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转眼到了星期五,蹭完了小钱一顿午饭,酒足饭饱我们俩就往科室跑。一想起又到周末,既没医院包饭也没人供我蹭,立时跌足长叹。

“周成过来下!”刚进科室门,就被护理台那传来的一声娇啼勾了过去。

“什么事?陈大姐?”我必恭必敬立刻报到。

陈萼一脸的薄怒,冲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你管的26床怎么回事啊?给她分药,她居然不肯吃,还非要什么特效药,缠着我要死要活。你反正给我把她工作做通了!我一天那么多事情,怎么有时间一个个应付过来?真是!”

“好、好、好……”总之我是闷着头一个劲的点头称是。记得,抵抗你只会被炮轰得更惨,只有低头伏法,才有逃出生天的一线生机。

回头才知道那病人确诊是原发性肝癌前天入院,检查结果还没全部出来,目前还在保守治疗中。她看了电视里的广告,对所谓的特效药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连她儿女都拿她没办法,更别提陈萼她们了。

真是头疼,要知道最好的药总是先进医院的,没谁会发明了什么灵丹妙药先跑去电视台做广告。这种摆明晃点人的东西,偏偏相信的人真不少。

我挠挠头皮准备去做说服工作,路过一间病房时,一个身影让我脚步顿了下来。

等等……是这家伙!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不由疑窦丛生。

这张黑瘦憔悴的脸,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上次在门诊来骗杜冷丁的李刚。

现在他正拉着一个病人家属模样的人,病房门口在絮絮说着什么,边上那个眉眼间带着愁苦的少妇边听边点头。因为不是我管的床位,对这家属并不了解。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李刚这家伙究竟是真有事来这,还是又来动歪脑筋。

想了想,我出声喊了他:“李刚,你怎么在这里?”

他突得一惊,回头见了我有点困惑,看来是不记得我了。

“你已经不认得我啦?”我口气中带了几丝辛辣,“我可是还认得你呢。”

李刚慌乱后,是强装的镇静,不过隐隐跳动的眉间,将他的不安全盘泄露,“嗯嗯,我、我是来看熟人的。”

我一声冷哼心中有数,直接转问他身边瑟瑟缩缩的那个少妇:“他开多少价问你买杜冷丁?”

“五、五……”说了两个字,她被李刚一推,才停住没再说下去。不过,已经晚了。

果然,他溜进来来,问快出院又需要使用镇痛剂的癌症病人预订杜冷丁。

我心中冷怒,赶紧吓吓她:“这出院带药不是教你拿出去卖的!既然用不完,我会跟你床位医生说一声,临走少配些给你。”

少妇一听立刻慌了,连忙拉着我解释她没答应李刚。而且她丈夫痛得要死要活,要是没杜冷丁镇痛,出院后根本熬不住。

这一吵闹起来护士病人都跑过来看戏,李刚看不对劲转身就溜。他临走恨恨的一瞥,让我不由心头一冷。这家伙……

来不及多想,我被那急急辩解的少妇给拉回了思绪,只能先回头安抚她。

“在干什么这么吵?”

一句话,就镇住了全场。

我却僵住了身子,不敢回头面对来人。

但事情并非我不敢面对,就不会发生。赵挺果然有本事,两三句话就将所有人说得心里舒舒服服。陈萼当然没忘了把刚才的事又告了遍状,不过语气和对待我时简直是天壤之别。

送走所有的神神鬼鬼,我静静站在那等他开口。

“李刚这事你处理的没错,就该这么对付他。”他想了下,又加了句:“不过这种人你还是少接触为好,以后见了别再冲动,直接打电话叫保安来处理。”

“恩,谢谢。”在他面前我总有些抬不起头。可心中的期待开始破土发芽,是不是乘此机会我们能重归于好?

“那就这样吧。”看着他转身欲走的样子,我立刻傻了眼。

他不愿意和我交心谈话,或者说这种意愿不强烈。领悟到这层,我恐慌万分。

明明他还是很关心我,毫不犹豫的帮我解围,可是却不想与我谈和。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懂得了赵挺的心情。被狠狠伤了心,却始终放不下;想拉开距离,但又忍不住靠近。

如果低头认错,也是一门必修课,那我这个懒惰的学生,不介意为了他好好学习。

“对不起。”

算不上响亮的声音,甚至因为气势不足而微微颤抖。不过说出这句话后,我感觉整个人为之一轻松,背上的压力已然卸下。

“嗯?”他侧着身看过来,眸中的情绪淡定不明。

“我们谈谈好吗?”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终于见他略略的点头,连日来心中的乌云渐渐散去。

***

他就这么靠着,单肩抵着墙壁,懒懒的,一两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到了前额。

这样神情冷淡、就连微笑也含着讥诮的赵挺,我不是没见识过,只不过有些时日了。尤其现在我明白他这锐利的一面是对我而展示的,心中顿时沉重。

他反手将值班室的门关紧了,然后点起了烟。

赵挺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我恍惚的想不起这细节,然后思绪杂乱的跳到,若是给巡查发现在无烟区抽烟,这个月会被扣多少奖金……

“你不是有话要谈么,怎么又哑了。”他抬眼看过来,眉眼间的神情全是风流倜傥。我胸口猛得一撞,只觉得他有点点马龙·白兰度年轻时的气质。

“对不起!”话出口,声音大得把自己吓了一跳。

“呵,没事道什么歉啊。”

压下心底小小的委屈,我踏前一步:“那天是我错了,有话应该好好说,不应该随便乱发脾气。所以……对不起。”

“你……”夹在指间的香烟静静的冒着青烟,他眼帘垂了下去。可我,能看出其中隐藏的动摇。

或许,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静。

领悟到这点,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再靠近了他一步:“你那天说的话,我的确很生气,一直到现在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不过,我也不对。我应该把话说清楚,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给你听。所以,对不起,如果我害你心里难过了,那我道歉。”

见他还是没有动作,我咬咬下唇,努力说出了口:“赵挺,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所以不想因为这种小事怄气,不然以后一辈子怎么过下去?我们还要一起面对那么多事。”

然后,他抬头,微笑着对我说:“你个小混蛋!”

下一刻,我被他一个旋身,压在墙上狠狠索吻。克制了好几天的热情,全在这一刻释放。在适应了他的激烈后,我不甘示弱的刻意用舌尖扫过他的上颚,只感觉他身体一阵战栗绷紧。

在松开怀抱后,我仰看着天花板得意的笑出了声。

“你!”他恨恨的瞪着我,也许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调情手段上输给我。

“你不生气原谅我了?”乘着他最容易被攻陷的时刻,我赶紧使出诱惑手段换一个承诺。

“嗯。”

“啊?生气还是不生气?”主动靠近他耳际,我轻轻说:“你都欺负了我好几天,也该气消了吧?”

“周成!”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

“在!”

只听赵挺没好气的哀叹:“你那里学来这些勾引人的本事?”

我哈哈大笑着回答:“因为我发现,与其气得你来折磨我,还不如哄得你高兴了比较好说话。”

“周成,我不跟你开玩笑,以后千万别再这样来考验我的感情。我实在……受不了。”

我郑重的点头,他的心情,我怎会不了解?

再说人心本就经不起考验,再美丽的感情,折腾多了,也会千疮百空破旧不堪。爱情是朵花,风吹雨打固然会让它坚强,却未必能让它更美丽。但无论是否有风雨,只有用心的守护,才能令它开得愈加娇艳。

“你啊……”赵挺将下颌轻轻搭在我肩膀上,“就算我再怎么生气伤心,也放不下你啊。唉。”

心头一暖,我环上他的背,“早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我就等你先开口讲和了。嗯,下次我一定要忍住……哎哟!别咬了!”

***

“啊,好饱。”我眉开眼笑的放下碗筷。

一讲和,我就敲了赵挺一顿好的。虽说这几天也没饿着,不过每次吃饭前还要算计菜钱,实在是大大的扫兴。

“擦擦。”他拿了纸巾就往我唇角边探过来,作势要帮我擦的样子。反应过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两个人同时一怔,我赶紧伸手接过了纸巾。

对视间,两人一起苦笑起来。这就是我们的交往状态,哪怕问心无愧,还是顾忌着不敢放肆。

虽然因为身边的那个人,这些拘束都不算什么,可还是微微心酸。这是一段逆流而上的行程,没有他人的祝福与期盼,只有彼此的理解与扶持。

“……那我就先借三万,利息的话,就按房贷的银行标准算。”

“你两年内还清的话,就不要算利息了。”赵挺出声打断。

“可是……”我犹豫起来,这样还是占了大便宜。

“不用可是了,大不了以后买安全套的钱都你来付。”

这家伙……害我一时无力:“不要脸。你!”

“好,既然你不反对,那就这么说定了。”他乘此机会加了句:“记得打欠条时,最好先按个手印,万一你还不出钱,就用人来偿债好了。嘿嘿!”

“你个黄世仁!”我怒斥。

我们的初次争执,结果以议和收场。在钱物上,最后决定引进AA制的思想,划清领地。

只听赵挺补充——“等哪天我们国家通过同性婚姻的法律后,我们赶早去登记了,省得以后这么麻烦。”

心中,笑意在扩散。并起双指在唇上贴了下,然后再贴上他左手的无名指。这,是我的誓约。

就算等不到那一天,只要心存宽容,也能一直幸福下去的吧。我如是想。

***

是在哪里听说的?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其实快慢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是和赵挺在一起,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有一件事,我逃避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开口问,就是他家人对我们的事是怎么个态度。

虽然我没在医院感受到来自赵挺父亲赵近鸿的压力,不过很可能是赵挺为我挡掉了所有冲击。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我对于他们整个家庭而言,都不可能是一个受欢迎的存在。

想到这里,自然微微胸闷。

结果在我独自郁闷了很久,终于憋不下去后,赵挺的答案居然是:“我家?哦,没告诉他们呢。”

啊?我不禁讶异,随之而来的是小小的失落。

“呵呵。”回头见赵挺笑得贼兮兮。

感觉自己心情被窥破,我只能冷着面质问:“你做什么?”

他放下报纸将我拉近,“别这副样子,我看着心疼。”

这家伙……不待我回击,他已经说了下去:“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这里没什么搞不定的事。不用操心,反正我这辈子已经栽在你手上,不尽力也不行。”

他细细抚摩着我的手指,一个一个关节的摸索过去,碎碎的麻痒感害我忍着笑要抽回手,结果被他顺势一拉,靠倒在他怀中。

“你急什么。我的性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家里就算没明着吵出来过,大家心里也是明白几分的。哪天知道了你的事,只怕还会对你心存愧疚,以为是我利用职权威压、勾引你,才上的手。”

我回头认真端详了下他,总结发言:“嗯,你的确有这卑鄙无耻下流的潜质。”

“放心,一会上了床自然会让你见识完全的。”赵挺四平八稳的将话堵回去,接着正题:“赵家轮到我当道的日子也快了。我爸没两年要退,他离开临床十几年,那些老学生门徒的,也散得差不多了。等那时他根本没力来压制我,到时我想怎么样,还不都由着我么。”

这个狂妄的家伙,我居然还为他担心,根本是自作多情,哼!

推开他打算走人,哪晓得被箍得死紧,果然——

“你还想走啊?难得你表现得这么热情,今晚我要是没点表示,怎么说也太对不起你了。”

“那个,表示的话就不用了,明、明天还要去验收房子装修,我们还是不要太激动比较好,呵呵……”

只见赵挺狞笑靠近:“没关系,到时候我背你好了。”

“等……等等……喂喂……你……”

接下来的过程,简单的说来,用“满室春色”四个字概括就好了。

***

新房子收拾好了,行李搬过去了,宿舍退房报告也打去内务科了。然后——然后就是幸福的同居生活了?

一切顺利的没有真实感,心中的喜悦,掩饰不住的往上涌。知道这样很傻,可就是忍不住,而且也不想忍。即使在赵挺面前,我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开怀。

又是一季艳阳夏日,想起两年前到赵挺家借宿的那个夏天,那个尚未曾邂逅真爱的年月。时间似乎奇异的穿梭着来到现在,只感觉如今握在手中的幸福,降临的突然且不真实。

人真的不能太幸福的吧,太幸福了就会害怕失去。真希望时间凝固,将这一刻永远保存。好似洒落在掌心的阳光,明知抓不住,还是忍不住握起了拳头,想要紧紧攥在掌心。

我笑了,无论有多艰难,也会好生将眼前的幸福守护下去。

赵挺下午先走了,晚上在他家庆祝正式同居的开始,他先去做准备。其实这段日子,我们已经处于半同居状态,因为做得隐蔽,没有被人发现的后虑。

但今天是不同的,两个人的庆祝晚宴,仿佛仪式般,有着某种证明的意味。

赵挺说会给我惊喜,究竟是什么惊喜呢?想着想着,心就飘了过去。

我的好心情几乎人人都能看出来,几个熟悉点的直接开口问了。我微微一笑带过,幸福因为秘密而在心中愈加膨胀。

临下班,我跑去护理台聊天,那里可是医院小道消息的集散地。

现在讨论最热烈的话题,是七区老刘的离婚事件。这类敏感问题是那帮女人的最爱,恰恰外科医生离婚率之高众所周知,更是为众人提供了无限谈资。

在交流完离婚事件几个版本的秘辛后,又讨论起最近某药代出事,结果牵出一大堆人事,市里四个医院的药剂科科长或院长,被警察叔叔请去吃免费饭了。我们医院因为暂时还没牵涉进去,所以这事的反响不是太大。

我正听得想打哈欠的当口,飘来的一句闲话,让我耳朵竖了竖——“内分泌科丢的那些药,结果在楼下的垃圾桶找到了!吓死人了,莫名其妙啊。”

原来内分泌科昨天晚上值班护士走开了一会,后来发现丢了几乎一柜子的药。结果今天在楼下的垃圾箱找到了,几乎什么都没丢。

这事情实在匪夷所思,有人说是在闹鬼。不过以医院这帮人来说,估计真遇见了鬼,抓过来一只兴致勃勃研究一番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对这件奇怪的失窃案,我心中隐隐有了些感觉,却又隔了层纱似的看不真切。

算了,本就和我无关,甩甩头转眼忘记了这事。

***

眼看时钟的指针走向下班的时刻,我渐渐兴奋得坐立不安。赵挺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可是——“拜托、拜托,算我求你这一回了,千万要帮忙!下辈子我定当作牛作马报答您老人家。”

无奈得看着眼前双手合十的小钱,我的脸僵在那挤不出笑容。小钱这个天杀的,居然说女朋友身体不舒服,他得了令要立刻赶去看望。原来轮到他的夜班,央求我帮忙顶到八点。在那个时间前他一定会回来。

“我这人心善,哪好意思劳动您下辈子啊?会于心不安的,所以还是算了。呵呵。”向来好说话的我,这次真没法答应下来。

小钱立刻苦下脸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那苦求:“你行行好吧,可怜兄弟我革命一十八次,总算谈上现在这位姑奶奶。要是伺候不好了,我这下半辈子就只能孤苦伶仃独守空房,你于心何忍啊?”

结果僵在那磨了半天,最后实在因为我脸皮厚度不及对方,只能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打电话给赵挺,他知道了也很失望,不过想到明天是周末,也没太大关系。

赵挺虽然无奈,可也没忘了嘱咐我,“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别饿坏了自己才是真的。虽然我知道,你一定因为思念我而茶饭不思。”

“你……”哼!

打完电话,有些无精打采,想到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能回到赵挺身边,心情焦急得无法自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见他。

越是急,时间过得越是慢,尤其小钱这杀千刀的居然拖到近九点才回来。饿得只剩层皮的我,没多余力气理他,换好衣服洗过手拔足就往外冲。

“嗯嗯,已经出来了,我打车过去。你准备迎接我大驾吧……呵,要是你说的‘惊喜’,不够惊喜的话,今晚你就收拾收拾跪床脚去吧。”快步走出住院部时,我拨了手机通知赵挺。

收了线,我飞步而行。感觉正走向幸福的归宿,这一步步走得近乎不真实。

然后,老天的捉弄,让我在那一刻看见了那个身影。

首先是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态,让我多留意了一眼,但这在医院里也常见,真正让我注意的,是因为那个熟悉的名字——李刚。

虽然是侧背影并且走路的姿态改变了,不过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在看到他怀中揣的一包东西后,我突然心中产生了某种推测。

眼看他出了大门拐弯走上了大街,我想起上次赵挺事后的忠告,所以在联系保安科和追上去之间犹豫了。稍一停顿,最后我还是追了上去。

“李刚,你拿的什么东西手里?”等拦到他面前,我突然出声质问。

“我、我……”被这么一吓,他一时慌乱的答不上来。

看了他这种表情,我心中有了谱:“你胆子不小啊,居然跑医院来偷药,不得了了你!”

“没……我、我……不是……”他空出来的手,慌乱的摆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看着他一身破旧脏污的衣物,因为营养不良而干瘦黄黑的面容,以及新添的脚伤,想想这原来也是好好一个正常人,落魄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由心生同情。

放缓了声音,我劝说起来:“你把药还过去,我就不揭发你。你这瘾也不是戒不掉,我帮你联系地方把这瘾给戒了,以后你再好好的重新过日子。”

见他不言语了,我叹口气伸手拿回那包药。当我指尖触到他手中塑料包的那一瞬,一直僵着的他,突然动作了起来,猛的将我一推。

我一时不防备,又兼没吃饭正没力气着顿时一个大趔趄。好容易平衡住身形,抬头就见这混蛋瘸着腿向前面十字路口奋力奔去。

不由心头火起,我一股子冲劲上来,今天非逮住他不可。

“你别跑!”我毕竟好手好脚的,跑了一段就快赶上了。

然后,是尖锐到近乎刺耳的喇叭声,我下意识的回头就见耀眼的车灯就在眼前,并且越来越近。

我仿佛看见司机惊恐着打弯方向盘试图躲避的情形,几乎在同时,我伸手将吓得腿脚发软的李刚狠狠向前推了出去。

下一刻,因为撞击产生的巨痛在全身爆炸开来。四周的景物因为飞速移动而模糊,接着是重重的着地。

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仿佛突然给拔了电源开关般,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慢慢、慢慢的,沉入其中……

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赵挺还在等我回家。

***

黑暗与光明交错着,我在其间沉载沉浮。无数人的面容在眼前晃动,可始终没有找到想找的那张脸庞。数不清的鼎沸人声,始终找不到正确的声音来源。

然后又糊涂了,究竟我要的是什么呢?好象知道,又好象不知道。

痛觉突然敏锐起来,仿佛全身碎裂般的疼得让我窒息,渐渐所有的痛楚感觉集中在一点。就在心口那地方,突然而来的钝痛让我极力嘶吼,但出口的只是小小一声呻吟。

接着,是彻底的安静无光。

在意识恢复的那瞬间,我被没顶而来的痛楚打压到透不过气。

好容易缓过气来,迟钝的脑筋,害我好半天才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掀开眼,猛得被夏日热烈的日光刺得差点流下泪来。等适应了,发现周围果然没人,而且,我入住的是普外六区。

大难不死的事实,似乎毫无真实感。只有全身上下通满的管子,在提醒自己已经从鬼门关上逛了一圈回来。

即使在我原来的概念中,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也绝对是“健康”。

是啊,什么爱情、事业、自由、家庭等等,都没有“健康”两字来得重要。家财万贯却买不回一条命的见多了,所谓的身外之物在疾病的不可抗力面前,都显得卑小不起眼。

但,知道与亲身体会毕竟是两码子事。

抬眼看着床外明亮的蓝色天际,唯一的感想是——活着真好。

模模糊糊的又睡了过去,迷糊中感觉左手掌心痒痒的,于是随手挥了下。结果下一瞬间,左手被猛然捏紧,我终于被惊醒过来。

睁开眼看见赵挺消瘦憔悴的脸庞,在对上眼的那一刻,亲眼看着他眼眶中聚集的水气,慢慢、慢慢的滴落。

那泪,一滴一滴敲打在我心上,生生的疼。无法想象,他得知我出事时的心情。那时,他正满心欢喜的准备给我惊喜吧。

想说“对不起”,可是氧气面罩的阻挡,让我无法出声。

赵挺已经哽咽得无法言语,同样,我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走过生死这道关卡,才明白这份情有多重。

“你……你个混蛋!”他一手遮着眼睛,一手紧紧攥着我。

我依然无法出声,只能在心底表示同意。我的确他妈的是个大混蛋啊!

这一刻,我忘了正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只觉得赵挺脆弱得让我心疼不已。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的是让他开怀微笑,幸福的共渡每一个晨昏。

良久,终于对视,我心情慢慢平复。

还不晚,不是吗?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

所以,永别还很遥远,而幸福唾手可得。

活着,真好。

***

“我到急诊室时,你已经休克了,血压下压基本测不到。在那里你还心跳停了七分钟,人工按摩无效,电击两次后复苏。你走运的是,急诊CT检查后,脑部没有发现器质性损伤,除了尾骨挫伤和右小腿骨折,全身无其他骨折。不过撞击引起了脾破裂,以及急性肾衰……”

“别、别说了……”事后我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亏得小钱能面无表情说得流利无比,我自己听着已经受不了了。

“啊?你不要听了?”小钱一脸的不屑,“那我们来复习下小学班主任的教导吧。小朋友,记得过马路是要注意什么?对,‘一停、二看、三通过’。那么发现坏人时应该怎么办?对,要报告警察叔叔。嗯,真乖,学这么快。千万不要学某些大哥哥,逞英雄去抓坏人,十字路口也不看车,最后只能自认倒霉进医院躺着去!”

“钱绅迎同学……”真是过分,不同情我也就算了,还一个一个来挖苦我这重危病号,气气气死啊!

当时经过抢救我脱离了危险,之后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到现在醒了三天,精神已经恢复得不错,能稍微和人聊上几句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搞得像我在欺负你一样。不过拜托你下次去撞汽车前,先换上机械战警的钢筋铁骨再说!”

总算,小钱的每日一练到此结束。他走了后我刚想养养精神,就听见病房门又开了。唉,因为住的就是自己科室,人人一得空就往我这里跑。正好两间特级病房都空着,我非自愿的就被开了后门送进来“享受”一把特级待遇。

“谁啊?”我有气无力的出声询问,仔细一听脚步声是复数。

下一秒,两个身影出现在我眼前,前面那个赵挺就忽略不计了,后面那个——

“小成。”他看了我的样子,蹙眉摇头叹息起来。

“哥!”我惊讶的无以复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明明关照过赵挺千万不要把车祸的事告诉我家里人,他也答应了,那我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转首看向赵挺,只见他无奈的一摊手:“你没醒前,我就联系过你哥了。他说不要暂时让伯父伯母知道,所以才会一直等到你醒了都没通知。”

转眼间,周毅已经走到我床边,俯视着我讥诮道:“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啊?”

“哈、哈……我哪敢啊,这不是高兴过度太惊讶了么。”我汗笑着赶紧回答,“好几年没见,哥你还是这么风流倜傥潇洒不群玉树临风啊。”

周毅冷冷一笑不理我,抬头看向赵挺时又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亲切微笑:“周成这些日子麻烦赵主任你了,实在太感谢。你有事先去忙吧,有我在这陪着没事的。”

“好,那你们慢聊,有事尽管找我。”赵挺从善如流的顺台阶下,气势一点不输给我哥的退场,无良的留下我一个人胆战心惊面对周毅。

“哥……”我小心翼翼看过去。

只见他对着赵挺离开的方向凝视片刻,既而低头冷冷瞪我一眼,瞪得我寒彻心底。呜,希望他念在亲兄弟的份上,千万不要痛下杀手啊。

“看样子你死不了哈?”周毅拉过凳子在我床边坐下,还是雷霆万钧的气势加临危不乱的风度,直直从心理上就把我打压得翻不了身。

爹妈啊,让我仰天一大哭,为什么你们生两个儿子却分配如此不均匀。

“那个,你怎么会回国啊?嫂子最近……”我转移话题分散火力的企图,很快被识破并打断。

“周成啊,你还真是每过段时间,就要给老哥我找些刺激,担心我生活太平乏了得老年痴呆症是不?”

“哥,你说哪里话啊,关心你健康,是弟弟我应尽的本分……”

“你少给我贫嘴!”

啧,说翻脸就翻脸,真是……我偷偷藐了眼周毅不善的脸色,决定还是闭嘴乖乖受教。

“就是他?”

“啊?”我没反应过来,等抬眼对上周毅若有所悟的眼神,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赵挺。

原本爽快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粘呼呼起来,还好脸色正苍白着,不会没出息的来个大红脸羞死自己。

见周毅还在等我回答,我只能轻轻哼出声:“嗯。”

“我就知道,还给我装。”周毅嗤笑出声,接着就换上了正经的神色:“你想清楚了?就他了?”

我直直看着他,不躲避的点了下头:“没有比现在更清楚过了,就他,不会变了。”

周毅长叹了口气,抱胸说:“算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死小子,反正以后别哭着跑来找我!”

“哥,你太好了!你真是兄弟我的指路明灯啊!”我就差三跪九叩以示感激之情。

“少来!”如往常般,周毅并不甩我。

然后,他才开始关心了会我的病情。我正好精神不错,今天话也说了不少,周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聊了会话题扯到二老身上:“对了,过段日子我打算接爸妈去我那里,一来你嫂子要生了有人照顾比较方便,至于其他么……”

可能我期盼的神色太过明显,他故意停顿下来,一直等到我笑容挂不住了,才哈哈大笑着继续下去:“你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告诉他们的。他们在国外一时半会揪不住你,这段日子我会做说服工作,你也做好准备得要给电话轰炸了。”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哥!”

我想,一定是前辈子修下的缘分吧,让我有这么个好大哥。心中甜甜的,我克制不住的笑了起来。

“靠!你个死小子也稍微装装矜持吧,表笑得这么露骨好不好?”

“哼!你管我。”

***

床上岁月到底难过,不过再难过也给我过过来了。等彻底康复能回去上班,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又是一季丹桂飘香金风送爽。

那日下班后,我们两个晚上都没事,吃过饭赵挺提议去外面散步。晚风中,路边的桂花树香气袭人,配着天际嫣红的云霞,只觉心旷神怡。

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们无法执手而行,不过行走间偶尔的手指碰撞,足够将温度传达给彼此。

回家刚进门,我突然被赵挺拖入怀中。

“周成。”

“嗯?”

“还记得你出事那天,我说有惊喜要给你吗?”赵挺含笑说着。

“哦……对啊,我都忘了这件事。”

“你个没良心的,我不提你就真给我忘了去?”

我在心底偷笑,其实哪是忘了,根本是故意不提看谁先憋不住,如今看来还是我梢胜了一筹。

“到底是什么惊喜?”我貌似无辜的询问。

“手伸出来。”

然后,我看见一轮刻着此生承诺的金属圈,环住了我左手的无名指。

想微笑,却觉得眼眶酸涩得挤不出表情。

“我的在这里。”赵挺从衣领中拉出一根银链子,下方垂着一只相同款式的的戒指。

我用指掌细细摩挲着,戒指尚残余着赵挺的体温。果然,在内圈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成”字。

“你……”张口欲言,胸中却是堵着万千话语无从说起。

“我什么?”

见他笑盈盈的不肯放我过关,不禁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住赵挺的领口:“你给我闭嘴!”

话完,我重重堵住了他的唇舌。

不用说、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你对于我的意义,一如我之于你。

一路风雨,携手而行,这个有你存在的世界是如此美妙。

望向窗外浓浓夜色,明天一定会是晴阳满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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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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