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南京,初秋暑意迟迟不退。紫薇花依然开着,桂蕊暗敛,紫金山的枫树尚未教秋风染成红色。孙晓寒带着女儿,每日奔走于教师进修班与昔华宿舍之间。女儿当然不能带入课堂,就托给家住进修班附近的老同学姜秋敏,每隔一小时有二十分钟课间休息,她便匆匆赶去姜秋敏家为明岐换尿片、喂奶,再匆匆跑回进修班。

姜秋敏是她读农校时的同班同学,有个开纱厂的父亲,从前家境很好,虽说文革中所受冲击不小,但家里还是把她娇养成一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儿。当初在农校,追她的男生不知有多少。毕业后服从分配,到农业研究所工作,留在了南京,丈夫是农校的老师钟山,也算成就了师生恋的一段佳话。说话孙晓寒一个人在南京带女儿,还要上课,原本母亲刘菊贞要来帮忙。但弟媳朱美娟即将临盆,家里走不开人。婆母廖淑慎又要照顾公公和家中琐事,请她来南京带孙女也不大现实。姜秋敏见孙晓寒每天来来去去奔忙,便摇头叹:“你家顾昔华也真是,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跟陀螺似得转,不怕累坏你?”

孙晓寒抱着女儿,看女儿一副恬美睡容,所有的疲惫劳碌似乎都有了回报,便笑答:“他本来还说不出去的,我觉得调研机会难得,当然让他去啊。何况他们考查顶多一两个月,我也只辛苦这一两个月啦。”

姜秋敏斟了两杯茶,自己握住一杯徐徐啜饮,身子倚靠沙,微笑道:“养个小孩真麻烦。”孙晓寒安置了女儿,端起茶杯笑说:“可不是,要不是你家住这附近,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姜秋敏轻轻笑,伸手握住孙晓寒的腕子:“我不是说明岐麻烦。我这边刚好有保姆,明岐又很乖,你隔一个小时来看一次,我完全不担心。我是说,我自己不想要孩子呢。”孙晓寒觉得很难理解:“你家钟老师也不想要?”姜秋敏饮了茶,放下杯子:“他年纪不小,当然想要孩子。不过我还没有准备好,总觉得有点不放心。”孙晓寒嗔道:“瞧你胡思乱想,杂志上说女性知识越多越容易对怀孕产生焦虑,看来一点都不假。”姜秋敏眼波盈盈,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柔声道:“好啦,你上课时间快到了。”

孙晓寒所在的进修班有四十多名学生,有的学美术,有的学音乐,有的学技工,有的学养殖……五花八门,什么专业都全了。大家都是想通过进修教师资格,将来分配到学校教书。班上的老师也开玩笑,说这个班是杂牌军,不是正规军。学生就笑,我们行行出状元,比正规军牛多了。孙晓寒的同桌是个胖乎乎的苏北女生,一来二去熟络了,常常从家里带吃的给孙晓寒。有时是茶叶蛋,有时是玉米,有时是葵花籽。香喷喷惹得周围同学伸长脖子:“哇,加餐啊。”那苏北女生很回护孙晓寒:“可不是给你们加的!”反惹得孙晓寒很大的不好意思。

“哎,你老家在哪里?”她凑过来笑嘻嘻问。

孙晓寒慢慢啃着她的玉米,答:“江临,你呢?”

“我是盐城的。不过现在在南京。”她啃完一穗玉米,又塞给孙晓寒一穗,“吃,吃,我老家带来的,可多了。”

“谢谢你。”孙晓寒觉得很过意不去,却很难拒绝她的热情。每天下课后回到宿舍,总想着也应该带些还礼。但到家后先需面对嗷嗷待哺的幼女、万国旗般晾着的尿片、尚未洗涮的锅碗,操持完这一切已经精疲力竭,得赶紧拧开台灯到床边小桌温习一天的功课。最困难的要数英语,读农校时英语不是重点课程,顶多记下了几篇语法。如今教英语的先生是位教会学校出身的老太太,极其严厉,很喜欢点名叫人起来回答问题。如果有一点磕绊不通,则会从她的无框眼镜镜片之上投来冷冷一瞥。责骂倒不会有,老太太只是静静说出答案,用她标准抑扬的英式腔,自让你羞愧了去。孙晓寒很畏惧老太太的提问,每当老太太准备点名叫人,她总是深深埋下头,装作认真看书的姿态,心里一遍遍默念别叫我别叫我,短暂难捱的沉默过去,老太太点了名,若是别人,她便轻轻吁口气。若是她自己,则一下子头脑懵,紧张得忘记站起来――她畏惧考试、点名,即使是先前会的知识,一到这时脑子里也像被大风扫过的麦场,空白得惊人。一堂英语课下来,手心都沁出一层汗水。那么只有课后做足功夫,对着一台旧录音机,一遍一遍听刺刺剌剌的磁带,纠正音,磕磕绊绊练习长句……没有比英语更饶舌的了!她恼恨地想,总觉得自己舌头转不过弯儿,头脑跟不上趟儿,沮丧得很。方才刚记的单词,一掩上书本又记不真切了。这廿六个小小的字母把她折腾得够呛。她耐性算不得十分好,却自有一股执拗脾气,也许是母亲刘菊贞逼出来――四年复读,记不清多少次想放弃,还是在母亲强势的命令下硬着头皮熬过去。此后刘菊贞总不忘提醒:要没我跳上跳下追着你,你能有今天?她是真心感激母亲的坚执与远见,且暗自生出底气,仿佛经了这四年苦熬,什么事情都有了数,没有什么熬不过去。她跟英语较上劲,一个单词死记一百遍,一定要记住。一个句子听一百遍,不可能不会说。这是她一贯的学习方法,老实本份,还有一点认死理的笨。可是常常,她还没有记下两个单词,还没有背住一条语法,女儿便突然在衾被间哭起来。藕节一般的小手臂伸出来,粉嫩的小拳头捏在一起,小脸哭得皱在一起,小嘴巴里露出粉红的牙床……哭得那么响亮,那么可怜,那么委屈。是饿了,是要换尿片,是哪里硌着不舒服了,还是怨妈妈很久没有陪自己?这边忙着女儿,那边水又开了。手忙脚乱中碰倒油瓶撞着凳子,女儿哭得愈用力,几乎声嘶力竭。她心疼极了,抱着女儿又哄又逗,明岐不哭,明岐乖,妈妈抱……就这样很久过去,女儿终于安睡,却已至中夜,回到桌边看书,再难记下一个单词。

“一个人带孩子好辛苦啊。”有一天同桌的苏北姑娘凑过来,同情地盯着她,“胀得难受吧?”

她很尴尬,初秋天气,只穿一件的确良布衫,胸口不小心沾了乳渍,还是叫人家看出。不料那姑娘用更低的声音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她极错愕,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人家多半把她当成了单亲妈妈!她又好气又好笑,瞪一眼道:“胡说什么啊,我爱人出去调研了。”这下轮到那姑娘一脸惊奇:“你还在胀奶,孩子这么小,他就放心出去了?男人还真不是好东西。”孙晓寒觉得没有必要多说,只是一笑。从这以后那姑娘对她也没有从前那么热情也不再带东西给她吃,她又一笑,原来自己一直以单亲母亲的形象被人同情着。她心里算着昔华回来的日子,暗道:到时候让你天天送我上学!

明岐的记忆开始得很早,不知是她早慧,还是母亲孙晓寒在她耳边日日絮叨的缘故。

明岐甚至记得幼儿时期,自己高烧,母亲丢开手里的功课,抱着她急匆匆往医院赶的凄惶。母亲彻夜守候在侧,来来回回哼唱着摇篮曲。明岐记得,那时候母亲消瘦得十分厉害。而自己也非常不争气,入秋后隔三岔五都会生病。

九月中,朱美娟诞下一女,取名孙菲。孙晓寒带着女儿回江临探望弟媳,大家见到孙晓寒都惊道:“怎么瘦成这样?”刘菊贞忿然:“你家顾昔华还没回来?要考查到什么时候?”孙晓寒故作旷达:“就快回来了,他们考查很辛苦,每天都在山里走。”刘菊贞怒道:“你一个人带小孩上课不辛苦?谁家新妇做成你这个样子?”

内间亲眷围着床榻看新生的女婴,一派融融欢喜。这边厢孙晓寒鼻端酸楚,笑道:“没事,只要明岐不生病,也忙得过来。”

刘菊贞沉下脸:“顾家没一个靠得住。按说你婆婆也该住到南京陪你一个月,哪有这样撂开手不管的?明岐不是她孙女?”

孙晓寒的父亲孙景在江临市水文站工作。前几年刚评上工程师,单位福利分房,安排了水文局下属职工宿舍楼的两间房子,比原先住的单间宿舍好许多。于是在香台镇居住多年的刘菊贞带着孙晓晨夫妇到江临市落脚,住进水文站职工宿舍楼。

宿舍楼离水文站不远,三面筒子楼合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中央砌着花台,花台内植有广玉兰、雪松、合欢、杜鹃、月季。花台边的角落是家属们种的葱蒜,绿油油一片。孙景很少过问家事,回到家便在书房里不出来。有时又一个人踱步到水文站,看看节制闸的水流度,再走远一点到了江边,江涛拍岸,江渚之上白鸟翩翩。

刘菊贞还在训斥晓寒,书房那边咳嗽了一声。刘菊贞叹了口气,到公共厨房煮红糖水去。晓寒则走到书房里去,叫了声:“爸爸。”

孙景戴着黑色胶框老花镜,一手搁在藤椅上,一手握着书,朝她笑了笑。仿佛教她不要在意母亲的责怪。晓寒笑了笑,走过去为父亲添茶,又像做姑娘时一样,为父亲整理书架。

“那个教师进修班念完了管分配么?一定能分配在南京市区?”孙景温和地问。

“管分配,但不一定分到南京市区。现在正规毕业的师范生越来越多,我算半路出家,一开始总要吃点苦头。”孙晓寒老老实实答。

孙景永远是不急不慢的脾气,点头笑道:“自己过得踏实就好。”

吃罢夜饭,亲眷们渐次离开,两间小屋又安静下来。公共浴室在开水房附近,需要买票进入。平时大家很少去,只是在屋子里烧开水,用木盆清洗。在刘菊贞有序的安排下,一家人依次洗完澡,包括婴儿菲菲和菲菲的小姐姐明岐。

江临的秋夜静谧安详,墙根下虫唱?簌,一阵接一阵没有停歇。金蛉,墨蛉,青蛉,蟋蟀,纺织娘……比起夏虫,势头似要弱一些,唧唧呤呤之中仿佛隐隐含着哀愁。原先声势浩大的大合唱成了轻愁浅恨的长吟,好比思妇如泣如诉的歌声。月亮升起来,中秋临近,月轮将满,几粒淡淡的星子疏疏落落洒在墨蓝的天幕上。晓寒抱着女儿坐在花台边,女儿一天比一天长大,此刻睁着乌溜溜的目珠子,无比安静地望着晓寒。那眼里映着星辉,那肌肤映着月色,玉人儿般可爱。晓寒握着女儿一双手,兀自念着童谣:天上星,地下钉,挂油瓶,油瓶滑,挂宝塔,宝塔高,挂镰刀,镰刀快,割韭菜,韭菜长,割两行,韭菜短,割两碗,爷一碗,娘一碗,小丫头打了一个兰花碗。

明岐咯咯笑起来,露出粉红的牙床――牙床上已经有浅浅的迹子,囡囡要出牙啦。难怪近来她喜欢抓住妈妈的手指轻轻啃呀啃。晓寒念了一支童谣,又念一支:正月拿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扫墓坐轿子,四月种田下秧子,五月吃粽子,六月用扇子,七月拍蚊子,八月吃月饼子,九月吃柿子,十月掷骰子,十一月吃橘子,十二月落雪子。

晓寒一壁念,一壁摇着怀里的明岐。念到“八月吃月饼子”时,明岐就舞动着小手,惹得晓寒轻声嗔道:“你还晓得吃月饼呀?”

院子里不时有人过来招呼,大家素来相熟,也知道孙家大女儿在南京,他们来看明岐,都说小囡囡粉嫩可爱,双眼亮晶晶,是聪明孩子的模样。

刘菊贞这时却有另一桩盘算:她希望晓寒回到江临找工作,也希望女婿昔华到江临来。在刘菊贞心中,江临虽是小城,却是一处风水宝地,别的地方再好,终究不如这里。她膝下只有一双儿女,比不得别家儿女满堂。晓晨素来不爱读书,不管怎么催逼都不见效。如今虽在江临市自行车厂落脚,但毕竟不是体面长久的工作。她冷眼觑着,晓晨夫妇远不如昔华夫妇有出息。女婿抵半子,若是昔华夫妇在江临安顿下来,她就安心了。

她在走廊里立了许久,心思转了许多遍,才下楼到女儿身边,先抱过明岐逗弄一番,而后似是无意道:“你在南京一个人忙不过来,有没有想过回江临?囡囡我帮你带。”晓寒微觉讶异,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刘菊贞微笑,并不急于说出下文,只说夜露起来了,还是抱囡囡回屋去吧。

这两间屋子,晓晨夫妇占一间,另一间用布帘隔成两处,内间是书房兼父母的卧室,逼仄的外间平时权作起居室,这夜临时搭了张小床,晓寒母女便睡在这里。

晓寒初时并没有在意母亲刘菊贞的建议。直到明岐感染病毒性肺炎――还是九月里,明岐烧,晓寒喂女儿吃了几顿药仍不见好,抱到医院一看,竟是肺炎。囡囡烧得满面通红,哭的力气也没有,攥着小拳头,往日红润的嘴唇长出燎泡。晓寒抱着她在医院上上下下挂号、瞧医生、领药、输液。大夫脾气并不好,冷冷质问:“怎么烧成这样?”晓寒惶然嗫嚅。看别家婴儿瞧病,多是父母相陪,或是全家上阵,围着大夫问这问那。而她此刻孑然无助,低头看怀里的女儿,几乎落下眼泪。终于有护士来给明岐输液,婴儿血管很细,扎针颇不容易。脑门上一针下去,明岐立刻放声大哭,哭得气噎声断,又喘又咳。输液室内其他孩子仿佛受了感染,顷刻响起一片哭声。晓寒强抑泪水,狠狠自责:上什么进修班?非要逞强一个人带明岐?她想起报纸上写,肺炎球菌能引起的菌血症、脑膜炎,可引呼吸衰竭、心肌受损等多种严重并症……肺炎球菌脑膜炎可导致瘫痪、育延迟、癫痫、耳聋……痛苦与惊惧迅袭卷而来,几乎令她难以呼吸。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在心中一遍一遍默祷,囡囡一定没有事,囡囡一定没有事。她愿以身代之……只要囡囡好起来,她什么都不要……南京城凉润的秋夜,晚风徐徐送来桂子浓香,月色皎皎,虫唱依旧,这一夜与平时的夜晚没有任何区别,但在晓寒看来一分一秒都难以捱过。女儿额上扎的输液针触目惊心,药水一点一滴流入她的血管,流入她小小的身子。晓寒数着细管子里滴下的药水,忽然有一瞬心灰意冷,此时此刻,除了女儿的健康,她什么都不要。刘菊贞说得对,一个人带孩子是带不过来的,要是在江临,要是在顾桥,就不会有这样的境地。

住院三天后,明岐退烧,大夫说无有大碍,可以出院。晓寒抱着明岐办理出院手续,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恍惚。走出医院,兜头一泼亮烈的秋阳,并着桂花馥郁浓香扑面而来。电线上立着麻雀,扑棱棱从这里跳到那里。远目山色如黛,似乎蒙了一层薄薄的秋雾。悬铃木树叶已然泛黄,枝头叶片稀疏了许多,其间洒落的秋阳暖暖浸着人的衣衫,仿佛能润出一层温柔的金色。晓寒就在这树下走着,被枝叶隔断的阳光一时一时落在她们母女的身上。她走得很缓慢,也很笃定,甚至想起读书时与昔华在树下缓步的光景。林大附近多有学生,他们怀里抱着书,青春焕然,步履轻盈,面上总带着笑意。那边香樟树下立着三五个学生,似乎在吟诗。

“现在,我们去一个梦中避雨。伞是纸的,也是红的。你的微笑格外鲜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后的,黑杨树。上边落着鸟,落着一只只闪电……”

晓寒侧耳去听,也听不十分真切,只是觉得安宁妥贴。她又低头望怀中的女儿,病愈的女儿睁着乌亮亮的大眼睛,也在看自己,这一刻她又要哭了,她静静望着路过的每一种景色,满心是感激,还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沉稳。

十月,顾昔华总算从四川归来,此行考查收获颇丰。他也带回了礼物,米花糖,栗子糕,桃片,泡椒笋片……一对小小的银镯子,双鱼相接,缀着铃铛,这是给女儿的。一方刺绣丝巾,这个给妻子。

窄小的宿舍顿时生出融融暖意,夫妇二人抱着女儿,将那银镯子戴在女儿腕间,叮叮当当,小人儿摇着手臂,被这声音吸引了去,很欢喜的模样。昔华挽着妻子,知道月余来她吃了许多苦,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晓寒倚着丈夫的臂膀,先前所有的委屈、伤心、惊惶甚至绝望都泯然无形,剩下的只是这漠漠凉秋里的温驯、祥和。那时候怎么想?“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哭一场。”这会儿反倒笑起来,牵着他的手,仿佛又成了当初的女孩儿,带着些微娇意,想,这样就很好,很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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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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