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是个人人都想出游的好天气。

一名短髮、拥有小麦色肌肤的亮丽女子,穿著T恤、牛仔裤,蹬著半白的步鞋站在著名的东区建物——海洋之星——前面。

「佔地一千三百七十二坪,高七十六公尺,二十四层楼,防震系数0.33……」

女子充满质疑的目光停留在海洋之星晶亮的楼面上,银色镜面清楚地反映出天空中的蓝天白云。

「会不会太少了?」她靠著地上的帆布背袋喃语著,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站了个人。

西装笔挺的高壮男人在瞄了海洋之星一眼后,越过她,走进海洋之星裡,站在门口的警卫亲切地问道:「请问到哪裡?」

「华德商事。」

警卫点头。「十九楼华德商事,请往右边走。」

男人走进右边的电梯入口,门口的服务人员微笑,已然接到通知。「十九楼华德商事,请往二号电梯上楼。」公式化地朝前伸出双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在确定外头已没有人要上楼之后,服务人员这才閤上电梯门,按了十九的数字键。

「十九楼到了,华德商事,请往右边走道。」

男人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仅在踏出电梯时向服务人员微微点头致意,相较於一楼的完美服务,进驻在大楼裡的企业主似乎显得高傲;依然有礼的态度,连唇角微笑的角度都是设计好的,牵动嘴角的肌肉没有任何喜悦的元素,仅仅是形式而已。

「暄凯建筑师事务所的代表,敝姓欧。」男人将皮夹裡的名片放在金髮碧眼的美女助理员桌上。

助理员点头,挺直背脊,拨了内线,用带著英国腔的英语道:「艾瑞克先生,有一位欧先生找您。」

助理员才刚掛电话,就见到一个又高又胖的红脸男人慢慢地从门内走了出来,又圆又大的眸子在瞧见男人时就像黑暗中的手电筒——整个发亮。「我还以為是谁!原来是你。达夫,好久不见了。」

「是呀!德希。」欧达丰用著流利的德语道,毫不在意外国人老是把他的「丰」字唸成「夫」。一旁的助理员在听见他使用的语言后扬眉。「自从我离开学校后,应该有五年了吧。」

「怎麼会来?」德希.艾瑞克在瞧见助理员递来的名片时睁大眼。「哦,你回来臺湾工作?暄凯建筑师事务所?」是没听过,但是,他了解爱徒的能力。「你对这次的工程也有意愿?」

「希望艾瑞克先生给我们一次机会。」欧达丰微笑,用语客气,但态度一点也不谦卑。

原来是来踢馆的。「臭小鬼。」老德希瞄了他一眼,语带戏謔:「你应该没忘记我很严格的。」

他当然没忘,但他相信老德希应该记得,他是他门下屈指可数的那几个能够一次过关的学生。「我会参加两个月后的竞图,希望艾瑞克先生给予指教。」

「我等著。」虽然只剩下两个月,时间是赶了点,但他真心期待他的作品。过去这个内歛的孩子总是能够带给他惊喜,这一次会是怎麼样的呢?德希.艾瑞克瞇眼。「為了避嫌,我想咱们的餐聚恐怕得要延到竞图之后吧?」

欧达丰微笑。「那是当然。再见了,艾瑞克先生。」说完,他转头就走。

红脸的艾瑞克扬眉。还是一样嘛,小鬼。

***

台北的夏天很热,空气又潮溼黏腻。走在台北的街道上,常常让人想要抓狂。

但穿著整套西装的欧达丰在走出充斥著强烈冷气的海洋之星大楼后,非但没有表情,甚至连一滴汗也没有流,那张刚毅的脸平静得就像是刚参加完丧礼般静肃。

穿过方才进入大楼的街道,先前那个对著大楼指指点点的年轻女子正低著头,随著手指快速移动的是一枝软性铅笔。

「好了。」女子的嘴角扬起,瞇著眼睛比对著自己手裡的画与佇立在面前的海洋之星。「第231号!」志得意满的她在后退时撞到正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的欧达丰。「哎呀!」她叫了一声,来不及回神,手裡的画册随著急驰的公车飞了出去。「我的画!」

她的声音停在欧达丰适时伸来的长手中,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无关善意,仅仅是為了不让那张纸遮蔽自己的视线——他在那一刻沉下眸子瞧了她的作品一眼,在心裡下了结论:技法普普,但重点都抓到了;是不太好,但也不坏,只能说进步空间极大,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进步。

女子抬起头,拥有一张娃娃脸的她露出微笑,不甚整齐的牙齿看起来相当可爱。「谢谢。」

欧达丰点头,将手裡的画册递给她。红灯转绿,他大步向前;对他来说,人长得是圆是扁都没差,因為建筑物一向比生物有趣。

但她却不是。女子瞧著他,微微歛起的眉头在下一刻扬起。「欧先生?」

他為她的称谓回头——不得不,虽然他想不起她是哪一位。「抱歉,我认得你吗?」这是他的招牌臺词,打从有记忆起一直都是。

女子朗笑。「暄凯事务所,我是晓语,夏晓语。」

原来是同事吗?欧达丰不得不停下脚步,坦白道:「不好意思,我还没记起来。」说话的同时,他强逼自己注视著她的脸:黑色短髮、虎牙、爱笑、大眼睛、小个子……儘量用快速且有效率的方式来记住她的一切。

夏晓语摇头。「没关系,因為你还没见过我。」她伸出手,扬起的嘴角弯得像弦月一般迷人。「我是今天下午才要报到的见习生,今年是我到暄凯事务所工作的第三年。」

大脑裡的记忆键立刻被打住——原来是见习生。建筑科系的学生总在寒暑假时到事务所实习。都已经第三年了,应该快毕业了吧?「你好。」他握了她的手,与冰冷的自己不同,她的小手像是吸满阳光的海绵,又软又热,带著微微的粗糙,这是一隻勤奋且热情有活力的小手。

「非常高兴能在这裡遇见你,你一定很惊讶,是吗?」那张小嘴开閤个没完。「我在FB看到了阿咪发的消息和你的照片,你是从德国回来的,是不是?等你有空,我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些德国留学的事?你知道吗?虽然大家都想去美国留学,但我还是觉得德国扎实的教育方式比较适合我……从小,我就梦想著去德国留学的事哦!」

消息灵通的女人,拥有异常勤奋的一张嘴,也许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你的理想关我什麼事?欧达丰扬起薄薄的嘴角,在心裡加上註解。「今天忙吗?」虽然还是一般般的微笑,但心裡有著算计。

夏晓语眨眨眼,坦白道:「还好。不过,我还有些地方要去,所以下午才会进事务所。」

「我也是。」他明快且有礼地打断她。「那麼,下午事务所见。」微笑著转身,迈著不慢不快的步伐。

看著他的背影,夏晓语再度眨眨眼。什麼事这麼急?皱了皱鼻子,转身瞧著海洋之星。好像怪怪的,嗯,再加几笔好了。

***

欧达丰在十二点半回到暄凯建筑师事务所。

这个拥有二十几名员工的事务所,是他大学的两个学长共同创立的,也是他在出国前短暂待过的地方(事实上,他是这裡的第一期见习生),在业界风评不差,去年年底因為发生火灾,学长们商请他回国帮忙。虽然对他来说在德国的工作也不错,但亲人朋友全在这裡,再说……

「身為长子,你总不能把老父老母全丢给姊弟妹吧?」

这是母亲大人说的。那时她和老爹正在欧洲浪漫二十一日游,趁著路过德国等转机的时间短暂瞥他一眼。两个号称「老人家」的长者其实比时下任何年轻人都健康。

「下次见面又要四年吗?四年,四年,再四年,我骨头都可以打鼓了。」

欧达丰想告诉老母,现代人时兴火化,不会有捡骨这回事,而且她身强体健,包準比他长寿,但,老母的舌头动得太快,让他根本连插嘴都不可能。

「再说,你能力真的那麼差?在台湾找不到工作?既然如此,你干什麼出国念书呀?」

欧老爸闻言,与儿子互看一眼,连忙好声劝道:「阿蕊,你别这麼说,咱们阿丰是个人才呢。」

「对啦,人家也说丁丁是个人才,但是他只会说再见、再见、再见……」欧白蕊女士打断老公的话,给他一付「你以為我都没看电视哦」的表情。「好了,我不管,今年一定要给我回来。万一找不到工作,就进咱们家的营造厂,头家子,至少让你当主任。」

什麼主任不主任!头家子又怎麼样?从小看到大,他还不了解营造厂在做什麼吗?「妈……」

「我不接受拒绝!爱你哦,儿子。」欧妈妈微笑。「老公,我们还得赶十一点的飞机,快走。」

来时一阵风,去时也一阵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会為别人带来多少困扰,这就是他的父母。

欧达丰回神摇头,走进办公室。好啦,今年他乖乖回国了,虽然只回来一个星期,差不多已适应了。

纵使国情不同,工作方式也不太一样,但至少他在这个国家土生土长,况且,这还是他熟悉的工作环境,而且,同伴们都还算友善。

才开门,坐在门口的漂亮妹妹马上喊道:「丰哥,你回来了呀!」

欧达丰回以礼貌的微笑。嗯,阿high:褐色长米粉头,三角脸,脸颊上有两圈小雀斑,柜檯人员兼会计助理。

从另一头的门走过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也朝他叫道:「丰哥,辛苦了。」

欧达丰继续笑。接著想著,长脚:鸡窝头、马脸、监工,对阿high似乎有意思。

接连对几张友善的笑脸致意,欧达丰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经过助理室,正在一边说话一边吃饭的几个女人同时微笑。「丰哥,回来了。」

喊他的圆脸直髮女孩叫楚楚,是阿鎧学长的助理;只是点一点头,兀自吃自己的便当的娃娃脸是又琳,阿轩学长的助理兼老婆大人。

他的助理美女小今站了起来。「阿丰,吃过了吗?」

嗯,这个已经认识了七年,早就记牢,欧达丰鬆了一口气,幸好不用记了。

「我帮你买了便当,已经放在桌子上。还有,今天早上打来的电话和留言也都经由内网传到你的电脑裡了。」

虽然年纪比小今大,但事实上他可是事务所第一期的见习生,当然也得尊称她一声「姐」。

「柴姐,谢谢。」微微点头,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放在桌上的热便当下垫著一张漂亮的白色压花餐巾纸。放下公事包,坐进自己的位子,亮起的萤幕上闪出小今传来的几则讯息。才咬了一口凉凉的排骨肉,门口传来敲门声。

「请进。」

走进门来的是他的新合伙人︱暄凯事务所的两个老板兼学长。

「还顺利吗?」型男章轩剴问。

「我听说华德商事的助理员超美的,是个冰山美人,对不对?」花美男张鍹鎧笑咪咪地道。

「重点在哪裡?你亲爱的老婆小今就在外面。」章轩剴提醒他。「而且现在她正好是这个人的助理。」

「对厚!前言省略,练发音而已。」张鍹鎧眨眨眼,正色道:「学弟,工作还顺利吗?」

欧达丰见状,笑了起来。这两人打从学生时代便一搭一唱到现在,一点也没有改变。「德希.艾瑞克个性正直,我们有机会。」

「阿轩,你听到了吗?我们有机会耶。」张鍹鎧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好像这辈子还没做过像样的大case。「对了,你也真的没变耶。」

是说从来不加入练肖话的战局吗?这两人还真会演。欧达丰微笑。「光看你们表演就已经够本了。」

「对啦对啦,為了让员工有良好的绩效,我们也是流著血泪演出呢!」张鍹鎧继续搞笑,但是章轩剴却白了他一眼。

「好了,等一下还要出去开会,还是先说重点。」章轩剴拍拍欧达丰的肩头。「需要帮忙吗?」

果然是快手阿轩,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我还需要再搜集一下资料。」

「小今和又琳会帮你。」张鍹鎧恢复他的精明干练。「详细内容,星期五再开会讨论。」

三天后?欧达丰点头。「我自己来就好。」

「别这样,我们了解你样样求好的个性,但是现在不是单打独斗的年代,而且小今和又琳与一般的女性同胞不同。」章轩剴解释。

欧达丰為学长的註释失笑。「我没有那麼大男人。我只是觉得︱」

「有能力的女人自以為是,没有能力的女人更自以為是,对吧?」张鍹鎧摇头。「女人不是都那麼烦人,真想看看你為了爱情昏头的样子。」

够了,扯太远了吧?欧达丰回道:「好了,我已经都知道了,快点走吧。」

「先这样了,拜!」两人说著,一会儿即不见踪影。

快步调的工作方式,除了代表暄凯的业绩蒸蒸日上,也很适合工作狂的他。

欧达丰微笑,继续吃他的排骨饭。

***

那一天下午,為了回国之后的头一个案子——华德商事在台总部的建案,欧达丰非常忙碌;除了将所在地附近的各栋建筑物、交通、附近机能全都让助理们条列出来,自己也亲自跑了一趟所在地。回到办公室已经接近七点了,桌上再度摆了个便当。

事务所的每个人都在,会议室裡正在进行某个小型会议。没有打扰任何人,欧达丰原本想要走进茶水间,却发现裡头早就有人在那裡了。

那是个年轻女子,当她回头,欧达丰的眸子闪过什麼——黑色短髮、虎牙——嗯,好像见过面,但是……到底在哪裡?而且她又是谁呢?可恶!这颗可靠的大脑再次失去功能。

相较於他的沉默,端著茶杯的女子叫出声。「又见面了,欧先生。也许,我应该叫你丰哥,我听到阿咪他们都是这样叫。对了,早上的时候我忘记说谢谢了。对不起哦,我老是这样,常常忘了重点是什麼。丰哥,早上真的好谢谢你哦,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一定呕死了。」

早上?听著这一长串的喋喋不休,欧达丰继续微笑,在心裡翻阅记忆。喔,对,在海洋之星的路口,他好像做了什麼无聊事。

那瘦小女人继续聒噪。「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的夏是夏天的夏,晓语的晓是知晓的晓,语言的语……真的好谢谢你救了我的画……」

似乎有什麼正在无法正常运作的大脑裡浮现︱喔,那张普普的画;嗯,夏晓语。哎,的确是件无聊事。欧达丰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自己的茶杯比划了一下。

在那一刻,夏晓语却咧嘴露出可爱的虎牙,做出「我怎麼没有想到」的动作。「天呀,怎麼会有这麼巧的事呢?喔!大风,但是下小雨。」她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指扬了扬,又是颳风又是下雨的。

他為她的巧妙註解将唇角扬得更高,很聪明的连结,他怎麼没想到?夏晓语,下小雨。欧达丰开心地想著,嗯,虽然只是见习生,不过这次应该可以快点记起来了吧?

夏晓语当然不了解他心裡的转折,笑得更加开心。「对了,丰哥,你才刚来,一定对环境不太熟吧?」她好心地领著他在每个柜子开閤,又是翻咖啡,又是找茶包的。

听著她的指引,欧达丰有些无奈。虽然知道她出自善意,但是他根本不想听。拜託!我还需要听这些吗?依柴姐鸭霸的个性,这些东西肯定是打暄凯成立到现在位置都没变过。就在他想要打断她的时候,门口传来声音。

「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我想陪你嘛。」

是张鍹鎧和柴小今。

「想陪就陪,手不要一直过来。」

「為什麼不能抱抱?」张鍹鎧都嘴。「老婆,我想抱抱你嘛!」

「张先生,我们现在正在上班耶!」柴小今没好气。「不是说好了,上班时要有上班的样子?」

「张太太,可是我好想你嘛。昨天你不在家,人家很想念你耶。」张鍹鎧一面说,一面从身后抱著老婆。「等到回家,至少还要两个鐘头,实、在、太、久、了。」

「你哦!」柴小今回头,本来想要捏捏那张漂亮的脸,但是这一回头,马上被老公吻个正著。

听著两人拥吻的声音,站在角落的欧达丰和夏晓语十分尷尬。

谁会想到花心阿鎧居然也会有从良的一天,而且还这麼深情。不用想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走出去的好时机,但是这个吻会不会太长啦?肺功能再好,也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正想著,欧达丰无奈地拿出手机。当然不是為了将现场实况LINE出去,纯粹是為了看时间。

「算了。」张鍹鎧把老婆抱得紧紧的。「今天不加班了,老婆,回家。」

「鎧鎧!别闹了,我们还有工作……」

听著两人渐远的声音,同时拿出手机看时间的两人对看,夏晓语笑了起来,顽皮地吐吐舌头。

「太相爱了哦!」她瞧著窗外,目光变得有些朦朧。「不过,那一定是很美很棒的感觉。」

也许吧,但是,那又怎麼样?欧达丰连个赞同的表情都没有。对於人类,他一向没太多感想。

见他不语,她又道:「加油,丰哥,我知道今晚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我呢,得去整理行李了。」

那是一句奇怪的话,但他没有问,也不想问。

直到九点半,欧达丰带著工作準备回家再忙上一小段,事务所裡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在犹然发亮的休息室裡瞧见两个人影正在那裡嘰嘰喳喳。

「要小心水电。」清脆且明确的声音,七年如一日,他记得很清楚,那是柴小今的声音。

「放心啦,柴姐,我晚上吃得很饱,不可能再吃消夜啦。」带著欢愉的尾音,那是稍早前才在茶水间见过的——下小雨?噢,大风,到底是晓雨还是小语?又忘记了。果然只记住发音是不行的。也许,他应该跟学长建议一下,事务所的员工都应该掛上识别证。

「一个人住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对了,被子暖不暖?要不要我上去拿一床给你?还是现在去买,反正店还开著……」

「不用了,柴姐,我身体很好,而且现在是夏天,睡袋就OK,不会太冷的啦!」

「你呀,就是爱逞强,要是生病了看你怎麼办。」

声音渐远,欧达丰扬起嘴角,走出这个带著暖意的事务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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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照顾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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