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那个新的延唐,身体中似乎没有一根玩笑的骨头。

叫她嫂子,那么,她要嫁给他的兄长--

她身子重又颤抖起来。延唐的兄长是延潇,但,这个兄长呢?

她要嫁的,究竟会是谁?

延潇……现在又在哪儿了?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往来时的方向移动,一名新的家兵出现了。“茵香小姐,请移驾前厅,时辰快到了。”

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仆婢涌上来,簇拥着她往前走。

感觉身子蠢蠢欲动,手脚透出力道,全身筋血畅通,她从来没有这样充满活力的感觉,好像一健步就能起飞。这是什么道理?

她惯有的谨慎却不让她妄动,即使手心发痒,恨不得能抓起某个人来发拳试试。

她的身子,应该还是她的,不是吗?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长长的指甲修整得完美有型,还染着淡红色蔻丹,手掌肌肤柔嫩如婴儿,她一怔,脚步差些缓下。

难道……竟连身子都不属于她了吗?

从来不知保养的她,又习惯下厨清洗,一双手略显粗糙,指甲也修得简单,指甲油更是碰都没碰过。这是她的手,还是别人的?

明明应该是自己的身体,却有身不由己的可怕感觉;陌生的环境也就罢了,现在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忍受多久。

被半推半拥来到前厅,貌似延唐的男子已然高坐堂上,他的脸色不豫,湘音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一定不甚悦目,只暗暗祈祷苍白的脸色不会泄漏秘密。

一名侍仆匆匆跑了进来,有些畏色地望了湘音一眼,才咚地在那男子脚前跪下来。

男子冷声问道:“还是没有吗?”

那侍仆偷偷瞟了湘音一眼。“小的该死!”

“你死了对我有什么用处?”

男子带笑的话貌似安抚,却让那侍仆抖了起来。“小的、小的……二监堂大人--”

原来他就是如雷贯耳的二监堂吗?湘音不禁喑吸了口气。

忽然厅外起了骚动,湘音听到半压抑的低呼,听起来像是“找到了”或者“回来了”。

男子倏然起身,厅外踱进一个更为修长的身影,湘音僵在那里,那是延潇--或者该说,是貌似延潇的男子--

那风华绝代的面容已变得如此熟悉,每一个线条都在一夜之间刻画在她记忆最深处,浓眉下那双亮如明月的深刻眼眸夺人呼息,俊俏的颉骨和粉色薄唇又被绝对男性的下颚调和,浑身上下迸发出神秘的吸引力,那是可以教人窒息的强烈美感,见过的人都难以忘怀,更何况是在他怀中醒来的她。

今晨那种初次真正见到他的震撼,此时重又攫住她,因为混合着熟悉感的,是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是延潇,又不确定那是延潇……那身如同宫服般华丽的礼服,金红相织,闪亮逼人,女装时的娇丽早已无迹可循,他的男性气概甚至带着隐隐的杀气。

杀气引她的心突地发冷,那身婚衣是无可错辨的,他无疑便是将成为她夫婿的人。但他究竟是谁?为何他那比常人还要明亮的双眼会忽然让她觉得黝黑阴暗?

萧大人……就是这个人吗?

“大哥!”二监堂快步走下堂阶。“你昨晚何时离开的?小弟以为你有什么不测--”

湘音不禁转眼看他,那语气竟满是讨好。

“有些事要办。都准备好了吗?”

那种陌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那与延潇几无二致的俊逸脸孔、冷酷无情,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美感。

延潇曾是冷淡的,有时甚至是严峻的,但这种不带人气的冷血,是她从未感受到的。

他不是延潇……她感到血液在变冷,她认识的那个延潇已经走了,是她亲自送走他的。

她别过头去,无法再迎视那自从一踏进大厅便胶着在她身上的眼神。

从前看见他时身躯的疼痛已不再,但现在她的心在紧缩,紧得几乎是疼痛。

“我在问你话。”他重复的话语让一旁的人胆战心惊,静得没有呼吸声,她冰冷的血却不知为何忽然热烫起来。

“若我说还没有,又该如何?”她回头迎视他,声音注入了一丝尖锐。

厅上进出压不住的惊喘,一旁的二监堂脸色沉了下来,貌似延潇的那个男人却仍如坚石般面无表情。

二监堂眼珠转了转,忽然又笑意盈盈,却是毫无暖意。“茵香小姐方才是怎样对小弟保证的,难道这么快就食言了?”

“我只说会嫁,可没说我会欢天喜地、感激涕零地嫁。穿上这身可笑的衣物,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她硬声道。

“茵香小姐说话算话,很好。”二监堂挑了挑嘴角。“大哥请先上马,小弟马上将嫂子抬上轿。”

萧大人冰冷的眼神仍似不愿放过她,好一晌只是瞅着她,看得她几乎招架不住。

“我自己来。”他忽然说。

她看着他跨近一步,她差些后退一步,但体内有什么阻止了她,她扬起下颚。“萧大人是在担心什么?”

“你。”言简意赅,却让室内张力不降反升。

她还想再反击回去,他来到她跟前,她心中警铃大作,而他已经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她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感觉左手腕被狠狠握住,她吞下一声惊呼,身子却本能地反应。她没有试图扯回手腕,反而更贴近他一步,右脚扫向他左小腿,这一踢带着狠劲,虎虎生风,只听见婚衣尾端撕裂之声,众人均惊叫出声。

二监堂已稳不住笑容,脸色变得难看,上前一步又止住。

她惊异于两人相触时巨大的气流,她出招丝毫不客气,却明显感觉到他以内力吸收大半的撞击,她只退了一步,他却退了两步,终究放开了她的手腕。

她脚端吃痛,有些狼狈地吸了口气,表面上他好像输了,被她成功挣脱开来,但他连个表情都没有,似是不痛不痒,巨大的内力相交之下,胜负立分,外人却是看不出来。

“嫂子!大哥千辛万苦带回的婚衣--”

萧大人却截断他,仍盯着她。“你是要自己上轿,还是再踢我几脚试试?”

她咬紧牙。这样她就怕了他吗?但他无情的语气带着百无聊赖,让她自觉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你再动一次手,我一定奉陪到底!”她恨恨地转身朝外厅走。

他紧跟在她身后,众仆婢也疾步上来,引领她往前院去。她忽然感觉头上罩下某个物事,正要闪开,手腕又被他拉住。

但这次他的手轻柔未使力,她轻易便挣开,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头上被他罩上了大红头巾。

她停下脚步,虽然未失方向感,她却不愿贸然前行。一名小婢立刻挽住她的手,簇拥着她往前。像是众人发现终于等到新人,从外头传来欢呼声,接着鼓乐齐响,震人耳膜。

她就这样上了轿,四周像有上百人齐行,她脑中飞过无数问题,却无人能解答。

她究竟是谁?

方才那场交锋,根本不是禹湘音做得出来的事!

她有家人吗?就这样嫁过去了,那样冷血、甚至不惜对新婚妻子动手的男人……那个萧大人,为何竟与延潇如此相像,甚至他弟弟,那个二监堂,竟也貌似延唐!

问题太多,心思太乱,轿程却太短。外头一声大喝,轿子停下,锣鼓声更响了,简直要震翻天。

湘音被人扶下轿,头巾之下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双脚,她不禁要苦笑--古时的新娘都是这样,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只好被牵着走,如果不想闹革命,就只能乖乖认命?

真的、真的很想豁出去,就这样跟那个姓萧的拚命!体内窜涌出的怒气和决心是她一点都不熟悉的,她甚至不确定是来自于她--

她若反抗,要改变的究竟是她自己的命运,还是那“茵香小姐”的?

那两人不是她所认识的延家兄弟,那她呢?她还是她吗?

她被万般小心地扶过几层门阶,又上又下的,终于被示意停下脚步。

“万丞相!”众人高呼,接着是跪倒的声音。

湘音也被拉跪在地,心狂跳。

“丞相专程莅临,属下惶恐。”萧大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笑下。“萧弟,大喜日子,你也变得多礼啦?你什么时候对我行过礼了?我得找人画下这个奇观。”

“丞相若知道我有多心急,便不会这样取笑了。请主持吧。”

万丞相笑得更开心了。“我改日一定要好好认识这个茵香老板,竟让无人可近的萧炎急成这样,一日内便办成亲事!外人还道我这个老贼又要把你推向边塞去了。好,开始吧!”

一道高昂的声音宣道:“新妇请酌‘天地合’!”

她的右手被执起,她毫无困难地辨认出那是萧炎的--不是因为触感,而是她忽然乱掉的心跳!一个酒杯递入她手中,她以为他会放开,他却以两掌握住她双手,缓缓将一个金杯端至头巾下,来到她唇边。

她不知自己双手为何被他覆上就开始颤抖,若不是他大手的沉稳,金杯中的浆液怕会洒得一身。

她瞪视着杯中的“天地合”--那竟是红似血的液体,还散发出让人欲呕的浓烈血气。

她身子微晃了下,他手下的力道加重了,半支撑住她,接着无情地将金杯一斜,如血般的浆液便流入她口中。

不准吐出来!她仿佛听到延潇在她耳边这样命令,但他根本没有开口,而且……而且……他根本不是延潇!完全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她强迫自己咽下那感觉热烫的无名液体。生平没喝过血,她根本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滋味,只能拒绝这个可能性。

如同吞下沸腾的浓汤,从喉头一路烧到胃--

泪水溢出,她只能全力压下将出口的呜咽,感觉金杯被他拿走,他一口便饮尽剩余的浆液。

“好!”万丞相赞许道。“上歌吧!”

她被萧炎半扶半架地移到丞相身旁的座位上,而他并没有在她身旁坐下,而是立在她身后,一只沉重的大手压在她左肩上。

前方传来笙歌鼓乐,时而激昂时而欢悦,却不似湘音所听过的古乐。

这场婚礼也没有古装剧中所演的拜堂,读过的历史里也没有提过眼前的事物,她根本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朝代。

喉咙的灼烫挥之不去,她感到昏昏沉沉--是那烧辣的浓浆所致吗?

“祝贺萧大人!”众人忽然齐声高呼,把湘音震得半醒过来。

“走。”耳边传来萧炎冰冷的命令,她不由自主被他搀着前行,双脚勉强迈着步子,免得被难看地拖着走。

众人的祝贺声被抛在身后,她半倒在他怀中,想要抽开身子,却虚弱得无能为力,他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握住她的腰。

如果是浓浆让她虚弱,为何对他却没有同样的效力?或者这是古时男人对女人所用的伎俩,保证没有新娘能够逃婚?

忽然觉得周身一凉,眼前变暗,脚下踩到柔软的地毡,听到他沉声道:“全给我出去。”

轻而细碎的脚步声急急忙忙撤走,门呀地一声关上了,她被他按坐在软得可以陷下去的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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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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