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很想把自己杀了的尹迅以额顶着手腕内侧，万万料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这么疏忽，猜了一整天竟没猜到向非萼将章克言约出来的目的在此。
他真是白痴！
白痴极了！
突地，对面的椅子有人入座，他抬起眼，那低头操纵手机的不就是向非萼吗？
尹迅以陡然一惊，速速直起身来。
只见向非萼将跟她本性一点都不相称的白色手机拿到他面前，徐缓按下按键，细致的唇角扬着诡谲的笑。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喔！我们两个都很正常的，都爱女人！」是章克言的声音。
他面色大变。
这女人……竟将她与章克言的对话完整录了起来？
「学长？」好奇跟过来的章克言这才发现尹迅以的存在，「你怎么也在这？」
尹迅以尴尬着一张俊颜，不知该说什么好。
送餐过来的服务生纳闷的左张右望，瞧见向非萼，急急走来。
「不好意思，小姐，若换位子要请事先告知喔，」服务生解释道，「不然我们会送错餐的。」
「放这吧。」向非萼敲敲桌面。
餐点放下，她忽地倾身，「给你吃吧！」说完，人就走了。
「房东小姐，妳要去哪？」被丢下的章克言跳脚，「学长，我先走了！」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Shit！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存在的？
他还以为她根本无心去注意周遭的动静。
算了，既然都被拆穿了，目的也知道了，他们要约会什么的都不关他的事了。
尹迅以没好气的拿起随餐附上的筷子，夹起白饭上头的腿库肉，咀嚼了几下，脸色微变。
这个味道……好熟悉呀……
这口感，不就是在他心头萦绕多年的滋味吗？
「小四。」厨师将另外一样餐点拿出来交给服务生，「五号桌的。」
「好！」那个戴白色帽子的厨师不就是……不就是……
尹迅以放下筷子，冲了过去。
「陈老板！」厨师回过头来，「什么事？」
「你以前是不是在夜市摆摊？」他兴奋得双颊隐约发烫。
「对啊！」陈老板拿下帽子，「我认识你吗？」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很喜欢你们摊子的腿库饭……对了，我叫尹迅以，还记得吗？」
「尹迅……」陈老板眸色大亮，「是尹小弟啊！喔，不不不，你已经长这么大了……」陈老板不敢置信的摇头，「好久不见，你不是出国念书去了？」
「是啊，最近才回台湾。」
「十几年不见，你跟以前完全两回事了！」陈老板抚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我记得你以前长得很秀气，像女孩一样，现在是个结结实实的大男人了，真的是男大十八变啊！」
「哈哈……」尹迅以爽朗一笑，「我大概五年前有一次回国时去夜市找你，可是夜市已经收起来，改建大楼了。」
「对啊，当时我手上正好有点钱，就干脆租下这里的店面，开小吃店了。」陈老板不忘问，「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呃，我……」他是跟踪向非萼来的，这总不好实说吧。「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能看到你真的太开心了。」陈老板拍拍他的手，「不好意思，我厨房还要忙，先不招呼你了。」
「没关系，你忙吧。」回到位子的尹迅以再夹起一大块腿库肉，那入口即化的肥嫩口感，是他最爱陈老板卤制的腿库肉的原因之一。
这可比德国的猪脚还要好吃上百倍！待他将向非萼点的腿库饭吃完后，一个念头忽然爬上脑海。
向非萼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晓得他爱吃陈老板的腿库饭，她自己也爱吃，常跟他抢着吃，今天他会跟踪她到这家小吃店，难不成不是巧合？
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是故意带他来这的，那女人没这么好心！
这一切一定是巧合！
一定是她自己也想吃……
可问题是她点了却送给他了啊……
尹迅以甩甩头要自己别想那么多，那女人的胸腔里可没安置「善心」这玩意儿！
「小姐。」他扬手招来服务生，「我要加点一份腿库肉！」阔别多年才吃到的怀念口味，他今晚一定要吃个尽兴！
*********
尹迅以回到家时，向非萼早已到家。
她斜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书，横陈的玉体妖娆，细细的白皙藕臂与纤长的玉腿裸露在衣服之外，背心胸口处的酥胸被上臂推挤，显得更为浑圆，任何男人见了这一幕，都很难当柳下惠。
尹迅以清楚的听见自个儿喉头「咕嘟」一声，强忍欲望的喉结滚动，他敛下眼，就要回房。
「腿库饭好吃吗？」向非萼嗓音淡淡。
他抬眼，她已经放下书，两手搭在抱枕上，斜偏着头睨他的模样竟有些清纯的味道。
他别开头去，刻意不去看她那会让任何男人转眼变禽兽的姿势，心想她会不会真的太瞧得起他了，真以为他能不动如山，心湖不起任何波澜？
他想当没听见她的问题，可一些疑问如鲠在喉，不吐又不快。
「妳什么时候发现我跟踪妳的？」
「我昨晚就猜到了，哪需要发现！」向非萼低哼了声，眉间有丝得色。「喂，你今天跟踪我是为了保护你学弟，还是要保护你自己？」
他瞇眼冷觑，「什么意思？」
她怎么没想他是要保护她？
嘿，等等！他当然不可能为了保护她而跟踪，她这么坏，就算章克言再好女色，她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除非她愿意，不然谁能奈她何。
「怕你学弟被我吃了啊！」这样趴着手很酸，她索性站起来。
「吃了就吃了，又不是未成年。」章克言二十六岁了，可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弟弟，而且他相信他会十分乐意被向非萼吃掉。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你自己？」她上前，「你再否认也没用，我要的答案都被我挖出来了。」
「那又怎样？」
「不怎样，我只是不喜欢事情不清不楚而已。」
「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关妳屁事，妳干嘛非追根究柢？」吃饱撑着？
清丽的瞳眸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尹迅以张大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她一脸不爽。
「我就是喜欢追根究柢！」素手拉扯他的领子，向非萼低吼，「你真的是很莫名其妙，出国一趟人就变了两样，不只不讨喜，还脾气大得让人厌恶，翻脸跟翻书一样，你是在英国吃错了什么药！你干嘛不回复十几年前的个性，那还比较讨人喜欢！」
换了块土地生活人就变了样，要不是他行为举止一切正常，她真要怀疑他是否嗑药成瘾了，否则他怎么可能对她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她讨厌他现在的死样子！
超讨厌！
「回复十几年前的个性好让妳再对我予取予求、再对我施压欺负、再对我利用殆尽？」尹迅以一古脑将心中的不满倾泄出来。
向非萼脸上血色微退，「你是这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一直认为她是在欺负他？
「废话！」他恶狠狠的说：「我老实告诉妳好了，我当年出国就是为了避开妳，我连多一秒在妳身边都难以忍受，所以才连出国的决定都不告诉妳，每次回来看父母都不让妳知道，从没回过妳的信，是因为妳是我在这世上最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
真相永远伤人，她也不是未曾猜中过，只是再想想他以前对她那么好，一定是有其它原因，绝对不会是因为他讨厌她、不想再理会她的关系。
可，原来只是她在当不肯面对现实，明明早猜到原因，却还纠缠不休的鸵鸟？
遍地风沙被清空，她浑身赤裸无法躲藏。
「这也是你骗我你是同性恋的原因？」就是不要让她接近他？
「没错！」
「是吗？既然如此，你搬走吧，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都说得这么绝了，她还冀望什么！
「要不是有把柄在妳手上，妳以为我想来吗？」
「那再让我告诉你一件会让你气炸的事好了。」不见血色的唇冷笑着，「根本就没有你跟学弟接吻的照片，我是骗你的！」
*********
当天晚上，尹迅以就搬回家，打算另外再找时间找房子，在这之前，他先跟章克言出门环岛去了。
而向非萼呢，因为某日向爸来突击检查，想知道是不是真有第三个室友这回事，却发现女儿对他说谎，气怒的他立刻命令女儿搬回家，张贴公告将房子卖了，至于舒波起则被补贴三个月房租，直接搬到隔壁男友家里。
星期日的早晨，依然很优闲，向非萼啃着手上的厚片吐司，左手翻阅着八卦杂志。
「迅以终于环岛回来了。」一旁的向爸突然跟忙着张罗早餐的向妈聊起天来，「我昨天看到他，晒得一身黑，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牙齿是白的。」
「呵呵……」向妈笑了笑，「我也有看到他，他还带了小礼物给我呢！」
就只有她没看到他，更别提什么小礼物了。向非萼没好气的重重咬下一大口吐司。
那该死的王八蛋，竟然说她当年是对他予取予求、施压欺负、百般利用？
靠！她向非萼是何许人也，要奴才很困难吗？
他是不晓得她的追求者众，随便招个手就有一堆人愿意让她予取予求、施压欺负、百般利用吗？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王八蛋！
气得她血糖都降低了！
「妈，请给我一杯巧克力牛奶，还有帮我做一份奶油餐包。」
「没问题！」向妈立即忙碌起来。
向妈这两年已经很少到公司去了，帐务的事都交给了向非萼去打理，每个月固定时间去看一下总帐，其余时间就优闲的当贵妇人，这个家平日有钟点女佣过来打扫，所以她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服侍她最心爱的两个人用餐。
「非萼，」向爸转过头来，「迅以回来这么久了，怎么都不见妳带他去哪逛逛啊？」
「他又不是真的外国人，哪需要人带！」就算真的有需要，全台湾两千三百万人口中，他第一个不想见的恐怕就是她吧。
「十几年来台北也变了不少，他偶尔回来的时间也短，一定没好好逛过，妳真该带他去的。」
「他都能自己去环岛了，一个小小的台北有什么难的。」老爸真烦耶！
而且台北还是全台湾大众交通系统最方便的地方，路上出租车更是占了车辆半数以上，有啥好怕的！
「重点不在他能不能，而是妳跟他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邻居的情谊都没有？」这样的话，等过个几天，迅以来公司上班，要怎么「培养」感情啊？
这呆女儿，不晓得他多想抱孙、多想退休吗？
他跟老婆的年纪都大了，正是想含饴弄孙的时候，什么时候生一个来给他玩玩啊！
一点都不了解并体谅父母的心事，不肖女！
「我跟他不对盘。」别再提那臭王八蛋了！
「你们以前明明感情那么好，哪里不对盘了？」
感情好？哪里好啊！那个王八蛋可是认为她都在压榨、欺负他的！
真没想到他有被害妄想症，她什么时候欺负过他了？她对他可是比对她的父母还要好耶！
笨蛋！都不晓得她的苦心！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们已经撕破脸了。
「现在年轻人怎么这样，说变就变。」向爸叹气。
这句话麻烦去说给尹迅以听！向非萼在心中恼怒的回。
她才没有变呢，变的是那个人，而且变得她完全认不出来了。
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因为伦敦的雾太浓，少见阳光而变得阴阳怪气，而是根本被外星人抓去换了脑子！
向妈将泡好的巧克力牛奶与奶油餐包置于明显生闷气的女儿面前，同时暗示丈夫别再说了，否则万一她的气冲出来，可就要翻桌啦！
向非萼一口气喝光温热的巧克力牛奶，嗑掉两颗餐包，速度之快可以去参加大胃王比赛。
「我去睡回笼觉了。」合上八卦杂志，置回书报架原位，她行走时的力道之重，像是要将地板踩碎般。
「我看啊，年轻人的事也别太急，免得『呷紧弄破碗』！」向妈无奈的对向爸道。
向爸也只能点头，跟着静观其变了，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这女儿要是能任他们搓圆揉扁，现在恐怕早就嫁人生子了。
唉！
*********
向非萼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
她这回笼觉睡得并不好，睡睡醒醒的，挣扎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才不甘不愿的爬起。
来到客厅，照理应该充满食物香气的家里却什么味道也没有，就连父母两人也不见了。
她倏忽想起两老星期日固定隔周去爬山，今天就是爬山日。
老人家都过得很健康，注重养生，就他们年轻人仗着年轻、体力好、新陈代谢佳，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就连运动也是偶一为之。
摸了摸扁平的肚皮，虽然在睡觉之前吃了一顿早餐，可不是说睡觉时胃就会停止蠕动，食物会在胃里头腐坏？那表示还没消化嘛，可为何她还是会觉得饿呢？
到浴室梳洗过后，换了外出服，她打算到外头随便找间便当店买便当回家吃。
才刚将门锁上，就看到尹家的大门推开，她不自觉屏气凝神，期待出来的那个人会是谁……
「只要酱油就好了吗？」是尹西橙的声音。
向非萼失落的将钥匙放入口袋。
「非萼？」假日回娘家省亲的尹西橙一脸惊喜的朝她笑着，「妳要出门？」
她点点头。
两人站在尹家大门口，未关的大门可见里头的情景，晒得黑嘛嘛的尹迅以适巧走过，瞥过来一眼，面无表情的走了。
装作不认识是怎样？向非萼心中没好气。
她又不是笨蛋，自然知道他十几年来不给她任何音讯，偶尔回国也不知是刻意还是刚巧的避着她，从未让她见过半次；去环岛旅游连她爸妈都有小礼物，可她什么都没有；每次他回来的消息都是别人告知，她从来都是最后一个知道，是因为他根本直接将她当成了空气！
她心里早就明了这男人对她很有意见，可是她却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明明以前相处得很好啊，现在真相终于大白了，觉得两人感情好都是她自我感觉良好，他避她唯恐不及，认为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欺负他！
她看起来像是那么闲的一个人吗？大费周章欺负一个人，又不是吃饱撑着！
「要去哪？」尹西橙关上自家大门。
「买便当。」
「妳爸妈呢？」
「去爬山了，没准备食物给我。」
「那来我家吃饭就好了嘛！」尹西橙拉着她的手，阻止她再往前走。
西橙姊，妳一定不知道妳这提议若被某人听见，一定会火山爆发吧！
「不打扰了，我买便当就好。」向非萼回绝。
「怎么了？」尹西橙纳闷的看着她，「干嘛这么客气，又不是第一次在我家吃饭。」
「我没客气，街口新开了家便当店，我想去看看好不好吃。」
「妳就别拐弯抹角了，是因为跟迅以吵架了吧？我听说了。」
「没有吵架。」那不叫吵架，那叫撕破脸，叫桥归桥、路归路，叫老死不相往来，叫此地有我就无他！
「没有吵架，这张漂亮的小脸干嘛绷得这么紧？」尹西橙捏住她的下颚，左右摇了摇。
「西橙姊，别闹。」向非萼拿开她的手。
她没心情跟她玩闹。
「那不然陪我走一段吧，我去楼下便利商店买酱油。」
「好啊！」
两人并肩走往电梯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尹西橙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妳一直喜欢我弟。」
「并没有！」向非萼想也不想立即否认。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是从小看你们长大的。」好歹她也大了非萼五岁，很多事都了然于心。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妳做事这么爱迂回，坦诚相对有这么难吗？后来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妳从小就出众，大家的目光都在妳身上，所以妳不能丢脸，一丁点错都不能犯，加上自尊心又强，才会造成今日的个性呢？」尹西橙歪头看着她，「我分析得对吗？」
「妳在讲故事吗？」说谁啊？真是的！
她明明一向有话就说，直言的个性常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哪里迂回，哪里不坦诚相对了？
「好，那妳就当我在讲故事吧。」尹西橙耸了耸肩，按下电梯下楼键。「我知道迅以对妳的感觉。」
向非萼的心紧张一跳。
「他出国的理由我也很清楚，我跟他谈过，他是为了避开妳。」
又是直接的一刀。向非萼真想叫她别「讲故事」了。
电梯来，两人踏入电梯里头。
「我并不觉得妳对他颐指气使，是把他当跑腿打杂小弟，我也很惊讶他会这么认定妳，因为妳曾在他下雨天排队签名而感冒晕倒的时候，在他床边照顾他，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我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单纯，妳一定有妳的理由，对吧？」
「没有理由。」她转头望着镜子。
「非萼……」尹西橙叹口气，「我觉得妳应该跟他说明白。」
「没什么好说的！」都交恶至此，还能说什么？他不会听的，而且她也不想说。
做人要有骨气，抱大腿这种事打死她也做不来。
翻脸就翻脸，谁怕谁！
尹西橙将她转过身来，语重心长道：「妳这些年不是很努力的摆脱父母给的窠臼，让自己变得坦率一点，也结交了知心好友，不是吗？」
说来，这还要拜尹迅以之赐，若不是因为他离开，她也不会先跟舒波起当成好友，后来又跟练彤云、江映水、秦展颜成了好朋友。
「我不懂妳想说什么。」她实在讨厌人说教，可尹西橙从刚刚就一直在说教，烦死了！
「如果说，开口是这么艰难的话，妳要不要试着让妳的真实一点一点的坦露在他面前呢？」
「我哪不真实了？」就说西橙姊在编故事吧，连角色都不知是哪位！
「别绕了一大圈对他好。」
向非萼的小脸忽地暴红，她捂着脸别开去。
「我说对了是不是？」尹西橙顽皮的戳戳她热烫烫的脸颊。
「西橙姊，一楼到了，我先去买便当了，掰掰！」躲开尹西橙闹她的手，飞快的离开电梯。
尹西橙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她还有句话忘了说呢--
当年的尹迅以可是很喜欢她的，喜欢到就算为她死也愿意！
可为什么后来这段两情相悦的感情会突然走样了呢？
就连她也还没问出个答案来，更别说思考个所以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