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公子任她拉着,清冷的眼睛却渐渐染上了笑意,如同春冰乍破,霎时便有清风拂面,她茫然地想,公子一点都不适合京城,也不适合做尚书公子,他应该生在江南,在如丝垂柳、如画烟波里,吟诗赏景,青衫飘渺,一举一动都是风流。

公子看着她,「我走不了,即使现在走了,也出不了京城。你替我出去好不好?把我想去的地方都走遍,去看边塞沙天山雪,江南小桥流水,大海波涛汹涌……如此,我就没有遗憾了。」

公子说罢便打开小门,从怀中取出一袋银子塞到她的手里,一把将她推了出去,随即关上门。

她回身想要再进去找公子,却只听到他坚定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快走!」

她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也没有动,隔着门,听见里头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随即又渐渐平息,没有人发现这树丛后的小门和门外的她。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她却再也看不见公子的眼睛和他眼中最后的笑意。

她并没有离开京城,三日后,兵部尚书叶显因谋逆罪,满门抄斩,叶府上下两百一十三人血溅午门,无一人赦免。

京城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她一直在默默地听着,他们说叶显刚正不阿,是世人皆知的好官,怎麽可能会谋反?他们说此次本是皇上的亲弟凌阳王获罪,皇上包庇亲信,祸水东引,让叶府两百余口无端受刑,他们说这几乎是公开的冤案,只是没人敢去给叶大人平反。

她平静地听着,没有流一滴泪。她若是流泪软弱,公子的仇谁来报?没人敢去给叶府平反,她一个小小的婢女自然也做不到,但她有自己的方法。

她拿着公子给的银子一路来到边塞,鲜卑王素来狼子野心,被压制在塞外早已心有不甘,她的容貌本就有些不似中原人,凭着绝色容颜,顺利进入鲜卑王帐下,成了一名舞姬。

与公子相处不到两年,她的气质却已被薰染得益发出众,鲜卑王偶得毒王香,需一名美人携带此香入宫,藉此慢性毒香刺杀当今天子,几乎未经犹豫地便从数十名美姬中选择了她。

而这也正是她千里迢迢潜伏在此所要等待的机会。

再次回到京城时,她一身珠翠,坐在华美轿子上,途中经过了早已更名的叶府,她没有转头,只是忍耐了三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滑下眼角。

穿过重重墙闱,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立在桌边,春末夏初的阳光照入窗内,映在公子专注的侧脸上,公子手执毛笔,一笔一画慢慢写若,她则随公子的缓缓读着——

读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贺兰秋喃喃道。

午夜的更声响起,贺兰秋的思绪从悲伤遥远的记忆中回到了眼前熟睡的帝王身上,她看着宇文殷沉睡安详的脸,曾有无数次想要就这样伸手将他在睡梦中掐死。她不怕死,只要这昏君和她一起死,她便死而无憾。

但是鲜卑王临行前反覆叮嘱过她不得暴露身分,若是公然刺杀皇上,她的身分暴露,送她入宫的鲜卑王的野心立时也会被暴露而出,鲜卑王尚未准备充分,若是此刻开战,必然会被打得一毫无招架之力。

鲜卑王送她入宫,助她得报大仇,也算对她有恩,她只得按捺着等待毒香彻底发作。

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清晨的微光里,贺兰秋缓缓睁开眼,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转头望去,顿时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往日总要沉睡到正午,方才迷迷糊糊醒来的宇文殷,竟然早已起身,穿戴整齐,正被宫女伺候着漱口,整个人神清气爽,看向她的眼神也分外清明。

贺兰秋瞬间如遭雷击,震惊地无法动作。

宇文殷清朗的声音传来,「爱妃,你醒了?」

贺兰秋动作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宇文殷,心中满是难以置信,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宇文殷接着道:「朕今日忽然感到身体异常轻松,好像这些天来的莫名疲惫都消失了,朕想起好多天未曾批阅奏摺了,就先去舒暖阁了,爱妃,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宇文殷说罢,便转身离开了这几个月来,没有特殊原因,绝不离开的秋水阁,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兰秋看着宇文殷的背影,猛然扯开袖口,看向自己的手臂,那如玉般的藕臂上雪白无瑕,连一个小小的斑点都没有。

但鲜卑王当时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服下毒香后与宇文殷第一次交合,药力生效后,她的右臂之上便会显现出一颗朱砂痣,除非药力消散或宇文殷死去,否则朱砂痣绝不会消除。然而此刻,她的手臂光洁如初,朱砂痣竟已不见踪影!

贺兰秋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脑中思绪混乱不堪,只有宇文殷清明的眼神和离去的背影变得无比清晰他的毒已经解了?怎麽解的?还剩不到十天,宇文殷便会衰竭而死,不会留下一丝痕迹,现在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

贺兰秋想要疯狂的尖叫,想要杀掉眼前所有看见的人,但最终她什麽都没有做,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渐渐冷静了下来。

贵妃这几日行踪可疑,昨日又一反常态,在宫宴上献舞,她早该看出问题,却太过大意,如今看来,宇文殷的毒忽然解开,必定与贵妃有关。

贺兰秋狂乱的心神忽然变得极为安静,她静静地看向窗外,眼中却空无一物。

既然计画不成,那也不能怪她暴露身分了,无论如何,昏君必须得死!

楚瀛醒来时,洛海已经不见踪影,想来他又用了什麽奇怪的方法,比如易容术之类的混出了宫。

楚瀛撑起身子,叫若锦进来。

不料她的声音刚一出口,便看到若锦飞速地打开殿门,快步走了进来,一脸喜色地看着楚瀛。

「恭喜娘娘。」

楚瀛被她的举动弄得有点发愣,疑惑地道:「冒冒失失的,恭喜我什麽?」

若锦一脸神秘地笑道:「娘娘绝世一舞,今日果然奏效了,我听小路子说,今天一早,皇上就出了秋水阁,直接去舒暖阁批阅奏摺去了。」

「真的?」楚瀛的睡意顿消,猛地坐起身,看着若锦,「皇上自己离开秋水阁了?小路子有没有说皇上精神怎麽样?还有没有萎靡之色?」

「小路子说了,皇上的精神好得不得了,像是吃了仙丹一样,一早起来就神清气爽,一扫几个月来的萎靡之态,走路都带着风。」若锦声音清亮,似是也十分开心。

楚瀛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太好了,皇上总算是没事了,我这一番辛苦也算没有白费。」

楚瀛说罢,又在心中暗想,这样我将来就算离开皇宫,也算对得起皇上了。

若锦也笑道:「是啊!娘娘居功至伟,皇上洪福齐天。」

「好了好了。」楚瀛起身道:「快给我更衣,我去看看皇上。」

楚瀛穿戴梳妆好后,便动身前往舒暖阁。

还未走出殿门,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躬身道:「贵妃娘娘,奴才有要事禀告。」

说罢,他抬头看向楚瀛,微微眨了眨眼。

楚瀛看见他,心中一惊,略一沉吟,才道:「你随本宫进来。若锦,你先在殿外等候。」若锦答应一声,退出殿外。

楚瀛转身入内,那个小太监便跟着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殿门。

方一进殿,楚瀛便似嗔似喜地开口,「你装太监装上瘾了是不是?要不要本宫给你在宫里安排个职位?」

洛海随手取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头漆黑长发,笑道:「除了贵妃宫里,其他的职位,我可没兴趣。」

楚瀛看着他脸颊上的浅浅酒窝,不禁也笑了起来,走上前去,双手搂在他的脖颈上,「洛海,皇上的毒解了,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洛海望着楚瀛,眼中含着笑意,「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失望。」

随即,他却神色一敛,「我来是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楚瀛问道:「什麽事?」

洛海凑近楚瀛的耳畔,表情郑重地低语一番。

楚瀛凝神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妒洛海说完后,便重新戴上伪装太监的那顶帽子,匆匆离去。

楚瀛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下,看着远处的宫殿,神色不禁有些沉重。

若锦走进来,看着楚瀛,「娘娘,不是要去舒暖阁看皇上?」

楚瀛点点头,「我们这就去。」

楚瀛一路行至舒暖阁,经通报后,便缓缓步入殿内。

宇文殷正在专心批阅奏摺,见到楚瀛后,起旁笑道:「瀛儿,你来得正好,朕正有些累了,想要传膳,你陪朕一起吃吧!」

时隔数月,楚瀛终于又见到宇文殷精神勃勃的样子,总算放心了,便笑道:「皇上今日气色甚好,臣妾看到皇上这样,真是为皇上高兴。」

宇文殷道:「朕前些日子也不知为何,总是精神不济,身体乏力,也无心国事,脑子终日浑浑噩噩的,今早起来忽然就感到全身乏意顿消,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朕也有些惊奇啊!」

楚瀛坐到宇文殷身侧,正待回话,忽然听到殿外通禀——

「雪妃娘娘求见。」

楚瀛神情一凛,缩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偷偷抓紧衣衫,却仍有些控制不住地紧张轻颤着。

宇文殷闻言略一迟疑,仍然道:「快宣。」

楚瀛转头看向殿门,就见贺兰秋一步步走入殿内。她依旧一袭红裙,淡紫色丝绦缠绕腰间,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黑发绾起,雪肤花貌,但全身上下却透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凛冽气息。

楚瀛看着贺兰秋的双眼,只觉得她的眼中流露一种莫名的决绝和绝望,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贺兰秋缓缓踏入殿中,一点一点接近那高高在上的昏君,她此刻心静如水,没有半点波澜,只是看着宇文殷的脸在眼前慢慢放大,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短刀。

她已经可以确定,必是贵妃看穿自己的计谋,找到解药,破了百日情缘。

皇上所中之毒已解,对自己无法自拔的迷恋也不会持续,今日已是最后的机会。

贵妃果然不出所料来求见皇上,即便不对皇上告发自己,也必会劝皇上从此疏远自己,那麽以后皇上不再入秋水阁,自己又怎还有机会为公子报仇?

贺兰秋心中已没有了一丝犹豫,她缓缓走入殿内,看着那金碧辉煌的龙案已经近在限前,才停住脚步。

贺兰秋对着宇文殷微微一服,柔美的声音似是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臣妾参见皇上。」

「爱妃怎麽来了?」宇文殷一脸笑容地起身,想要上前扶起贺兰秋。

虽然毒王香的功效已失,然而过去几个月,对贺兰秋无与伦比的宠爱的记忆,却千真万确地存在于脑中,宇文殷虽不会再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但仍会有些惯性地对着贺兰秋和颜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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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王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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