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自从接到卓夫人传来的命令,影守就来到了这间客栈。

打包好行囊,收拾好兵刃,再把伤口处理好,就开始坐在窗边发呆。

他知道自己应该闭目养神以储备体力应付接下来的长途奔波,但是他就是静不下心。有时候,他不免会想,那个拥有与他相同外貌的人,为什么不懂得珍惜所拥有的一切?

他恨他,因为他拥有他所有想要的一切——被期待的出生,可以见光的身分,承认他存在的家人,武林中极高的评价与声望……

可他也爱他,因为他是他唯一存在的理由与价值……如果他选择了那个陌生的少年离去,他就会丧失最后的容身之处了。

危害到「主人」的人就必须被抹煞,他一直是被这样教育着,所以当他接获了卓夫人的命令,要他毁去雷鸣凤时,他没有丝毫犹豫的选择了最残酷的手段。

体格纤细的少年拥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赤裸的肌肤上是欢爱的痕迹,耳朵、手腕、脚踝上都戴有象征卓洛宇的感情的饰物,精美的饰品反射着讽刺的光泽,处处在提醒他那是他触手不可及的范围……

如果没有了雷鸣凤,卓洛宇就必须回到卓家,而他的存在将被认可。

「洛宇,为什么……」

不敢置信而哀伤的嗓音让他有种可笑而悲哀的恨意,结果……不管是卓洛宇最信赖的贴身侍从还是这个倍受宠爱的少年也分不清楚他跟卓洛宇的差异……不是吗?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的眼里都没有他,尽管他才是那个挥下凶器的人。

「因为……你是血魄……」

说着卓夫人给的答案,他真正的想法,或许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会剥夺他在这人世间最后的立足点,所以恨,所以要他死……

如果身为「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理由与借口,那,这就是他的答案。

可是,尽管他已经亲手摧毁了那份不该存在的爱情,打乱了所有原本「应该」的注定,卓洛宇还是离开卓家了。

而他,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也被埋藏在时间的黑暗之中。

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从来不曾妄想可以交换身分,只是希望唯一能承认他的人,可以接受他。

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他沉默的看着血魄用杀戮上千人来报复卓洛宇,就算看着卓老爷与儿子族人纷纷惨死,他也没什么感觉……

扣扣。

敲门音在门外响起,他依然沉默。

早听见门外有人走近的声音,可是他没想过会是来找他的,因为这不是卓夫人的脚步声。

顺手拿起斗笠戴上——他无时不刻都记得自己的脸不能被其它人看到——接着打开房门。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跟他时常在窗外看见的蓝天同样的颜色……

「有事吗?」

只有眼睛是异族的颜色……混血儿吗?!

「送信。」对方的用词与他同样精简,递出的信笺上盖有他熟悉的封蜡。

卓夫人的信……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接过信笺回到厢房,注意到身后的人跟了进来。

不予理会的径自摘下斗笠放到桌上,动手拆开信笺,阅读起上头卓夫人的字迹。

那只是一封很短的信,内容说明要他服从送信之人的指示,然后就什么也没了。

「看完了?」

见他折起信笺,拥有美丽蓝眸的男人开口问道。

「嗯,所以我要做什么?」

他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个命令,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为何要他听从一个武功不高的男人。

他是影守,影守该做的就是服从,没有感情,也不会思考……

只是,他看着那双眼,不由自主的猜测起为何那双眼中,除了他已经看习惯了的淡漠外,还有另一种冰冷。

「吻我。」无比简洁的两个字。

影守略微睁大眼,流露出些许诧异,但那细微的感情波动很快的消失在他脸上。

既然这是命令,那他就应该服从……

走上前亲吻完全陌生的人,同样冰冷的唇没有丝毫情感夹杂其中,影守墨黑的眼瞳直直的看进那双蓝瞳深处,捕捉到了那一闪即逝的杀意。

然后,当那个人将匕首在他毫无防备之时刺入胸口时,他愣住了。

没有任何恐惧与愤怒,只是困惑的看着被自己长年习武的身体本能的挥掌击退的人。

匕首刺得很深,没有一点犹豫的笔直刺入左胸,疼痛随着鲜血泛滥开来,他却没有点穴止血的意思。

身形不稳的退后几步,影守没有理会几乎完全没入胸口的利刃,反而望向被他一掌劈开几乎撞上墙的人。

带着命令而来的男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影守吧?!

所以说,这个人要杀的不是卓洛宇,而是他吗……

咳出一口血,用计取得影守的信任,然后伺机尽全力刺杀他的云飞因为也是在毫无防备之下挨了他一掌,所以受创颇深。

挣扎着不让自己跪倒,云飞知道如果自己表现出丝毫弱势,影守随时都有机会与他同归于尽——而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相较于云飞眉宇间的意志与坚持,影守则表现得对于生死毫不在意。

「你要杀我……?」

看着与卓洛宇拥有同样的容貌,原本应该是毫无感情的男人露出一种困惑得仿佛孩子似的表情,一种不陌生的疼痛在心底泛了开来。

他记忆中的血魄,也曾经用这种表情微笑……而他曾经日夜在思索该怎么抹去他最重要的主人眉宇间的哀愁与绝望……

同样的表情,这次出现在他要杀的对象脸上。

见他表情坚定却眼神复杂,影守张口,任凭鲜血从嘴里涌出,继续坚持的问道:

「你是要杀了我吗?」

是要杀了他,是他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执著在这个问题上面,但映在那双蓝瞳深处的染血身影,确实是属于自己的没错。

「是的,因为我必须杀了你。」云飞坦言承认,从怀里取出因为他方才那一掌而碎成碎片的瓶罐,扎手的锐利碎片割伤了他的指尖,鲜血混杂了某种灰色粉末在空气中消散。

那是仿佛平静到像是寻常人买卖生活用品般的对话,诡异却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毒?」

带着鲜血的唇咧出一抹很淡的笑,有些冷意,但更多的是坦然接受。

「噬魂蛊,为了我的主人,你必须死——伤害了我主,我会不择手段的杀了你。」

若是一般的药粉,在沾了血液之后是不可能飘散的,但噬魂蛊却因为他的血液而跃动……

这话说出口,像是在告知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对云飞而言,要杀了这样完全没有抵抗或杀意的对手,很难。但只要想起血魄的遭遇,便足以让他铁了心。

「咳……为什么……?」看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信笺,影守在嘴里尝到一种复杂的苦涩。

明知道不该问、不必问,却仍然说出了毫无意义的三个字。

不管是什么答案,对他来讲,都是毫无任何意义的……不是吗?!!

云飞迟疑了一下,才决定告知他事情的始末。

「对于卓夫人来说,卓洛宇比你重要……」所以她选择以自己的性命加上影守的性命,换他一个阻止血魄杀害卓洛宇的承诺,「对我来说,我要杀的是你而不是他。」

这仅仅是各取所需的条件交换,一个代价,一个承诺,他出价,她买单,只不过交易的是人命。

他以为影守会因为被出卖而悲伤愤怒,但出乎他预料的,影守用像是呓语似的音调重复了一次他的话。

「你要杀的是我……不是他……」

真不错……

抬起右手握住胸口的利刃,不是往外抽,而是更往胸口刺入。

然后,在云飞惊愕的目光中,一股作气的将凶器拔出——鲜血飞溅!

「你……」

看着他漠然的将匕首丢到一边去,甚至脸上有着一抹很淡的愉快的自残举动,云飞傻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被遗弃了,却露出这种表情?!

他不怕死人、不怕杀戮,亦不怕残酷人性,但影守的反应让他浑身僵硬的无法移动半步。

那怕只要有一点点的杀气也好,只要影守流露出一丝针对他的敌意,云发就会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他最该杀的敌人。

可是就连那一丁点的敌视都找不到,他就好像完全不在意胸口的那个洞一样,以异常平静的眼神看着云飞。

影守的嘴唇动了动,低哑的嗓音被鲜血吞没,大量的鲜血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衫与地砖……

叫什么名字……他想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但鲜血已经堵住了他可能说出口的音量。

在失血量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之前,他吃力的往前走了几步,即使每一步都只是让他更靠近死亡,但他想再接近眼前的人一点。

在这世上唯一一个看着他,说要杀他,而不是要杀卓洛宇的人……在那双蓝瞳中,他……只是他。

如果是这样,在这里以身为「自己」的身分死去,好像也不错啊……

静静的阖上深邃的双瞳,影守完全放弃以内力抵抗弥漫屋内的毒粉,任由暗黑的血液缓缓从七窍流出,最后沉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云飞脸色复杂的看着影守甘愿死去的表情,想伸手去探他的脉搏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到几乎无法抬起。

他该恨眼前这个人的,但是在亲手把匕首刺入对方胸口的现在,只感觉到空虚跟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可以解释为感激的眼神看着对他下杀手的自己呢……

竟然因为杀人而被感激……

忽然涌上的茫然,让他愈发渴望见到血魄。

如果是血魄,或许可以告诉他,这种几乎要窒息的空虚,是代表了什么。

明明杀了对手,明明达成了目的,却没有欣喜、没有安心、没有满足……只剩下空虚与心痛在心底蔓延。

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云飞咬牙走上前,抽出影守的剑,挥刃斩下他的首级。

鲜血喷了他一身,但已经不是生命的温度,而是死亡的失温……

「我不恨你……只是无法原谅你……」

不能说错的全是影守,事实上,是非对错根本无法分辨。

想要从「血魄」身边保护住儿子的父母的自私、因为不被承认而因此扭曲发泄的憎恨、想爱却以为被背叛、想爱却因此被伤害……都只是因为感觉到痛了,所以反击,没有一个人的错有严重到罪该万死,但偏偏因此血染武林。

这样的罪孽,该算在谁身上?!

当再也退无可退时,为了最重要的那个人,性命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撇去所有感情与立场,或许每个人真正希望的东西都只有一样……

明明都一样,却必须互相杀害——

胡乱抹去模糊了视线的泪水,鲜血沾污了脸颊却浑然无所觉,云飞用桌巾将影守的人头包好,然后离开。

他不后悔杀了影守,只是曾经印在唇上的触感,好冷……

***

千佛山,该三个字如火如荼的在武林中蔓延开来,整个武林都因为谣传中的千佛山之约而沸腾了。

柳煜扬师徒等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返江湖,这样的举动却没有造成什么惊动——好比夜晚暴风雨的浪涛一般,就算再被丢入无数巨石,也不过就是这般波涛汹涌了。

现在全武林的人都在观望血魄与卓洛宇的动向,至于其他人是怎样嘛……哪怕是罗煞等三人同时现身,只怕还没有血魄的一个消息重要,毕竟血魄手握各大派重要门人性命存否的决定权,与自身存活相比,其余的「杂务」他们并不关心。

血魄把话说得很清楚,他死不打紧,因为九天龙蛊的殉主会让周遭所有人陪葬,一旦大家想不开,大不了就一起共赶黄泉到阎王面前论公道,他是绝对够本的。

不过,柳煜扬带着徒弟重出江湖代表了一个好消息,因为他与「罗煞」封亦麒合力有办法化解众人身上的毒蛊,虽然要费些时日,可怎么说也好过只能把希望押在同样身负重伤的卓洛宇身上。

既然不怕自己的门人徒弟死光光,有些视死如归的豪杰就开始谋策着要怎么样围攻血魄,因为不管再怎么说,要他们就这么让卓洛宇一个人去赌命,自尊和颜面都挂不住。

可是当他们卓车洛宇提出这个想法时,立即遭到拒绝。

「多谢前辈们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决定一个人去。」

既然已经知道了凤儿才是被伤得最重的人,他怎么可能同意这些人再去伤害他?

「卓庄主,我们不能只靠你啊!血魔尊可是杀了不少人,怎么也得要他偿命才是。」

「是啊,反正大不了一死。要死也先拖血魄当垫背。」

他们当然也很想对卓洛宇有信心点,但现在的卓洛宇怎么看都是大伤未愈,连剑都握不太牢的模样,他们的良知还没被狗啃光,哪可能让他一个人去对付血魄。

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卓洛宇说不出亲耳听见所有人都想杀掉心爱之人的瞬间到底是什么感受,亦或者,他也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明白前辈们的意思,但前辈们尚有门派家眷,在武林中更是各有声望,中原武林已经历经如此劫难,此后正是百废待兴的关键时刻,实在不宜多做无谓牺牲,武林未来还有赖前辈们的努力,而我这身体就算苟活也无法再为武林做点什么,我知道个人仇恨事小,但还是厚颜拜托前辈们同意让我亲手报杀父之仇……如果我一个人就能结束一切,又为什么要让更多人平白送死?如果我没能了结血魄,到时候还希望前辈们多担待了!」

这话说得很漂亮,先把一顶责任的大帽子扣上去,再说这是自己最后能做的事情,最后抛出一个名正言顺的台阶让众人顺坡走下,如此巧妙的言语运用,也只有卓洛宇这种自五岁起就有计划被栽培的大家族继承人做得到。

见他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又想起来他会遭到血魄等人严邢拷打又下毒折磨也是为了帮当时的各派好手换解药,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安慰勉励几句就一一离开他暂时居住的房间。

等到房间再度恢复宁静。卓洛宇深深呼出一口气,疲惫的闭上眼。

就算找到千佛山山脚下的客栈给他歇息,之前的赶路与未痊愈的伤势都让他难过的蹙辱眉闭眼,冷汗从额角流下。

忽地,窗户开了又关,随着药香飘散,一道男音没好气的响起。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身体已经没有未来了?」

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外面都有人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了……呸,人都还没死咧,这么早把帐算到血魄头上去做什么?

闻言,卓洛宇睁开眼,扯出一抹根淡的笑容。

「那只是借口罢了。」

就算有结束,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借口个鬼,你根本不用管那些老家伙,他们没有一个月调养是不可能真的与人动武。」

把药放到刻意摆在床边的矮桌上,封亦麒坦白地说道。

得知这些武林人士打着围剿血魄的念头,封亦麟只能庆幸柳熠扬他很有先见之明,硬把五天可以根治的药方换成了需要调养一两个月的方法,虽然这样要跟这些人纠缠更多时日,不过至少不用担心一群脑袋发热的仇恨份子会打算拼死跟血魄同归于尽。

「麒儿,你在跟卓庄主说什么呢,休息一下来师父这里喝药。」

才想到柳煜扬,门外就传来温和平静的和煦嗓音。

当场,封亦麒那张比女人还阴柔娇艳的脸蛋立刻垮了下来。

「我没事,不用吃药啊!」他只不过是以血入药来帮卓洛宇调养,而且那是将近二十天前的事情了,没有严重到要连现在都必须喝药吧?

把咕哝含在嘴里,他好哀怨的看着那扇门——门板后有他最爱的师父,以及他最讨厌的药在等他。

「有梅子喔。」这回柳煜扬的声音含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拿零嘴钓徒儿的企图。

「师父好诈!」封亦麒懊恼的对着门板叫嚣,「说好出来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可以吃梅子的。」

「为师没有不准你吃梅子啊,只是想问你要不要陪为师吃点心。」这次诱饵把自己也挂上去了。

那双魅惑而充满野性的双眼马上一亮。封亦麒直接把苦药丢一边去。

对他来说,师父愿意放下心中对于那些武林人士毒伤病痛的牵挂,好好休息一下,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

「要休息吗?我马上来……」俐落的把汤匙塞到卓洛宇手上,又掏出几个药罐子丢在矮泉上,他的身影飘忽一闪,已经出现在门边,「喂,姓卓的,快喝药,等等有什么不舒服要跟我说,别再去理那些人了,把时间拿来自己休养比较好……」

砰!剩下的话被关上的门挡住了,只能依稀捕捉到柳煜扬宠溺的样子与封亦麒的嘀咕,轻微的脚步声正在远离……

卓洛宇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虽然相处的时间极短,他也知道封亦麒跟他所熟悉的雷鸣凤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个性。

凤儿说话喜欢拐弯抹角,时常说一句话就已经预设了接下来的十句话,算是谨慎敏锐而喜欢在言语间隐藏枝微末节的小暗示,所以与凤儿说话要很认真的思考,一不小心就会被拐;但封亦麒个性风风火火,他言语直率明白,是个不会掩饰内心的直爽脾气,更多时候他说话只是反射性挖苦,根本不需要对方有任河回应。

他或许与他认识的凤儿同样敏感,但却不同于凤儿的纤细易碎,而是另一种极为柔韧的坚强。

有时候看着柳煜扬跟封亦麒的互动,就不由自主的想说,假若当初能保护好凤儿,是不是在今天他也会同封亦麒一般的放下心防,因为小麻烦嘀咕,抱怨一点点小事就可以让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不过,一切都已经晚了。

喝下浓稠的药水,他发现这个味道很适合他现在的心情。

涩口的苦汁,几欲作呕的味道,难以下咽却必须吞咽,就算咬牙喝下还是满嘴苦涩……可他没有选择,只能一饮而尽。

将空碗放回桌上,闭眼养神没多久,门又被重重推开。

「卓公子!」

推门进来的是白彦海,后头还跟了应该在休息的柳煜扬以及几位武林前辈,每个人脸上都是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这让卓洛宇心头飘过一抹不安。

由于被逐出华山派的尴尬身分,让白彦海虽然跟他们一起行动却多少会回避与各派前辈碰面的机会,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才会让他们走到一块儿去了。

「什么事?」坐起身,感觉到伤口的抽痛,他因为不满自己的复原速度而蹙眉。

「那个……」白彦海看着他,反而犹豫了。

这要他怎么开口呢……

见到白彦海明显的迟疑,柳煜插抬手示意由他来开口。

「卓庄主,我们刚刚才得到的消息,卓家主宅发生大火,令堂罹难。」

他没有多说什么你冷静点听我说之类的话语,因为没有人能够冷静接受母亲突兀死去的消息,他能做的只有在说话的同时走近床榻,随时准备出手预防卓洛宇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而岔了心脉。

卓洛宇面色一怔,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什么?」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众人或多或少移开的视线与脸上的表情让他知道自己没有误听。

相较于当初得到父亲与弟弟惨死的消息时的那种悲痛欲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将近三天才能强迫自己接受现实的那种哀恸,现在的感受反而有点接近空洞。

不是不在乎娘,而是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理不清想不透……他像是知道了「娘死了」的消息,却无法把这三个字代表的意义理解吸收……

卓家大火……罹难……所以,娘死了……是吗?

死亡,代表的仅仅是再也见不到面而已吗?还是代表说他再也没有机会跟她说话,无法听见她的声音,接触不到她的体温,也吃不到她亲手做的莱肴……

来不及答谢她的养育之恩,没有机会跟她好好沟通。自从当年负气离家后,他连父亲的丧礼都没有回去,因为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卓家列祖列宗……

自从下定决心要与血魄同归于尽后,更没想过要回家,只是托人试图安排她隐匿行踪直到武林动荡结束以确保她的安全但被她拒绝了,她宁愿以卓家当家的身分死守卓家的气节,也不要抛下名誉苟且偷生。

得知这个回覆后,他只是把几年来栽培的人手安排到主宅附近,自己仍是没回去,因为不想给她期盼又带给她更大的伤痛,也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害他跟凤儿走到这条绝路的人,怕自己脱口而出不孝的质问,所以宁愿希望她当作没他这个儿子。

一直都没有太多的思念,却在知道她亡故的稍息时,发觉自己从不曾预想过会失去她。

「卓庄主……」柳煜搦似乎被他毫无反应的空茫给镇住了,关心的挥手想查看他的脉象。

「……不……不要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很近,又仿佛很远,明明出自他的口,听起来却是那么的不真切,「没关系,我还好……别担心我……」

他哪里看起来还好?脸色惨白不说,眼神跟语气都不对啊!

他们宁可他过于激动或挣扎追问什么,又或者只是要求让他一个人独处也好,哪种反应都好过现在这种面无表情的状似冷静,眼神与口气都空洞到好似失了魂似的……

白彦海下意识的把目光望向柳熠扬与其他长辈,接收他视线的众人都只有无奈摇头。

他们都在武林中舔血过日子,也或多或少都体验过失去至交亲人的痛,自然明白这种时候说什么我很遗憾、节哀顾变之类的话一点用也没有,这份心碎与哀伤,是要靠自己去承受挣脱的。

柳煜扬取出一只有凝神养心效果的药瓶打开,让特别提炼的药香在房间里飘开,然后与众人一起离开房间。

卓洛宇保持同样的姿势不变,就这样坐了很久根久,凝神的清香混合了脂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问起来竟很像记忆中属于娘亲怀抱的味道……

「宇儿,来,让娘看看,你怎么又瘦了呢?在你师父那里也要照顾身体啊……」

「又长高了呢。来穿穿娘为你缝的衣裳,不合身要赶快改,这次又只能在家待一个月,我要多做几件衣服给你带走才可以。」

「宇儿,宇儿……别怕,娘在这里……相公,宇儿的烧退不了啊,大夫呢?」

一幕幕原以为早就淡忘的回忆清晰地浮现脑海,想起她贵为卓家母亲却亲手张罗缝制他的衣衫与饮食起居,在他病了伤了时衣不解带的亲自彻夜看顾,忆起她温暖的手与慈祥的容颜,迷雾逐渐从脑中散去,让他清楚正视到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不管她曾经对他做了什么,都无法抹灭她二十年来对他无私的关爱与慈祥照顾。而她,就在他无法保护的地方……死了……

抬起手臂将脸埋入衣袖中,咬紧的牙中,痛苦的流泻出近乎绝望的呜咽。

「娘……」

就算道歉,不管说再多次对不起,她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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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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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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