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从镇上请来了最好的两个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劳累过度又加上受了刺激才那么虚弱,至于傅怀决那一掌竟打出血来,也只是因为遭到冲击受了些内伤。草草的写了几贴药方子,便叫人去拿了。虽说是家里的下人,既然病了也不好再叫他干活,傅怀珑叫了个年岁小些的家奴抽几日照顾孟冰一下,傅怀决倒没有反对,只是冷冷的看着弟弟好象挺介意似的嘱咐着小奴,药煎多少,盛几分,什么时候服下等等。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就看不下去了。

“你也够了吧,说了这些还当他是聋子不成,不过一两件事,我傅家的奴役也不见得那么没用。”

傅怀珑闻言止住了口,他挥挥手将那人支下去,嘲讽的歪了歪嘴角。

“人是你打伤的,话也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要是不想让人照顾他,何须开口,打发他出门就是了。只不过,我会看不起你这个大哥,不仅小器而且冷血!”

“怀珑,我们两兄弟说话有必要这么剑拔弩张吗?”

“你既然还记得我们是两兄弟,就听听我说的话,大哥,孟冰虽然是个小小的奴役,好歹也是个人,他母亲生前是如何一个人,我是不晓得,可那与孟冰无关啊,你和娘这么折磨他,是不是太过分?!”

“他和你说的?”

“没有,他只说,那是他该的……”

傅怀决沉默不语,转身面向窗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哥!”

“三年前,你并没有在茶庄,你可知道亲眼看着爹被活活烧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娘当场就昏死过去,我急着叫人灭火,可是却根本控制不住火势……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傅怀决深吸了一口气,将微微泛起的酸楚压入自己的腹内。

“入殓的时候,看到娘一夜之间满头的白发哭的肝场寸断,还有棺木之中已经不成人形的爹,试问若是你,能毫不动容?!如果不是孟三娘要不辞而别,我爹也不会去晒茶房,也就不会死,那晚,若是他们灭了烛火,又怎么会引起大灾……难道你想说爹不是因为他们而死的吗?!”

那场意外傅怀珑没在现场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可是毕竟是骨肉,听到此处也不由得迷蒙了双眼。

“也许是因为他们母子爹才惨遭横死,可是,都已经三年了。人死怎能复生,更何况,孟冰的母亲也早就不在人世,他已是孤苦一人,这样折磨他你又于心何忍。”

“折磨?”傅怀决冷笑一声。“你好象比关心爹的死更关心他嘛。”

傅怀珑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他的话,反正傅怀决的不近人情他已经领教过了,何这样的大哥多说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他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和你说话没准又惹出一身是非来,算了,就当我没有劝过你。”虽然你的话有一半是对了的。这后面半句,傅怀珑自然是没有讲出来。

“今天我本来是想晚点去铺子里找你,一来听说茶房生意上有了些小麻烦,想是不是需要我出力,二来是有事想和你商讨,早知道,我就该早些出来,也就不会弄出这些事情来。”

虽然孟冰受伤何他没有直接的关系却也是因为他才这样,多少傅怀珑都有些自责。

“什么事要和我商讨?”

“是娘嘱咐我办的,大哥你的婚事。”

傅怀决无奈的闭起双眼,可是他忘了人是用耳朵听话的。

“她已经为你和凝儿表姐择定了佳期,连司仪都去请了,正热火朝天的操办着呢,我想你恐怕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了,大哥,娘这次是铁了心要你成亲。”

***

傅怀决忙不迭的去证实弟弟的话中又多少的真假,因为料到傅母可能会先斩后奏,而这个亲兄弟也好象早早就窥伺着这间茶庄,说不定只是投石问路而已,可是一到了大厅,他才后悔不该自投罗网。

“决儿,快来看看,我挑了几件娉礼,想过两天就给你表舅家送去,你也来拿个主意,是不是要再添些,啊?”

“娘,怀珑和我说了,你是当真的吗?”

“傻孩子,成亲那么大的事,怎么可以儿戏呢,快过来帮娘看看。”

大厅的中央摆着五六箱珠宝玉器,桌上几十批绸缎,还有从京里带回来的上好的瓷具,傅母果然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在准备的,可是这一切,作为当事人的傅怀决却完全的蒙在鼓里。

他很气,并不是因为母亲急于催促他成亲的强硬,而是有一种被人欺骗愚弄的失败感。

只有弱者才会被骗,这是自尊极强的傅怀决人生字典中最深刻的一句话。

“娘……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傅母正忙着挑选首饰,连看一眼傅怀决那张变色的面孔的时间也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准备的,为什么连怀珑都知道了,我却不知道?!”

傅母这时才回头看他。

“告诉你?告诉你你又会用什么理由来搪塞我?!你能等,凝儿不能,我也不能!我想你替傅家传宗接代想的太久了,我不能让你一句话耽搁了凝儿,更何况,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蹬腿,却连媳妇茶也喝不到!”

傅怀决的手掌逐渐向内收拢握拳,紧紧抿住的唇瓣象蚌含一样密不透息,他正努力的控制这自己的怒火,可是心里却明白,自己没有适当的理由,或者说根本没有理由反驳母亲的话。

“你看看你,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固执,硬是不肯成婚,凝儿到底有什么令你不满的地方,还是说你要有什么要求?我们母子就不能好好的谈谈吗?”傅母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她满头的银霜在她叹息的那一刻,刺眼的在傅怀决的眼前晃动着。

“你总是忙着茶庄里的事情,我们住在一起,却像相隔数里,你越长越大,越像你父亲,我却越来越不懂你……”

傅怀决的手指在用力紧握的极限之后缓缓松开了,他的唇角,也因为齿间的压力,留下了班驳的痕迹。用那难看的唇角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后,傅怀决悠悠道。

“……不懂……我又何尝了解自己……”

***

一路踏来,傅怀决只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傀儡,夜深露重却感不到一丝的凉意,许是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了温度,就如同这入夜乍寒的天气,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皮肉,哪些又是身外之物了。

母亲也许说的对,岁月是最磨人的,光阴似箭一转眼万事成空,什么都留不下,等到失去的时候再叹追悔末及,就是蠢人了。

或许,还是随了母亲的心愿,娶一房贤妻,续一丝香火,人生本应如此……

可是胸口难掩的阵阵抽搐,象是要诀别一般的沉痛,令他几次想大声的叫喊出来,是压抑或者是悲伤,又是什么东西要突破胸腔跳脱出来似的。是心吗?急燥的律动着,象是不愿按捺于有限的容器之中。

要是没有它就好了,这么不听话的东西,若是没有了它,便不再感到不安,恐慌,焦虑,至少不会如此的痛苦……好痛苦……

……

歇了一个时辰都不到的孟冰这一会已经起身五六次了,刚开始带有血丝吐出的小小的咳嗽渐渐的平息下来,可是不断出现干呕的现象,体温也再持续上升。被傅怀珑留下照顾他的小奴,才刚盛好药就被人叫去处理其他的琐事去了,空荡荡的木屋里又再剩下了孟冰一人。本来就该习惯的孤独,也许是因为那阵阵陌生草药的气味盖住了熟悉的茶香,慢慢的开始占据孟冰的心头。

他睡不下去了,见到床头袅袅扬着白气的药碗,他挣扎着起身,岂料才刚端到面前,胸中又是一阵臊痒,忍不住大口的咳喘起来,药碗应声落在床边,碎了。

算了,孟冰心想,手掌在胸前缓慢的抚着,借以平息突如其来的不适,这一摸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的胸口空无一物。

“我的锦囊……”

回想起来好象是在那时就断落了,应该还在茶园里。

“难怪,会觉得怪怪的,这么不舒服……”孟冰爬起来披衣出门。才将门打开,就被远处飘来的冷风吹的一阵哆嗦。

“你找东西?”

熟悉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茶园深处,孟冰不用眼睛看便知道那时谁了。

“还没有睡啊……”

“我出来走走,没想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碰巧捡到一样东西,是你的吧。”他把锦囊递到孟冰面前。

又是一样母亲遗物!为了你娘自己无论变的怎样都没有关系吗?

傅怀决虽然冷眼观望着在茶园微冷的夜风吓梭梭发颤的身体,心里却好似被拧绞般的疼痛。

“是……谢谢。”

接过锦囊,孟冰转身返回木屋,头顶却象压了快大石只觉得脚下发软,他倚着木门,直到走进了木屋里面身子才总算不再发抖。

傅怀决跟着进来,没有扶持他,并不是不想,而是看到孟冰倔强的背影,伸不出手来。进到屋里才发现那一地的药渍,以及充溢鼻尖难闻的气味。

“药怎么洒了,那小奴才呢?”傅怀决皱起眉弓,说实话,这味道还真让人反胃。

“他被管家叫去做事了,这里反正用不到他,我可以自己来……”

“躺下!”

孟冰本来蹲下想清理瓷碗的碎片,才刚伸手就被傅怀决的一声大喝吓的一震。

“啊……”尖锐的白瓷边沿顺利的划开了孟冰的食指,小小的伤口慢慢豁开,然后流血,孟冰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生病连脑袋也迟钝起来了,还是突然觉得那一丝血色在自己灰涩的肌肤上显的格外艳丽,竟而定定的看着不动了。

“你在干什么啊?”

傅怀决把他拉起来,看到那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他用手指抹去渗出来的血丝,然后重重的按着。

有些疼,可是却很暖和……

被包住的手掌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孟冰连抬起眼皮看一眼傅怀决的脸的力气也没有,只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发呆。

傅怀决记得他是被撞伤了背部而非头部的,怎么突然变的傻傻的起来,他腾出手来抚上孟冰本该冰冷的额角,却犹如触到烫手的热碳一般缩了回来。

“怎么这么烫……我去找大夫!”

“不用……”

听到他的话才突然有了反应的孟冰,缓慢的吐出两个字。

“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他在床头躺下来,呼出的气短促而炙热,手却是凉的吓人,傅怀决依旧紧握他的手,应该已经止住了血的伤口,因为他的紧压变的发麻了,可是,孟冰还是觉得好暖和。他不要见到那些大夫,每个都要用糙糙的手摸他的脸,翻他的眼皮子,按按他有没有脉搏好区分他和死人之间有多大的差别。

爹病的时候就是这样,娘病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不要……

傅怀决也许是故意跑来看自己的,奇怪的是却没有说出任何刻薄恼人的话,也许是有点自责有点内疚吧,孟冰的脑袋里这么想着,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傅怀决看不出他的那丝笑意有什么道理,他只是望着闭上眼松开了眉头的孟冰沉沉睡去的容颜目不转睛,握着的手没有松开过,也,不打算松开了……

“孟冰……”

孟冰在睡梦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很轻很缓慢,却象心跳一般敲击着自己的耳脉,有多久,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

“孟冰……”

***

傅怀决从孟冰的住处出来后,已经是卯时,天也开始大亮起来,他没有回房补眠而是直接赶往茶铺工作,直至入夜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回来又都是一身酒气酩酊大醉。

从这一日开始,夜夜都是如此……

“大哥,你何苦折磨自己。”被母亲拗的没法子的傅怀珑找遍了四处,才在醉仙坊找到了把酒自斟的哥哥。所谓手脉相连心心相通,傅怀决的心思他自然清楚,更何况他的所要面临的问题和傅怀决有着直接的关系。

“不关你的事!”傅怀决挥开傅怀珑的手,又灌下一杯,双颊顿时因为突然入喉的酒精升起了熏红,并大口的呛咳起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手腕在傅怀珑冒出这句话的同时僵了一僵,倾斜的水柱迟疑的注入杯中。

“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

“当初你因为意气用事,迁怒他,折磨他,现在却为了他执意拒婚。你的所作所为幼稚的可笑,枉你还自称事傅家当家管事的人,枉我称你一声大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你只是逃避而已,既然没有胆量承认,不如应了娘的旨意早早离开,眼不见岂不干净。”

“不需要你在这里教我怎么做!”傅怀决将酒壶砸向地面,遍撒了一地的玉液琼浆。

若是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又何苦在这里借酒浇愁,以前时常听人说饮酒伤身,如今看来,这酒不但伤身而且——

伤心……

***

回到了茶庄,傅怀决已是烂醉如泥,靠在和自己已经一般身高的弟弟身上,他头一次露出脆弱的表情。

“我是不是做错了……”

当他这么说道,傅怀珑沉默不语。

他不是瞎子,这许多事情在他的眼里早就有了贴切的答案,只是对于傅怀决内心真正的想法或者孟冰的心意,于他只不过是个旁观者,多了唇舌也只是涂添烦恼,更得不到他所期望的后果。

如今,他也只有选择冷眼旁观,等到要下手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怎么了?”

长廊深处传来女子柔声的询问。借过月光一看,傅怀珑才看清林宣凝的脸,卸了粉黛却更有着一丝清丽朴华的气质的远房表姐,言谈举止之间得体内敛,性情也平易近人,而且,她是真正的爱慕着傅怀决的,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消受的起他吧。

傅怀珑对她微微一笑道:“醉了,我扶他进房。”

“要不要我帮你?”见林宣凝一面的焦急,眼里只有傅怀决一人的身影,傅怀珑摇摇头。

“要想帮忙的话,不如打一盆水来,这么晚了,我怕惊动我娘,不如省了叫丫头奴才的事。”

“好好,我这就去。”

把傅怀决扛到屋里,林宣凝的水盆也到了,大家闺秀从没有作过什么活,却可以为了大哥半夜三更的替他端水洗面,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傅怀决这执坳的脾气恐怕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吧。

傅怀珑苦笑一阵,却见到林宣凝已经拧干了帕巾,替傅怀决擦拭。

“凝表姐,还是我来吧。”

“不用,男孩子粗手粗脚的……怎么醉成这样……”

傅怀决眉头微蹙,醉酒的不适,令他不时低低的呻吟。

“还是去管家处拿一颗醒酒丸来,我看他这样明日恐怕也去不了茶铺了。”林宣凝担忧看着他,手却不停,帕巾在傅怀决的脸颊颈项游走轻轻抹去不断渗出的汗水。

“好。”

傅怀珑知道自己此刻帮不上忙,就匆匆的步出房门往下人的住处去了。

烛火跃动,微光氲氲,照着傅怀决俊朗的面孔。

他时而微蹙眉头,时而眼帘轻颤,象是在做梦,表情却无比生动。

林宣凝从没有这么就近的看着傅怀决过,这一定睛,竟然象石化一般的,痴了……

“……冰……”

“呃?”

“……孟冰……”

孟冰?!

傅怀决口中得名字不就是那个住在茶园之中的小奴吗?

林宣凝的心中象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打了一阵似的,一股前所未有的不详的阴云正急速的笼罩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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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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