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金劲苍将要去的地方,是个完全陌生的边城—归化城,从太原府到归化,至少要大半个月的路程。

被父亲赶出家门后,他一路上靠做些零工和不时跟上一、两个商队马帮讨口饭吃。

直到某个霭气四合的傍晚,他终于踏上这座塞上名城。

归化城在青山掩映之下一派苍郁生机,扎达海河从归化城北边的大青山峡谷流出,环绕城墙,往西南方向而去。

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宽阔的河滩地上,一字排开的是热闹的贸易集市,集市中万头攒动,交易的牲口被分门别类

地拴豢在临时搭起的木栅里,牙子们呼来喝去的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嘶鸣此起彼落。

金劲苍狭长的双眸微瞇,看着笼罩着青山头的最后一抹余晖,丹田一沉,深深吐出一口气。

空气中混杂着林木的郁香、泥土的燥味和牲畜身上的腥膻味,交织成一片迥异于家乡的粗犷豪迈感。

这是自由的味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靠着一己之力开拓属于自己的天下,而不是整日看父亲、族中长辈的脸色行

事,依循着金家数十年来的传统过日子,稍微想做些改变,就要招来无尽的谩骂和质疑。

金家在前朝就是山西大户,祖父金硕泉更曾做过山西商会的魁首,那时的金家可是天下第一的煤矿巨擘,连街上的黄

口小儿都知道,「天下之煤在山西,山西之煤俱在金」,金家家大业大,虽然经历了两朝轮替,但金家人凭着灵活的生意

手腕,保住了大半家业。

金明义掌管家业后,因为忌惮乱事再次发生,做生意的方式改为平中求稳,不敢冒险,金家拥有的煤区遍布整个山西

,生意做得极大,几十年来的经营,陈规陋习不可谓不多,但金明义向来都谨慎小心地依循家规行事,虽然平稳却没法更

上层楼。

金明义共有十三个儿子,他最器重的便是三房次子,排行十一的金劲苍,他从小聪颖明理,天资不凡,十岁便能双手

操算盘,打得一手「二龙戏珠」的绝活,十三岁便熟习心算,账簿翻过一遍,便可马上指出错误。

金家得此神童,如获至宝,全家上下自然都捧着,俨然以未来继承人的身分在培养他。

金劲苍也不负众望,十六岁随父兄进入商场,童叟不欺、沉稳严谨的行商作风,一直为往来商人所欣赏,金父对这个

儿子更加喜爱,事事必问过金劲苍才做决定。

无奈家族大,纷争就多,掣肘相左之事频频发生,关于用人及煤矿开采方面的问题层出不穷,一有问题待解决,金明

义便照着祖宗辈的老路子走,想要求新突破的金劲苍却无法认同,长年累积下来,便渐生离意。

所以金劲苍在二十岁冠礼后,向父亲金明义递上辞帖,金明义的怒气可想而知,又过了半个月,任凭金家人如何苦劝

,依旧无法改变金劲苍的决定,金明义这才明白,向来听话的儿子是决意要脱离家族生意了。

金明义勃然大怒,狠揍了金劲苍一顿后,将他赶出家门,就这样,身无分文的金劲苍踏上了前往归化的路。

「兄弟,傻站着做什么,快给老人家让让路。」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背心的老牧民挥着手中的鞭子,赶着羊群,打金劲

苍身边走过。

金劲苍回神,一只只脏兮兮的羊儿咩咩叫着,从他脚边经过,羊骚味扑鼻而来,他没有掩鼻,反倒扯开方唇,淡淡一

笑。

目送老牧民赶着羊群走上专门交易羊只的「羊桥」,他抓紧背上的包袱,向河滩地走去。

小贩们瞇着贼眼,目露精光地打量着来往的顾客,哪个是大肥羊,哪个是穷瘪三,他们那双火眼金睛上下一扫,便有

个底了。

金劲苍赶了这么久的路,身上的粗布衣裳满是灰尘,满面沧桑,方硬的下巴胡子拉碴,样子很邋遢。

卖马的小贩斜眼随意瞅了他一眼,脖子一扭,从鼻子里喷出不屑的轻哼,将搭在肩头的擦汗布巾一甩,转身去招呼别

的顾客。

金劲苍丝毫不在意,拍了拍马屁股,摸摸马儿结实的肚腹,熟练地扳开马嘴,仔细检查。「胸厚腿壮,牙齿白硬,鬃

毛浓密柔顺,体型高昂雄俊,是匹好马。」说完,又安抚似的拍了拍马首。

马儿嘶鸣两声,甩了甩头,乖顺地任他拍抚。

「兄弟,你懂马?」小贩一听,立刻转回身,重新打量金劲苍。

刚才见这人满面尘土,穿着也像个乞丐,就没往心里去,但听他说话的声调低沉有力,再瞧那双眼眸,两丸黑瞳像沉

浸在深水中的黑曜石,稳健深邃,长相也是没话说,浓眉挺鼻,下颔方硬的线条似斧凿刀削般性格,一头墨发用玄色的缎

绳紧束。

想来凭他这长相,只要稍微整理整理,换件干净的好衣裳,莫不把全归化城的大姑娘都吸引过来,何以如此落魄?

金劲苍大概猜到小贩此时心中的想法,只是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问道:「小哥,我看马市如此热闹,南来北往的顾

客也很多,你们的马匹虽多,但是井然有序,不见商贩们有纷争,是何道理?」

小贩愣了一下,然后一笑。「兄弟,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没想到精明得紧!」看这人也是初来乍到,观察力却如此

敏锐,就算是与他们做了多年生意的老顾客,也不见得有他这样的好眼力。

对于小贩的夸奖,金劲苍只是淡然摇头。「另一边的驼市商贩们彼此竞争得激烈,杀价声一片,稍有不合就扭打争吵

,而这边的马市热闹归热闹,顾客和商贩们的脸色可都是心平气和,只有做成生意的喜悦之色。」

善于观察,然后抽丝剥茧,是成功商人不可或缺的基本能力,金劲苍在多年磨练下,观察力已如野兽般敏锐。

要知道,每一次观察得到的结果都可能潜藏着极大的商机,而商机就意味着未来可能成功!

金劲苍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他从踏入归化城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做个失败者。

小贩闻言,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他平静的脸色下,睿智的眸子黑得深沉,被那双眸子紧盯着,让小贩下意识地开始

解释。

「马市在去年也是这么杂乱的,年关的时候,还因为抢生意,几家大的商贩甚至闹出人命来,归化当地的道台衙门想

管却力不从心。可是事情却在今年年初解决了,由于马王柯震天的介入,统合南北二十八家马帮,立出规矩,通行马市,

再没人敢惹麻烦,才有现在一片和气生财的景象……」

小贩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了口,而金劲苍在听的同时,眼神若有所思地投向对街驼市那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每个人都扯开了嗓门吼叫,争得脸红脖子粗,相邻的两家关系紧张,充满了火药味。

「小哥,归化城如此重要的地方,骆驼是穿越沙漠的最好工具,驼市的生意,理应不比马市差才对。」

「这话是有道理,但你也要看看时局。几千里之外的买卖城,因为朝廷跟俄国的关系,好了就开市,差了就关闭,这

么折腾下来,谁受得了,商户自然就不大愿意往买卖城跑,再者,蒙古和东北鞑子连手,颠覆前朝,生意早就在战乱时断

了,现在虽说逐渐又有生意往来,可也是小宗居多,未来怎么样,谁也说不准,那库伦、乌里雅苏台和恰克图去的人少了

,骆驼自然也用不太上,生意光景可想而知了。」

金劲苍点头。「小哥分析得是。」虽然这般附和,但心中却不这么想。

战乱历来是行商大忌,但也是能人翻身的大好时机,两朝更替,上位者必然要休养生息,商业也会慢慢兴盛,归化一

直以来都是塞外商埠名城,内陆向外通商的重要口岸,他决定先扎根此地,观察好形势再做打算。

他看向远处被霭气笼罩的青山,不再赘言,心底却对未来已胸有成竹。

「还要多看看吗?」小贩礼貌地招呼金劲苍。

金劲苍摆摆手。「多谢,我再去对街的驼市看看。」说完,便信步走去。

驼市的生意比马市差,有些商贩甚至已经开始收摊了。

金劲苍刚落下左脚,一个又脏又湿、满是水泥的大扫帚就扫了过来,还带着腥膻味,把他脚上早已破烂不堪的旧靴弄

得更加狼狈。

扫地人当没看见,继续转身去扫混着泥水的饲料、枯草。

金劲苍也不在意,饶富兴味地观察围在木栅里的骆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劲苍差不多看完整个驼市里的骆驼,正想找个地方落脚,远处突然亮起一只火把,万头攒动,

传来一阵阵嘈杂声。

「快救人呀,有人投河啦!」

一道特别响亮的嗓音盖过其他声响,金劲苍直起身,向声源望去,同时还有几个人从他身边跑过去,皆向着同一个方

向。

「救人啊救人啊,谁下去呀?」

「扎达海河正值汛期,水性再好,下去也是找死啊!」

金劲苍极目所见,尽是黑压压的人影,脚步声混和着喊叫声纷沓杂乱,扎达海河的水面足足有一里多宽,河水猛烈拍

击着堤岸,激起汹涌翻滚的浪花,在火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层白光。

「不好,还有个小孩!」

「胖陀的老婆抱着孩子跳河了!是条汉子的,就快点救人呀!」

女人们仓皇的急叫声像针一样刺进金劲苍的耳朵里。还有孩子?他立刻甩下包袱,向前狂奔而去。

「让开!」他奋力挤开人群,赶到岸边,迅速脱去外衣,踢掉靴子,毫不犹豫地跳进波涛滚滚的河水中。

「啊!」人群响起一片惊叫声。

「哪里来的外乡人,真是大胆呀!」众人议论纷纷。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火把聚在一起!」

一语惊醒众人,大伙尽量靠近些,让火光能照得更亮更远。

汹涌的水潮一浪又一浪打来,要瞇着眼睛很仔细看,才能看到黑暗的河面上载浮载沉的人头。

金劲苍钻出水面,甩了甩湿发,大手抹掉脸上的水渍,大口大口地换气,他左右探看一番,再猛吸一口气,又钻入水

里。

岸上的人群皆屏住呼吸,紧盯着水面,半晌,偌大的河滩地上竟静得吓人。

过了好久,完全不见河面上有任何动静。

「这……这是、是不是都死、死了?」不知是谁颤抖着问道。

众人心一沉,这一死可就是三条命,还有个孩子,真是造孽呀!

正当大家在心里哀叹不已的时候,男人的身子突然窜出河面—

金劲苍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剧痛,那股灼热彷佛要烧透他的喉咙,但他死咬着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手臂环着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他尽力用手肘将孩子的下巴顶高,即使冰冷的河水已经麻痹了他的知觉,他还是感觉

到孩子的体温比他更低,还有那无力搭垂的小手小脚,更令人心惊。

「这里,快到这里来!」一位好心的大娘已备好麻毯在岸边等待。

金劲苍用尽全力带着孩子游到岸边,几个男人合力把两人拉上岸,大娘赶紧用毯子将孩子包裹好,用力搓揉着她的手

脚,而金劲苍则是趴在岸边,咳得惊天动地。

「这女娃的娘没救上来?」大娘将另一件麻毯扔到金劲苍身上。

金劲苍摇摇头,「没有。」回想起他方才在抓到孩子胳膊的时候,孩子的娘就睁着一双不瞑目的大眼,向河底沉去。

「这女娃不行了!」大娘担忧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孩,小脸苍白得惊人,指头探到鼻下,几乎感觉不到气息。

金劲苍一听,赶紧爬起身,耳朵贴上女孩的胸口。「还有气!」他立即将双掌按在女孩的胸口,有节奏地按压一阵,

但女孩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就算大夫来了也救不回来了吧?可怜的娃儿,生前就不被爹疼爱,小小年纪就这么没了。」几个围观的女人一脸唏

嘘。

金劲苍绷紧下颔。「你们不要围在这里,让开些,给她一点空气!」

围观的人散开了些,金劲苍不打算就此放弃,不管怎样,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一腿跪地,一腿屈膝,抱起女孩,让

女孩的脸部向下,用屈膝的腿顶住她的腹部,一手扶住她的头,一手按压背部。

「啊,有水从她嘴里流出来了!」有人惊叫一声。

金劲苍随即加重按压的力道,女孩渐渐有了反应,在猛咳几声后,更多的水从她口中流出,还吐出不少秽物。

他感觉到细微的脉搏跳动,由缓而快,渐渐变得有力,他惊喜地翻过孩子的小身体,怎知还没看清脸,这脏兮兮的小

女娃便猛地扑到他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哇啊—娘、娘,妳不要丢下宝宝,我要娘,我要娘,水里好冷,宝宝好冷!」小女孩冰凉的小手环在他的脖颈上,

紧揪着他的衣领,双腿环住他的腰,小小的身体在他怀中不停地颤抖。

他顿时起了一片怜意,紧紧回抱小女孩,厚实的大掌温柔地拍抚她的背,又把身上的麻毯拿下来,披到小女孩身上,

希望可以给她更多温暖。

「可怜的小娃儿,胖陀那混账男人,生前不好好待老婆孩子,死了还要拖累她们。」大娘端来两碗热汤,递到金劲苍

面前。「老婆子我在这附近摆了个汤粥摊,不嫌弃的话,就喝两碗吧。」

「多谢!」金劲苍点头道谢。

世态炎凉,富贵人家接济他十碗肉饭,都不如穷人家给他的一碗热汤,看这大娘自己也是一身褴褛,还愿意雪中送炭

,比周围袖手旁观的人实在高贵太多。

金劲苍小心拍抚着怀中惊吓过度的小东西。「宝宝,来,乖,喝点热汤。」

不过小女孩只是一径地往他怀里钻,说什么都不愿意把头抬起来。

金劲苍没有办法,自己先喝了大半碗,夜晚的归化实在冷得邪门,身强力壮的他都有些撑不住,更何况是怀中瘦弱无

骨的小女孩?

「娃儿,听叔叔的话,把这碗热汤喝下去吧。」大娘蹲下身子,拍拍那颗湿漉漉的小脑袋。

女娃肩膀用力一缩,猛摇头,更往金劲苍的怀里躲,当她冰凉的小手一探进他的胸口,他的心一紧,浓眉立时皱起。

「天气太冷了,她可能会生病,小兄弟,你先带她去我家吧。」

大娘刚说完,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就凑到她身前,眉宇间带着担忧和害怕,她畏惧地瞄了金劲苍一眼,拉拉大娘

的手肘。「婆婆,我们都是寡妇,怎好带个大男人回去?更何况那小女孩是个麻烦精,妳可别忘了,她娘就是被一大堆债

给逼死的!」

「闭嘴!」大娘冷眼瞧向儿媳。「见死不救,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被婆婆这么一吼,儿媳不敢再吭声,畏缩地退到一旁。

金劲苍实在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便开口婉拒,「大娘,没关系的,这小丫头有我看着,不会出事。」

「你刚才在马市转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背着个包袱,根本就是外乡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找好,就带着这娃儿

,我可不答应。」

「大娘……」金劲苍还有些迟疑。

「我夫家姓刘,你叫我刘大娘就成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跟我回去,先在我那将就一晚,女娃要是没啥大病,你

爱带她去哪里我都不拦着。」

金劲苍想了想,刘大娘说的也是实话,他若是自己一个人,怎么样都可以应付过去,但带着一个刚落了水、正处于惊

吓中的小女孩,实在不该逞强,他只得抱起小女孩,准备随刘大娘回去。

「这是你的东西吗?」之前遇到过的赶羊老人笑呵呵地将他早先为了救人而匆忙甩脱的包袱和外衣递给他。

金劲苍接过,眸中闪现感谢之意。

「年轻人,快去吧,你自己的身体也要顾好,这样才能照顾别人。」老人脸上浮现和善的笑意。

金劲苍再看看等在前头、一脸企盼的热心大娘,心头一热,抱紧怀中娇小的女娃追上她的脚步。

还没到刘大娘家,金劲苍就确定怀里的女娃生病了,因为小身子刚才还是冰冷冷的,现下却热得像盆火炉。

她的两只小胳膊紧紧环住他的手臂,小嘴难受的不停低喃,「娘……不要丢下宝宝……」

刘大娘的家在条小巷子深处,低矮简陋的砖瓦房,两扇木门因为年久失修红漆斑驳,干裂锈蚀,夜风呼呼作响,把不

结实的木门吹得「吱吱呀呀」乱晃个不停。

「进来吧。」

刘大娘热情招呼,但她的儿媳却是冷着脸,不理会他们,先行进屋去。

刘大娘点燃蜡烛,晕黄的光起不了太大作用,不过幸亏还有月光相辅,也算能看得清楚些。

金劲苍把孩子放上床,却退不了身,因为她的小手还紧抓着他的袖子。

刘大娘把蜡烛放在床头的旧烛台上,帮女孩脱下一身湿衣,用被子将她包好后,抬起头对金劲苍说道:「我先去煮两

碗姜汤来,再让我儿媳煮上一大锅热水,你如果不想遭寒,最好泡个热水澡。」

刘大娘的体贴周到让金劲苍很感激。「不劳大娘费心了,我身强体壮,没关系的。」

「那可不成!你住在我家,就得听我的。」说完,刘大娘便笑着离开。

金劲苍坐在床头,视线落在床上的小人儿身上,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看清小人儿的长相,不由得一讶。

以往商场上应酬往来,什么样的花娘没见过,某些大一点的花楼还能抱上俄国来的金发妓女,高丰满,肤白赛雪,中

土的汉子难以抵挡她们的异域风情。

可这小丫头皮肤比外族姑娘白,轮廓也较汉人姑娘深,小小的瓜子脸,横看竖看都比那些外族姑娘的大鹅蛋脸来得精

致,还有那粉嫩的樱桃小嘴,活脱脱像极了仕女画中的古典美女,还有那一头颜色偏浅的细发,或许等头发完全干了,颜

色还会再更浅些。

「妳是谁呢?」金劲苍握住小姑娘的手,喃喃自语。

女孩睡得并不安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金劲苍见状,把床上的另一条棉被也拉出来,盖到她身上,可是好像没

什么用,女孩蜷缩起娇小的身子,不自觉地靠向他。

他把她柔软冰冷的小手包在掌心中,一边搓揉,一边吹热气。

「来,热热的姜汤来喽!」刘大娘端着两碗热呼呼的姜汤走了进来。

金劲苍接过汤碗,把女孩抱起来,将碗凑到她唇边,女孩闭着眼,撇过小脸,眉间打起小结,明显不愿意喝。

「乖,喝下去会舒服些。」金劲苍不得已,只能扳过女孩的小脸,动作温柔却强势地捏开她的小嘴,强行灌下姜汤。

「呜……宝宝不要!」女孩哭喊挣扎,眼角流出无助的泪水。

「宝丫头,妳要听话,咱们请不起大夫,只能靠妳自己挺过来,这姜汤能帮妳,喝下去吧!」刘大娘也在一旁劝。

小丫头一边哭闹、一边挥舞着双手,把两个大人折腾了好久才勉强让她喝下大半碗。

等金劲苍将女娃重新放回床上,大娘便将另一碗送到他手中。「我看行了,你把这碗喝了。」

金劲苍接过,仰头一口气喝完。

「这娃儿命苦啊!」大娘看着又陷入昏睡中的女娃,不禁摇头叹气。

金劲苍也看了女孩一眼,她委屈的小脸蛋全部皱成一团,虽然他是那个硬灌她姜汤的坏人,她的小手却还是紧紧抓着

他的手腕不放。

「她娘为什么要抱着她跳河?」他忍不住问道。

「哎,这丫头的娘是个身分低贱的俄蒙混血儿,她爹胖陀没发迹前娶了她娘,胖陀是个脑子灵活的人,早前驼队风光

的时候,他是咱归化城里有名的驼队领房人,后来买卖城闭市,两边又总是打仗,胖陀赚不到钱,便老是逛窑子喝花酒,

不拿一分钱给娘儿俩过活。

「去年,有人请胖陀领驼队,这老家伙急功近利,想要从死亡峡谷走出一条新路来,结果山塌石崩,整个驼队都被大

石头埋住了,跟队的驼夫家属就闹到家里来,这还不打紧,胖陀的货是蒙古贵族的丝货,那贵族老爷岂能饶得了他?便派

人把胖陀的房子给充了,这娘儿俩被债主逼得无处可逃,天下那么大,连个容身之处也没有,只能抱着孩子跳河……」

大娘唏嘘一声,「这孩子留下来也是受苦的命,年纪小小,爹娘就这么没了,连个亲人都没有,哎!」

「大娘,今晚我留在这里照顾她。」

「也好,我一把老骨头,也没这精力,热水在浴间已经给你备好了,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去梳洗一下吧!」

金劲苍苦笑着举起自己的手臂,上面两只小爪子攀得可紧了。「我没关系的,为这小丫头忙上忙下,衣服也差不多干

了。」

刘大娘见勉强不过,也只得作罢。「那好吧,我这就先回屋了,热水我还给你放在灶上,用小火温着,你要是想泡澡

,自己动手。」

金劲苍点头,满怀感谢地目送刘大娘离去。

小丫头这一病,竟病了好些时候。

金劲苍实在不好意思待在刘家白吃白喝,接连几天帮刘大娘摆摊做生意,中午得空就去城中的大商号,凭着他的一手

算盘绝活,没几天,金劲苍就在归化城最大的一家鞋庄里做了账房。

这天支领了一些俸银,金劲苍买了些好酒好菜,备了厚礼,就往刘大娘的家里赶。

他近日实在太忙,都是刘大娘在帮他照顾小丫头,又在人家家里叨扰了多日,不好好答谢一番,实在说不过去。

不知道小丫头的病是不是完全好了?他日日早出晚归,看到的都是她的睡脸,不过初时的苍白已不复见,小脸日渐红

润,应该是好很多了吧?

金劲苍推开木门,想着要找一天帮刘大娘把门换一换,怎知—

「哗!」一盆脏水突然迎面倒来,幸好他反应够快,急速向后一退,躲过攻击,抬脸一瞧,就看到刘大娘的儿媳冷着

一张脸收回水盆。

她冷哼一声,面无表情道:「真是对不住,我没看到你。」

金劲苍敛眉垂眸,淡道:「是我错在先,没有先知会嫂子一声。」

「你不用跟她道歉,我老太婆眼睛还没瞎,一切都看在眼里呢!」刘大娘缓步走来,瞪了儿媳一眼,喝斥道:「还不

快进去做饭?」

儿媳见偷袭不成,还被婆婆撞见,负气甩袖回屋。

「让你见笑了。」刘大娘笑着看向金劲苍,「金爷今日回来得可真早,能同我们一起吃晚饭了。」

金劲苍缓言道:「刘大娘,我说过很多次了,妳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

「那怎么可以?进了商号做生意,就得尊称『金爷』了,可不能把自身的身价给叫低了。」

金劲苍知道自己绝对说不过这个面慈心善的老太太,只能由她。

「这是下酒菜,这些是店里掌柜发的体恤品,我也用不到,就送给大娘和嫂子了。」

刘大娘笑着接过,知道这是他的托词,但并没有拒绝。「正好,宝丫头身子也全好了,你快进去瞧瞧。」

「好!」金劲苍笑着应允,随即跟着刘大娘进屋,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穿着粗布衣裳,正乖巧地坐在圆墩凳上

喝药。

「有钱买药好得就是快些,这丫头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才能报答你!」刘大娘声音洪亮,人未到声先到。

小女孩闻言,身子抖了一下,一双大眼怯生生地看向门口。

「这就是宝丫头了。」刘大娘走到女孩身边,把她拉起来,带着她来到金劲苍面前。

金劲苍半弯下身子,眸中含笑的看着她。这丫头,长得还真是好看。

正如刘大娘所言,她显然继承她娘的外族血统,虽然骨架纤细,神韵淡雅,但高挺的鼻梁和雪白的皮肤明显不同于汉

人,一双眼睛湛蓝通透,长长的睫毛似羽蝶,气质水灵清新,发色很浅,在阳光下泛出一片金泽。

就在金劲苍看着她的同时,她也正从低垂的眼帘下偷瞄他。

「妳叫宝宝吗?今年几岁了?」怕吓到小姑娘,金劲苍刻意放柔嗓音。

小姑娘抬眼看他,随即又低下小脑袋,过了半晌,才很小声地回道:「我今年十岁了,娘平时都叫我宝宝,但我没有

名字。」

「为什么?」他伸出大手,轻抬起她嫩白的小脸。

女孩害羞地浅笑,雪白的小脸瞬时被红晕染得像桃花般娇艳,惹得金劲苍呼吸一窒,心想这女娃儿小小年纪便有此种

风情,长大后定害人不浅!

「还不是她爹,重男轻女,没给娃儿一个正式的名字,她娘不识字也懂不了多少汉话。」刘大娘插嘴解释。

可怜的小家伙!金劲苍尽可能露出温和的微笑,试着对她释放善意,希望她不要怕他。

女娃躲在刘大娘身侧,小手紧抓着刘大娘的围裙,像是对他有些害怕,却又忍不住好奇地观察他。

「好歹金爷救了娃儿的命,也算是这娃儿的再生父母了,给娃儿取个名字吧。」刘大娘握住女娃的小手,慈声说道:

「是这位叔叔救了妳,生病吃的药也是叔叔买的,宝宝不要怕他。」

女娃在大娘的劝服下渐渐放下对金劲苍的防备,试探性地用小手戳戳他的脸颊,然后害羞地又躲回大娘身边。

女娃的小动作让金劲苍的心在瞬间变得温柔,那种感觉,就像是肺腑间突然沉淀下许多感情,温暖舒服,忍不住对女

娃又生出许多怜爱。

「既然妳娘一直叫妳宝宝,妳就叫宝儿好了,简单顺耳。」

「说的是,金宝儿,是个好名字。」刘大娘拍手笑道。

让宝儿跟着他姓?金劲苍觉得有些不妥。「大娘……」

「先别反驳。」刘大娘知道他的疑虑。「我问你,对宝儿,你有何打算?」

金劲苍低头沉吟,宝儿有些紧张地盯着他,握住刘大娘裙边的小拳头指节都有些泛白了。

既然舍命救下宝儿,他就没想过要丢下她,但是他怕他一个大男人照顾不来娇弱的小女孩。

「叔叔,你也要和爹娘一样,不要宝儿,丢弃宝儿吗?」宝儿见他迟迟不回答,忍不住开始抽泣,美丽的眼眸红红的

,闪着难过的波光。

金劲苍心口一抽,连忙摇头否认。「我绝对不会丢弃宝儿。」

小丫头一听立刻破涕为笑,梨花带雨的模样别说有多标致可人了!

「这就对了,你一个孤身大男人,带着小女孩,若不让她跟着你姓,会引来很多不方便的。」大娘撩起围裙,替宝儿

擦去眼泪。

围裙的布料明显很粗糙,但宝儿只是皱皱小鼻子,没有反抗,乖乖昂着小脸,让刘大娘在她娇嫩的小脸上擦拭。

金劲苍看得有些不忍心。「成,大娘怎么说都成,大家肚子都饿了,先吃饭吧,这些事等之后再说。」

「对,先吃饭要紧。」刘大娘终于肯放下围裙,停止虐待宝儿的小脸。

宝儿对金劲苍投去一抹感激的微笑,放开原本握住围裙的小手,偷偷抚抚自己略疼的小脸。

接着刘大娘领头走在前面,金劲苍跟上,宝儿看向他颀长健硕的背影,微微迟疑一下,但很快就小跑步追上他,咬着

唇瓣,鼓足了勇气,偷偷将小手放到他的大手里。

金劲苍一愣,扯唇淡笑,回握住那只小小软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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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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