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张辽拖着旅行箱的拉杆,走在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小道上。没戴手套的左手,在阴湿的风中冻得发红。旅行箱的轮子滚过积水处溅起的泥花,不知不觉弄脏了他的裤脚。

下火车的时候,这个陌生的城市正飘着蒙蒙细雨。

他站在出口处,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与嘈杂的人群足足三十秒,最后叹口气将自己投入这片混乱中。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就连计程车的外形都很陌生。

而那个人,就在这陌生的世界中──一个自己所不了解的世界。曾经的曾经!他们熟悉到连呼吸都彼此分享,而现在陌生正如这座城市。

自外套的内口袋中,掏出小心翼翼折叠好的纸片,纸片上面是地址。司机熟门熟路的十五分钟就把他载到了目的地。付过车资,在司机帮忙下,睡在后车厢内的拉杆箱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雨,已经停了。而天色昏暗依旧。

再度打开那印着地址的纸条,看了半天终于确认眼前这片住宅区就是他要找的。社区门口值班室的警卫,嚼着一口软软的土话给他指路,可惜他有听没有懂,「谢谢了!」他敷衍着逃走,决心自力更生。

一幢一幢的摸过来,幸好公寓门牌号码的排列还算规则,找起来不算吃力。拐了个弯,张辽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上一条小道,直通到头的那栋楼应该就是他要找的。拖箱子的手有些酸了,他停下来换了个手,继续低头前进。眼角瞟过,他抬头见迎面过来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微微偏身让那女子先过去了。

站在楼下,他调整了半天呼吸才伸出手指,反而因为极力的克制而微微颤抖起来。大门上的对讲机忠实的传达着每一声门铃,每一响都敲击在他心上……

***

星期五的晚上,是被划入周末范畴的存在,因此「加班」二字显然不是受欢迎的字眼。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心神不宁的样子,童瑞林暗暗一笑,终于开了金口宣布会议结束。

「童经理你还不走?」

冲黄敏笑了笑,童瑞林回答:「我再加一会班。不像你们个个都有约会,年轻真好啊。」

「啊……那要不要我帮忙?」努力想以平静自然的方式说出这句话,结果声调还是拔高些许。

「你回去吧,女孩子留得晚不安全。」童瑞林补了句玩笑话:「我可不希望半夜送你回家时,被堵在门口的吃醋男友拎住了扁一顿。」

脸色一白,黄敏低下头嗫嚅道:「我、我还没有男朋友……」

「啊,抱歉,看来这玩笑开得冷场了。」不在意的歪歪头松了松脖子,去茶水间给自己沏了杯热茶,回办公室前他再一次催促黄敏早些下班。

十点半,童瑞林的车子滑出了公司的停车场。橘黄与淡蓝的路灯沿着道路两边延伸,在远处蜿蜒盘曲纠结成一片光点,灿若多年未见的满天繁星。

周末的晚上,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不少于白日里,他将车驶上了高架道路。瞬间拔高的车速发出割破空气的声音,因为车窗良好的隔音效果,车厢内只有轻轻流淌的音乐敲击着耳膜。

过了一个岔口,到了高架的交汇口。放眼望去,沿着高架道路外侧亮起的蓝色光带,犹如舞动的绸带,层叠交错、华光溢彩,衬着茫茫夜色令人眼花缭乱,又不忍错开眼。

一个没注意,竟又勾起了心事,纷乱了心神……

快到家时,童瑞林猛然发觉肠胃叽叽咕咕的造起反来。

吃饭皇帝大,既然他的人生已经枯燥到只能靠加班来打发周末,那至少不能在口腹上亏待了自己。有心放慢车速沿途觅食,可轮胎滚了没两圈就到了社区门口。懒得回头的他,最后去超市买了份白天卖剩下的便当来应付。

走出车库才发现地上有些湿,显然白天已经下过雨,他居然一点不知道。童瑞林不由哀叹与自然圈隔绝的生活状态,只怕迟早会变成工作着的人形水泥块。

开门上楼,一阶阶跨步的同时,他自然而然想起「拖着疲惫的步伐」这句形容。胡思乱想时,已到了自家所在的四楼。

然后,当童瑞林的身躯扫过感应器,整层楼道大放光明的瞬间,他惊讶的发现自家门口蜷缩着一个人!

显然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他,被突然的光明刺得有些睁不开眼,抬手挡了一会才慢慢适应四周。迷蒙的双眼眨了眨终于锁定在眼前的物体上……

如果说当童瑞林认出睡自家门口的人时已惊得没语言的话,那对方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他僵硬得媲美花岗岩。

「啊!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张辽精神抖擞的一跃而起。

「你怎么在这?」

「喂。不是你说我可以随时来投奔你的吗?所以我就来了。」

「哦……可、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四年前又怎么样?难道你的信用还有期限?」不待童瑞林回答,张辽抽抽鼻子,兴奋的扑上:「啊!吃的!」

没错,他扑上了童瑞林手中的便当,不客气的接过,感激的一笑:「你真好,我正巧饿得三魂见了上帝、七魄见了佛祖呢。」

见他大有当场开吃的架势,童瑞林头昏脑胀的打开门,将这位大爷请进屋再说。

饭厅中,橘黄灯光下相对而坐着一双人。其中一人狼吞虎咽,另一人边抽烟边欣赏他进食。

看他吃那么猛,童瑞林拿杯子递过去:「水。」

「谢谢!」感激的一点头,张辽接过仰头喝得涓滴不剩。

「怎么饿成这样?」

认识那么多年,童瑞林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狼狈的吃相。张辽从小娇生惯养,挑嘴又爱好美食,能安安分分把一顿饭吃完就谢天谢地了。今天看来真是饿急了。

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直到把整个饭盒吃得底朝天,张辽才心满意足的仰天长叹──「呼,好饱!」摸摸滚圆的肚皮,没忘了加上评语:「实在是有够难吃的。」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童瑞林看见他用餐后的邋遢相,温柔的笑了出来。伸出手指到他嘴角,轻轻一勾,终于将那颗坚强不屈的饭粒给拔了下来。

愣了愣,张辽继而漾出了笑:「谢谢!」

童瑞林也是笑,那种引起胸腔共鸣的低沉笑声。往椅背上舒服的一靠,他用指头搓玩着从张辽嘴角没收来的饭粒,似不经意的开口道:「吃饱了,说说发生什么了吧。」

「牙签,谢谢。」

怔了片刻,童瑞林无奈的失笑,摇摇头起身从冰箱后找出牙签罐递过去。

接过牙签,张辽将残留在齿缝间让他不爽的饭菜屑驱逐干净。

「我老板更年期到了,心情一个不稳炒了盘鱿鱼请我吃。」

「然后?」

「然后,我就包袱款款来投奔你啦。」

童瑞林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张辽瞪着眼看他。这家伙本就面嫩,这时更带上了几分天真的神气。

「少跟我玩这套,以为我第一天认识你?」边说童瑞林探过身,不客气的伸出两指夹住他鼻子,顺着前后方向拖了拖,「快给我老实招来!怎么就想到了我。」

抢回了鼻子,张辽撇撇嘴无奈的开口:「真的没什么……」瞟见童瑞林冷冷的神色,赶紧缩回了话头:「你听了别吃惊,就是……那个……我遇上了些麻烦……」

「你没遇上麻烦,我才叫吃惊。」

扯扯嘴角,张辽决定放下分歧,表述重点先:「总之有些不好的传闻……呃,或者说是事实……被散布了出去,害得我不仅丢了工作,那地方也待不下去了。我平常交的都是酒肉朋友,到这生死关头根本指望不上。最后,只能来投靠您了!」

张辽用「这件美差交给你了」的口气结束说明,接着笑盈盈的期待童瑞林的回应,于是饭厅内飘过一阵诡异的沉默……只有香烟燃后的烟雾袅袅直上。

「那个,张辽,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我们快四年没联系过了。」童瑞林斟酌着开口,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当然不是说不欢迎你,如果你打算在这落脚,我很愿意帮你留心下以后的住处和工作。」

「啊……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张辽在胸前乱挥双手。

「怎么说?」

「我来不是打算来这里扎根的!只是来转换下心情。」

「嗯?」

「我打算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日子,散散心,然后再作打算。所以,今后请多关照咯。」

说完,张辽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用力笑了起来,白晃晃得耀花了童瑞林的眼。

***

清晨的空气透着阵阵舒爽的味道。前日的雨水涤去了浮尘,满是湿湿润润的气息。

童瑞林站在阳台抽着起床后的第一支烟。

心神松懈的望着对面大楼的墙壁,光明与阴暗的交界线慢慢滑落,直到整幢大楼被温柔的包裹住。随着阳光抚过整片大地,银白色的天空,露出了蓝色的味道。

雨过天晴,不自觉浮起微微笑意。

走出房间去洗漱要经过客厅,所以他自然就看见了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家伙。

童瑞林当然没忘了家里多出来的这一号家伙,只不过在看见他香甜睡姿以及那颗鸡窝头的时候,还是小小吃了一惊。

恶作剧的心情遽起,轻手轻脚的掀起他脚跟的被子,在脚底挠过……「啊!」一个猛缩身,被骚扰的人差点滚落地板。

「你干嘛啊?」迷瞪着眼责问道,张辽不满的抱怨:「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童瑞林笑着回答,乘张辽暂时没有抵抗力,伸出两指夹住他鼻子蹂躏起来。看他为抢回鼻子露出气鼓鼓的表情,立时心情大好的哈哈大笑。

「哼!」怒瞪他一眼,张辽忿忿然翻个身裹好被子继续埋头睡觉。

「没想到你睡沙发居然睡得着,」童瑞林揉着他的头感叹,「要是放以前,你肯定是折腾一晚都躺不平。」

张辽一掀被子,回头和他对视了半分钟,漾出一笑:「要是以前,你早就二话不说把床让给我,自己睡沙发睡地板哪里都成。」

「想得美!」给了他一记头皮,童瑞林起身去卫生间,随口感慨道:「没错,我们都和以前不同了。」

和以前不同了……都已经变了吗?张辽愣愣的瞪着沙发上的织物图案,合不上眼。

刷完牙,童瑞林一探头,见张辽还在沙发上发懒,开口催促道:「快起来!我叫你起来当然是有事,别赖床了!」

「啥事?」

「去给你买床。如果你比较中意沙发的话,那就继续躺着吧。」

***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挣取早日有个小、苹、果……呼,搞定!」一边唱着小曲,张辽终于将一头乱毛压回原位。

神采飞扬的回到客厅,发现童瑞林正对着电视吃泡面。张辽忍不住怪叫起来:「一大早你就在吃防腐剂!你等不及想去投胎啊!」

「啊?」童瑞林发愣间,手上泡面被张辽劈手夺了过去,「不过话说回来,这味道还真是香……唔……红烧牛肉,让本少爷也来尝两口!」

「少来!」等童瑞林夺回自己的早饭,发现只剩下了些汤汤水水。无奈的抛下泡面盒,他起身整理衣装,「手脚快些,早去早回。」

回身看见张辽一脸怪异的表情,像是有话没法出口的样子,于是他问:「怎么了?」

「嗯……」张辽突然有些失措的挠挠头,神情间有几分腼腆,「你真的肯留我住下?」

「是啊,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很好……」犹豫了一会,他说:「我没钱付房租。这得先说清楚。」

「客房关着也是关着,再说我也不在乎那点钱。」

「也许我会住很长时间,长到你烦了、讨厌我了、想赶我滚蛋了,结果我还是赖着不走。」

童瑞林哀叹一声,无奈地问:「你是不是很希望,我现在就把你扫地出门?」

「当然不是。」

「那还罗嗦这么多!」受不了地瞪过去。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耐心的底线嘛,免得哪天你一个不高兴就把我扔出去。现在没问题了,既然得到你的保证,我就正大光明的住下了。」

「喔……」花了一秒钟复原,苦笑着问了下:「你真打算在这里住下去了?」

「废话!」张辽愉快地回答,直视对方的双眸,晶亮晶亮的。

「哎呀呀,两个大男人去买床欸──」龌龊的笑了笑,张辽补上句:「真让人不好意思啊!」

「喔。」童瑞林木然的应了一声。

这样的反应当然不能让张公子满意,他继续追问:「你有没有点脸红心跳?」

「有──才怪。」

「啊……你这死没良心的,就晓得怎么让我伤心!」张辽做柔弱状瘫倒在靠背上。

童瑞林翻翻白眼,随便这家伙耍宝,他只管专心驾驶珍惜生命。果然,没人理张辽自然安静了下来,只有空调微微的震动声,充满整个空间。

沉默来得有点僵硬,童瑞林用眼角瞟去,见张辽瘫坐着不动。伸手打开音响,又是那听惯的轻柔音乐,音符间飘过淡淡的忧伤。

张辽又开了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买床的事吗?」

「记得。」太过意外的话题,简单回答后就不吱声了。

从再见第一眼起,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感情波动,似乎有蠢蠢欲动的苗头……不,所有都结束了,结束了。过去的疯狂属于过去,青春年少时的激情业已消褪,曾经以为的永恒完美,在时光的打磨下现出了并不美丽的原形。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不愿变、不能变的,只要活在这世上,总得承受或多或少这般那般地无奈变迁。感情亦如此。哪怕是最深刻难忘的感情,在疲累地守望多年后,也终究会迎来轻轻放下的一刻。

因此,对于未来的任何可能性,他已没有去探究的兴趣和精力了。于是沸腾了不到0.1秒的血液,重新在血管中冷静地流淌。

***

童瑞林挑选的家俱店,打着国外进口的牌子,价格比平均高上一些,售后服务的口碑很不错,因此颇受欢迎。张辽欢欢喜喜进了店,结果看了两个价格后,犹豫了起来。

「呃……这个床的问题……就是会钞的问题……」

「我买单。」猜到他在想什么,童瑞林让他放下心来,「客房一直拖着没布置,我早就想添点家俱,以后有人来住也方便。」

「哦!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相信我的眼光,一定帮你挑张最合适的!」张辽一听就乐了,放下心理负担东看西看了起来。

对家俱不感兴趣的童瑞林,烟瘾上来,索性跑到店外点上了烟。对着早晨九点钟的太阳吐了个烟圈,转身透过玻璃门就见张辽和售货小姐聊得两相欢。他不时在床上蹦坐几下试试感觉,然后跑到一张特大号的床前,没形象地整个人倒了上去,四肢舒展,脖子稍稍后仰眯起了眼。

瞬间被电流击中,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似曾相识的过去,童瑞林依稀记得他睁开眼冲自己微微一笑,说,等我们有钱了,一定要弄张比这还嚣张的!

右手一烫,是烟头烧到了手指,掉下去正好落在沿路的积水塘中。

「看怎么样了?」又消灭了一支烟后,童瑞林回到店内。

张辽冲他邪恶地笑笑,「赶着想付帐?放心,逃不了你的。」

「嗯嗯。我的钞票张了翅膀,等不及想飞走。求你快给他们个痛快吧。」

张辽遥遥一指,「就那张了,和我波长最合。」

顺着看去,视线落在所指的那张加大尺寸的单人床上,童瑞林什么也没说直接掏出卡来,示意付帐。

约好送货时间后,在回程的路上张辽再度兴奋起来,不时嚷着「啊,我们堕落的同居生活正式拉开华丽的序幕了」。

习惯性的摸出支烟,童瑞林就那么叼在嘴上也没点燃,「今天打算干什么?是在家整理行李,还是带你四处逛逛熟悉下环境!」

张辽没有回答,趁童瑞林在开车,劈手把他嘴上的烟夺了过来,「你烟瘾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抽多了伤身。」自说自话的把香烟往右耳后一夹,「没收!!」

「伤就伤吧,反正少活的也是七老八十的那几年,到那时路都走不动了,少活两年才好呢。」

张辽皱皱眉:「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童瑞林嗤嗤一笑不接话,张辽不依不饶的继续说教:「等到真没几天能活的时候。才会发现活着有多好,就算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也还是想活着!」

「好好好……小的明白啦。」

「我是认真在说!」

「我也是认真在听。」

「你啊……」张辽无力地垂下手,丧气地托着下巴嘟嚷着抱怨。

童瑞林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

那天下午床就送来了,两人正式过起了同居生活。

用张辽的话来形容就是,拉开了他「被包养」生活的序幕。所谓「包养」,就是他负责承「包」家务,而童瑞林负责「养」他。说白了就是廉价男保姆。

虽然初时童瑞林对张辽的出现很是意外,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会突然跑来。但张辽不说,他也不会主动去打听。

突然降临的同居生活,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梦。

那么,就静静的等待梦醒的瞬间吧。

不知不觉,张辽到他家已经两个星期,可感觉就和两天差不多。

每天下班后,有可口的热饭热菜等着他,换洗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浴室,还有一尘不染的地板。童瑞林工作繁忙,晚上到家通常也是继续窝在书房忙工作。这时张辽就在客厅看电视,听见他出来的声音,总会昂起头回眸一笑。

每当此时,总有股奇妙的感觉漫上童瑞林心间──仿佛日子会永远就这么过下去了。

直到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张辽自若地开口说以后不能陪他吃晚饭了。

努力忽视心脏结冰的感觉,童瑞林平静的询问:「你准备回去了?」

「啊?没有,这里住得这么舒服我才不走咧!」吐了吐舌尖,张辽笑得像只赖定了温暖床铺的猫,「天天闲着也不是事,所以我找了份打工。因为是晚上上班,所以没法伺候老爷您用餐了。不过放心吧,我会做好饭,你回家热一热就能吃了。」

童瑞林愣怔过后,追问他到底是什么工作,无奈张辽口风把得死严。

担心归担心,但知道这家伙还是有分寸的,童瑞林于是不再过问。只不过,三天后他还是意外得到了答案。

他并没有花什么手段去打探,只是在请客户共进晚餐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身为餐厅见习服务生的张辽。

Joker是家混合了餐厅和酒吧的餐饮店,午前开门营业,直到半夜。用餐时间以外,Joker是咖啡屋,也可以是茶座,再或者是酒吧。由于舒适的环境,以及令人心情愉悦的周到服务,在小圈子里很有名气。尤其是一众长相悦目的男服务生,配以高水准的服务,以其独特的绅士氛围牢牢抓住了一批稳固的女性客源。

用一位女性常客的话来说。「哪怕什么也不做,光是在这里坐个五分钟,我就觉得心旷神怡。」

童瑞林也颇喜欢这地方,每逢和女性客户应酬时,他常常会介绍对方来这里。与其说是享受舒适体贴的服务,不如说他深谙女性心理,在感受到舒适感性的气氛进而心情愉悦的情况下,再难缠的对手也会软上三分。

刚从员工准备室出来的张辽上眼就看见了靠窗等上菜的那对男女。坏坏一笑,他向原本负责那桌的丁丁要过了单子。

「这是两位点的红酒。」

童瑞林在不经意地看到那完美弧度的笑容后,差点扯翻了桌布。然后见张辽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他不禁在心底暗咒一声该死。右手半握成拳,放在嘴边局促的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总之,他不打算当着客户的面揭穿自己和张辽相识的事。看张辽的样子,应该也做相同打算。

开瓶后,先在杯中注入了一口的量。童瑞林端起品了一下,见他示意可以后,张辽分别给两人斟上。然后用深红色的餐布裹好酒瓶,置入一旁的冰桶,微一欠身就离开了。

童瑞林刚松了口气,对面的女士已经开口。

「没想到有这么特别的地方。你平时经常来这里吗?」

「偶尔。通常是和朋友们来这里。我不太喜欢公私混淆。」

充满魅力的一笑,话中的意思就是「我是把你当朋友才带你来这」,虽然什么都没点破,对方已听得心花怒放。

「关于这次的提案,我以私人身份向大老板建议过了,他很有兴趣。只不过合作是要双方诚意的事。说实话,现在的情况我也很为难。私心上,我希望能成功;但我也不能无底线的牺牲公司利益。」

「曹小姐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我相信,一定能找到我们双方都可以接受的那条线的。」

「童经理是明白人,但愿这次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以后我们还能长久合作。」

「没错。再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哪怕这次合作不成,能和曹小姐成为朋友,就已是莫大的收获了。啊,不说扫兴的话,先为成功干一杯吧!」

深红色的液体在碰撞的玻璃杯中,轻晃着打起了旋。女子清丽且富成熟魅力,男人一副稳重强干的派头,在旁人看来真是羡煞人的一对璧人。

张辽面带微笑招呼着负责的客人,视线扫过靠窗的那方天地时,笑容仍是纹丝不变。

***

「咦?」半夜三点回到借居地的张辽,一开门被灯火通明的客厅吓了一跳。

听到声音,童瑞林端着茶杯从书房出来,直走到饮水机旁补了点热水,回身在沙发上坐定。

张辽看着他,终于想起问:「这么晚了,难道你是在等我?」

的确,童瑞林闪起过否认的念头,比如说工作多需要加班之类──再一想,就算承认又如何?这本就不是什么伤面子的事情。

所以他爽快的点头:「就是在等你。」又想到张辽吃过晚饭上班直到现在,「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刚才下了班和同事吃过夜宵了。」

克制住皱眉的冲动,童瑞林说回正题,「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在哪里上班?」

张辽耸了耸肩,无所谓的答道:「现在你不也知道了嘛。」

童瑞林沉吟了下,再度追问:「你究竟是不想让我知道你工作的性质,还是不肯告诉我工作的地点?」

叹了口气,张辽反问道:「你觉得是哪个原因呢?」

童瑞林抬起眼,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给对方想要的答案。

最后还是童瑞林率先放弃,「随你喜欢吧。」。

张辽换了鞋,趿拉着拖鞋挪到沙发边,坐在童瑞林身边。屁股一沾到软垫子,就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似的,半蜷起身体,把一只脚丫子抱入怀中,大力揉捏起来。边捏边舒服的叫唤:「终于能坐下来了松松骨头了。」

「把袜子脱下来透透气吧。」

「我怕熏到了你!」

「嘿,你脚又不臭,别客气了,脱吧。」

歪了歪嘴,张辽老实不客气,立刻动手剥下了袜子。童瑞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怎么肿成这样?」

「站时间太长……我还没习惯,听说刚开始大家都这样,等适应后站一整天都不会有感觉了。」

童瑞林刚打算说,这个工作太辛苦了,还是别做了,突然想到自己没资格说什么。然后他站起,进了浴室。

听到传来的「哗哗」水声,张辽没有在意。

过了会,他惊讶的看着童瑞林端了一盆热水到他跟前。

「用热水泡泡脚吧。让血管舒张一下,血液流通了会舒服很多。」

在张辽反应过来前,童瑞林已经端着水蹲在了跟前,很自然的托起他的脚,放入盆中。

「嘶──」温度的改变,让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哼声。

童瑞林手法老练的按摩起足心,热度从脚底开始扩散,张辽闭着眼、缓缓仰首吐纳气息,仿佛全身被包裹在温热的水流中一般,舒服得轻哼起来。

意识到眼下太过情色化的趋势,张辽缓缓睁开了眼──身前之人,依旧默默地蹲身替他按摩,从足心,到足掌,再到足背,一寸寸地移动。

童瑞林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你一向吃不了苦,这么累的工作不适合你,做得下去就做,不能做就算了。我不是勉强你,随口说说。总之一切看你高兴。」

张辽张口想要说什么,一股热流却堵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冲动地伸出双臂,他俯身抱住童瑞林的背,将脸伏在他颈窝处。

童瑞林一动不动,弯着腰,接受张辽的拥抱,火热沉重的呼吸在耳边响起。

「怎么了?」

「没事……就一会。」

张辽的手指紧紧扣在他肩头,仿佛要刻入骨肉一般。

童瑞林心中同样起伏难平,在这短短的数分钟内,他无数次幻想到翻身紧紧将这人抱入怀中,再也不放手。

理智与欲望缠斗着,呼吸为之停顿。

「那时候……究竟是为什么──」

「谢谢!」张辽猛然直起身,松开了怀抱。他挂着一脸满意的微笑,重新在自己与童瑞林间竖起了一道墙。

「谢谢,已经够了,我自己来吧。」

拿起毛巾,包上自己湿淋淋的双脚。泡过的脚掌红润润的,踩在拖鞋上感觉很舒服。

「太累了,我先睡了,明天醒了再洗澡。你也早点睡吧,别上班迟到了。」

「今天星期五,周末我向来晚睡。」童瑞林已经坐回到沙发,背对着张辽,头也不回的和他对话。

「就算周末也别熬太晚,打破规律的生物钟很伤身的。」

「嗯。你先睡吧。」

「好……」张辽走进客房时,迟疑的顿下了脚步:「今天那个……是你女朋友?」

「现在还不是。」

张辽本想接一句「那看来我会妨碍到你」的玩笑话,但是一看到童瑞林纹丝不动的背影,话全堵在了嘴边。有那么些丧气的,他轻轻合上了门扉。

被独自留在客厅的人,过了数分钟关上灯,回到书房。双肘支撑桌面,手掌抵额,童瑞林努力将快爆发的狂野冲动克制了下去。

再一次的告诫自己:结束了,不能再陷落下去──在平静分手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一切已无可挽回,注定了……

***

过了整整一个月,张辽终于适应长时间站立的工作状态。正如丁丁一开始所说,「站」是可以练出来的。

在Joker的工作其实很舒服,甚至可说享受,自风度翩翩魅力十足的老板而下,一众帅哥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他和童瑞林不同,童瑞林的初恋是女孩子,而他从小的性幻想对象都是男生。所以张辽很早就清楚自己的性取向,甚至说没有什么挣扎犹豫,就高高兴兴的踏上了同志之途。他喜欢美丽纤细的少年,也欣赏强壮英俊的猛男,斯文秀气的读书人也颇合胃口。总的来说,就是他不挑,他对男性的美有着宽泛的欣赏品味。

那天他逛街经过Joker店门前,本毫无计画的他,在看见招工启事后,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张辽推门进去应聘,Joker的老板──李,那天下午恰好在店里,当场面试后决定录取了他。其实,后来他怀疑所谓的面试,只是看一下长相是否在水准以上。

隔天办好了餐饮业从业人员的相关手续,张辽就开始上班了。原来有一个夜班员工因为报读夜校辞了工,张辽顶替的就是他的位置。

自此,他和童瑞林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他到家都快半夜两三点,等起床童瑞林早就去上班了,而等不到他下班回家,张辽又要去上班了。难得有时生意清淡提早打烊,他十二点前到家,碰到童瑞林正要去睡,也是说不上两句话就匆匆结束。

而一个月前的那夜,童瑞林帮他洗脚时的冲动暖昧,两人都默契的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有时不禁惘然,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就为了眼下不咸不淡的状况?

过一天算一天吧,如此悠闲的生活,已经是老天最大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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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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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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