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北方的冬欲走还留,於是春未暖、花未开,倒是枝头几只鸟儿啼叫,显得生气惬意。

院中小亭,一方石桌,两名男子对坐下棋。

左方之人是书生打扮,面貌斯文;右方之人身着靛蓝长衫,佩带未系,乌黑长发紮得随性。蓝衣人身後,一名护卫立身随侍在侧,其人高大壮硕,是魁梧身形。

「大人,该您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他是听过的。然立身的护卫自认武夫一名,懂武不懂棋,只知日日这麽观棋,从日出到日落,他家大人动动尊手下几颗子实在屈指可数,一盘棋下上三个月还未见输赢,再这麽下去,他就快生菇了。

可惜护卫人微言轻,他家大人仿若无耳,於是……两眼投向了与大人同座的书生。

「大人,该您了。」书生轻轻重复着护卫的话。棋逢敌手,他本不喜催促,可再这麽一日三着棋,余下工夫全拿来一同发傻下去,莫说那护卫没了耐性,他也早晚石化,成了这穷乡僻县供人瞻仰的第一座望棋石。

石桌另一头,手执白子的蓝衣男子较他二人年岁稍长,听着那催促,他单手倚面,并未回话,低垂的眼睫掩去眸色。那是一张清磊面容,肤色白净一如遍地未融尽的雪;他眼眉若画,相较於书生,男子少了分斯文书卷气,多了分漫不经心。

然而他并非发懒,也非入定,更不是在吊人胃口,只是——闲哪。

这偏乡偏得很,天高皇帝远的,冬日雪里吟诗写字抚抚琴,春夏秋来赏花玩鸟上青楼,还有啥事可做?一盘棋下完,誊了棋谱,不又是继续再下,急什麽?

他与书生天天对弈,起先下得快,输了,他当是自己思考不周全;後来越下越慢,总想着该细思对策,综观全局後再落子……怎知仍是输。

他输了几回了?

怎麽他就赢不了呢?

……唉。

罢了罢了,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介怀输赢又有何用。这麽想着,手中动了动,长指夹着一颗白子,就要往那想了半日的绝佳之处送去。

书生与那护卫见状,面露喜色掩不住,眼巴巴地瞅着今日的第三颗棋就要落下;今日不用生菇了、今日不用石化了,怎能不高兴?

偏偏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高呼,打断了两人美梦。

「江大人、江大人!」

就差那麽点!就差那麽点!护卫一个泄气,伏在了石桌旁,哭丧着脸,眼角瞥见一旁的书生斯文脸上迸出杀气。

信局小仆穿过拱门後停了停,他口里高声唤着的不是旁人,便是日日在府中下棋、这福平县的闲人县令江兰舟大人了。

远远望见三人,小仆急急奔来,在小亭外跪低回禀着话道:「信送到了,还请江大人过目。」原先夸口自个儿脚程快,本该昨日便回来,怎知路上一场大雨耽搁了,眼下自是有些慌乱。

「拿来。」江兰舟平声说着,语气中并无责怪。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碗中,拎起了一旁冷到透心凉的茶,不以为意地啜了口。

原先窝在石桌後瞪人的护卫直起身,领命出了小亭,一把抽过小仆垂面高举的信件与方便出入县城和府里的令牌,回身交到了大人手上。

「可是陶爷亲自回的?」江兰舟头也不抬地问道,随手解了油封。信纸才抽了一半,一阵幽香传来,似是松香……他眉心一蹙,将信摊开。

「是。江大人。」缩缩脖子,不敢瞧亭中那两道莫名的杀人目光,小仆抱拳应道:「小的按江大人嘱咐,务必亲身送信,请陶爷读了便回信,再亲身收了,快马回到福平。」

「嗯,来回日江府,一路辛苦。」江兰舟细细读起那散着香味纸张,一会,才道:「打赏。」

书生斯文脸上没有好脸色,闻言从腰间掏出几锭钱银,便挥退了信局小仆。见那小仆领了钱银,欢喜离去,他觑着大人将信收妥,才问道:「大人什麽时候派人送信,还是唤了民间信局的小仆,而非府里衙役送去了远在临海宁州的日江,怎麽我等都不知?」平日府里闲得慌,衙役仆僮又少,若是派了府衙中人前去,他们也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有这回事。大人这等绕圈子,莫不是……有什麽有趣的事要发生了?

江兰舟看了那斯文脸上愈发邪佞的笑容一眼,眯眼反问:「有听过哪个县令得向师爷事事交代详细的?」

丝毫不觉自己以下犯上,书生嘿嘿两声,道:「大人自是无须向在下交代,可若是有乐子,又怎能独享呢?是吧?」他瞥了眼一旁的护卫。

「是呀,大人。」打蛇随棍上,护卫也学着嘿嘿两声,邪笑搭腔道:「我等随大人到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也蹲了三年有余了,乡下不比京中,这属下自然明白,可此处也真是无聊透顶了哪。若大人有啥乐子,就别逗我等了吧。」憋了多年的话一吐为快,顺畅几分。

不过是上青楼那日路上经过信局,一时冒起的念头给老友写封信罢了,有必要弄得像是令人晕头转向的悬案,忽得一证物而露出曙光那般兴奋吗?两人双眼精光乍现,江兰舟失笑,故意道:「也亏得你二人还有寻乐心思,可是忘了仍有案未结?」

一句问话,让两人静了静。

大约一个月前,有县民无意间在县城外的杂草堆里发现了一具屍体,随即到县衙击鼓;大人问了详由,便命人给抬了回来,当日传了几人来问话,录了案帐;接着……接着就这麽搁下了。

这一搁,也就过了一月有余。

「……大人真有脸指责我等?」书生语气极轻,望着远处枝头鸟儿的眼似是不经意飘向下了许久的那盘棋。天边见白便来到亭中思索路数,入夜时常秉烛研读棋谱,大人心思放哪,旁人又怎会不知?

「就是。」护卫嘴里咕哝了声,声音不大,却足够三人听见。

张了张口,江兰舟万分无辜地眨眨眼,辩道:「这福平县小,月供又少,养不起仵作,你等是知道的。平和小县出此命案,按律例得要仵作相验,可仵作得上临县去传哪……过去一月来,我差人到山城县几回了,你等可以算算。」就说他平时未与其他官员交好吧,就连借个仵作回衙验屍都会被刁难,真是无奈。他三日遣人去临县一回,总有一日能借到的,等待的时候,不下下棋消磨排遣一番,还能怎地?

只不过,再这麽下去,怕是那具屍首等成了白骨,也仍含冤……江兰舟有些悻悻然地,循声望向了枝头鸟儿。

世上含冤之人是不少的,小小豆丁偏乡小官能过问几多?能否沉冤得雪,向来该问天。

他忧心的是几日前天已见暖,雪也将融,再过些时日,必然开始发臭的呀……

书生望着他沉默的侧脸,挑挑眉,好心提醒道:「大人,您也能亲验呀。」

「就是。」护卫自知口才不好,可就此事来说,他与书生同一阵线,附和便是。

眼前两人连成一气,实属难得,难得难得。对於书生所言不置可否,江兰舟噙着笑,执起杯又啜了口冷茶,撇过头将棋碗捞过时道:「下完这盘棋,今儿收拾收拾吧,明日一早出发,你等随我到日江走一趟……」

语未竟,书生与护卫交换了个眼神,随即起身作揖,退退退,在被大人叫住之前退出亭中,一溜烟地回房打点行囊去了。

……好香。

放眼看去,新搭起的木架铺了手染绣花布,上头压着几方扁木盘,盘中摆着十支一捆的短香。狭长的店舖不大,这头是花香,那头是果香,再过数月,大哥花了整个冬天研究的草香、松香或许也能摆上了。

可,真的好香哪。

此时正值午後三刻,艳阳高照,却照不进店舖深处。

深处一方小台後,一抹人影皱着鼻头枕着交叠在案上的双手,阖了阖眼,明目张胆地偷懒。从此方向,尚能见到这全日江南北杂货最齐全的红虎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那万分无趣的眼眯了眯,就快要睡去。

「知行!」後门被猛地拉开,大步跨入的男子见状,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虫後颈,疼得她低呼一声。「你这小丫头,可别真打起盹来啦!」

「三哥……」低鸣了声,陶知行抚着痛处,回过头,可不是那爱闹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责怪地摇摇头,推开了小窗,透透风也透透光。

暖阳由窗边透进,照亮那张蜜色小脸蛋;深刻的眼眉与陶三有几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该有的柔媚娇羞,多了分陶家男儿特有的正气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丝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着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摇头叹气,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头行来,听见几个姑娘家谈论陶氏新开的香行有位英俊小哥……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帮着大哥料理亲戚出路、给两头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於此上工,该是你顾着舖子,还真要以为我家九妹给人调了包哪。」

打了个呵欠,陶知行低头瞧着自己一身打扮,未觉不妥。家中男眷做着劳动工作时不都穿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脏。她又打了个呵欠,才应:「今晨帮着捆香搬货,爬上爬下的,这身打扮方便些。」

「货?」陶三闻言一愣。「送去宁安那批?」

点点头,连话都懒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炉炭,准备煮杯茶水给这成日忙进忙出、嘴上却没一刻歇下的三哥润润喉。

「那货不是前两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问道。这笔生意可是大哥谈了好久才谈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误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长木杓舀水到壶中,又弯身取了茶罐,才缓缓回道:「昨儿夜里落了雨,伯父应当同你说过了。那时湿了当中几捆香,我与几位姑姑、嫂嫂赶紧补上便是。午前堂哥们已押货南下,定能准时交付的。」

那语气虽懒散,有气无力地,却是很能安抚人心。陶三看着她毫无所谓的侧脸,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业,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问:「知行,夜雨湿了货,是你发现的?」

「……谁发现的,有何分别?」停顿良久,直到水滚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摆上了杯子,才回问。

若说她在意,这反应未免太过冷淡;要说不在意,又断不会深夜见大雨便起身护香了。然……陶三盯着她捻起茶叶放入小壶,冲入烧滚的水,为自己添了茶,他温声说道:「我与大哥离开日江办事,今晨方回,可我听说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麽?」

低垂的眼神微飘,陶知行轻咳了声,含糊回着:「看书。」

「看书?」陶三有些好笑地重复着她的话。世人或许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却从不禁止女眷读书;家里有人看着,谅小妹也没胆出门,多半如她所说,是夜里看书。

可,看的是什麽书呢?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叹着气。白日得乖乖按着大哥、三哥安排,顾着香行生意,夜里还不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吗?日操夜也操,这不是她累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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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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