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日本

早上六点整,连闹钟都还来不及响,门外便有人按起门铃。

一声又一声,很有耐心地持续不停。我从棉被窝中探出头,呻吟地叹了口气,将女儿奈奈的小短腿由身上抓下,无奈地爬起身来,替她盖好被子,拿起床边的眼镜戴上,跟着披上厚外套连忙赶去开门。

门外站的的妇人精神熠熠地,两眼炯炯有神,斑白的发俐落晚成髻,抿着的唇看来就是不容人讨价还价的样子。

“妈,今天这么早啊!”我打了个呵欠,从玄关让开,好让她能进到房子里来。

“奈奈呢?”良智直接走进厨房,把带来的早餐温热。

“奈奈还在睡。”我又打了个呵欠。

“去把她叫起来,睡到这么晚,太阳都出来了还不醒怎么可以。”良智把饭菜端上桌,跟着数落她的女婿我。“奈奈生活习惯这么糟,全都是你宠坏的。”

“妈,现在才六点多。”

良智是我老婆婉婉的妈,婉婉还在世的时候,良智和我们一家其实没什么来往,良智一直不喜欢我这个女婿,从小她就不喜欢我了。

两年前婉婉过世以后,良智开始千方百计地想将婉婉唯一的女儿带回她身边,我为了这个跟良智吵过许多遍。虽然一个大男人带着小孩很不方便,加上奈余又很皮,不过我始终告诉良智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何况如今奈奈也平安长到八岁。

“唉!”伸伸懒腰打个呵欠,我回房去把宝贝女儿摇醒。

“林奈。”用脚推了推她,但小家伙却更缩进棉被里去。

“干嘛啦……”奈奈不满地说着。

“巫婆来了喔,妳还不赶快起床!”我又推推她,当然还是用脚。

“人家要睡觉。”奈奈根本不想起来。

也是,明明我们星期假日都会睡到十点的,但只要良智妈一来,就会把原本的步调弄得一团糟。

“奈奈,快起床。”良智从厨房那里喊了一声。

棉被里的奈奈吓得坐起来,脸色苍白。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恶魔般的阿嬷。

“可怜的奈奈。”我摸摸女儿的头,把她抱到客厅,让她在榻榻米上坐下。

良智将腌酱瓜和白饭端上桌,还煮了些味噌汤。奈奈哀怨地看着我,我拧了她的苹果脸一把,拿着梳子替她把因为自然卷而凌乱纠结的头发梳好。

顺手再替她绑上辫子。

“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怎样了?”良智正襟危坐,一股凛然气势简直就是天威不可犯。

虽然她如此专横,但我还没向她示弱过。

“我问过奈奈了,奈奈说她想跟爸爸住在一起。”我搔了搔女儿的下巴,她痒得笑出声,不小心把酱菜掉到衣服上。

良智立刻把酱菜拾到桌子上,用湿布将奈奈衣服上的痕迹擦掉。

“奈奈是婉婉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孙女。把她接回家来是我唯一的心愿。你还年轻,大可续弦继续过你的生活,奈奈不适合跟你一起住,一个大男人带个小孩,怎么都不妥当。”良智如此坚持。

“但奈奈也是我唯一的女儿,妈,没有奶奶抢着养孙女的事情。或许等我哪天死了,奈奈再来拜托妳照顾。”

“你还不够资格当人家的爸爸,怎么教小孩都不会。”良智说。

我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胸口闷痛,面部表情跟着僵硬,差点装不出好女婿对待岳母该有的和颜悦色。良智说话总是不留情。“妈,我有好好教她。”

饭桌上的奈奈不理会她爸和奶奶言语间的针锋相对,饭扒得满桌都是,菜也掉了一堆。

“我再问你一次。”良智又开口。

但这次我没等她说完就插嘴:“我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奈奈是婉婉留给我的,您还是打消主意吧!”

良智冷冷地看着我,有那么一时半刻,我感受得到她眼里的怒意。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她如此执意想把奈奈带离我身边,而且又一副正义凛然好象我会虐待奈奈不给她饭吃似的。

良智狠狠地拍桌站起,拎着皮包往玄关走去。我立刻跟向前,替她开门。

临走时,她回头看我一眼。“不要逼我跟你打官司争取奈奈的扶养权。”

我着眼回望她:“我是奈奈的爸爸,妳觉得这场官司打得赢我吗?”

“哼,是吗?”即便我这么回答,良智还是没有退缩迹象。

“我说的不对吗?”我问良智。

“下个礼拜我会再过来。”良智留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送了!”我朝她背后喊着。老实讲我也不想送她。

“巫婆走了耶──”拿着碗筷的奈奈跟着探出头来,目送她阿嬷离去的身影。

“对啊!”

“好恐怖、好恐怖!”奈奈缩缩脖子,躲回房里去。

我关上门整理了一下杯盘狼藉的桌面,奈奈把饭粒吃得整桌都是,榻榻米上也掉了一堆。突然间我想起良智的话,我真的很不会教女儿吗?

“爸爸,你昨天说我们今天要去哪里玩?”奈奈很快把睡衣换下,穿好她的日常服。

“豪斯登堡。”我告诉她一个响亮的名字。

“耶──耶──耶──”小家伙快乐得在榻榻米上面跳来跳去。“豪斯登堡──豪斯登堡──”

我看着奈奈的模样。我的女儿过得很快乐啊!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去理会良智的无理取闹。

连续假期头一天,原本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托岳母良智的福,我跟奈奈一大早就被吵醒,也买到本来以为会没位置的车票。

十月未的天不知为什么又热了起来。奈奈穿著粉红色的碎花长裙,头顶着小草帽拿个小竹篮,有些无聊地站在月台边等电车。

我在旁边打开出门前自己做的便当,良智妈煮的早餐是给她宝贝孙子吃的,我没那个福气跟女儿一起分享她的爱心餐点。

电车进站了,广播响起。

“爸爸,车来了!”小家伙跳啊跳地,催促着我。

我朝她挥了挥手,要她耐心等我一会儿。

不远处一群年轻人下车,哗啦啦的台语夹杂国语令人侧目。台湾来的旅客吗?我悄悄瞄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当下的便当比较重要。

“对不起……请问一下西口要怎么走……我们想到这间饭店去……”

耳边传来破破的日文,我又抬头看了眼。那群台湾人很明显地抓了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日本人问路,欧吉桑有些窘地猛摇手,但是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只能频频晃动已经没什么头发的脑袋瓜子。

真是何苦为难老人家。我吃完最后一块排骨酥后,将纸餐盒扔进垃圾桶,跟着走过去看了他们的地图一眼。

“从这里走上去。”我指了个方向对他们说,“然后再住右边走大概十五分钟,就会到你们的饭店了。”

几个台湾年轻人高兴地笑了起来,连忙对我道谢。

“先生你也是台湾人吗?”他们问着我。

“我要搭车了,掰掰!”礼貌性地朝他们微笑,我也不想多说些什么。咱们又不熟,他乡遇故知这种事情弄不好,只会惹得一身麻烦。

转身要回到我亲爱女儿的怀抱里时,突然一只手紧紧地搭在我臂上。

我疑惑地回头。

是个有着满头乱发的年轻人,他削瘦的身材裹在深黑色的衣服里,带着深色墨镜的瓜子脸有些憔悴颓废。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干什么?”我扯动自己的手臂。

那个年轻人不说话。

我不悦地皱起眉头,在没经过我的同意之下,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无礼地抓住我的手。“请你放开!”我对他说。

然后,电车缓缓地开走。

暴跳如雷的奈奈冲了过来。

“爸爸,你在干嘛啦!电车跑掉了!”她狠狠地搥我屁股一拳。

“年轻人!”我想挣脱开他的桎梏,但他力道用得十分大,我这才发现他手指居然深陷入我手臂的肌肉里,令我动弹不得。

“啧!”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把火升了起来,我握紧拳头,就往那个人的肩膀打去。

那名年轻人痛得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莫名其妙……”我睨了地上的那个人一眼。

“林常满!”跌坐在脏污月台上的年轻人仰起了头,脱口而出我的台湾菜市场名。“林常满!”他喊了两次。

这让我十分吃惊。“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爸爸你讨厌啦,电车开走了!”奈奈一直搥着我的屁股。

“奈奈别打了,爸爸屁股会被妳揍到乌青啦!”我连忙低头喝止不知道节制力道的小家伙。

“为什么你会有女儿?”年轻人扯着嘴唇,表情极为痛苦地问着。

“我老婆生出来,所以就有女儿。”不打算理会他,我牵着奈奈的手就要离开。“今天遇到两个疯子,真是糟糕的出游日。”一个是良智,一个是这家伙。

“你这八年去哪里了?”他在地上吼着,突然间又爬起来往我这里冲。

我赶紧抱住奈奈往后头退。“你想干嘛?”

奈奈眼睛瞪得大大的。“爸爸,那个哥哥哭了,你把人家打哭了!”

“爸爸不是故意的。”我对奈奈解释。

“可是他哭了。”奈奈皱着眉头。“这样不好,你乱打人!”

她的指责让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女儿是拿我做榜样的,我不能教坏她。

“我找了你八年!你为什么就那样消失了!”

墨镜底下,我看不清楚地的神情。他脸颊上有着泪水,就如奈奈所说,他真的哭了。我在想如果好好谈谈,也许他会放过我。

“店……店长……”其它几名随行的台湾人也被他的举动吓呆。

“这家伙有什么病啊?”我侧身问那些台湾人。“你们能帮帮忙吗?”

“实在很对不起。”同行的五名男女也急得不得了。“店长,有事情可以慢慢说,别这么激动。”但他们似乎劝不动这个年轻人。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情绪越来越激动。

“我不知道!”我很认真地告诉他,并且留意有没有电车在这时间停靠月台。如果有的话,不管目的地是哪里,我绝对会扛着奈奈先跳上去再说。

这人实在太诡异了。

“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回来?你知道我这几年过得有多痛苦吗?”突然就在这之后,他冲过来用双手狠狠将我抱住,那力道之强劲,几乎把我胸口里的空气全挤压出来。

我咳了一声。

现在是什么情形?

车站月台突如其来的爱的告白?

电视台新型态的整人节目吗?

月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呆住,我也呆住了。

啊,奈奈被夹在里面!

我侧着头往下看,奈奈对我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她顺利地从我和这年轻人中间挪动移开。

他抱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喃喃地在我耳边不停说话。我听不清楚,只知道事情好象不对劲。

他是谁?我觉得他应该真的认识我。因为他叫了我的名字,而且还是两次。

老家的弟弟们吗?不对,阿富、阿贵不是长这个样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魏……魏翔……”只是短短两个字,他却数度哽咽。

“嗯……”我左想右想,就是对这个名字没印象。

奈奈走到月台边,把我们的行李拉回来一点。她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我,希望我好好安慰这个难过得不成人样的大哥哥,不要让人家伤心。

我继续努力想,但脑海中却仍无法浮现与魏翔这两个字有关的情境或人事物。

“我应该没有老人痴呆啊!”喃喃自语着,有些热的天,莫名其妙被个台湾来的陌生人紧紧抱住。人家哭了,而我推不开他。

魏翔一直坚持他是认识我的,即便我还是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被抱得有些烦,我用打电话向家人询问做为借口,好不容易挣脱开他捆得死紧的双臂。

良智妈是在婉婉过世以后才从台湾搬来日本,为了监控孙女的行动,她选择住在距离我们家不到两公里的小公寓。

“喂喂,妈啊?”电话那头接通。

『有什么事?』良智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你记不记得我在台湾的时候有个叫做魏翔的朋友?”我这么问。

『谁有空去记你那些朋友的名字。』良智说:『我很忙,别为这种小事打扰我。』跟着她很顺手地切断我的电话。

“啊!”良智这死老太婆。我瞪着被挂断的手机,跟她上辈子有结什么仇吗?还是只因为我把走了她心爱的女儿,她便决定永远看我不顺眼。

魏翔拍拍我的背,将手上的行动电话交给我。

“你大哥!”魏翔这样说。

“咦?”我讶异地接过他的手机,疑惑地对着听筒摸西摸西了声。

『阿满!你这几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大哥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他的声音没什么变,我还记得他说话时的模样,高高扬起的眉毛,表情自信。

“大哥?我一直在日本啊!”我皱起眉头。

『这么久时间也没有打电话回来,以为大家都不会担心你吗?』大哥的口吻震惊而愤怒。

“我忙着工作,所以也就忘了。”我假装对大哥忏悔,但其实真正原因是懒得打电话回去。

小时候我被送给良智家作养子,改姓林,和大哥不同姓,年纪大些后虽然也和旧家的人有些联络,但不知怎么总是格格不入。后来跟婉婉结婚搬到日本,索性也与他们断得些干净。我有自己的生活以后,脑袋里就只剩婉婉母子和新开的餐厅,其它的倒也不是太重要了。

大哥在电话那头不停问些有的没的,我耐心地回答他的话。

突然问他提到了魏翔。

『天注定让他找到你。』大哥叹了口气说:『我们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的下落了。偏偏那小子死脑筋,自从草莓写信回来说你们在日本后,他就三天两头往日本跑。如果不是他姊阻止,我看他死都会待在日本不回来,直到找到你为止。』

“大哥……”我插话:“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那个魏翔究竟是谁?”我瞧了魏翔一眼,发觉他一直都在看着我,跟着我瞪了回去。“他是我的朋友吗?我的意思是说,我认识他吗?”

『阿满……你不会吧?居然问我魏翔是谁?』大哥闷闷地说。

“我对他没有半点印象。”我很老实地告诉大哥。“刚刚在路上突然被他抓住,他拉着我没让我赶上电车,我就揍了那个没礼貌的家伙一拳。可是坦白讲,我现在一头雾水,为什么他看起来好象真的认识我?”

『是医生吗?是医生的关系吗』大哥问着我。

“关医生什么事?”

不待我说完,魏翔抽出我手中的行动电话,走到一旁和大哥窃窃私语。但同时他眼角余光仍对着我瞧,似乎怕我趁他分心就闪得不见人影那般。

我抱起奈奈,奈奈圈着我的脖子瘪着嘴看我。“车子跑走了怎么办?豪斯登堡跑走了怎么办?”

“我们搭下班车不就成了?”我拧了拧奈奈的苹果脸。“奈奈脸变成这样真是好丑。”

“爸爸也好丑。”她张开双手,用力把我的脸往两边拉。“河童、河童,像河童的丑。”小孩子不知节制的力道差点没让我痛叫出来。

魏翔和大哥讲了好一会儿的话之后,他把手机拿到我耳边,我正抱着奈奈,也没办法分出手来接机子,于是他就拿着,让我和大哥通话。

『过阵子有空,就回来台湾几天。阿爸病得很严重,记得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大哥说:『还有魏翔,他是阿贵老婆的弟弟,在日本的这段时间,记得好好照顾他!』

“可是我要带女儿去玩,没时间照顾他。”我说。

『那就让他跟着。』大哥回了我一句。

“不行。”

『失踪八年才被找到的人没有拒绝的权利!』大哥吼了我一声。

“我没有失踪,是搬到日本来。”

『都一样。』大哥声音还是很冲。『谁知道转个身,你又会跑到哪里去?反正就把他当弟弟看就好了,让他黏紧一点!』

大哥真的生气,我没想到仅是如此他便动怒。

“喔……好……”我不得以只好这般响应,然后大哥愤怒地挂掉了,魏翔拿回手机。

“你要去哪里?”魏翔问着我。

“带女儿去玩,”我回答他。

“我跟你一起去。”他将行动电话收进口袋里,这么告诉我。

“年轻人,我跟我女儿郊游,你这样跟着不好吧!”虽然大哥有交代,我仍是想拒绝魏翔。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以前也常去游乐园玩,只是你忘记了。”他脸上表情逐渐平静,刚刚的激动彷佛烟消云散了般。

“你们,”魏翔转头对同行的台湾人说道:“自己先去饭店,这几天进修课程我不参加了,修业终了后分别回台湾,不用等我。”

送走那些人后,魏翔来到我身边陪我们等电车。我继续回想记忆里哪个地方有这号人物在,但无论多用力,只是徒劳无功。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他问着,收起强烈的情绪,换成一种无奈的口吻。

“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说。会活生生地把一个人从记忆里删除,这件事的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第一次见面是很久以前的事,在一场庙会上。”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车票。“能不能帮我买票,我日文不灵光。”

我迟疑了三秒。他还真的想跟我走!

“请帮我买票。”魏翔又说了一次。

我只好抱着奈奈带他往票日走去,教他怎么投钱买票。心里头百般不愿,毕竟今天我们全家出游的好日子,竟给个陌生人来搅局。

他重新进来月台,紧紧地跟在我身边。

奈奈真的越来越重了,抱了这么久,我的腰跟腿都在发抖。电车接着来了,于是我把奈奈放下来,牵着她一起坐上车。

魏翔就在我们隔壁的座位,墨镜后的眼睛隔着镜片笔直地盯着我。

“你们来日本玩的吗?”受不了这么一直被看着,我把他的注意力带开。

“来日本上发型课程,还有来找你。我每年都来。”魏翔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们叫你店长,你是开发廊的?”我玩着奈奈的脸颊,奈奈痛得一直打我的手臂。

“前几年当上发型设计师,所以我姐就将沙龙交给了我。你记得吗?店名叫橘子,是取我姊姊名字的谐音。”

“橘子?”我低头想了想。“阿贵的老婆叫小菊,这个我有点印象。你是小菊的弟弟……”我接着摇了摇头,这些以后就没记忆。

“你去日本之前曾经住过我们家,那时候我姊夫他们全家去旅行,整间房子就只有我跟你。你也忘记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无聊地双腿交又打呵欠。“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才忘记。你跟我讲这些也没用,过去的事情也没那么要紧,忘记了就忘记了。”

魏翔拿下了墨镜,慢慢地将镜架折叠起来收进口袋里。“你记不记得你的病,记不记得草莓、佐弥、医生、兔子?你生病最后那段时间是我和你在一起,但突然间你却什么也没说,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

奈奈拿出竹篮里的三明治给我吃,我笑着咬了一口。

“一张纸条?写什么?”我问魏翔。

魏翔没有答话。

“哥哥你要不要吃?”奈奈直接把三明治丢到魏翔的座位上。“爸爸做的三明治很好吃呦。”

“谢谢!”魏翔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我的病,也记得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名称:DID。

那种病整整折磨我整个年少岁月,我以为我再也好不了,但最后我痊愈了。

我分裂的人格之一『医生』告诉我,融合后的主人格会失去曾经属于其它人格的部分记忆,那些记忆极可能永远回不来。于是我虽然好了,但是我的大脑仍是凌乱的。有些往事偶尔会在日常生活时突然浮现,老实讲我也不是很在意。

我通常能从一些零散的片段中去寻找蛛丝马迹,拼凑以前的事情。只是这样对某个人完全没印象,还是第一次。

从新宿出发途经东京、博多和佐世保,沿途不停转车换车,到达目的地需花费九个多小时时间。

在这期间,我别开脸不去看魏翔黯淡的神情。他有些多话地沿路问个不停,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致,突然发觉他的脸就倒映在明亮的车窗玻璃上。

他有一双深情的眼睛,温柔而执着地凝视着我。

我开始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忘了他。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我感觉自己似乎亏欠了他。

因为我忘了他。

完完全全忘记了他。

被魏翔这么一拖延,到达豪斯登堡的时间已经傍晚了。

我们办理好手续入园,住进之前预定的四人份独栋小木屋里。这里的森林小屋围着湖筑起,奈奈放下行李后就尖叫着跑进客厅,将阳台的落地窗打开。

阳台下头就是湖,奈奈瞪大着眼指着湖里,“爸爸,爸爸,鱼好大只!”

“多大只?”我问她。

“这么大只!”奈奈把双臂张开,比了个不可思议的长度。

“吓死人,那么大只的鱼,等一下把妳吃掉。妳自己小心点。”我提着行李准备上楼,跟在身后的魏翔帮了我一把,他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也帮忙抬我的行李。

到了二楼以后我看了看环境。“你睡左边的房间吧!”

他点了点头,将行李箱丢进我指给他的房里,然后又走出来。

我蹲在房间里头,将行李打开透气通风。奈奈装了一堆她的模型玩具在旅行箱里,那些玩具早上才刚从家里浴缸中捞起,有些还没干。

我把她的小船一只只摆到地毯上,还有她最钟爱的沉船铁达尼号──这艘足足有两公斤那么重。

“讲真的我和你不太熟,你也真敢,就这么跟我们父女到这里玩。”我边整理行李,边将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挂好。

木屋建筑里有着森林的香味,不算太大的房间里魏翔档在旁边,就几乎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你能不能过去你那间?”我渐渐觉得有些烦,他这样默默地跟着,很碍眼。

“我无意让你感觉到不愉快。”他声音平稳地说:“我只是会有些不安。”

“干嘛不安?”我整理着奈奈的水手服,其实我女儿穿鹅黄色的衣服应该也挺好看的,只不过那小家伙偏偏是蓝色系爱好者。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会不会只要一眨眼,你就又从我眼前不见。”

我嗤笑了声。“我们以前感情很好吗?”居然会这么紧张,真是个奇怪的人。

“嗯……”魏翔静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好朋友?”

“嗯……”

“唉,好朋友!人就在这里,不会凭空消失掉的啦!”我拍了拍他的肩,而后错过他,从楼梯口往下喊:

“奈奈小朋友,该洗澡了喔!洗完澡我们要准备去吃饭了!”

“我在看鱼!”奈奈从楼下喊上来,声音大得整间小木屋都有回音。

“浴室只有一问,你要先洗吗?”我转过头问魏翔。

魏翔摇了摇头。

“那我先。”拿了衣服,拔下眼镜,我走进浴室里,带上门。

放满一池温水,在彻底洗干净自己后,我踏进浴盆往后靠躺,缓缓地吐一口气。

渡假啊渡假。本来想去北海道泡温泉的,只是今年的天气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这种天泡温泉一点幸福也感受不到,选择来豪斯登堡的话,奈奈能玩得比较快乐。

不过如果去北海道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在新宿车站遇见魏翔了吧!如果去北海道的话,也就不会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在我的记忆里消失。

只是为什么那么神奇地,居然想不起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实在太诡异。

“好朋友……”想到这个,我嘴角忍不住扬起。我居然有个好朋友。

泡澡泡到一半,浴室门突然“砰──”地声被撞开来。

“爸爸,我要跟你一起洗。”脱光光的奈奈抱着一堆玩具模型冲到浴池,哗啦啦地就将她沉重的船只残骸往水里倒,然后一股脑儿地跳进来。

“呜──”一阵冲击后剧痛蓦地从下半身迅速扩散,疼得我头昏眼花冷汗直流。

“爸爸你怎么了?”奈奈疑惑地问着我。

“小家伙……妳的铁达尼号撞到爸爸了……”

“撞到哪里?我看看?”奈奈很好心地滑行过来。

“撞到妳爸的小鸟鸟了啦,夭寿死小孩,准备让妳爸以后再也不举是不是!”我气得捏着她的脸,用力往两边拉开。

“哇哈哈哈!”奈奈大笑着,挣脱开我又逃出浴室去。

“撞到爸爸的小鸟鸟了!”她光着身子一溜烟跑走。

“奈奈,不是说要洗澡吗?又跑出去!”我在浴缸里站也站不起来,忍痛叫道。

“哇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大声。

浴室门口,魏翔探头进来。“你不要紧吧?”他简单地问了句。

“帮我把门关上。”我护住重要部位,在浴缸里痛得揪成一团。

这看起来像不要紧吗?

“需要帮忙的话叫我一声。”他缓缓地将门带上。“我就在外头。”

他关门的动作十分缓慢,或许我多心,我怎么觉得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不放,但我疼得的要死,还有三百多度的近视加闪光,实在没办法仔细想他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代表着什么。

“靠,死奈奈……”我在浴缸里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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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恋爱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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