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梦境里,小叔叔的样子有点模糊,好象一团烟雾。但就好象自己知道在做梦一样,于波清楚地知道这是小叔叔的脸——那个温柔地笑着,包容了自己一切的人。

但这是梦啊梦啊,他轻轻弹动了一下自己的腿,在现实中,只看到微微一颤,但在梦里,他使尽一切办法在挣扎。见到思念的人,这是幸福的,哪怕是在梦里,也可以有短暂的安慰。但为什么,连梦境中,他都能这么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再也不能见到了,所以连梦到他的脸也只是一团影子。思绪开始凝结,有了清醒的先兆,但很快,他又分不清眼前的一切了。死亡好象也不是那么可怕而无法逾越的东西。在清醒时,没有人会认为可以见到死去的人。但在梦里,忽然的一阵疑惑……为什么死了就不能见到呢?所以,他反而慢慢迎了上去。究竟是不是小叔叔?究竟小叔叔的脸长得什么样?

于波奋力地向前,慢慢地眼前一片漆黑,他睁开眼来。

“滴滴滴,滴滴滴。”

不知是谁的闹钟,用单调的无机质声音一遍遍重复着。

他用力眨了眨眼,四周传来了拉被子的声音、嘟哝着的喉音、木板床摇晃的轻轻的吱吱声。

神智完全清醒过来,这里是寝室,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闹钟持续响着,让已经醒来的人心里烦躁不已,可它的主人却似乎没有把它按掉的意思。终于有人吼了一声:“该死的,快把这个玩意关掉!”

“已经8点了,有人去上课吗?”

“什么课?”

“是‘普物(普通物理)’。”

“不去不去!反正第一个礼拜老师还没拿到名单,不怕点名。”

似乎这句话起了作用,全寝室的人都心安理得地继续酣睡下去了。

于波闭上眼睛,但没有一丝睡意,可他也不想率先起床,于是一边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一边暗想。

今年已经是大二下了。大一是一切疯狂玩乐的好理由,经常孤注一掷地逃课,不管点名、小测验、作业都栓不住一颗活跃的心。每天琢磨的都是要去哪里消耗时间和体力。过渡到大二,人慢慢学得精乖,而且,野够了的心也有点疲倦。大家宁愿在学校里玩玩球打打电脑追追女孩子,至于上课,已经不再无所顾忌地逃课了,虽然上课时依然做自己的事,但吃过大一的亏后,还是宁愿天天报道换来一个老师的好印象,以便在期末的时候有求情的资本。

于波想到自己的大一,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前世一样。

前世就是以死亡隔离开来的人生经历,如果按照这样的解释的话,于波确实经历了最沉痛的死亡。

他的小叔叔,也就是他的恋人,永远地留在了去年,无法再和他一起成长。

热恋了几个月的恋人,因为心脏衰弱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当他从学校赶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从电梯里运出来的尸体,蒙着白布。他没有勇气掀开它来确认,他甚至做不出什么悲伤的表示,把脸撇向一边。

其他亲戚一边哭着一边尾随那辆移动病床离去,而于波一个人固执地挺直背脊站在医院的大厅中,仿佛化做一块石头。周围的人也好声音也好都无法进入他影响他。他的视线定在地上。

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光源充足,即使是夜晚,那雪白的灯光仍然耀眼。长时间看着反光的地砖,当他抬起头时,觉得听到脑海里血液哗哗退落的声音,而周围的一切,颜色被稀释,变做和薄纸一样的苍白。

当于波看着白色天花板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医院,然后就仿佛能闻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孱弱的味道。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觉得孤独和冷,然后眼泪就好象要温暖自己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

但大多数时候,他能保持脸上表情不变,很快把这一阵感情的风暴糊弄过去。

有人在翻身,安静下来之后,只能听到很有规律的呼吸声。阳光透过土黄色的窗帘,整个房间充满了暗金色。于波慢慢挪动着起身。晚冬的空气十分凛冽,他感到浑身的毛孔猛地收缩起来。

中午11点,房间里只有电脑的嗡嗡声,各人有玩电脑的,有在bbs上灌水的,也有人戴着耳机看ftp上最新的电影。于波叫了寝室里和他关系最好的徐漫去吃饭。

两人戴上围巾,走出寝室。寝室在四楼,走廊里淤积着男生宿舍特有的闷湿味道,哪怕这是新宿舍也一样。

于波忍不住推开走廊里的窗,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他笑着逃开。

一路上,徐漫也学着他有一扇就开一扇,走到二楼时,两人在窗台前站住了。不知是谁把吃剩的泡面和糖葫芦放在这里,小心地绕过它们开了窗。于波曾想过要不要把这些垃圾收拾掉,但又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顺手拿走就算了,他不想在徐漫面前有这种太过道德的表现。这或许是一种潜在规则吧,如果在别人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似乎在炫耀和表现自己,也许会引起别人的反感。

走下楼时,于波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红色的泡面盒子。

吃饭时,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个学期的新课程。

徐漫有他独特的情报网,不知是bbs上热心的前辈呢,还是什么其他的神秘手册,总之,他似乎对每个老师都很熟悉,不断告诉于波这些私下传说的消息。这个老师很好说话,那个老师出题很难,这个老师喜欢叫研究生代课,那个老师口音很重等等。

吃了一半,说起专业课之外的全校选修课。于波选了一门现代西方哲学。因为他觉得哲学听起来蛮神秘的,起码比什么计算机啊金融啊来得容易吧?徐漫一听,连忙说:“你知不知道是哪个老师上的?”

“没注意。”

“你怎么不看老师就选课啊?”

“我只看课程名字有兴趣。”

“哎,该说你运气好!”

“恩?”

“这门课的秦有礼老师很出名。你去文科生那里问问,都知道!”

“哦,为什么?”

“说他上课很有感染力,分数给得又好。很多人想选也选不上,你运气倒好。”

“其实我只想选门看起来简单点,考试不用复习的课……”

“我先关照你,这门课不提早去占位子的话,你就准备站着听吧!”

“不会吧?这么夸张?”

虽然占位已经是于波平时生活的一部分了,但这仅限于专业课。专业课讲得深,又和学生最相关,自然都要抢好位子。但那种公共选修课,就算是抢位子,一般也是为了得到最后几排地方,可以不受老师“关照”做自己的事。连公共选修课都要占位这种事,于波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去听过一次就知道了。”

这门课安排在周二晚上六点半开始。听徐漫说得这么神,不禁让于波产生些期待来。

吃完饭,走进宿舍楼。因为之前开着窗户,那种浓密的味道散去不少。于波一边跟在徐漫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一边努力回想那个老师的名字。一直走到寝室,他还是没有想起来。

下午还是没有人去上课,于波打开电脑。先上学校BBS,查看了一下好友名单,几乎一半人在线,这些都是一个系的同学,可见今天的出席率有可能让老师暴跳如雷。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老师大概也已经练就绝妙的定心工夫了吧?于波之前就遇到过一个上选修课的老师,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概,任你下面睡觉的睡觉、发短消息的发消息、说话的说话,他都用十分平稳的声调说下去。于波有时坐在靠前的位子,他认真地听了一节课后,觉得老师说得很好。下课时,他磨蹭着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师收拾好公文包,匆匆离开。那个老师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用什么指责的眼神看他,但那个淡漠的背影让于波心生不安。结果,那次以后,他总是坐在第一排,认真地听课。期末成绩是A,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于波自认为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相反,有了小叔叔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冷漠。可如果他觉得自己的举动会伤害别人的话,他会尽力做些默不作声的弥补。

逛了一圈BBS,点开今日十大浏览了一下,没什么他感兴趣的事,于是,他点开了他常去的聊天室。

说是常去,其实他不太说话。只是做为一个ID静静看着他人嬉笑怒骂。这个聊天室很有名气,200人的额度在高峰时常常满员,名字五花八门,滚屏速度很快。于波觉得他的打字速度太慢,等他一个字一个字打完,话题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如果是两个人对聊的话,那对方的话恐怕都漏过去十句八句的了。所以,他就把看人家聊天当做一种娱乐。这也很正常,就好象有些人喜欢看高手打游戏机、有些人喜欢看人家吵架。

去这个聊天室的多是同志,一般的秩序都还可以,但网络毕竟是个太自由太不用负责任的地方,聊天室也并不是大家谈谈天这么简单的事。一男一女在聊天室里那一番互相试探自我夸耀都可以照搬过来,有些人直来直去,就说想找个伴,身高体形相貌是首要标准,接下来不知轮不轮得到性格?于波心情好时,看着想笑,有些自夸真是皮厚得可以;有时,却深深地觉得悲哀。

像大部分对网络有憧憬的学生一样,他们总认为身边的家长老师无法理解他们,他们想到的东西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所以他们寄希望于网络。剥除了各种关系,和彻底的陌生人谈话,把自己完整暴露出去也不可怕,没有人与现实相关,随便想表现成什么样子,随便想说什么话都可以,那么梦幻的事,不就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灵魂交流么?超越了时间空间,不用从试探开始,没有现实中的利益纠缠,无数赤条条的灵魂在网路上游荡。

可现在呢?在于波面前,没有坦诚,没有共鸣,有的只是轻浮地上飘然后消失在窗口末端的话语而已。不,也许连话语都不是,“他们不是在说话,他们只是发出声音”——连声音也没有。

无声的空旷,热闹的冰冷,对着电脑和聊天室,于波觉得有点接近哲学的境界。

无聊地拉着滚动条,浏览着所有参加聊天的人。下午时段,人并不太多,滚屏速度也不快。有些是休息在家,有些则是在公司偷偷地开着一小个窗口。名字千奇百怪,有地名做前缀的,上海,广州;也有写明职业的,看得出来军人很受欢迎,因为写职业的军人最多;还有写表明性格的。字母名字很多,于波每次登陆就用不同的字母拼凑出来。拉到底的时候,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礼。

相当特别的名字,在一群面目鲜明急急表现自己的ID中,仿佛一个谦谦君子,退让到一边。字面暗含了某些意义,但又毫不张扬。

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小叔叔,小叔叔的名字是于谦。有礼和于谦,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联系。

这个名字背后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于波连忙拉着滚动条搜索了一下刚才的聊天内容,没有“有礼”的名字。想到有礼和自己一样,作为观望者而不是参与者,于波心里又产生出奇妙的感应。

不但名字让人很有好感,行为也很神秘。这时,于波都没想过说不定这个有礼只是工作繁忙没有空聊天,或者是和其他人私聊。而且这五十多人的聊天室里,除了有礼外,还有三十多人不出声。但是,对一个人产生兴趣是不需要多么坚定的理由的。

他试着点了有礼的名字,输入“你好”

屏幕继续像一匹被鞭打的疲马一样忽而快忽而慢地向前,有礼一直没有回答。

于波又发送了一次。十分钟后,系统显示,有礼离开了聊天室。

恍然若失。

这个时候就特别讨厌网络!于波瞪着眼前微微闪烁的屏幕。比遇上的路人还要难以把握。不然起码知道他穿什么长什么样子,而在网络里,一个名字所能代表的实在太少,需要想象力的地方又太多,一个人拥有的自由太大,而关于另一个人的约束又太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想结识的ID消失在聊天室里,而连挽留一下都做不到。

算了。他抓抓头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了心情,他关掉聊天室,打开FTP搜索,down了部最新电影,半看半跳地知道了它的大概情节。

开学是周一,周二下午六点,于波想起徐漫的建议,收拾了书包赶去教室。

果然如徐漫所说,几乎所有的座位上不是已经坐了人就是端端正正地摆上了象征主人所有权的书本。于波找了几个空位,都被告知有人,总算在最后一排找到了一个座位。人陆陆续续地来,有些人直接走向自己占好的座位,有些后来的,从其他教室里搬来了长凳,围绕着讲台放了两三层,一条凳子可以坐两三个人。于波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坐那最前面的加座了,后面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

人渐渐多起来,空位一个个被填满,窗户关得很严实,大冬天的,教室里的气温却在不断上升。于波忍不住解开了大衣的扣子,把衣摆拨到身后去。他越来越好奇,什么样的老师能得到这样隆重的对待?

六点半,整撞教学楼里响起了扎耳的铃声。他看到夹杂在学生中,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拎着最普通的咖啡色公文包匆匆走进教室。那男人放下包,低头对加座上的同学询问了两句,点点头,直起身来。

于波拼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看清楚那老师到底长什么样子。奈何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于波的眼睛也不是很好,虽然可以不戴眼镜,但黑板上太小的字就看起来模模糊糊的。远远的,他只觉得这个老师很削瘦,微微佝偻,好象还蛮年轻的。听了徐漫的介绍后,还以为是年纪很大的老教授,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老师。

老师咳了咳,教室里安静下来,于波有一瞬间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还能流利地说话,是需要勇气的。

教室的传音设计不是很好,每个教室应该都有随身话筒和喇叭,但偏偏今天坏了,一打开就发出尖锐的噪音。拨弄了十来分钟,老师才无奈地放弃了这个设备,走下讲台来,尽力大声说话。

说是大声,也有一个限度,不然根本无法连贯的讲话,变成喊叫了。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于波耳朵里,于波艰难地拼凑着这样的句子。可惜他平时看的书不多,更别说是哲学了,有些专有名字一下子还弄不懂它的意思。只知道老师似乎在说罗马,罗马的衰亡。

他说凡是盛世转衰,一般都是在它最盛的时候埋下了今后衰败的可能。就是在帝国最强盛经济最发达社会最繁荣的时候,埋下了今后祸变的种子。

那哲学有什么用呢?学哲学是干什么的呢?

哲学是科学的科学,它的意义就在于它的无用处中。

老师的声调阴阳顿挫起来,他说“哲学是为了让人幸福!”

说到幸福时,突然加大了音量,好象一把锤子,狠狠地撞击了于波没有准备的心脏,他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打铃了,老师擦了擦脸上的汗,回到讲台边。同学们围了上去。

于波坐在后门,门一开,一阵冷风直扑到他脸上,他才发现自己脸滚烫。两个女生和他擦身而过时,说着:“你觉得他说得怎么样?”“太好太好了!”“是啊,我觉得以前什么哲学都是白学的!”“我感动死了!这个老师叫什么?我去介绍我同学来听!”“秦有礼嘛,很有名的。”

于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从后门离开教室,绕到前门,想看看老师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同学簇拥着他,一下子看不清楚。

他回到寝室,把书包往桌上碰地一放,先把选课单拿出来,查现代西方哲学。心太急,把所有的全校选修课都翻完了还是没有,只好耐下心来细细再查一遍。这门课是哲学系开的,课程旁边写着“秦有礼副教授”。

于波对着这个名字嘿嘿笑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自己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

这个世界上叫有礼的又不止一个,而且那个ID也未必就一定用的是真名。一想到这里,他刹时就如瘪了的皮球。说起来,如果进那种聊天室还用真名的,不是太菜就是太无所顾忌。就算用真名,也要用个缩写或者字母什么的。看来,说秦有礼就是有礼只不过是于波的一相情愿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

证据?怎么要证据?直接跑上去跟老师说,老师你是不是去同志聊天室啊?不管是不是,这门课他铁定要当掉了!

于波思来想去,就是想弄出个办法来证明他的疑惑。一边想着,一边顺手就开了电脑。

电脑嗡嗡启动起来,他想要不然还是再去那个聊天室碰碰运气?

上完课是八点十分,上去的时候是八点半,这个平时最热闹的时候。那个聊天室200人满员。

本来于波倒只是想进去看看就出来,根本没抱多大的指望。可当他被告知人数已满时,他却有种荒谬的想法,觉得有礼一定在里面,他非要进去看一眼才死心。于是不停刷不停刷,大概有十来分钟,终于让他进去了。他拉着名字的滚动条来回看了好几遍,不断有人进来出去,可他没有看到“有礼”两个字。

热情退却,他有点茫然,目标找不到,他的情绪无处发泄。

聊天室不可能察觉到他衰微的情感,速度像热度一样飙升。在越热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越孤独。不知道是外界拒绝他的进入还是他拒绝外界的侵入?如果他不曾把他的生命和小叔叔用爱情联系得那么紧密的话,他本来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巨大的孤独感。他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把心事说给家长听,把心事说给朋友听,或者也许根本没有心事。如果他不曾了解什么是理解的微笑,什么是宽容的怀抱的话,他本不会体验到失去这些后有多么空虚。

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可以这样来比喻:动画片中常有的桥段,主角走出悬崖,在半空中悠然漫步,但当他注意到自己脚下是万丈深渊时,他就只能无助地下落……如果没有注意到的话,他,余波,还能继续安然在这个空洞之上漫步,就好象其他人一样。可他注意到了,所以他现在在孤独地下落。

一句话,要说出口是多么容易,如果只是想说出它而已。但更多的情况,我们说话,是因为我们有交流的渴望,通过语言,希望能搭起一座桥跨越到对方的心中。如果两个人能互相理解的话,心中涌起的感动就是一种对孤独的假释。如果不能互相理解的话,那全世界的人类也只不过是外貌相似的怪物而已。

当一句话像一朵花一样从胸膛中含苞待放时,于波急急地想找一个人共赏这朵花的盛放,可他环顾左右,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人能体会他这一刻的心情,就仿佛道路上每天都有上千人来去匆匆,却没有人能看到路边一朵野花。这朵野花虽然开在闹市,却与开在幽谷的同伴没什么两样……不,也许,这一朵更孤独吧……如果它还没有麻木的话。

张口欲言,却无人能诉的滋味太鲜明,现在,于波慢慢学着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小叔叔,而和同学谈着明星电影足球,随便什么,哪怕今天吃什么、哪个牌子的泡面好吃、谁谁谁又在追女生等等,只要能有个话题,大家围绕着它胡侃,就谁也不会有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发了一会呆,徐漫撞撞他的肩膀,问他今天的课怎么样。他笑笑,暧昧了说了句“挺好的”。

“我就说嘛……你几点去的?人多吧!”徐漫得意地说。

“是啊是啊,我只好坐最后一排。”

“真的那么好啊!我倒也想去听听,他都说些什么啊?”

于波想了想。之前课上,他觉得十分有力的观点和词语,他都回想不起来。脑海中只残留了那一刻鲜明的印象。可脑海里的东西,他竭尽全力也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简直就好象,他的脑海里有一座凡尔塞宫,可当他试图用语言去拼凑时,只能看到满目创痍和蹩脚的赝品。

于波只好默默保存着内心鲜亮的印象,而说出口的仍是毫无特色无法说明任何问题的“蛮好,不错,值得去听。”

徐漫咕哝了句“说了等于没说。”

于波回道:“我说不清楚,你自己去听就知道了。”

后来徐漫没有去听,但他就喜欢每次在于波回来后问他“怎么样?”于波随口答道:“蛮好”。这样他就满足了。他要的是抽象的印象,对具体没有兴趣。

于波不死心,还常常去聊天室。果然又让他看到有礼在线。就在上完课的隔天下午。寝室里有人上午去踢球,现在正在补觉。窗帘拢着,整天开着电脑,也没人想起来去把它拉起来。透过窗帘,也能感觉到太阳的热力,于波靠窗的半边脸被映成金色。他神色紧张,抿着嘴。手覆在键盘上,在犹豫。他要想个不动声色的靠近方法,然后一举抓住这个猎物。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惊走。

半晌,于波还是不敢按下一个键。耐心等待时机,一边害怕等待时间太长,让猎物自己跑掉;一边又害怕贸然出手从此后就再没机会。

这时,一个叫卡夫卡的人进入了聊天室。

一开始于波也没注意到,他只是紧紧盯着有礼。当他瞥到有礼竟然说话时,他觉得有点意外。仔细看了有礼说话的对象,原来是卡夫卡。

说到卡夫卡,但只看这个名字,于波就有一肚子话想说。听说近期村上春树写了一本书叫《海边的卡夫卡》,于是,随着这个名字,卡夫卡突然变成了一种时髦,就像前几年的米兰·昆德拉一样。于波读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变形记》,觉得这两个作者很有趣,但似乎根本不是外界炒出来的那种印象。于波搞不懂什么现代派超现实什么的,他只知道读上去有点味道。读变形记,他喜欢那只甲虫,他不想照着指导去读出什么资本主义世界中人异化。他觉得卡夫卡在诉说更内在的东西,因为内在,所以容易引起共鸣。他甚至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他自己变成甲虫,家里人大概也只是伤脑筋,而根本没有精力去伤心了吧?他喜欢那只甲虫,因为这只甲虫从来不抱怨,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家人的决定。他觉得甲虫很温柔,因为爱所以温柔。它爱它的家人,于是它一步步退让,直到让自己死去,而使家人能幸福生活为止。

于波把结尾看了一边又一边。他真的很喜欢这只甲虫。

他开始不能理解那些写读书报告,或者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声宣扬评头论足的人,虽然他以前也这样。也许那些人技巧更好一些,能用语言铸造出心中的瑰宝?但于波再不敢了,他害怕看到用言语拼凑出来的贫瘠和破碎,那会让他对心中的感情是否美丽和坚定产生怀疑。换句话来说,他懂得保护重要的东西的方法——放在心中,永远不要让他人,甚至自己有机会评论或者诋毁。

这个顶着卡夫卡名字的人和有礼一来一回,说的都是极正经的事。

有礼说话很注意语气,恭恭敬敬的。当然,绝对不是时下那种小女生的客气,什么大人啊殿啊的。而是一种简洁克制的语气,一种书生的语气。于波心痒,越看越觉得像,狠不得能顺着网路摸到那个有礼身边,好好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有礼问卡夫卡:“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

“是吗?”

“布拉格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哦,好象和米兰·昆德拉也有关系?”

“是的,那个地方出过不少有名的人。”

“我知道最近有首歌叫《布拉格广场》”

“布拉格保留了很多历史建筑,也叫‘百塔之城’。”

“听起来是很有欧洲风味的地方。”

“也不能这么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特点。什么叫欧洲风味呢?”

“就像电影里那样,高高的房顶,总是阳光充足。有牧场和风车。”

“那只是欧洲很多小城市的一部分特点。比如伦敦也叫雾都,那和阳光充足没有关系。”

“总体特征,总有例外啊。”

“我们在谈布拉格这个具体的城市,我觉得用欧洲风味这样的概念来说,可以适用于很多地方……”

于波看着他们的对话,感到有点无聊。这段对话可以放在任何时间地点场所,作为“聊天”这件事的一个优秀典范,它不触及任何个人事物。但太正常的事,发生在聊天室里,反而显得很突兀。

有几个正用火辣字眼互相来去的人受不了这种学术腔,向有礼和卡夫卡挑衅,骂得十分下流。平时男生间说这些话只是代替口头禅,可如今一字一句出现在荧屏上,于波看得也是脸红。

卡夫卡回骂了两句,可有礼却一直没有回应,仍和卡夫卡在布拉格的问题上你来我往,说得十分谦和。

于波想到家里有一座小木雕像,是三个猴子。一只蒙住眼睛,一只蒙住耳朵,一只蒙住嘴巴,分别代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有礼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于波恶作剧心起,不知道私下用悄悄话对有礼说些什么,他会如何反应?

于波一点也不担心,会让自己在有礼心中留下什么坏的形象。他已经想好了,以后就用布拉格做名字,今天这个代号,根本没有人会知道是他。

“你是上海的吗?我想找个伴。我才20岁哦,长得很帅!”

于波一边偷笑,一边把这个消息用悄悄话发给有礼。比起人家的夸耀,于波还算老实,虽然不是“很帅”,也应该是“蛮帅”。

有礼没有回答,他回了卡夫卡的话。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人家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睬我??”

于波干脆耍起泼来。连发了四句这样的话。

过了一会,有礼终于回话了。

“20岁应该好好读书。”

于波差点倒在桌上……也许或者一定是那个老师!

而且他注意到,有礼根本没有用悄悄话回他,所有人都能看到。一种可能是有礼存心让大家都知道;另一种就是有礼根本不懂悄悄话怎么用,是个菜鸟。

听说稚鸟很依赖第一个见到的东西,这样说来,有礼应该还会常上聊天室。于波像打探好消息的间谍一样心满意足地下线,根本懒得睬那些知道他是20岁就围上来的苍蝇。

为了打猎就要准备陷阱,为了捕鱼就要撒下诱饵。知道了有礼对布拉格很有好感,于波也只好耐着性子从网上搜了些资料来看,硬背下几句听不懂的句子,反正好象都是很有名的人说的,背了不吃亏。据说作文有一条平分标准就是,适当引用名人名言。其实如果能挖出点不常用,又恰恰是蛮有名的人说的话,那给老师的感觉就是这个学生平时博览群书,印象分只增不减。

这次于波出现,不再是旁敲侧击,而是全力以赴的总攻,他要用布拉格这个名字引起有礼的兴趣,再说些讨他欢心的话,和他混熟,然后想办法套出些他的真实情况,以作为证据。

至于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搞清楚有礼和那个哲学老师之间的关系……等他搞清楚再说!

隔天,他打着呵欠从教室里出来,立即切换到战斗状态。人有了目标就是不一样,所有的脑细胞都好象接到命令一样活跃起来,镇守着各自的岗位。各种五花八门的决议浮上脑海,再一一被否决,这个过程充满乐趣。也许是男生的战斗本能,他觉得有种要攻占敌人碉堡的期待。

走到寝室,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几次碰到有礼都是下午,现在应该正是时候。

摩拳擦掌,输入布拉格三个字走入聊天室。(很想在这里断掉……笑)

果然,一进去就看到有礼的名字挂在那里。

现在有两套战略:1、等有礼自己上钩,占据优势;2、主动开口。

于波比较倾向于第一个,他很想知道有礼会不会自己和别人打招呼?会怎么开口?

等啊等……系统自动显示的“布拉格进入聊天室”已经不知道被顶到哪个角落去了,有礼还是没有开口。

等待果然是最熬人了!于波恨得牙痒痒,一再瞥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时间好象凝固住一样,直到于波怀疑计时系统瘫痪时,数字才懒洋洋地上升一个。等了十多分钟,于波实在耐不住性子了。

“请问,你喜欢布拉格吗?我很喜欢。”

他对着有礼说道。

有礼没有回答,于波不禁有点担心,自己看了看问话,好象太傻了,可打出去的字又不能抹掉。咬咬牙,他又写道:

“你不喜欢布拉格吗?我觉得它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就在于波差不多就要判“布拉格”这个名字死刑的时候,有礼终于回答了。

靠,不下于在刑场上走一回!幸好“刀下留人”及时到了……

“是很神秘。”

“尼采说,当我想以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布拉格’。”

于波偷笑着,把早就准备好的句子粘贴上去。他对着屏幕左看看右看看,简直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对自己满意极了。

“对没有去过的地方,总会觉得神秘。”

“是啊是啊,以前没去过北京,觉得很神秘。去过也就这样。”

“不过,还是想去布拉格。”

“因为神秘?想破除它的神秘?”

“不是。想感受它的神秘。”

“说得很深奥。”

“神秘是一种精神状态,当它和什么可望不可及的东西联系起来的时候。”

“比如说?”

“布拉格和很多我喜欢的作家有深刻的联系。”

“卡夫卡?”

“对,但还有很多。你为什么叫布拉格呢?”

于波一直揣摩着有礼的意思说下去,被有礼说的话弄得团团转,实在回答不来,只好说“很深奥”。没想到,被有礼将了一军。总不能告诉人家,其实他根本就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吧?

幸好他想到了卡夫卡说过的《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在他搜索的时候出现过,他点开来听了,突然很喜欢……真奇怪,他一向不太听什么流行歌曲,是因为布拉格和有礼有关?只是旋律而已,他觉得他听到了石头。湿冷的,偶尔又很厚实温暖的石头。

“你知道《布拉格广场》这首歌吗?”

“听过。”

“我觉得我听到了石头。”

于波打这行字的时候,紧张万分。他从没尝试过说这么抽象的东西,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寝室同学肯定会笑死。什么?歌曲听起来像石头——于波你是不是非典发烧啊?

也许是受了有礼的影响。有礼说话有一种澄明和真挚。虽然有学究气,对一个词语的内涵斤斤计较,但于波觉得,他有点可以理解有礼的意思。如果两个人连自己说的话究竟代表什么,究竟说明了什么都没有明确的认知,那他们只是用言语打发时间而已,根本无法交流。

有礼这次回答得很快。

“很有趣,能具体讲讲吗?”

这算是考秀才吗……于波尽力回想自己的感觉。他本来打字就慢,现在是写三个擦两个,憋了很久。他又急,怕自己时间太长,让有礼等得没有耐心。好容易拼凑出一个句子。

“石头,很久都不会改变;普通;沉默。让人想起平凡的生活。”

“确实有平凡的感觉。应该说朴实吧?虽然表面上听起来很花哨。”

两个人有快有慢地又说了几句话,同寝室的人叫于波去吃饭,于波想起还有作业,就先告辞下线了。

那以后,于波更是和电脑形影不分了,有空就上去守株待兔。

兔子很配合,好象也开始在意于波——布拉格,因为他在线的时间也明显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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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之二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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