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北京城,天桥下。

人声喧譁,卖食烟腾,市街上聚集着各色摊贩,往来逛街的人龙川流不息。

在一处不甚起眼的小角落,一个长相圆润讨喜的姑娘正收拾着小摊上,为数不多的绣花布履。

「纳兰姑娘,今日鞋子还卖吗?」

闻声发现是熟客上门,澄心立即笑开一张娇丽的小脸。「抱歉啊!佟大婶,今日的鞋都卖完了,剩下的都是不好看的花样,不如改明儿您早点来光顾,我顺便给您介绍几款新花样?」

「好啊好啊!我正想为闺女买几双鞋,等着选秀女时备着……那你明日儿给我留些,等着我来取啊!」

「没问题没问题。」澄心连声答应,接着又想到什麽似地。「佟大婶,您说您家闺女要选秀女啦?」

「是啊,我家四妞好不容易十四岁了,刚好赶上逢三年的选秀大事……」佟大婶说到一半,忽而也问她。「对啦!纳兰姑娘,你今年也该选秀了吧?」

澄心表情有些尴尬地笑笑。「这……我今年都十八了,怕是逾岁了,选也选不入宫。」

「唉!」佟大婶叹了口气。「就说三年前那次秀女停选可惜了!要不是赶着先帝驾崩,罢了当年的选秀,你又怎麽会错过选秀大期?」

「佟大婶,反正我不在意。」澄心依然挂着笑脸,不把选秀之事放在心上。「您瞧我这几年卖鞋花,不也过得挺好?有赚头又自在。日後我还打算开间店面呢,若到时店开成了,您一定要来捧场啊!」

「自然自然!」佟大婶瞧她这麽有志气也不好说些什麽,若换成是她女儿,她可不会让女儿这麽辛劳。接着她便告辞。「那我先回去了,纳兰姑娘,明日见了。」

「好,请您慢走。」送走了主顾,澄心回头再度收好包袱,之後便抱着货物往国子监的方向步去。

国子监乃中央太学,是汉人监生读书的地方,她就认识一个刚取得资格的监生,是闽南乐安县令石敢当的公子,正巧跟她同年。

会认识石家的公子,不是她跟人家有什麽交情,而是石家公子的孪生姊姊——石韫玉曾光顾她的生意,两人因绣鞋而结识,最後还结为莫逆之交,於是她才知道石韫玉是陪弟弟入京读书的,姊弟一道,互相有照应,石韫玉也准备参加今年的选秀。

比起自己,她当然认为石韫玉入选的机会大,身为官家小姐,石韫玉不但会写诗,还会弹琴……开玩笑!她一个大字都不认得,顶多会绣绣花的野丫头,哪比得过石韫玉那样的大家闺秀呢?

偏偏,她的额娘竟看不清这理,还指望她能进宫当小主,光祖耀楣呢!

「澄心!」正想着,国子监已在街底,与澄心约在国子监的石韫玉正好遇到她,便出声唤了她。

澄心见着长相清秀的石韫玉,开心地上前拉住她。「韫玉,你怎麽这麽早?不是说要先去做几件冬天的衣裳吗?」

「挑不着喜欢的料子就算了,想着还得赶来赴你的约呢!」

「你八成去了城东那家对吧!」澄心听着,忍不住开口训她。「跟你说过几次,城东那家店小,花色不流行,老板又抠门!要去就直接去城北那家,报我介绍还可省一笔银子呢。」她时常得买布纳鞋,自然知道城里的布庄状况。

「城北离得远了,我不想去嘛!」石韫玉温笑对她解释。「对了!托你的事,今日带了吗?」

「带了带了。」澄心一听,便从包袱里抽出一双蓝布素鞋。「你看看,喜不喜欢?」

石韫玉一见那鞋,便彻底绽开笑颜。「当然喜欢!澄心,你手真巧!我光说说,你就懂得我要什麽样的。」

「我不就这点长处嘛。」澄心也开起自己的玩笑。「还好你是跟我说说,要是写信给我,我还不知道会做出什麽鞋呢。」

「夸大其词!」石韫玉见她胡闹,便娇嗔一声。

在两人笑谈间,国子监大门已在眼前,刚好监生们下课,於是陆续有监生走出大门,澄心与石韫玉站在对面小巷前静静寻觅,直到一名身形瘦弱的男子走出国子监,澄心才冲他叫了一声。「喂!这里啦。」

石连璧一见到澄心,叹了口气,步向两人。「纳兰姑娘,不要动不动就喂啊喂的,这像姑娘家该说的话吗?还有,我叫石连璧,请你好好称呼行吗?」

「好好……石公子,恕小的失礼了。」澄心赶紧赔礼,接着别开脸嘀咕。「规矩还真多,真是个臭石壁书呆子……」

在旁的石韫玉於是扯扯弟弟的衣袖。「连璧!怎麽跟澄心说话的呢?还有,你忘了得唤她一声『姊姊』吗?」

「她明明跟我同年生,姊姊也与她以朋友之礼相待,为何我偏得叫她姊姊?」石连璧听到得「尊称」澄心,便不满地反驳。「再说我是听说纳兰姑娘即将选秀,才出言提醒,毕竟一个野丫头是不可能中选的吧?」

「连璧!」

「韫玉,没事没事。」见石韫玉板起脸色,澄心便出声打圆场。「反正他说的没错,像我这种野丫头进宫准没好事,所以我也没奢望被选中,至於在宫里出丑……那更是没机会的事,所以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澄心……」

「韫玉,你也别多想了!谁教他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姊弟呢?我才不会对着你的脸生气呢。」

石连璧与石韫玉本来便是孪生姊弟,说来也奇,两人相貌如出一辙,石韫玉的相貌清丽秀雅,宛如一朵白木兰,虽非国色,但看着也赏心悦目……倒是石连璧吃了大闷亏,整个人显得秀气阴柔,最惨的是连身子骨也不厚实,跟石韫玉一般身貌,看着总有些不似男儿。

若不是她早清楚石连璧的臭书生性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还怕跟他吵架,会被人误会是在欺负他呢!

也罢!她才不跟他见识,这种性子类似姑娘家的公子,着实不对她的眼,她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

与石韫玉分开後,澄心回到位於天井胡同的家中,一进门就扯嗓唤人。「额娘,我回来了!」

一时半刻,家中只有只老母鸡高鸣相和,接着与澄心同样粗衣布裳的纳兰大娘便走了出来,对着她皱眉。「还知道回来,现在都什麽时辰了?」

「额娘,我不过晚了半个时辰,咱们家家训没这麽严吧?」

「还顶嘴!你是怕额娘不知道咱们身分低下,家里也没法可管你是吧?」

「我没那个意思嘛!」见额娘这般生气,澄心猜想她今日心情可能不太好,只好认命扮起乖相。「喏,都怪今日生意太好,这才晚了时间嘛。」

闻言,纳兰大娘总算缓了脸色。「那,今日赚了多少银子?」

「都在这儿,额娘。」她立即开心地交出钱袋。

「就这点钱?」看完了钱袋,纳兰大娘不觉叹口气,这要是平常过日子还可以,可难在之前丈夫误做保人,莫名欠了一大笔债,如今债主是不分初一十五上门讨债,这钱啊……还利息都不够啊!

「罢了,反正再过几个月,到了春天便要选秀了,我看你还是收点心,好好准备准备吧。」

又是选秀!

「额娘,家里没琴又没书的,您让我怎麽准备?」

别家待选的女子都是早上习书,下午操琴,晚点还兼练字画,先甭说家里有没有那些,她有那种命吗?

「就练练你那性子,没说几句话就给我皱眉,你还像个姑娘家吗?」

额娘竟跟那个石连璧说一样的话,嫌她没教养了?「额娘,不是我不像姑娘,横竖就是韫玉那样的大家闺秀也不一定进得了宫,您就别太指望我了!」

「你额娘偏还得指望你!」纳兰大娘横眉竖目,跟她比起谁的眼睛瞪得大。「谁让你那不成材的阿玛糊里糊涂去做保人?二百两银子啊!你我几辈子才还得清啊!你若不进宫去讨口饭,哪年哪月才能了结?」

澄心听得拧紧秀眉,她知道阿玛在外面欠了巨债,生活困难,可是她不想进宫,她宁愿自己辛苦点,就算去给人做丫头也好,至少人在宫外,日後还能有机会常常见到阿玛额娘。「额娘,我再不济,也会点手工活,不然可以去别人府上做丫头,日子慢慢来,总会把债还清的!」

「就算你去做丫头,也不会比这点银子多。」纳兰大娘举起钱袋,要女儿认清楚现实。「这些别说本金了,连利息都不够还啊!」

现在他们家是还有点老本可以摊还,可缸尽粮空之後呢?若人家上门讨债,第一个被抓去抵债的,就是他们如花似玉的闺女澄心啊!

偏偏女儿还作着不切实际的梦,总以为日子会变好,殊不知道她整日为女儿的将来担心受怕,天天求着老天爷,无论如何都得让她入选进宫。

「额娘……」

「别说了,总之明年春天,你非得给我进宫不可。」纳兰大娘下定决心,就算走後门,也得想办法把她弄进去。「不如明日起,你就去找韫玉姑娘一起学琴识字,好过你继续在街上卖鞋瞎忙,懂了吗?!」

……

为娘的都扯嗓惊破她的耳膜了,她还能不懂吗?

******

「所以……伯母那麽希望你进宫?」

隔日,澄心找了石韫玉上街买布,路上不免对她大吐苦水。

「是啊,都不知道她怎麽了,额娘以前明明不会这样啊……」

石韫玉眼眉一转,忽然打探。「澄心,我多问一句,家里……没发生什麽事吧?」

闻言的澄心竖起戒心,想起自己始终未与石韫玉说过阿玛欠债的事,毕竟,这也不是什麽光荣事。「没事没事,哪有什麽事?就日子清苦了点而已嘛。」

「既然如此,为何伯母非要你入宫呢?」

「大……大概是希望我能当上小主吧?」澄心怎麽也不想透露阿玛的事,她知道石韫玉心肠极好,说了一定会连累她为此烦恼的。「算了算了,不说了……布庄到了,我们进去买布吧?」

石韫玉见她有难言之隐,也不好勉强多问,於是放宽心对她笑了笑,便一起举步走进了挂着「高记」招牌的布庄。

「唉呀!这不是纳兰姑娘吗?今日又要买布吗?」布庄掌柜一见到纳兰澄心,便亲切的上前招呼。

「掌柜的,我带我的好朋友来光顾,她想做几件冬衣,请掌柜好好招呼唷!」高记布庄虽不如城里其他家布庄气派,不过老板做生意实在,布庄又在草创时期,自然奉待每位客人都如同上宾。

「那当然……就不知姑娘想挑怎麽样的料子,我好替你介绍介绍?」

石韫玉微笑接话。「就保暖点的吧!我弟弟他特别怕北方的寒气,颜色嘛……素雅的就行。」

澄心闻言瞪大眼睛。「原来,你是要给石壁做衣裳啊?」

「你怎麽这麽唤他?真是的。」石韫玉一听,忍不住笑出来,只能说弟弟的确是颗顽石性子,澄心这绰号取得也贴切。「再让连璧听见,当心他气得不理你了。」

「我管他呢!那麽高不可攀,幸亏他不是我弟弟,若真是我弟弟,我非得卷起袖子好好教训。」在澄心看来,石韫玉太宠弟弟了,换作是她早就照三餐管教了,哪容得他爬到自己头上?

「连璧可是家中独枝,爹爹都不敢怒言相向,何况是我?」石韫玉微笑解释。「且不说他与我是孪生子,欺负他不等於欺负我自己?」

「这……也是啦。」想想有理,澄心也不再寻他短处,忽然转念建议。「对了!反正人都来了,不如你挑块料子,我帮你做双鞋吧。我会做得很漂亮的,那麽你就可以穿去选秀,说不定会有好运呢!」

就算她现在开始学习宫中规矩,也是为时已晚了,不过她希望石韫玉能够雀屏中选,因为她是自己的好朋友。

「谢谢你,澄心。」见她为自己着想,石韫玉也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於是两人开心地挑好了布料,便一道走出布庄,随意的在大街上走马看花。

两人走至一处饰品摊,便起兴地东翻西瞧,忽然,背後一阵骚动,人声喧譁,待澄心与石韫玉回过身,便猛地见着一头赤色骏马朝自己冲来。

「韫玉!小心。」澄心反应快,一把扑向石韫玉,两人一同倒在地上,躲过被骏马踩过的险境。

所幸骏马没有撞伤人,只是踏坏了几处摊位,然而马儿情绪激动,昂蹄不止,围观的人群都不知道该怎麽办。

澄心很快爬起来,见有人拿起竹竿刀器准备制伏马儿,她便什麽也不想地跳入人群,快步朝失控扬蹄的骏马走去。

「澄心!」

石韫玉担心的叫唤声没能唤住她,澄心是唯一大着胆子敢接近骏马的人,她努力举起双手吸引骏马的注意,还一边对马儿发出特别的低鸣声,想安抚牠的情绪。

「没事了,没人会伤害你……你不要乱动,乖乖地让我拉缰绳啊。」

待她成功安抚骏马受惊的情绪後,澄心眼明手快的拾起缰绳,一面伸出手安抚牠的颈背毛发。

一名弱女子竟能轻易驯服狂马?!

正当围观百姓都看得啧啧称奇时,一群戎装的官兵也冲了过来,作声要取回那匹骏马。「让开!让开!还不快把马带走!」

「等等!」澄心见状张开手臂,想弄清楚状况。「这匹马……是你们的吗?」

「当然是我们的,除了旗人,谁能有那麽好的马?」

「那麽好的马还让牠跑了?你们知道牠差点踩到人吗?」

「差点不就是没有吗?你一个丫头片子说那麽多做啥呀?」

这是哪儿来的恶官兵啊。「你……你这人讲不讲理啊?」

「少废话!快交出马来。」见澄心不从,几名官兵便强硬地上前夺马,甚至举起刀枪要威吓澄心。

「你们别这样啊!会吓到牠的……」

马儿的脚蹄又开始扬动,澄心想阻止他们强硬的手段,可是人单力薄,只能尽力握牢缰绳,免得马儿失控。

官兵越靠越近,澄心哄不住马儿,牠便陡地昂身嘶叫一声,对众人示以生气的抗议。

澄心死命的拉紧了绳子,几乎整个人挂在马上……就怕牠万一奔起来,会伤及无辜。

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也拉不住的时候,一道人影忽然从她身後翻身而来,有力的大手替她握住了缰绳前段,同时低喝一声地上了马背,马儿随即往前绕了几圈踏步,在众人一边後退,一边惊恐连连的叫唤之下再度恢复平静。

澄心一时也看得傻了眼,已空了的手还忘记放下,只能直直瞪着眼前驭马的英俊男人——

他的身形挺拔,英姿飒飒,一张看似冷硬的俊颜却充满了对马儿的温柔信赖,眼中全无旁人,看得澄心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他,肯定比自己还懂马。

而且他能轻易便驯服马儿,到底是怎麽办到的?

澄心从小在圈马场长大,不知道看过多少马匹、多少勇士,可就是没看过像他这样身手不凡的男子,甚至一点也不惧怕发狂的马儿!

「吁——」

正当澄心失神之际,驾马的男人忽然跃身下马,赞赏似地抚抚马儿的前鼻骨。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澄心猛然意会,他定是这匹马的主人了……

他敛起手,转身对众人质喝。「谁让马跑了?」

男子的声音势如破竹,官兵们都倏然一吓的跪下请罪。「王爷请息怒,奴才们不慎跑丢了您的马,请王爷恕罪。」

澄心这才将视线再度挪到他们下跪的对象,她的目光由他的靴子一路往上,发现他穿着一身蟒袍,最後停在他那石雕似的俊颜。

男子的俊颜没有温度,可是他的黑眸深郁如渊,像马儿的眼睛一样无言而深沈,光是对着他的眼睛,澄心彷佛有种错觉,像是灵魂都要被吸入他的眼中似的……

在澄心好似灵魂抽离身体之际,罗科铎也接触到她的视线,那一刻,他就像是後颈骤然打了个麻颤,当场僵在原地。

她……怎麽会那麽像「她」?!

他忍不住再定睛一看,英眉这才微微皱起。

不对……虽然这女子的脸形、眼睛、鼻子都很像「她」,不过至少有一点不像,就是她的年纪,她比他记忆里的「她」小了几岁,或许……她还没满双十吧?

理智很快回笼,罗科铎敛下眼,想要平息内心因她而起的躁动,可是他明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竟也如马蹄失速。

「澄心,你没事吧?」石韫玉也来到她身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澄心这时才想起刚刚他们的对话,他们喊他「王爷」,那他不就真是个王爷吗?

脑子终於有了刺激,澄心低下脸收神,赶紧拉着身边的石韫玉跪下。「奴才不知王爷在此,请王爷恕罪。」

罗科铎过了会儿,才定下心问。「刚刚……是你制伏了这匹马吗?」

「是……奴才的阿玛是养马人,奴才从小就跟马儿亲近,阿玛教会了奴才怎麽跟马沟通。」

又是一项跟「她」全然不同的地方,她懂马知马,可是他认识的那个「她」却是怕极了马,抵死也不愿上马的人。

罗科铎眉宇一紧,再度问她。「你们看来是旗人,是哪旗的闺秀?」

澄心抬起脸,这次终於露出了微笑。「正蓝旗纳兰澄心。」

石韫玉也赶紧回道。「正红旗石韫玉。」

纳兰澄心……

耳边只听进她的名字,罗科铎沈下脸,这姓氏、这旗籍,都不可能跟「她」有关系,他还质疑些什麽?

「起来吧,纳兰姑娘替我拦下了马,是大功一件,不应该谢罪。」

於是罗科铎收起震惊目光,恢复成正常神色。「这样吧,为了答谢纳兰姑娘,本王愿意允纳兰姑娘一份礼,请姑娘成全。」

「一份……礼?」

「是,纳兰姑娘尽管细想,若有了主意,日後到平亲王府找我即可。」罗科铎说完後,又回视众人。

「至於今日惊扰父老,还弄得一团混乱……阿巴泰,你留下来负责赔偿大家损失,务必尽最大的诚意,知道吗?」

像知道不该再因为澄心逗留,罗科铎交代完身边护卫,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带着大批人马离去了。

「王爷要赔偿我们啊!谢谢王爷!谢谢王爷!」一听王爷要主动赔偿大家,大夥儿都主动跪下称谢,感恩戴德之声不绝於耳。

对罗科铎留下好印象的石韫玉,待行列一过,也灵光一闪地提醒澄心。「他刚刚是说平亲王府,对吧?那麽,他岂不是平亲王吗?」

澄心却似听见非听见地,目光紧紧追随着他,遥遥没入尽路。「嗯……」

「那麽,不就是之前凯旋回京,後来被皇上封赏,从郡王封为和硕亲王的那个平亲王?」

那个名震天下,即便身上负伤,依然誓死率兵猛追准噶尔首领的平亲王?

「是啊……」人已经远得再也看不到了,澄心回过脸,待仔细想过石韫玉的话後,她也猛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啊!他是正蓝旗副都统——」

对啊!他是正蓝旗副都统,阿玛的上司,她怎麽到现在才发现呢?

******

数日後,罗科铎被召进宫中面圣,听说额娘正在太后宫里叙话,便直接转往太后宫里,同额娘一道问安。

「平亲王到。」

当宣殿的声音扬起,罗科铎也扬袍进殿,向座上的太后请安。「罗科铎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吉祥,额娘吉祥。」

「起来吧。」太后笑盈盈唤起他,同时与身旁的贵妇人交会一眼。「刚跟你额娘说到你,你人便到了,还真是凑巧。」

「罗科铎自皇上那边来,听说额娘正在宫中,想起回京以来,未能向太后娘娘请安,所以特来请罪,还望太后娘娘见谅。」

「平亲王功在社稷,哀家怎麽会怪罪这点小事?」太后微笑又道:「如今王爷回京安居,自当好好养生,倒是有一事,让哀家觉得抱歉了。」

听太后的口吻,又见到一旁额娘的目光,罗科铎彷佛料得何事,英眉微紧。「太后娘娘,我……」

不待他说话,太后便打断他。「哀家知道你心在沙场,可是你的福晋都殁了快一年,你又尚未有子息,理应快些续弦,好让你额娘安心才对。」

这话已经很明白了,太后是想为自己再立福晋。「禀太后娘娘,雅雅不幸嫁我,成亲不到一年便殁了,而且还是在我出征期间……罗科铎觉得愧欠她甚多,所以暂时还不能接受他人,请太后娘娘垂怜。」

他曾经有位福晋,不过两人成亲不久,他便出征去了,没想到去年这个时候,他在塞外听闻她染上重病,不治西归,而他却连治丧都没能亲自操持,直至近日班师回朝,他才终於能来到她的坟前,祭上一杯酒。

「雅雅之事是天意,她本无爱於你,是被迫嫁来关内的,哀家知道你们俩一直相敬如宾,从来也没有夫妻之实,对吧?」

罗科铎愕然抬起眼眉。「太后娘娘……」

「儿子,你就认了吧。」一旁的贵妇人终於开口。「你与雅雅的事,我都跟你姨母说了,这桩婚事你本来就不喜欢,雅雅也不喜欢,你们自成亲那一天就不开心,如今雅雅解脱了,你……也该放下担子了。」

她与当今太后乃同父姊妹,姊妹同时进宫选秀,姊姊被选为妃,生下皇子,她则嫁与宗室王爷为妻,生下罗科铎。

之後姊姊的亲生阿哥继承大统,成了太后,她的丈夫与儿子自然也成了太后最倚重的对象,於是太后亲自为罗科铎拣婚,选了一位蒙古格格。

即便知道儿子心中另有所爱,但她还是逼儿子娶了那位蒙古格格,原本希望他能藉此忘记旧爱,怎知罗科铎与雅雅竟然各有心上人,这桩婚事当然是千般万般的错了。

罗科铎不发一语,虽然他与雅雅的婚事是场错误,可是他对不起她是事实,若早知道她如此命运乖舛,他当初为何不待她好些?

她与他的命运其实是那麽相似,同样都注定得不到心爱之人。为了忘却深藏在心底的那个「她」,他自动请缨沙场,以为自己或许能够早日脱离苦海,结果……竟是她比自己还快解脱……

「罗科铎,哀家知道你还不能忘怀雅雅,可你不但是大清的宗亲,又是皇上最倚赖的表哥,哀家可不能亏待你啊。」太后言中有意,她这麽爱护这位外甥,是因为他确实有能力,不但是朝里难得的将才,也是拥有议政资格的宗亲……私心里,更因为他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是她真正的「自家人」。

「这样吧,哀家再给你几个月调适,不过明年选秀之时,哀家务必要为你拣定一门婚事,无论你高兴不高兴,懂了吗?」

罗科铎心情复杂,可他知道这是太后给他最後的余地了,他不得不谢恩。「罗科铎……恭谢太后娘娘恩典。」

在他俯下身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女子身影,她恬静的小脸总是笑而不语地望着自己,影像总是远而清冷……

那是他一直放在心底的青梅竹马,他一直喜欢着她,可是最後她却进宫成了先帝的妃子……

直到那日,他遇见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姑娘,他才知道心底其实还记挂着她,从来就没有忘怀过……

那个姑娘的笑容是如此地清晰,比起「她」的残影,显得那麽温暖、那麽地活泼真实,竟令他再度感到自己的心跳。

纳兰澄心……

不知为何,在感到心跳的瞬间,他竟如此记挂着她的名字,甚至强烈渴望再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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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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