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白色方方的大型落地冷气嗡嗡地低吼着,声音并不是非常地大但在几乎是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里却显得十分噪音。

偌大的一间图书馆,除了吃着便当的图书馆伯伯,一个看着妇女杂志的太太,一个望着摊在桌上的金庸小说,坐在那发呆的老先生,年轻一点的大概就只有魏巍他们两个人了。

在台北从来没见过这样冷清的图书馆。不知道是因为刚过了午饭时间,吃饱肚重不适合阅读,还是东港的镇民没有上图书馆的习惯?如果是后者,魏巍倒是一点也不惊讶,今天早上当他对陈晋说要到东港镇立图书馆查一些资料时,陈晋还一脸讶异地道:「啥米?东港有图书馆唷?我哪都不知道??」

魏巍从他面前那一大堆书本中抬起头来,坐在他正对面的陈晋早就趴在摊在他面前桌子上的报纸上睡着了。看他睡得如此地香,想必是累坏了吧……这也难怪,前天和昨天连着两天陈晋的家将团都应邀出阵了,身为团内台柱的他理所当然地特别累。陈晋曾经跟他说过每次出阵回来,往往累得有如去了半条命。但一如往常,他还是一大早就跑到魏巍住所,把魏巍拖下床,吃早餐,然后自愿当他的司机兼导游。

不知道从啥时开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除了必须参加团里的练习或是出阵,陈晋从没有一天缺席在魏巍面前过。说真的,如果没有陈晋的帮忙,魏巍手上的工作绝不可能这样快地就完成了大半以上。想跟他道谢,想问他理由,却又怕这一问把他给问跑了……陈晋那晴时多云偶阵雨的脾气可不是自己可以捉摸的。

就当他是个热心助人,古道热肠的好青年吧……

魏巍站起身,将那叠书抱起一一归放回书架上,走回桌子旁弯下身,在陈晋耳边道:

「阿晋,起来了。」如果要睡还是回去睡比较好,这里的冷气强得连怕热的魏巍都有些吃不消。

陈晋闷闷地哼了一声,那对秀致的眉轻蹙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好梦被打扰而感到些许的不悦。

这个小子,连睡觉的时候都是那样美好地叫人忍不住多看个几眼。这样安安静静地沉睡着,那张无暇的脸彷佛漂亮的瓷娃娃一般,尤其是那两排随着每一次呼吸轻颤,长长密密的睫毛……魏巍始终无法理解男孩子的睫毛怎么能长得这样漂亮?更无法理解的是这样美的一张脸蛋怎么会生在在性格如此火爆的男孩子身上?

「陈晋,起来了啦。」他伸手摇了摇陈晋的肩膀。

「……」陈晋抬起头,一头深棕色的发睡得乱糟糟,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之后,才将视线放回眼前的魏巍身上。

「你弄好了喔?」

「嗯,该查得都查完了。你的脸……」

「怎?」

「上面有新闻,国民党不会死……」

「哇靠!」陈晋用手掌胡乱地抹了几下刚才贴在报纸上的那脸颊,黑漆漆的油墨被他这么一抹糊成了一片。

「……越抹越糟。」实在看不下去的魏巍掏出了口袋中的手帕,一手抬起陈晋的下巴,仔细地将那油墨擦掉。

魏巍的手指凉凉的还挺舒服,连呼出来的气息吹在脸上都是凉凉的,他的体温大概比一般人低吧!这样近的距离看着魏巍的脸依然是看不出啥「破绽」,一样很嫩很好咬的样子……魏巍的褐色眼睛好象镜子,陈晋他甚至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变形的影像映在那上头……没由来地一阵紧张,陈晋慌忙地闭上了眼睛……

「你干啥闭眼睛?又不是要kiss……」

陈晋闻言脸一红,推开魏巍的手,讪讪道:「笑A(疯子),要KISS也不会跟你……」

有那么一秒钟魏巍觉得陈晋那个表情实在是可爱极了。

「而且,林杯跟女生打波从来不会闭眼睛的……」此话一出,魏巍又觉得他不可爱了起来。

「你跟多少女生KISS过啊?」

「哪哉(哪知)?」陈晋耸耸肩,魏巍大概可以猜想出那耸肩背后所代表的涵义。

不想继续在这话题上打转了,魏巍将手帕仔细地折好放回口袋中,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两点,难得一天预定的工作这么早完成……

「下午没事了,你有想去哪里玩吗?」

「啥米?」陈晋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因为吃惊瞪得大大的,两个月来,每次要去哪玩都是他硬拉着魏巍去,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议要去玩……

「还是说你要回去补眠?」

「不要!补什么碗糕眠!」睡觉是晚上的事,对生性好玩的陈晋而言,用白天可以玩的时间来睡觉太不划算了。

「我们去吐(戳)一局吧!你答应过我的。」

「我几时答应过你了?」

「第一次访谈的时候……干!你是老郎(老人)喔?记性这么差……」陈晋有些不满地碎碎念道。

「呃……」好象真的有那么一回事。

第一次访谈……两个月以前的事了,不知不觉地已经在东港待了两个月了。短短的两个月,可以改变多少事?他和陈晋,从不是挺和平的开始到现在……应该算是好朋友吧?陈晋给他的感觉,和以前所认识的朋友都不太一样,他很特别,很好玩,除了个性粗暴这一点让他有些吃不消之外,和他在一起令他感到很自然,心情也特别地好,这种感觉是在那些和他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身上找不到的,他真的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当他是好朋友一点也不过吧……然而在他心中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定位呢?

「喂喂!不要装傻,你到底去不去?去啦!走啦!」讲到撞球,陈晋显得十分地兴奋。

「……你确定要跟我打撞球?」魏巍有些犹豫不决地说道。

「你不会打?」

「我会。」

「打得很烂?」

「中等。」

「那屁话一大堆!走啦!」陈晋兴冲冲地拉起魏巍离开图书馆。

看样子,今天不陪他打一局他是不会罢休了,可是,有不好的预感……

跟着陈晋走入了那撞球馆,魏巍再一次体会到何谓城乡差异。和大台北地区的撞球馆不同,东港小镇的球馆,说穿了只能称之为「球间」吧……小小旧旧的一间,里面摆着三个球台,从外面看来,烟雾弥漫白蒙蒙一片彷佛每个人都置身于干冰中。如果不是魏家两老都是几十年的老烟枪,魏巍大概很难忍受那呛鼻的香烟味。

「阿晋耶!好久不见了说!」

「干喔!阿晋,你是死去美国了喔……」

「对阿,人家想你耶~~这么久没来,今天一定要多吐(戳)几局补偿啦!」

看来陈晋的人缘应该是不错,甫一进门就一大堆人招呼过来,你一言我一句气氛非常地热络。

「不啦!林杯今天要跟他打。」陈晋指了指身后的魏巍,一群人的目光顿时从陈晋身上移到魏巍身上。

「呃……初次见面。」一下子被这么多人打量着实在有点令人不知所措,魏巍很勉强地微笑打了声招呼。

「阿晋,他是谁?介绍一下啦!」一群人好奇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家伙,那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模样,穿得人模人样还戴着一副眼镜,怎么看都不太像他们这一挂的,但看陈晋跟他讲话的样子两个人似乎很熟。

「他是魏巍,台北来的朋友。」陈晋一面选着球杆一面道。

「台北喔!」一群人听到台北个个面露新奇样,彷佛台北是个奇妙的地方,而从台北来的人是奇妙的人,更奇妙的是奇妙的人会出现在这个东港的小球间里。

「齁,阿晋你交了新朋友就不理我们了喔?你不会就是跟他在一起才那么久没来吧?」

「林杯颂(爽)啦!魏巍,你要哪一支?」陈晋不理他朋友的抗议,转头对魏巍说道。

「都可以……」魏巍心不在焉地随便挑了一支道:「就这支吧。」

「那支不好打,这支吧!」陈将帮他换了一支他认为比较好的球杆。

「阿晋你真的要跟他打喔,可是他看起来很VAKA耶……」另一个叼着烟的青年打量着魏巍说道。

「干!闭上你的鸟嘴!林杯就是爱跟他打啦!」陈晋瞪了他一眼,被他这么一瞪,那人缩缩脖子不敢再啰唆。不过和其它人一样,心中还是非常地好奇,这个一向不喜欢跟人家啰唆又凶巴巴的陈晋似乎对那台北来的家伙特别地友善……

「什么是VAKA?」趁着空档没人注意时,魏巍好奇地低声问道。

「VAKA就是肉脚。」

「肉脚?是啥?」

「……啊我不会说啦!」肉脚就是很逊的意思啦!只是陈晋没有再多作解释。

「玩什么?」他提起球杆走到球桌旁,一如往常地只要是陈晋要打球,围观的人必不为少数,连老板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围上来了。陈晋本人也早就习惯而不以为意。他注意到球室那一头有一群流氓样的生面孔也望着这里,看他们身上穿著某某高职的制服,似乎是上次被他惨电的那个臭屁小鬼的学校学生……果真目光一转,他看到那个臭屁小鬼就坐在一旁。

找帮手报仇来着的吧?如果是平常陈晋当然是乐于跟他们干起来,不过现在他一心一意只想跟魏巍打球,其它的事他懒得理。

「玩什么都可以吧……」魏巍耸耸肩,他无所谓,只是一向打球都是ONEBYONE的他对这么多人围观感到有些不自在。

「九号球好不好?」

「好。」

「抢七,输的付台钱。」

「好。」

「那来猜拳看谁先吧!剪刀石头布……嘿嘿。」陈晋拿起桌边的巧克磨了磨球杆尖端的皮头,站定了位子,双腿稍微分开,拉直了背向前倾,提起球杆,左手手指在桌面上架桥,本来圆圆的大眼睛因为瞄准略略凝成了椭圆形。平凡无奇的架杆姿势,套用在陈晋身上却高雅极了,架着球杆的手指是又细又长,呈粉色贝壳般的漂亮指甲在绿桌面上看起来秀色可餐,拉直的背部,包在紧身牛仔七分裤的适中臀型,修长笔直的双腿,延出了一道完美的线条。

没有花太多的时间瞄准,陈晋很快地击出第一球。强劲地力道使得各色的球在桌面上乱窜。

「七号,五号……」开球就有两颗球入袋,接着陈晋又快速地将一号二号两颗号码最小的球分别打入袋中。

「……」他瞄了一下在靠近袋口处的下一个号码三号球,要将它打入袋子中并不难,但生性急躁的陈晋却没那个耐心慢慢打。他决定冒个小险,一样是没思考多久,他调整好位置便出手,母球在撞击三号球之后往旁边弹去,而三号球被这一撞往前撞击袋口旁的边条反弹往球桌对角线的另一端滚去,正好命中九号球将之打入袋中,四周的人纷纷喝采。

拿下了一局胜利,第二局依然是陈晋开球。依然是赏心悦目的姿势,陈晋出杆的节奏非常快,旁人往往还没看清楚状况他就出手了,一样是没两三球,他又扫下了第二局。从开始到现在不过短短的几分钟陈晋已连拿了两胜,一旁的魏巍连碰球的机会都没有。

「喔~~阿晋!偶好崇拜你喔~~」

「偶像喔~~我爱你阿晋~~你害人家心头小鹿乱撞啦!」

陈晋被一旁朋友夸张的言语给逗笑了,好玩的他伸手搂过一个嘻皮笑脸的矮个子青年道:「阿晋大爷赐吻一个。」然后作势要亲。

「天啊不行了我要昏倒了……」

「阿晋人家也要啦!」

九号球本来就是实力与运气参半,有时候甚至可能连球都没碰到就被对手连下七局阵亡,因此魏巍并不在意。不过当他见到陈晋与他那群朋友亲昵的嬉闹模样,一股莫名其妙的不悦涌上了心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球杆,脸上渐渐没了表情。

「再下一局吧阿晋!」旁边的人吆喝道。

又是漂亮的开球,一号球开球入袋,而台面上,母球,二号球和九号球正好对着袋口成一直线,只要小心不要失误,这一局定可以轻松地赢。

不过陈晋这一次却跌破了大家的眼镜,角度没算准便出杆,要后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九号球撞到袋口附近的边条却没有入袋。

「干!换你啦!」陈晋气得直跺脚。

魏巍拿起巧克,一面慢条斯理地磨着,一面观看着台面上球的排列,好半天才架起球杆,瞄准二号球将它打入袋中。

和陈晋的快节奏完全相反,魏巍的速度非常地慢,出杆前总要站在球桌旁看个好半天,看到了旁边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他才打。按部就班地一号接着一号,速度虽然是温吞但却没有半球失误,二后球到九号球就这样一颗颗给他打入袋中拿下一局胜利。

魏巍打球的姿势虽然不像陈晋那样令人惊艳,却也十分地好看,毕竟有那样子的身材和秀气的脸蛋,打起球来要不优美都很困难。和陈晋的急切相较之下魏巍显得悠闲自若,若无旁人。但他的龟速实在是令人受不了,一旁有人忍不住道:

「台北的老兄阿,可不可以请你动快一点阿……」

「……」魏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推了推眼镜,继续自顾自地打着球。

第四局,第五局……魏巍依然是用这样一颗一颗慢慢来的方式拿下。不管下一颗号码球有多难打到,他就是有办法利用颗星或者是诡异的旋球将目标球打入袋,母球听话得简直像是他养的。

一旁的人渐渐看出了这个慢郎中非比寻常,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有这样子神准的功夫何不找机会将九号球直接入袋而却要这样慢慢地一球一球蘑菇?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是故意的。

「干!」看出了魏巍的挑衅,陈晋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眼看着七局很快地就要被他用这种龟法拿到了,众人已是惊得连喝采都忘了,而陈晋的脸色也阴沉地吓人,惊觉自己的行为简是像是在引爆一颗炸弹,魏巍心下一凛,竟然不小心失手将球打偏,在一旁等了半天的陈晋终于有机会再提起球杆。

陈晋面色不善地瞪着魏巍一眼,用力将手中的巧克往球桌旁一摆,他这次终于乖乖地观察了台面好一会,看来魏巍虽然失手,但却是个极为安全的球,让对手也很难凹下去。

陈晋略一思考,站直了身子握住球杆提起,看准了角度往母球猛地敲下去,喀的一声母球应声跳起将原先难以打到的目标球撞击滚入袋,不过在这漂亮的跳球之后母球却也跟着入袋洗澡……白白地给了魏巍一个自由球。

「哇哈哈哈~~烂死了!母球洗澡哈……听人家说陈晋多厉害,原来不过是只有那张脸漂亮……」站在一旁观站的某某高职学生白目地哈哈大笑。

此话一出,整个撞球间霎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发话的高职学生身上,陈晋也抬起头望向他,而魏巍手中抓着那颗母球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陈晋的表情,却不像是生气,倒有点像是困惑。不过包括魏巍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当他出现这种表情,表示他已经怒到了某种失去理智的程度,所有的人是连一声都不敢吭,这沉重的气氛让那学生感到有些不安,不过仗着己方人多,真要干起架来也未必输人,而今天来的目的,多多少少就带有些找碴的意味,对方又是那样长的一张漂亮查某(女孩)脸的人,谁怕谁啊?他耸耸肩,嚣张地瞪着陈晋道:

「看啥小……」

「小」字尾音未收,众人也还来不及反应,陈晋手中的球杆以猛烈之势朝着那个学生的嘴巴打过去,「喀答」一声清脆的响声,混着学生的闷哼声,只见他双手捂嘴地蹲在地上,血从指缝流出,估计那一口牙也所剩不多了。

「干!」被害者的同伴眼见自己人被打得如此难看,这帐不算怎行?纷纷抄起球杆往陈晋围来。

「喂!要打架到外面……」球馆老板的话听在这一群怒火中烧斗志高昂的男孩子耳中如风一般从这头灌进去从那头飘出来。老板只能不住祈祷,东西坏了也就算了,还望陈晋手下留情可别出了人命啊……

「我操。」陈晋那张美美的脸蛋泛起了一抹杀气,双眉一竖,漆黑乌亮的大眼睛顿时冷冽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球杆提起倒转,握住杆尾,还不等对方出手,他已经看准目标挥去……

一片哀嚎声,满地的血和牙。陈晋出手是又快又狠毒,撞球杆的弹性极佳,打起人来比国术馆的棍棒更加地顺手,其它人手中的球杆连他的身子都没碰着就被他打落,接着得是头部、脸部、胯下的重击。

陈晋像是打上瘾般,一群人被打得哭爹叫娘他依然不肯停手,再这样打下去这些人是不死也重伤,然其它人避之唯恐不及了哪敢阻止他?打得正顺手,身子突然一个不稳被往后拉扯直往球馆门口拖去。

「干!给林杯放手!」陈晋怒道,然不论他力气多大,不管他再怎么拳打脚踢,被人家从后面抓着衣领倒拖着却是一点办法也施不上。

「干!放……」一面挣扎着一面被拖出撞球馆,身后的人不等他叫完早已放开他的衣领。

陈晋举起手中的球杆,转身就要揍人,却见魏巍背靠着墙蹲在路边,双手捂着嘴,一副快昏厥的模样。

凭着仅存的意志力才能将陈晋拖出那满室令他作呕的血腥,魏巍难受地简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强忍着极度的呕心感,恐血的脑袋昏昏胀胀几乎已无法作思考,而站在眼前的陈晋又是满衣服的血迹…..他连忙闭上眼睛,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很难看。

「你……」看到了魏巍陈晋终于稍微恢复了些理智,一腔怒火实在难消,却怎也无法对眼前的人动手。

「干!都是因为你!」陈晋用力地将手中的球杆摔在魏巍面前地上,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听见了陈晋机车发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没错……都是因为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陈晋的个性,干么要让他当众出丑?自己应该是可以自我收敛的,但却为什么在看到那些亲昵动作却无法自制?他真是厌恶极了自己那种愚蠢的自大爱现行为。结果惹得他气成这样……不该来,真的不该答应来打撞球的……

从耳边经过的,汽机车的声音,人的脚步声,还有窃窃私语声,魏巍就这样闭着眼睛蹲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蹲多久了,那呕心的感觉已经好了许多,混乱的脑袋也渐渐地平静下来,然而,一股既后悔又无力的感觉从心底浮了上来。

「喂!你到底还要姑(蹲)多久?」

吓了一跳睁开眼睛,陈晋蹲在他面前望着他,看他的表情,似乎已经气消了……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连衣服都换好了……

「姑(蹲)在这里难看死了,好象在净哦啊(种芋头,意指拉屎),起来啦!」他抓住魏巍的胳膊一把将蹲在地上的他拉起。

「等一下……等一下!」

「怎样?」

「脚麻掉……」麻掉的脚每踏出一步就如同万只蚂蚁啃蚀着又麻又痒又痛。

「干!谁叫你要姑那么久!」陈晋忍不住笑了,看到他那笑容,魏巍松了一口气,而之前那郁闷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

两个人一路从黄昏市场晃出来,一面啃着手中的花枝丸子串。

「哎,你们东港的花枝丸怎么这么大颗?」魏巍忍不住问道。东港的花枝丸实在大得令人诧异,简直跟撞球几乎要一样大。不过实在好吃得没话说,炸得金华色的丸子又香又Q,丸子内还咬得到大块的鲜花枝,一串吃完意犹未尽。

「要不然要多小颗?」对陈晋而言,花枝丸这个SIZE是理所当然。他拿过魏巍手中的竹签,将自己还剩下的一颗递给他道:「给你,我吃不下。」

「一般的花枝丸,只有这么大吧。」魏巍感激地接过了那颗花枝丸子,用另一手比了个圆圈说道。

「营养不良吧。」

从黄昏市场晃到了附近的堤防上,近两公里长的堤防是看日出日落的好地方。挂在海面附近那颗圆滚滚的珠子,鲜红的倒影随着海水的波动摇曳着,为灰蓝色的海面染上了一层橘黄。天色渐渐昏暗,隐隐约约可见停泊在港边船只黑色的剪影,看不见垃圾,看不见杂乱,因为模糊看不真切,一切都变得美好。虽是日落,却让魏巍联想到了莫内的印象日出。

两个人挑了块干净的地面坐下,喀的一声某硬物撞击地面的声响,魏巍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掏了掏绑在腰际上格子薄外套的口袋,掏出一颗白色的母球。

「喂,你顺手牵球喔。」

「情急之下,忘了放回去。」

「情急什么?」陈晋拿过那颗白球在手里拋玩着。

「……」这个问题问得魏巍有些不知所措,他有点窘地别过脸继续看他的日落。不过陈晋倒也没在问下去。

「魏巍,你的撞球是谁教的?这么厉害……」

「我妈妈的教练。」

「还有教练?」

「嗯,我妈请他到我家教她打撞球,我无聊顺便学。」

「虾米?你家还有球桌喔!真是好野人(有钱人)——哇!」一个失手没接好,拋往空中的母球往堤防下滚落。

「干!干!」趴在堤防上看着那颗球消是在视线中,陈晋忍不住咒骂了起来。

「欸,不过是一颗球……」有时候他觉得陈晋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本来想留着留念的说……」陈晋满脸可惜地说道。

「……」有什么好留念的?留念打架……还是留念啥啊?

「干!反正,早知道你这么高竿我就不跟你打了。」陈晋稍微蹲起身子,双掌按在地上,手臂一施力脚往后蹬,在堤防上玩起倒立走路来。

「你也不差。」说实在地魏巍这辈子还没看过打撞球比陈晋打得更好看的人,难怪球馆那些家伙一听陈晋要打球立刻就围了上来。光是看他架杆的姿态就已经值回票价了吧……

陈晋生来就是那种走到哪都能吸引人的男孩子,无论是外型、举止姿态,甚至是他的工作……魏巍没忘记第一次在庙会上遇到陈晋,就领教到了他那极富魅力与自信的气质,然后接着一连串的发展,也是因为这样而开始的。

「为什么要当家将?」在某次的口述访谈中,他曾经再度提起这个问题。

「你不觉得我很适合吗?」陈晋笑着回答他。

的确,他那漂亮无比的身段和与生俱来的群众吸引力,真的是很适合去诠释着那象征着神灵化身的家将。

「那不是很辛苦吗?」

「废话,当然辛苦。平常给师傅操到累死,出阵前还一大堆禁忌,不能吃肉,不能碰查某(女人)……不过林杯最讨厌的还是开脸啦,那个东西喔涂在脸上喔实在受不了的难过……」回忆至此,魏巍突然转过头问倒立中的陈晋道:

「涂在脸上的那个是油彩还是粉?」国剧用的是油彩,视觉系艺人用的是粉彩,那家将哩?

「啊?虾米彩?」陈晋被这没头没脑的问句问得莫名其妙。

「我是说你扮家将的时候……你的头发在扫地了,还有……」还有肚子露出来了……陈晋倒立着的姿势使得身上穿著的T恤整个往胸口滑,从裤头以上的腰到结实精瘦的光滑胸膛一览无疑。

「当然是油彩,粉彩会被汗水强了了(冲光光)。」陈晋一面说着一面将直伸在半空中的双腿往后翻,双脚踏地,腰脊一挺手掌一放,轻松地将倒立的身躯翻正,然后随便地拨了拨头发,将身上的衣服拉扯了几下。

「你怎么想到要问这个?」实在不能理解魏巍的脑袋到底装什么,他总是像这样突然地冒出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只是临时想到你说的开脸……不能笑,不能说话,还不能有表情……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啊?想象自己是神吗?」

「才没有。什么都不要想,脑袋放给它空空就办得到。」

说得真容易,越是想要不去想,越是容易想东想西,要让脑中什么都不想除非把自己打昏……也许人越是单纯,越容易达到非人哉的境界吧。

「什么都不想不会跳错吗?」

「靠,哪可能?那些动作好象刻在桃卡(头壳)上,就算是梦游也不会跳错,会跳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欠揍的人闯阵。」陈晋耸耸肩道,他捡起堤防上的小石子,抬臂用力往海的方向丢去。

「呃……我不是故意的。」欠揍的人……回想起那次被揍的惨痛经验,一身皮肉似乎又疼了起来。

「哈哈我知道啦!」陈晋咧嘴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想到这件本来一直令他火大的事情就想笑,尤其是回想起魏巍连着相机一起摔到他面前趴在地上的那蠢样子和楞在当场的蠢表情……哇哈哈要不是自己反应快真的会一脚把他踩下去……

不过那一次魏巍的脚踝好象伤得挺严重的,隔天又被自己又拉又扯的,现在虽然好了,但好象留下了习惯性扭伤的后遗症。每次魏巍那脚又出状况,陈晋就会对自己不爽得要命。当然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后悔,抑或是自责,总之他就是觉得不爽。

「左脚往外跨一步,右脚抬起。右脚尖绷脚面(脚尖朝下),膝盖拉高至胸部位置。左手顺势拉高,扇子表面竖直朝外……这是什么意思?」讲到关于家将,魏巍突然回想起书上这几句鬼玩意。

「那是虾米啊……?」陈晋是听得一头雾水。

「我哪知道?书上就是这样描写着白无常的白鹤拳啊……」实在很佩服自己竟然能将这经文般的句子背得这么熟。

「白鹤拳……」陈晋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道:「啊干!挖哉(我知)了啦!啊讲得那么咬舌头……大概是这样……」

他往后退了一步,略略欠了欠身摆开架势,那堆文字化作一个个鲜活的动作在魏巍面前展开。

尽管没有那拟神的造型打扮,空着一双手也没有持着特殊的兵器,尽管眼前武着拳脚的陈晋身穿著T恤牛仔裤和拖鞋,红扑扑的脸蛋上也没有画着那浓重的彩,少了那分杀肃之气,却多了几分活泼与灵动。他的肢体动作是那样叫人无法将目光移去,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依然是那样强烈地捕捉着自己的心神……

「喂!喂喂!魏巍?」陈晋伸手在魏巍面前挥了两下,叫道:「死魏巍,你到底有没有在看啊?」

「当然有……」

「啊你发什么呆啊?」

「……」他抬起头盯着陈晋的脸蛋五秒钟,该死,胸口又是那不舒服的感觉。他碰的一声往后一躺,身下的水泥堤防冷冷冰冰,很是凉爽。头上的天空挂着淡白色的月亮,太阳早就回家睡觉了。在这种时候,说什么也不可能中暑吧?那为什么会有那种讨厌的感觉,自己不会是患了什么病了吧……

「喂你到底是怎了啦?」陈晋蹲下身问道。

「……为什么你身上老是有那个味道?」魏巍皱着眉问道。

「什么味道?」

「爽身粉。」

「干!林杯不擦爽身粉很容易生痱子啊!要不然你要我擦太白粉还是地瓜粉!」

「……」

「……你讨厌这个味道?」两人沉默了半晌,陈晋还是忍不住发问道。他讨不讨厌关我屁事,可是就是给它有点介意……

「不讨厌。」这个味道很好闻,他一点都不讨厌。只是……说不出理由,总觉得在陈晋身上闻道这个味道会让他有些思绪混乱。

「……干喔!不讨厌就不要在那叽叽歪歪(啰啰唆唆)啦!」

「GGYY??那是啥?」

「呃…林杯不会贡(讲)啦!欸,你自己身上还不是有一种味道!」

「没有吧。」魏巍举起手臂凑近鼻子闻。

「哪没有?就一种味道,闻起来……」陈晋一面说着一面将整个脸凑向魏巍的胸前,像小狗般东嗅嗅西闻闻,努力地想着那种味道的形容词。

魏巍双手支着地,低着头望着陈晋,他的深褐色头发应该是天生的,因为他的眉毛也是这个颜色。短短的发蓬蓬软软,摸起来一定很舒服……不自觉地抬起右手,就在掌心将要碰到陈晋的后脑时,他突然惊觉到一个男人这样摸另一个男人的头发实在太诡异了吧……下一个动作不经思考,他五指一拢,抓住了陈晋的头发将他的头从自己的胸前拉开。

「干干干干干……很痛耶!你干麻扯林杯的桃摸(头毛,头发)!」被着么猛一扯痛得眼泪差点掉出来,陈晋抚着头破口大骂。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抓人家桃摸(头毛)还有不小心的?你骗肖(骗疯子)!」

「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无法解释自己的无意识行为,魏巍只能不住地道歉。

「干!」看他的样子似乎真的不是有意的。不过哪有人会无意地扯人家的头发啊……这个魏巍桃卡(头壳)真的有点问题……

「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啦!」

「什么?」

「你身上的。」

「喔……」那个是沙威隆药皂的味道吧……从小用到大竟是没发觉,原来这个味道已经渗到皮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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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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