。

“什么是‘优——比’?”她对着它们蹩眉。

“山药,一种甜马铃薯。”

喀啦!喀啦!喀啦!

“它们配烤鸟吃味道好极了。”山姆瞪着曼莎,丢丢马铃薯像是在掂它的重量好丢出去。八哥鸟不理会他,只是退自又啄开另一个花生。

“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莉儿探过去看。

“没什么。”山姆用帆布盖住它们。

“那不是威士忌酒瓶吧?”她蹩眉转向他。“你在车上放了威士忌?”

“为了医疗和让我们取暖啊。”

“我还以为毯子才是用来取暖的。”

“这条可不行。”山姆拿起毯子绞出里面的水,把它铺在靠火边的岩上。“饿了吗?”

“我已经吃了些香蕉,你吃吧。”她看着外面的大雨,想起先前的大水,于是又问道:“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不会有事的,这里够高了。”他继续拿出东西。“那些马铃薯要等一会儿才会熟,也许你可以先吃点别的。”他开始把几块岩石搬到火边。

“你在做什么?”莉儿问道。

“烤热石头来烤马铃薯。”

“哦!”她看着他把扁平的岩块架在火上,才刚伸头想看清楚些,他却突地转过头来,两人的鼻尖差点撞上。

她微笑道:“啊。”

他看向他处,仿佛正试着思考似地揉揉前额。

“你忘了要怎么做吗?”她猜测着他突然停下的原因。

“不是。”他的肩膀僵了一下,她觉得仿佛听见他无声地数数,但她还未及开口,他已抽出他的刀递给她。“要不要帮我个忙?”

“好啊!”她很高兴能帮他。

“拿着刀到那边去,”他指向他收集来的一堆树枝。“把叶子多的枝叶砍下,叶子太多会很呛人。”

“好。”她走向那堆木柴开始工作,不多久便已将枝叶分开。她望着沾满黏黏树汁的双手,试着在长裤上擦掉,却越弄越糟,连刀柄都沾到了。她转头愧疚地看看山姆,这毕竟是他的刀。不过她只是在做她的工作,一点树汁又有何妨?想到它总会消失后,她又哼着“狄克西”拿起一根挺重的树枝想砍下多余的枝叶,结果运气不好。

她湿热的手心让树汁变得更滑了,她在裤子上抹抹手又试了一下,把树枝挟在膝盖中间,双手举高刀子,成功了!她拿起另一根,毕竟好方法是值得一用再用的。她高高举起刀子,它却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噢,妈的!她闻声转头去找刀子。

它就在山姆的右肩上。

她惊骇地看着他在距她不到十呎处站起来,瞪着插在他汩汩流血的肩上的刀。

“任何笨得会给赖蕾莉一把刀的人都活该被砍。”他咕味地颓然倒地。

“山姆!”她跑向他。“我好抱歉!真的!”她蹲在他身旁拍着他的脸颊。“求求你,山姆,求求你醒来。”

她挨过去把他的头放在她膝上。“山姆?山姆?”她看着他苍白干燥的唇,看着他流着血的肩上的刀,开始哭起来。她得做些什么才行呀。“醒醒,山姆!”

没有动静。

“山姆?山姆?”她又拍拍他的颊。“醒来,你这该死的北佬。”

他往上瞪着她。“山姆!我好抱歉,又好高兴你醒来了。我该怎么做?”

“把刀拔出来。”他的声音比平时尖锐。

“刀?”她骇然低语道。

他急促地吸口气。“不是,是我的牙齿。”他合上双眼。“我当然是说刀。”

“现在吗?”

“明年以前就可以了。”

“好吧.好吧。”她握住刀柄。“我要怎么把它拉出来呢?”

“用你的手。”

“不是,我是说还有其他我该做的事吗?”

“别再想了,随你怎么做吧!”

她握着刀紧闭双眼,然后拉出刀子。

“现在你可以张开眼睛啦!”

她照做。鲜血自他衬衫的裂口渗出来,她的胃一阵翻搅,眼皮变得沉重。

“不许晕倒,天杀的!”

她闻言双眼大睁。“我不会。”

“替我拿威士忌来。”

“我认为你现在不该喝酒,山姆。”

“去拿那天杀的威士忌,现在!”

“好吧,好吧。”她轻轻放下他的头,拿了酒瓶又匆匆赶回他身边。

“让我喝一些。”

她打开瓶盖把瓶口凑到他唇边,他咕噜噜喝下几大口。

“现在,倒一些在伤口上。”

她对他蹩起眉头。

“快点做。”

她连忙照做,他痛得猛吸一口气。她无能为力地坐在那儿看他缓缓深呼吸着。

然后他张眼看着她。“扶我起来。”

她扶起他。

“再高一点,”他粗声道。“这样才看得见伤口。”

她挪挪身子协助他坐高些。

“拉开衬衫。”

她拉开衬衫。

他看看伤口说道:“扶我躺下,再给我喝些酒。”她全照做了。“好多了。去找块布来压住伤口好止血。”

她轻轻放下他的头,拿着那条毛毯回来,用毛毯的一角压住他的伤口。她又哭了起来。

“别在我上面哭行吗?你都把我淋湿了。”他睁开眼睛看了她好半晌,然后微微一笑。“别担心,莉儿,我还有过更严重的伤呢。”

“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她喃喃道。

“我知道,现在我要睡了。你继续压,血很快就会止了。伤口可能需要缝几针,不过……”他的声音逸去。

她屏息地看着他整整一分钟,他有呼吸。她松了一口气,继续把毛毯按在他肩上,他的话在她脑中不断回响:“缝几针……缝几针……”

她来缝吗?她拉起毛毯看看伤口,出血速度已经变慢,只看见一丝的红,但她的罪恶感却正全速涌出。她起身去拿她的梳子和香皂,找到了装满针和一卷线的小铁盒。她转向山姆做个深呼吸,把线穿好后,她看看他又看看针线,试着鼓起勇气。

五分钟后,她碰碰他的脸。“山姆?”

他低低呻吟一声。

“山姆?我有针线可以帮你缝合。”她又拍拍他的脸颊。“你听到了吗?我可以帮你缝了。”

“嗯。”他闭着眼睛哼道。

呃,我想那就是“可以”的意思吧,她忖道。

她又深呼吸一次,然后把伤口缩拢,开始一针针地缝将起来,不时扮出苦相畏缩一下。他呻吟一声,她的胃也跟着翻了一圈。她又吸口气,告诉自己想像正在淑女学校的刺绣课堂上,而那似乎挺有效的。没多久她缝好了伤口,并像在学校里那样地打了个结。

她叹口气看看伤口,血止了,而她的缝合也完美地留在那儿。她完成了,真的完成了。

拭去额前的汗水,她弯身折好毯子给山姆当枕头。收拾好针线盒后,她在他身旁躺下看着他睡觉。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即使在睡眠中,那张脸仍显得强而有力。他的鼻梁挺直而男性化,颊上和下鄂有着胡渣的阴影,粗壮的颈子连接着那双曾多次抱她、背她,在大水中使她免于灭顶的命运,并且在他第一次吻她时定住她的臂膀。

真是奇怪,她仿佛又尝到了他的滋味似地。她闭上眼睛命令那些思潮退开,却不管用。于是她只好任它去,并耽溺于看傅山姆睡觉的奢侈享受中。确定他真的没事之后,她以臂当枕聆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哗哗剥剥的火花和曼莎的鼾声,不多时也睡着了。

山姆瞪着他的肩膀,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他很慢很慢地数到十,又重来一遍。他看向坐在他对面,肩上如常栖着反常安静的曼莎的莉儿,又看回他的肩膀说出极其明显的事实:“你把它缝起来了。”

“当然啦,”她接着问道:“你不记得我问过你要不要把伤口缝起来了吗?”

“不记得。”

“我的小包里有针线,它被冲到这里来真不错,对不对?”她骄傲地微笑着。

“我可不确定。”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没有针线,我就不会有个伤口看起来像个……‘L’。”

“哦,那个,”她一挥手。“那没什么,我只是假想自己在上刺绣课,而我又只学会绣‘E’、‘G’和‘L’,此外‘L’这个字母也最适合伤口的样子嘛!”

“啊——哈。”山姆点点头,仍盯着他的“烙印”。他有两个选择:破口大骂或是不予理会,结果又想到了第三种:他大笑起来。

她奇怪地看着他,接着也微笑起来。“很高兴你喜欢它。”

“莉儿,莉儿,莉儿。”山姆连连摇头。“你真是不可思议。”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我很高兴你没有钮扣。”他又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并没有想到……”她一脸沉思。

他的笑声逸去,他看着她的小脸、大大的蓝眸和烧焦的金发,那张脸上有某种能令他为之动容的特质,自汤都市场邂逅以来,在他们相处的这段期间,他从未觉得乏味过,而那是他从未在任何女性身上发现到的。

事实上他根本很难想起曾在他生命中出现的任何一个女人,大概是因为每每她们在他身旁待上一个星期,他便会想办法溜之大吉了。有件事他很确定:当他回到工作岗位上而她也离开很久之后,他也绝不可能忘记这几个礼拜。

他瞥向缝成“L”的伤口,他有伤疤来提醒他。

雨连下了两天,但莉儿却不以为意。山姆的复原情形良好,但他坚持等到天空放晴才出发,而且从不抱怨伤口会痛什么的。

那段时间里她谈了她的哥哥,他则告诉她吉姆和他碰过的一些事。他到过很多地方:欧洲、非洲、中国,而且一直和吉姆一起。有一晚她告诉他她父亲的事,他看着她并说道:“倒媚。”

她问了他他父母的事。他说他不晓得他父亲是何许人,而他母亲多年前过世了。这便是她对他的过去所知的极限,虽然很好奇,她还是不敢再问他眼睛的事。

那是一段美好的休战时光,就连他对曼莎的威胁也停止了……呃,至少已经减少到一天三次,而且也只有在曼莎损他或吃得太吵时才发作一下。

这天早上他们一块出去找食物,他教她如何辨认山药,也答应教她烹煮的方法。傍晚时分,她刚把一个线轴拿给曼莎当玩具,山姆便把那些甜薯拿给她。“拿到池子里洗一洗。”

“哦,没问题。”其实她对那池子可没多大把握,在她眼中它看来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冥河。

“快点,这些已经快弄好了。”他安置岩块在火边。

她深吸口气走向池边,蹲下身子犹豫地把一颗甜薯浸入比洗澡水热的水中搓一搓,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她以愉快的节奏洗着甜薯,终于洗好了最后一个。她快乐地站起来继续舞动着,脚一下子踢到那一堆甜薯,只见它们滚散开来。

噢,要命!她追赶着它们,有两个扑通掉进了水里,第三个继续跟进。她猛一探手,它停在池边没掉进去。

但莉儿却进池里去了。

水在她的鼻子里燃烧,灌进她的嘴里和喉咙。她挣扎着踢着脚,然后双脚撞到池底。她的上方突生一波水流,她突然往上冲去。

是山姆。他把她拉上水面,她又咳又呛地抱紧他的脖子,他的双臂环住她紧揽在他身上。“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继续咳嗽。“你的肩膀……”

“它没事。”他把她放在池边的岩石上自己跟着上岸,然后拉着她在远离池边后坐下来,一味凝视着她。她知道他在看她,她感觉得到。但却不敢抬头面对他不屑的表情。她老是出丑,心不在焉,一再地得设法弥补所犯的错。

她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两吋般的渺小而且愚蠢,实在太愚蠢了。她突然大哭起来,为一切的一切。他伸臂揽住她,让她像个婴儿似的伏在他没受伤的肩上痛哭。“我连甜薯都洗不好!”她像那只水牛似地哭叫道。“我刺伤你,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是个倒媚鬼,就像杰迪说的。”

“莉儿……”

“什么事?”她对着他的脖子抽泣道。

“没有倒媚鬼这个东西。你只是太没信心了,而如果你要成功地完成一件事.还得专心些才行。”

她抬起脸来看着他。

“告诉我,你在那里洗那些甜薯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想了一分钟,在到池边前她一直对它有些不放心。“我在想那些水,我不喜欢那个池子。”

“所以你是觉得害怕。”

实际上,那时她根本没在思考或感觉。

“那些摆动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闷哼了声,他看到她在跳那个笨舞了。

“我在唱歌。”她低语道,低头想像着自己可笑的模样。

“唱歌。”他重复道。

她感觉到他的肩膀震动了一下。

“下一回我想你应该别唱歌,专心做事就好。”

“好。”她低声道。

“你知道吗?”

“什么?”

“专心固然重要,更要紧的是有信心、相信我这句话,我很清楚。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莉儿,而那是备受呵护的你毋需面对的。但是记着,回到贝尔敦——”

“是贝维德。”

“贝维德。你得站起来面对全世界的人宣布‘我办得到’,你失败的唯一原因便是你相信自己会失败。”

他拿起一个酒瓶用牙齿咬开瓶盖。“来,喝一口这个。”

“威士忌吗?”她扮个鬼脸。

她举瓶就唇啜了一小口,然后把酒瓶推开。

“再喝。”他把瓶子凑回她唇边,威士忌在她口中燃烧。她赶紧吞下酒急急喘口气,把瓶子推开去,嘴巴、喉咙和胃全都着了火。

他看着她,再将瓶子推给她。“再喝。”

她又喝了一大口,他把瓶盖拿给她,然后蹲在她脚边开始解开她的靴带。

“你在做什么?”

“解你的靴子。”

“为什么?”

“这样你才能脱下它们。”

“为什么要脱?”

“因为,莉儿,你要上相信自己的第一堂课。”

“你要我做什么,走过火堆吗?”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做,但某个小恶魔却使她脱口而出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她又喝了一口,这玩意儿越来越顺口了。一旦适应了那股燃烧的刺激,她反而喜欢上它苦中带甜和全身温暖的滋味。

“不是。你要学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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