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夏洛特不是个普通的女生。

刘得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有一种不寻常的直觉,虽然他不过是一名渺小的私人司机,谈不上深具少林寺方丈般洞悉人心的智慧,但拜他不安分又惫懒的性格所赐,他更换工作的频率等同他更换牙刷的频率,十几年下来阅人无数,单凭某些小枝小节就可以嗅出一般人轻易忽略的端倪。

依据刘得化混过最久的徵信社学来的识人经验,和阅读过数不清的犯罪小说所集结的心得,他敢说这名乍看长相普通,身材普通,学经历也普通,唯独名字念起来有一点古怪的女生,背地里肯定有点文章。

仔细瞧,她一头清汤挂面及肩直发,没什麽造型可言;但发丝乌亮生泽,梳理得服贴整齐,以一支银色发夹一丝不苟别在右耳上方,显现出良好的生活教养。她脂粉不施,一张缺乏阳光滋润、过於苍白的巴掌大面孔有三分之一被平凡的黑框眼镜遮蔽,即使摘下那副书呆子眼镜,那双眉目应该不会多出色;但咧嘴一笑,亮点乍现--她拥有一口雪白洁净的贝齿,是立刻可以上镜的那种广告美齿,若非天生丽质,就得花上一番工夫保养才有这般吸睛效果。有这番工夫还得有相对的生活余裕,依此推论她出生必然不俗;至於穿着,则是简单的学院派风,米色的衬衫配上卡其色及膝窄裙,外搭一件棕色短摆罩衫,这种低调打扮晃过他面前一百遍也不会让他产生抬头的欲望;但定眼一看,那衣料的细致质感、妥帖不马虎的缝线、到位的线条剪裁,悄悄向刘得化散发出一项讯息--「我不是地摊货,我不是地摊货……」。他服务过的尊贵老板不在少数,耳濡目染之下这方面的判断他最少有八成的把握。

刘得化慎重地眯起一双鼠目,从头到脚把夏洛特扫瞄了好几遍,同时笑纳对方为他带来的一杯星巴克的香醇拿铁,美中不足的是咖啡已经凉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间的虎口摩挲着尖下巴,一副思索状,很有技巧地流露出难搞的表情,对方依然直挺挺站在他前方,一脸温良的笑意,没有退却的意思。

「我说夏小姐,我虽然不过是个司机,可不是随便出卖老板的那种人喏。而且一杯咖啡……」实在太小瞧他了。不是他沾沾自喜,他刘得化嘴巴紧可是有口皆碑的。

「您千万别误会,咖啡只是顺便,没别的意思,我知道小刘哥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他仰头喝了一大口。

「就是……」大概口拙,夏洛特微蹙眉,认真看着人行道砖面寻思,半晌挤不出半句妥贴的形容词,只好绕回正题,「小刘哥,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想和纪先生当面谈,您看我资料都带来了--」想想口说无凭,索性打开随身提包,从里面翻寻出一叠文件,她双手郑重捧上,眼中满满的期待透过镜片向他热切地辐射。

刘得化低头一瞄,白纸上印满密密麻麻有如天书般的英文字母和方程式,以及像邪教图腾一样的不明符号。他先是瞪大鼠目浏览了几页,接着努力以有限的知识理解第一段摘要;不久,决定彻底放弃,没好气地翻个大白眼,出口就是数落:「不是我要说你,我就算再投胎十次也看不懂这玩意,你这是在玩我--」

「不是、不是……」夏洛特急了,开始语无伦次,「这是一项很重要的计画,很重要。我保证纪先生会有兴趣,我想亲自和他谈,他一定有兴趣的,我只需要一间实验室--」

刘得化一手叉腰打断她,「哎呀你这个女生,说穿了就是要找赞助人。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队等着他点头支持那些大饼……画大饼你懂吧?那些博士啦,教授啦,说起那些研发计画都可以说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像只要纪先生尊头一点,忠孝东路都可以钻出石油来。你要晓得喔,管理这麽一家公司可不是那麽容易,一分钱都得计较。再说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还有股东啦,研发顾问啦,市场调查啦。对了,还有他上头那个老子,不简单哪。瞧你年纪轻轻就想走捷径,不大好喔!前几次你来我不就给你忠告了,想找工作直接到我们的研发中心去应徵哪。你真要有本事不会埋没你的;那里有一大堆博士、硕士可以给你很高明的建议啊。拜托,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不累死了他……」

一席话说得口沬横飞,夏洛特不断拉开距离,伸手揩去镜片上被喷溅的唾沬,被数落了也不见尴尬,只若有所思喃语:「那太慢了,太慢了……」

「慢?」刘得化愕然,转了转小眼珠。

看不出这质朴的女孩倒想一步登天;不过慢是有可能的。据她上次透露的履历来看,她不过有张大学文凭,虽然出自国内一流学府,但具备类似条件的社会新鲜人如过江之鲫,她想在众多佼佼者中脱颖而出确实不易。可这就是人生啊,哪能事事尽如人意。

坦白说,打击一个女孩的希望实非刘得化所愿,但不用力点化她更加不妥。夏洛特看似弱不禁风,意志却比钢铁还坚强;她上公司求见纪先生数度吃了闭门羹後,也不知哪个家伙为她贡献的馊主意,她从神秘的管道得知了纪先生的各种行程,从上个月开始在刘得化等候差遣的各种空档现身--公司大楼前,私人会所外,宴客餐厅内,比狗仔队还不辞辛劳,苦心孤诣请求他安排见上一面,或是为她巧妙地制造碰面机会;他一一严加拒绝,主要是他绝不想这麽快就得找下一个老板。

他年纪不小了,这份工作钱多事少离家近,虽然无聊了点,但打发无聊只要一台平板电脑就行了;至於成就感,他的基因里一向缺乏这项东西。

「小刘哥,其实半个月前我去研发中心应徵研究员了,但是他们只让我做助理的工作,那份工作实在是太……太没挑战性了。这样下去要能主持研究计画不知得要多少年……」夏洛特解释。

「没办法呀!」他耸肩,伸出一只食指坚决地在她鼻尖前方左右摆动,「有些事情真的就是没办法。就像我去整形一百次也不会像刘德华一样啊!了了吗?」

夏洛特瞥了他一眼後沉默了几秒,「小刘哥长得很有特色,何必像刘德华?况且您和他本质上并没什麽不同。」

「……」他顿住。

「你们都是氧和碳分子构成的有机体啊。」

他再度翻个老大白眼,「多谢你一片佛心,我小刘会记在心里。」

夏洛特安静地微笑,她擎首望向秋日明净的午后长空,忽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小刘哥我真羡慕你,这个时节闲来无事能吹吹风,晒个太阳,睡个小觉,是最幸福不过的事了。」

「是吗?」说得他简直像他家隔壁那只老花猫一样没出息,那只猫天天在屋顶上发懒。

「喂,你这名字谁取的?有什麽特别意思没?」他终於忍不住问了。

他脑袋里唯一有印象名叫夏洛特的恐怖女性只出现在动漫「海贼王」里;但依她年纪推断,夏洛特的父母应该无缘亲睹这部漫画,况且他认为就算是疯狂漫迷,对女儿的期望也不致於异於常人。

夏洛特愣了一会,眨着眼沉吟一会道:「是我爸爸取的。」

洛特这名字起源於她尚在胎儿时期的一桩小事故。

她母亲怀胎七月时在公园散步狠狠跌了一跤,险些保不住孩子,在医院安胎了一个月,得知腹中胎儿是一名女儿後,先入为主取的几个男孩名只好忍痛作废。

她母亲自幻想破灭後,再也提不起劲和未出世的女儿培养感情,这番无奈在夏洛特出世那一刻起转为无尽的不耐烦。临盆那一天,她父亲闯了几个红灯赶到医院,取名字这件原本充满美好期许的喜事,就在护士塞给他一个红通通皱巴巴、宛如小猴子的早产婴儿後,他的想像力完全停摆,一双眼珠对着天花板游移了五分钟,终於拍板定案--「这孩子差点没了,LOST,L-O-S-T,就叫洛特好了。」

普通的夏洛特有个不普通的名字,在整个青春少艾时期,那些少男少女的同窗们,回首纵使不再记得她的容颜、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却很难忘却这个名字;同学会时总有人不经意追忆起她,像追忆起轻轻拂过手臂的一缕暖风般,没有颜色,只有温度。

「所以名字只是个躯壳,再华丽不尽然有实质上的意义,如果小刘哥哪一天名列富比士富豪排行榜上,每个人听到你的名字都会觉得响叮当喔。」她笑着下了结语,听在刘得化耳里却像人生警语。这女孩说话怎麽老有弦外之音似的。

话说回来,夏洛特的父亲神经也太大条了,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啊。

「好啦,好啦,算我没问。」他挥挥手,瞄了眼手表,狠下心肠下逐客令,「老板巡厂差不多要结束了,你快走吧。」

这间化工厂位在中部工业区,地处偏远郊区,夏洛特竟眼巴巴从台北跑来,不得不佩服她那股牛劲。

夏洛特认分地点头,将手上那份资料谨慎地纳入一只透明文件匣内,踌躇了片刻,不安地启口:「小刘哥,这样吧,既然不方便让我见上纪先生,能不能帮我把这份资料交给他,麻烦他过目一下;只要过目一下就好,随便小刘哥用什麽藉口介绍都行--」

「万一他不看呢?」他有气无力拖长尾音。夏洛特可真不是普通的难缠,可她全身上下分明没有半点地方像野心分子啊。

「那就……扔了吧!」夏洛特咬牙迸出决定,却不放弃最後一丝希望,双手高捧文件匣,虔诚的模样有如对着大神奉上贡品,「拜托您了。」

「扔了?」说得挺乾脆,那她追着纪先生忙什麽劲?「这可是你说的喔。」他万分不情愿地收下,再次确认一遍:「你说的哦?」

「我说的。」她用力颔首,笑出一口皓齿,「谢谢您,小刘哥。以後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这话听多了不痛不痒,他歪了歪嘴,不置可否,见她终於肯移驾了,连忙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将空纸杯递还她。「喂,麻烦帮我扔了。老板不喜欢车子里有垃圾。」

她笑着接过,调整了一下背包肩带,拍拍臀部沾上的细沙,朝他恭敬地欠身,转身朝园区出口迈步离开。

「小刘,在和谁说话?」肩膀被粗率地拍了一下。

刘得化回过头,惊跳了一下。一脸于思的纪远志不声不响出现,他立刻打开後车门,纪远志举手示意且慢,一面把上半身松懈地歪靠在车门上,一面扯松领带,取出香菸含进唇间。刘得化见状,机伶地递上打火机,陪笑道:「还顺利吧?」

「嗯。」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纪远志抱着双臂远望天色,浓眉纠结,他狠狠吸了两口菸,一股无处宣泄的闷火在眼里燃烧;他斜睨左侧的刘得化,心不在焉问:「手里拿的是什麽?给我的麽?」

「啊?没什麽、没什麽。」刘得化识时务地将文件匣扔进车後座。

为几面之缘的外人肝脑涂地可不是他的作风。纪远志这个人待员工不坏,从不摆谱,也不端架子,就是有点火性;这点火性没事最好别点燃它,一旦大火燎原,任谁都吃不消。

纪远志又回到心事上,对右侧提着公事包喘着大气的中年胖男沉声问:「如果他们坚持只要做这些低阶的产品就好,两年前随便找哪个人坐总座的位子都行,现在提上去的案子全都打回票,是想修理谁?」

纪远志人高步幅大,刚才也不管胖男人胖腿短,迳自领头快走;两小时的巡厂之旅,胖男卯足了劲才跟随得上,好不容易得以停歇,终於受不了卖力奔走产生的涔涔汗液,从西装口袋掏出手帕使劲擦抹胖敦敦的头颅,边擦边回应:「哎,也不能说低阶,业界还是有它的需求啊。而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利字当头嘛!再说上一季的营收数字真的很不好看,大环境不好大家都知道,但连赔两年了的确很难交代;依我看,我们还是先缩编研发部预算,裁个一组人马给董事会交代,新产品晚一阵子面世,站稳了脚步再说--」

听闻至此,纪远志登时色变,右手强势一挥,「他们不懂你总该懂,这些替代产品成本是高了点,可优点良多,又环保,绝对会是未来的趋势。」

「环保就是花钱,良率也是问题--」

「所以今年才要提昇制程设备,全面性的汰换啊。」

「就是这点让董座不爽啊。这样吧,我建议你今年忍着点,设备的事就暂且搁着,先解决人员问题,把那些看不出生产力的--」

「连你也和他们同声同气?」纪远志虎瞪了胖男一眼,菸蒂就地一扔重重踩熄,挑起长眉哼道:「好,要裁是吧?我裁!我裁业务部和行销部门那帮废物!那帮人推广不利还敢说三道四!」他反手便拉开驾驶座车门,弯身矫捷地坐了进去。

「老板坐错位置了……」刘得化慌张地敲击半开的窗玻璃,纪远志指指副驾驶座宣布:「我来开,你坐旁边。」

胖男拚命向刘得化递眼色,做抹脖子手势。刘得化扳住窗缘不放,「老板,这样不大好吧--」

「罗嗦什麽!两个还不快上车?!」纪远志按下引擎键,搭在油门上的右脚跃跃欲试。

两个男人一前一後,战战兢兢爬进车厢,迅速扣好安全带,直视前方,不敢吭气,深怕多吱一声就会加倍激怒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

不过这项操心恐怕是白费了心神,纪远志油门奋力一催,轮胎在石砾地上发出尖锐的刮擦声,这辆白色宝马房车宛如被鞭笞的坐骑立刻朝前直冲,漫天扬起几股沙尘。

纪远志完全没有煞车的打算,他怒意勃勃,如入无人之境,所经之处人车皆仓皇闪避或自动停靠路肩。刘得化目瞪口呆,他不敢回头张望,胖男的血压八成已经破表,身旁的男人还在加紧催油门,像要一飞冲天。

刘得化眼皮眨都不敢眨,绷紧神经之际,他看见了夏洛特,正信步走在园区外的柏油路上,相距不过五十公尺,纤苗的身影清楚可辨。他视角余光扫到了前方信号灯标志正在进行变换,红灯霎时亮了,原本直线行走的夏洛特可能是看见了对向的公车站牌,冷不防改变行走路线,理所当然地穿越速限五十公里的双向道路。

不过是两秒间的事,纪远志在瞥见夏洛特的那一刻飙出一句--「FXXK--」,他敏捷地转动方向盘,同时急踩煞车,在千钧一发之际拐绕过夏洛特,毫无选择地直冲公车等候亭後方的排水沟,车头硬生生嵌进一米宽的浅沟,发出怪异的机械性长鸣。

夏洛特被眼前横生的景象吓得合不拢嘴,全然无法理解那辆肇事车是从何方冒出来的,附近的人车警觉到不对劲,纷纷朝此靠拢查看。

她打着哆嗦,惊魂甫定後,摘下耳机,僵硬地移动步伐,在距离车身不到一公尺时,窗玻璃全然震裂为蛛网状的後车座有不明物体在蠢蠢欲动;不久,一颗爬满鲜血的胖脑袋缓缓伸出车窗,对着她颤危危发出哀恳:「小姐拜托你打一一九……」

夏洛特视线直抵在电脑萤幕上,头戴耳机,眼瞳僵凝,指尖停留在键盘上,侧身观看,她动也不动的身躯活像一尊雕像,直到有人推开她的房门,大幅拉开窗帘,让阳光流泄一室,然後趋近她身边,取走她的耳机,她才像被瞬间通了电,涣散的瞳眸召回了灵魂。

她搓搓面颊,上身往椅背松靠,吁了口长气,中气不足地发声:「是你啊,二姊。怎麽不按铃?」

「我按了,按到邻居都在盯着我瞧,你是不是又熬夜了?」被唤做二姊的秀丽女子怏怏责备。

女子身形比夏洛特丰满些,面貌更深邃些,衣着举止更外放些,每个地方多出来的一些加总起来使得女子益形抢眼。她名叫夏于聪,灵动的眼神看起来的确很聪慧;她利眼瞅着妹妹,无限怀疑。

「没,我五点多醒来睡不着,想一点事情。」夏洛特关上萤幕,面向她的二姊,努力挤出笑容。

「一点事情?」夏于聪审视布满桌面凌乱的笔记本和纸张,每一张纸面皆不规则地画满了难解的符号和化学式,每一个化学式两旁分歧出无数的箭头,指向一层又一层的注解和疑问,其上再以红色铅字笔添上触目惊心的巨形问号。她忍不住质疑:「一点事情就耗了四个多小时,真要有大事不是不用睡了?」

「二姊,你今天来做什麽?」夏洛特起身伸展四肢,扫不走满脸委靡,她歪着头询问,好脾气里藏着一丝不耐。

「来看你搬到这里还习惯吗?」说完想起了什麽,夏于聪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先清查一遍内容,再把手上一大袋挂吊牌尚未取下的衣物悉数挂上,几套簇新的贴身内衣裤则依序放进抽屉,整理完毕接着叨念:「我说你再忙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吃穿用度,别让人担心好不好?你别老听大姊的,这事急不来的。所谓养精蓄锐懂吧?你把自己消耗得太厉害,小心後继无力。走吧,我带了炖汤来,多少喝一碗。」她拉起夏洛特的手,走出书房,来到紧连着客厅的一小块用餐区域,把带来的保温锅掀盖,细心盛了一碗放在夏洛特面前。

夏洛特俯看碗里各种说不出名堂的中药配料和飘香的鸡腿,她犹豫了一下,瞟了她二姊一眼,「别再给我乱补了,我上次流了鼻血忘了吗?」

「没忘。配方都调整过了,不会害你啦。瞧你的脸白得跟什麽似的,改天一起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

「……」夏洛特低下头,嚐了一口汤汁,完全勾动不了食慾,她动了动双唇,忧悒浮上眉头,「二姊,我看得换一家公司了,绿光这一家……应该没希望了。」

「咦!为什麽?」夏于聪细眉一挑,「还是见不到纪先生?」

「是……算是见到了,不过……情况不太理想。」她欲言又止,拙於言辞的她不知该怎麽形容那场见面的经过;事实上,她至今仍不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判断自己等同被宣告三振出局。

「你没和他说明整个研究计画吗?他和别的主事者不同,他有这方面的背景,应该会有兴趣的啊。」

「我们……根本没谈到计画。」夏洛特压揉紧拧的眉心,期期艾艾地描绘了一遍那场天外飞来的车祸。

那一天,她在吓得魂飞魄散的胖男央求下打了报案电话,并且出手帮助他脱困。紧接着前座两扇被撞开的车门也有了动静,先是驾驶座的男子摆脱安全气囊後挣扎地钻出车座,他在浅沟摇摇晃晃站稳後,甩了甩头,似乎想甩去一头晕眩,男子费力地蹬上路面,一手抚着红瘀的前额,大为震撼地观看受到挤压凹陷的引擎盖。不久,副驾驶座上的另名男子也继之爬出了车厢,他的神智大概被撞飞至九霄云外,在沟底匍匐前进了几公尺才意识到该爬上路面,一露脸,夏洛特惊喊:「小刘哥!怎麽是你?!」

刘得化歪歪倒倒一番後终於站了起来,在围观人群中认出了她,本来就已不大端正的脸在和气囊剧烈碰撞後更形扭曲,他颤着手指着她,「你……」

驾驶座的男子随之看向夏洛特,两人相望了片刻,促发他回想起什麽,他陡然虎目相向,不由分说,怒不可遏地走向她,嘴里飙骂:「你这个蠢女人……」

夏洛特一头雾水,楞在原地瞪着男人欺近;刘得化一见苗头不对,连忙从後抱住男人,迭声劝阻:「冷静、冷静,是我们超速在先,人家正正当当过马路,不关她的事……」男子没能挣脱刘得化的蛮抱,但一双火眼似在朝她射出飞刀,所幸警车和救护车适时出现,暂时阻却了一场纷争。

「然後呢?」夏于聪听得目瞪口呆。

「然後……」夏洛特的声音虚弱了下来。

然後基於道义,以及她意识到的某种利害关联,完成笔录後她坚持陪着三个男人赴院做检查疗伤,为他们跑腿买茶水,甚至自掏腰包付了医药费。

「听起来没什麽不妥当啊。」

「本来是这样没错。」她扼腕地缩紧拳头。

见她犯後态度良好,并未逃之夭夭,一腔怒火的男子总算是顺了气,虽则还是冷眼以对,至少不再有冒犯之举。事实上,夏洛特并不很介意男子的反应,毕竟在座车的安全措施保护下,男子和刘得化极为侥幸,只受了点微不足道的轻伤,一连串的检查不过是求心安。她的关切有大半放在胖男身上,胖男头部表皮被车内横飞的尖利物件划伤,血流得颇为怵目惊心,膝盖也遭到不明挫伤,造成轻度不良於行。她一路为胖男提公事包,在诊间外等候,殷勤地为他递茶水;如果他敢开口,她甚至愿意让他靠着她单薄的肩头,顶着他笨重的身躯走路。

「这样想没什麽不对啊。」

「一点都不对--」夏洛特捧着头满脸懊丧。

胖男大为感激她花了一个小时作陪,从头到尾都未有谴责之意,一直客气相待。她见情况大好,机不可失,态度甚是谦卑道:「纪先生,谢谢您大人有大量,希望不会因为这件意外让您对我有误会--」

「夏小姐--」刘得化面色有异地打断她,不停眨眼努嘴,显然不赞同她此时提及不相干的事,她稍忖片刻--能有近身请命的机会不可多得,岂可轻易放弃?

她决定忽略刘得化的暗示,硬着头皮恳切表明:「纪先生,希望您给我一个机会说明我的研究计画--」

「夏小姐--」刘得化再度出声阻止,面庞肌肉加倍歪扭。

胖男一脸糊涂,举起肥掌摸摸纱布包紮後的头顶,迟疑道:「研究计画?这里有两个纪先生,你确定你找的是我?」

夏洛特遽然转身,看向那名容颜冰冷、一度想掐死她的年轻男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所以你没认出来?你怎麽可能认不出来?」夏于聪听到这里,忍不住拍了一下桌面。

夏洛特越说声音越蚊弱,「大姊根本没告诉我纪先生的长相,按理纪先生怎麽可能这麽年轻呢?而且另一位纪先生坐後座,哪有老板替下属开车的道理?那个年轻的纪先生一直板着脸没说话,他那样子--」完全没有身为上司该具备的稳健作风,不是冲动得像个火爆浪子,就是冷睨着夏洛特向胖男献殷勤。

「所以那天你到底搞清楚该找哪一位纪先生了没?」夏于聪追问。

她幽幽叹了口气,「根本还来不及……」

当天年轻的纪先生嘿嘿乾笑了两声,没发表意见,当场掉头便走,连药也不领了;胖男和刘得化见状,一语不发,紧随在後,一行三人就这样把她撂在医院里。

「可总经理就只有一个啊!」

「是这样没错。可他们是家族事业起家的,听说公司上下就有十几个纪家人担任干部,我工作的研发中心离公司有半个台北市,一时哪弄得清楚谁是谁呢?」

夏于聪怔了半晌道:「不怪你,大姊是该说清楚的。但--总经理也只有一个啊。」

「是啊,隔天我再向同事打听,同事说,现在的总经理叫纪远志,是个年轻人没错,但再过一阵子也许就不是了,真伤脑筋。」

「怎麽说?」

「人事变动啊,听说董事会很不满意他。但不管怎麽说,我害他的车报废了,他一定会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二姊,实在太麻烦了,换家公司吧。」夏洛特拄着右额思索,「外商公司也行,他们肯花钱研发,仪器更精良。」

「你知道这不是重点。大姊说,国内业界和蓝海旗鼓相当的只剩绿光化工这一家了,他们刚好是死对头,意愿会更高,这样才能让蓝道林那个家伙--」

「二姊--」夏洛特抬眼直视夏于聪,了无生气的恹恹目光立即转为灼灼有力,她挺直背脊,神情不再敦厚,但就那麽瞬息几秒,又恢复了柔软朦胧,她轻声说:「二姊,你知道这一阵子我都在做我不习惯的事?」

「我知道。」

「我不过是想要一间实验室。」

「我知道。」

「等这件事结束了,你们答应我,不会再烦我?」

「小洛,我们可是姊妹。」夏于聪对她话里的生分动了气。

「所以我才会答应大姊。」夏洛特端起汤碗,一鼓作气把整碗汤吞下肚,搁下筷子,食材全然不碰,算是对煲汤之情有所交代。蓦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换了话题,「二姊,以後我应该对那些助理研究员更好一些。」她的眼神极为诚挚,像是想通了某种道理後宣示每日一善。

「怎麽?你平常待人还不够好?」夏于聪又跟不上她的思维了。

「我说的是『更好』。」她清晰地强调,「我终於明白被人看成弱智是什麽滋味了。」

「……弱智?」

「那天年轻的纪先生就是这样看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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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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