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下

楔子 下

次日醒来,我细细回味这句话,却连不小心的梳头宫女扯断几根头都浑然未觉。百味萦绕心头,捧着本《太平广记》独自枯坐一天,却连一页书都不曾翻过。

“娘娘,请用茶点。”喑哑的声音仿佛在那儿听过,脑中却还是一闪而过的画面,我还是什么都没抓住。眼生的绿衣宫女捧着漆盘,逐一将茶点放到我身前的桃木嵌螺钿小几上。

我捻起一块杏仁酥,入口之后才觉其中端倪,讶异道:“这杏仁酥?”这杏仁酥中间加了梅花馅,入口有清冷之感,恰是极其少见的做法,与我在家中自制的杏仁梅花酥恰是相似的口感,可那奇怪点心方子只有我并未说与旁人听,绿衣宫女如何知晓。

还不待我质问她,一直垂保持安静的绿衣宫女此刻却骤然抬头,冷不防她扣住我的手肘,追问道:“娘娘都记起来了吗?”

我一脸迷茫,我记起什么了?遂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做法?”

宫女兴奋转瞬而逝,紧握的手也略略松弛了,她无奈苦笑道:“这道点心,还是在惠山行宫时,娘娘教奴婢做的,娘娘怎么都忘了呢?是啊,娘娘连碧茹都不认得了,怎么会认得一道点心,都是痴心妄想罢了……”声音转低,她眸光已晦暗如朔夜。

依绿衣宫女所言,她与我过去定然亲近,我细看那宫女眉眼并不十分漂亮,接近三十的年纪,推算起来她好歹在宫内生活十余年,理当被勾心斗角的日子磨去棱角了,但她眼神却依旧坚韧如藤蔓一般,私下揣测,此女气度并不当只是个绿衣的中等女官。

她看起来那样伤心,可惜我对她却些许毫末记忆都没有,不免惭愧,遂婉言道:“虽然不记得你是谁,但对你总有些亲近之感,你当是晓得不少过去的事情,可否说与我听?”

我的话仿佛又给了她一缕希望,她倏然抬,娓娓叙述起陈年往事,那些陌生而熟悉的字眼,如涓涓泉水涌出。

“谁让你进来的?”碧茹的话音被人倏然的打断,侧见陛下玄色长衫肃然立于殿门前,纵然和暖春风吹乱殿内浅紫色帷幕垂下的墨色穗子,带来一室暖意,却也难以柔和他眼中的凌厉。

我对陛下莫名的怒意感到诧异,不过是个宫女罢了,一个曾与我相识的宫女罢了。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我勉强挤出笑容,柔声道:“这宫女说认得我,要说些以前的事情给我听,陛下莫要怪罪她了。”

陛下似全然未听见我的话语,面色凝重地望着碧茹,碧茹见他却也不行礼,站起身来,两人对望,终于碧茹冷冷开口道:“陛下关得了我一辈子,却能保证娘娘一辈子都不记事吗?不如把所有人杀了,倒是干脆。”

陛下眼神阴沉,一如磐石坠入深海,道:“来人,快把她给我拖出去。”从殿外唤来几个内侍,立马冲过来。碧茹似乎早预料到结果,不慌不忙,只探过身来紧紧抓住我的手。

她卸下面对陛下时的决绝,侧脸对我微笑,手心温暖的感觉异常熟悉。

仿佛也曾有人这样将我的手捂在胸口,柔声询问着,娘子,这样可好些,熬过今夜下雪后便可好些了……窗外扑簌簌的雪霰子敲打在窗棂上。

我愣在那里,任由她拽着我的手。三四个内侍们奋力抱住她的腰肢,不承想纤弱如她,却还怀着异常大的力量,挣扎着扑倒在我身边,死死不肯松开紧握的手,粗喘着气轻声笑道:“这或许是婢子最后一次见娘娘了,不能陪娘娘一起等兰若堂的梨花了……”

她笑得很美,如同说完了生命最后的遗言,她在内侍们的粗暴拖曳下,终于松开了挽住我的手。

“把她拖去暴室,看守她的人,都各自去领四十棍。”陛下云淡风清地吐出最后的宣判,我听得出,罚得很重,拖去暴室的人,从来都不能活着走出来。

我欲要求情,却觉陛下的表情异常痛苦、艰涩。我才张口,他就不由分说地将我搂入怀中,却不是昨夜轻柔哄我入睡的温柔,而是要将我融入身体的力度,我仿佛都能听到骨骼错位的声音。

在我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他突然松手,脸上的怒气消失,恢复素来的平静安和。身为帝王,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已算是意外的失态了。

“她曾经是你的宫女,不过疯了,之前意图行刺,已饶过她一次了。”

陛下说得干脆,无懈可击,生生地断了我替碧茹求情的念想。

我“嗯”了一声,再次俯身捻起一块杏仁梅花酥,放入口中,沁凉的回味如春水荡漾开来,碧茹抱着走向死亡的心情要来唤醒我的记忆,而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越来越多漏洞摆在眼前,此刻的问题,不过是你是否想去寻找罢了。

三月初九,今上生母孝成皇后忌日,陛下赴平陵祭拜,我为春寒所扰,缠绵病榻,无法前往。

对我而言,掀开衾被,被夜风侵蚀一晚,生病并非难事。

我要去的是碧茹提及的兰若堂,陛下下令封锁的殿阁。

陛下离去,宫内并无人敢阻拦我,只是熏儿哭着跪在地上求我:“奴婢求娘娘了,娘娘千万忤逆陛下的意思,陛下这也是为了娘娘好……”

为我好?起先我也曾这样欺骗自己,但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告诉我,他对我隐瞒的是龌龊和不堪。因为每次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欢喜,只是害怕得想要逃离。

兰若堂上悬着的匾额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匾额上三字不同宫中其他殿阁中规中矩的写法,却是女子秀气风流的笔法。

侍婢们跪在门前默不作声,熏儿还止不住地哭泣着。我一人迈过门槛,绕过回廊,渐行渐远,熏儿的嘤嘤哭泣声渐渐消失,换做锦履踏在廊上传来清晰的回声。

夕阳残影悬在半边的梨树上,梨花已经过了花季,只有背阴处的梨树还残着几丛雪白花影,落败的花瓣并无人打扫,一任满地梨花如殷红血液淌满,繁茂的梨树挨着与琳池相通的湖泊,几尾锦鲤清闲地游弋,偶尔浮出水面亲吻湖面上的落英。

“叮铃铃,叮铃铃”,铃铛清脆的声音飘来,一个赤金铃铛被褪色的湘妃色丝绦孤单地系在廊檐上。

三月三,悬金铃,铃儿响,不知是谁家女儿许下的心愿,那愿望是否实现?

随风轻响。宛如女子细碎的话语声,祝祷声。

若有来生,你也定要记得,前世曾有人,将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你……

血红色的梨花被骤然而至的风席卷起来,漫天血色无边,那些记忆,我不要的那些记忆,最痛苦,最快乐的记忆最终被唤醒,汹涌扑来,如被风吹起梨花。

最好的年华啊,我将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他,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

他给我皇后之位,又怎能弥补他亏欠我的?

我胸口一滞,晕眩不已,跌跌撞撞地冲下步廊,挥着手,用力拔下髻上的十二对珠钗,终于将带着诅咒般的紫金翟凤冠掷到地上。

我虚弱得无法支撑,恨意快要将我焚烈,我手扶住梨树,一口殷红鲜血突然喷出。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与他,何如当初莫相识,却不为相思,而是一生错付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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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梨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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