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据他家那口子形容,小娘子医术之厉害,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妻子跟沈大田闺女那日烧过一锅又一锅水,头一锅水是用来浸泡医具,再来就是用水滚煮乾净布料。

他家那口子现在说起那日的事,还心悸手抖的,最叫人害怕的是,听说小娘子用刀挖他脚上的烂肉,刨成一个血淋淋大洞,然後敷上她配好捣碎的药料,再用煮过的乾净布料绑紧。

接着几日夜,小娘子多半都守在床边,一日五回的亲手换药,他家那口子负责洗、煮、晒乾裹伤的布料,一日三回熬药,药全是小娘子来回自家配的。

本以为离死不远的他,没料过一日夜便烧退,非但如此,他右脚原已发臭的烂疮用上小娘子的药後,竟慢慢生肉收口,他家那口子感激不已,直嚷着挣了钱要替小娘子塑像,当成菩萨拜。

为接他的断脚,家里的钱全掏给镇上老大夫。虽说断脚接回了,可差点没命,小娘子等於是打鬼门关前将他救回,他们却挤不出一文钱给救命的小娘子。

知晓他们已经没钱,她只是笑道:「药草不花钱,都自个儿种的,没关系。」

他醒来後,小娘子隔三差五过来,带药草不说,还会带上几样她种的瓜果菜蔬,甚至是她自溪河捉捕的几尾活鱼,说是吃鲜鱼伤口收得快。

他们俩老唯一的独子去了战场,能不能归家还指不定,这小娘子做的比他们的亲生儿多的多。假使亲儿在,他定要儿子娶了小娘子当媳妇,好好报答人家。

想想她一个女人家,多不容易,不过……这小娘子是打哪儿来的?还有一身厉害的医人本事?

葛老爹慢慢复原後,老想着小娘子似乎是几年前忽然出现的,但到底是几年呢?他也说不出个准。

一个姑娘家忽然就出现,整村的人却不觉奇怪。他彷佛记得那座药田是小娘子一手开垦出来的,竹屋也是她自个儿搭的,本来都不在那儿的。

葛老爹这会儿越想越觉得奇怪,怎麽大夥儿都不好奇这位小娘子?

这村子就二、三十户人家,哪户生胖娃娃、哪家嫁闺女、娶了媳妇,村头到村尾哪条消息不是立即传开,人人知晓,怎就独漏了小娘子?

小娘子手在他膝上按压察看,好一会儿,她起身道:「葛老爹,您的脚恢复得挺好,但山路不好行,还请您小心为上。我屋里备好几帖补气的药,搁在桌上,等会儿劳烦您自个儿拿,回去让大娘帮您熬了,我药田有几味药要趁鲜采完,太阳快下山了,今日没法儿跟您一道回,对不住。」

「不要紧、不要紧,你忙你的。」葛老爹背起大捆柴,搔搔头,着实忍不住了,探问道:「我说小娘子啊,你是什麽时候到我们这村的呀?我想了又想,就是记不起——」望进小娘子杏仁似的大眼儿,他一时竟停住了话。

小娘子笑意盈盈朝他看了看,他正奇怪着,脑子却模模糊糊想起片段……

是了,曾有位读书人模样的年轻公子牵着漂亮的小女娃来到村子,先是搭了间草屋……就在小娘子如今的竹屋旁,後来年轻公子垦了一亩田,不种卖钱的谷子,种旁人认不得的草。

葛老爹模糊想起,那些花花草草就是小娘子现下照料的药,那位公子还有着一身好医术,叫什麽名字来着?古文汉,对,就是古文汉,後来村里人唤他古大夫。

啊!当初他家葛小胖的名还是古大夫起的,他怎就忘了?

後来小娘子十岁大时,古大夫因一场大病死了,唉唷……他想起来了,是他带葛小胖在药田边挖了坟,帮小娘子葬了古大夫。

葛老爹困惑搔头,想老久的事想不起来,这会儿忽然全记起来,感觉挺古怪的,对了,竹屋是葛小胖後来帮忙小娘子搭的。

「小娘子……」他怎想不起小娘子的名呢?

「葛老爹,您还是唤我霖儿吧,从前您是这麽喊我的,烈安受朝廷徵召後,我没能常去探望您跟大娘,许是因为这样才让您对我生疏了,可我一个人要照料这大片田,实在忙不过来,葛老爹可别埋怨我。」她淡淡笑着。

对,小娘子名唤古晓霖,破晓的晓,天降甘霖的霖,他大字没识几个,但勉强记起古大夫说过。

「没埋怨、没埋怨,就是人老了,很多事记不清。霖儿,你也别太累,得空,时就像……」葛老爹想了想,「就像古大夫还在那样,上我们那吃顿饭,我让你葛大娘煮几样你爱吃的……我想起来了,你爱喝笋丝汤,对吧?」

「老爹记性真好,都十年了,还记得霖儿爱喝笋丝汤。」

「呵呵……笋子今年大出,正合时节,要不你明天过来,我让我家那口子煮笋丝汤。」

「好,先谢过老爹了。」

葛老爹笑呵呵,重新背起柴往竹屋去了。

望着葛老爹远去,古晓霖在晚霞里闭眼片刻,吸吐天地间游动的灵气,将不存在的记忆写入葛老爹脑海,耗去了她的力量,得补回来。

这是她的最後一世了。她静默,倾听古老神只传放风里的命定之局。

她降生在这片深受众神照拂的土地,医药之书即将完成,她只需寻得一名拥有医药天赋的凡人徒儿,将累世所得的医药知识传承下去,她的使命便得以完满。

在晚霞与夜幕接替之际,她张眼锁眉,风传来不该属於这世界的灵气,那是与天地洪荒相同古老的气息。

她二度闭目,倏忽忆起许多世之前,於雪林初遇的王,他不属於这片土地,而是应至圣神能召唤降生,一如她与葛烈安。

那时,中土是一片广阔大地,不似如今已然分裂,不同人种於分裂的中土各建国族。

她睁开眼,风中的灵气越发浓烈,她褪下粗布鞋,赤裸双足踩进药田,地气接上来,她弯身捞起一把黄土,洒进风里,风与土交融轻缓低诉,却道不出她欲解之事。

她累世带着神能降生,这是首回,她卜不出答案。

突然,奔腾马蹄震动地土,由远至近朝村落而来,她仰头,山树让风刮响,震动回传来者气息,有她熟悉的……葛烈安。

葛烈安将讯息写入风中,还没来得及收取,马蹄声已奔入村头,她眉头深锁,隐隐觉得不祥,似有不好之事将发生,她回头正打算步出药田穿回粗布鞋,群马奔腾扬起的黄土烟尘已然飞卷至面前。

「吁——」男人低沉的嗓音抢在骏马嘶鸣前响起。

骤然停止的红鬃骏马与她仅有两步之遥,她定住,微昂首,夜幕噬去最後一丝夕阳前,她瞧见马背上高大男人一双炽热的黑眸,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她垂下眸,立刻收尽神能,却已知来不及,他应已窥见几分她的真貌。

战甲在移动间发出清亮声响,男人翻身跃下马,身後一群战士也随之下马,上百名军兵战甲同响,黄土路应声震动。

山边小村何曾见过这般大阵仗,户户紧掩门扉,寻常就着月光嬉闹的调皮孩童,早在听见马蹄震响时全躲进自家屋子。

阢尔夏走来,低头见她一双裸足,旋即转身朝後头军兵喝道:「全背过身去。」

语落,所有军兵同时转身。

她瞧见不远处的葛烈安也背过身去,才叹气,阢尔夏已转回,弯身拾起离她足边不远的鞋。她一阵惊愣,不解他何以愿意屈膝为她拾鞋。

大掌轻裹她足踝,抬起她脚掌,鞋套进她的足,接着另一只鞋也被他穿妥。男人左膝托手,昂首瞧她。

月光盈亮,映照出阢尔夏眼底似有若无的困惑,他起身,她依旧垂首,不消片刻,那粗砺的手托起她下颔,道:「寡人……总是梦见这双眼睛,未想竟有得见之日……」

她困惑抬头,望入男人深邃的眼,方才他没见着她真貌?他似乎当她是寻常人。

他未带神能降生吗?

怎会?他身上的气息确实与天地洪荒同样古老。

「你的名?」他低问。

「启奏陛下,古姑娘乃臣幼时玩伴。」背对的葛烈安道。

古晓霖接得葛烈安提示,微福身,垂首回答,「民女古晓霖,见过陛下。」

「无须拘礼。古晓霖……可是古人、破晓、甘霖之古晓霖?」他问,手不自觉抚上她细白颊肤,这软凉肤触,他彷佛盼了几生几世……

「是。」她偏过头,继而恭谨垂首。

背对两人的葛烈安察觉气氛有异,再度出声,「陛下,臣原盼衣锦归乡後,向霖儿求亲。陛下英明亲征,边关得以告捷,臣万幸得陛下恩宠,一同返乡,臣在此恳请陛下作主,赐臣与霖儿婚配。」

「婚配?」阢尔夏身躯明显一震,回身朝後望去,军士依旧背朝他,唯独葛烈安不同於挺直腰杆的众士兵,伏身双手抱拳请求。

明月犀利,葛烈安一身战甲弯伏承接月华,反射的月华转眼恍如细密银白飞针来袭,刺痛他的眼。

「寡人不准!」他立即驳了葛烈安的求请,再喊道:「江副将!」

「末将在。」江副将低首上前。

「你领人上十里镇添置车驾,交代人务必要将车坐布置轻软舒适,明日古姑娘同寡人返京。」

「遵旨。」江副将点了六名骑军,领命而去。

「葛将军,寡人赐你省亲三月,三个月後可偕双亲返京述职,寡人会命人尽速扩整将军府,待你领双亲赴京都安养天年。葛将军,你且先回。」

「臣,谢恩。」葛烈安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朝古晓霖淡扫一眼,跪伏谢恩。

「余下将士听旨,今夜就地休整,日出一刻启程回京,勿扰村民。」

「遵旨。」上百名军兵同喊。

古晓霖闭眼凝神,收取葛烈安托风而来的音讯——

上圣者神能因不明缘由已受禁锢,勿忧。

边关大捷,国族将得十六载安定。

三月後京都见,勿忘医书。

她一睁眼,瞧见高大伟岸的男人立定於她身侧,似是在等待她发声。

古晓霖怔望着曾拥有强大神能的上圣者,心中生出许多疑惑跟不解,她静默不语,移步返回竹屋,毫无意外,阢尔夏亦默然不语随她步入竹屋。

入屋後,她使了火摺子,打亮油灯,他立於竹屋内,让空间显得更为狭小挤迫。

举起陶壶陶杯,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空了杯,她觑一眼男人,他似是目不转睛的凝视她一举一动。

她拿起另一只空杯,朝他望去,轻声道:「要吗?」

阢尔夏点了点头,走两步,战甲抵上竹桌发出声响,他似有些尴尬,後退半步,「寡人可否坐下?」他望着竹桌旁长条木板椅,模样单薄不甚坚固。

此时的他不曾意识到,这一生从未如此徵询他人。

看着他那身沉重战甲,古晓霖先是蹙眉,顺着他目光望向木板椅,她莞尔轻笑,继而道:「陛下,可否先行卸去战甲?木椅应是无法同时承受战甲与陛下之重。」

她轻轻一笑,一刹那竟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慌乱卸甲,困惑凝视自己带着粗茧的长指,不明白此刻何以些微发颤?

他抬眼望她,发现她亦将目光投向他,时间彷佛静止不动……他隐隐觉得,这样的片刻,在非常遥远之前便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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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帝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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