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躺在病床上的女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才几个月不见，她的脸又消瘦了，可是在医院的床单覆盖下的腹部却高高隆起。
江哲失神的望着她。
他相信自己此刻的脸色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接到她的电话，他还感到奇怪，她不是在美国吗？怎么电话是从台湾打的？但她虚弱的语气让他心惊，没有办法想太多，就直接往她家里冲去。
那个画面恐怕永远无法从他脑海中消去——几个小时前，他破开她的门，看见倒卧在地板上的她，而她就那样躺着，像死去一样……
心脏突然的紧缩，他失控的大吼，然后冲到她身边，抱起她冷得可怕的身体，直接往医院冲！
到现在他的身体还微微颤抖着。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从来没有那么害怕失去过……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像是想要确认她确实存在，确认……她还活着。
凉凉的肌肤，但至少还有些微温，不像刚到医院时那么冰了。
他匆忙的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它再盖在她身上，想给她多一点温暖。
他用两手握住她没有打点滴的另外一只手，企图使它更温暖一些。
江哲徒劳而笨拙的做着这些，悲伤的发现这似乎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痴痴看着她，完全不觉时间过多久。
有几个月没有看到这张脸了，自从她离开之后，他的生活空洞得可怕，回家以后那空虚感更甚了。
煮义大利面的时候，习惯性的下两人份的面，最后才发现吃不完；一个人吃东西本来该习惯的，可是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睡觉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去搂身旁的温暖，却只抱到一阵虚空。经过一家新开的餐厅时他会想到要找她一起来，可是一转念才想起……她不会来了……
想念她……离开后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她。
几次想不顾一切的去找她，有心的话一定找得到，可是他又不舍得破坏她的幸福，于是就这么搁着、痛着、忍耐着……
想不到在这段期间里，她竟然怀孕了。
是她男友的孩子吧？丑陋的嫉妒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曾经有过机会让她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想像那种可能，他的心漾满暖意，可是现实一下子浇熄了他的想像。
是他的迟疑让那机会消失，把她推离了他身边。
现在他有无限的懊悔，现在他终于发现她在他心中有多重要，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床上的人儿睫毛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张开眼睛。
强烈的释然盈塞他的胸口，他几乎虚脱。
“伊妮，”
她眨眨眼，过了许久才恢复清醒，然后她陡然抽回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眼里的嫌恶让他心里一痛，可是他忽视自己的心情，耐心的解释：“这里是医院。你不记得了吗？你打电话给我，我赶到你家就看到你晕倒，我马上就将你送医。”
“医院？我怎么了？”
“医生给你做了急救，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宝宝也很好，只不过你可能要住院安胎，医生说你有早产的危险。”
所以他已经知道孩子的事情了……
心里窜过一阵不安，可是她马上叫自己镇定下来。
就算他知道她怀孕了那又怎样？他不一定知道小孩是他的，对了，庄曜泽，她说过她跟另一个男人交往。
该死！她那时候是痛晕了还是怎样？居然打电话跟他求救？“谢谢你，”她僵硬的开口。“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很抱歉，一定造成你很多麻烦，现在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冷淡，客气、疏远，江哲皱紧了眉。
“你怀孕了，我现在才知道。”
“没必要告诉你。”
他胸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重了。“你男朋友呢？他为什么放你一个人在家里？”
“他……他出差去了。”
“这时候还出差？”
“工作需要没有办法。”
“工作有比你重要吗？”他忍不住大声起来。“哪个男人会不负责任到这种地步？就算有事也该找人照顾你。万一昨天我没接到你的电话，我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的眼睛冷了下来。“我很感谢你，可是请不要批评我的男朋友。”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我不需要！”
“你需要！”他实在受够她的顽固。明明刚刚还经历过一番生死交战，现在还虚弱的躺在床上，偏偏那么倔强，她就是这样任性才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觉得有责任不能让她再这么糟蹋自己下去了。
“要我走，除非你找到人可以来照顾你！”
她气结。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来照顾她。该死的！他偏偏刺中了她的罩门。
“你未免管太多了吧？你以为你是谁？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我没有办法不管你。”他放软了声。
他无奈的苦笑，他眼里的温柔是她最最无法抗拒的。
她喉头一紧，迅速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眼里的脆弱。“随便你。”
也许她就是知道，知道无论任何情况，只要她开口，他就会陪在她身边，所以她才会在那时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打电话给他。
他的温柔太容易让人沉溺依恋了，那正是她畏惧、急于斩断的原因。
她不理他，他也不在意，就这么静静的陪在她身边。
过了一会儿，病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位穿着白袍的女医生，“嗨！你好，我是你的医生陆晴。你现在觉得怎样？”
医生看了看她床边监测器的各项数据，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有种让人很温暖很安心的感觉。
“情况稳定下来了，你不用太担心，不过你得要住院安胎一阵子。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林伊妮惨白着脸，
她不知道陆晴是妇产科医生，更不知道她是她的医生。“我要转院！我要找我原来的医生！”
她的态度让陆晴尴尬的搔了搔头。“当然你的要求我们尊重，可是以一个医生的立场，我不建议那么做，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避免有不必要的移动，等到情况比较稳定下来，你的子宫收缩不那么频繁的话，要转院再说。”
“陆晴是个很好的医生，我就是信任她才把你交给她的。你放心，没有医生会比她好。”江哲也来劝她，不过林伊妮听在耳里更是刺耳，他对陆晴的赞美、他看她的眼神样样都让她有如针刺。
“对不起，阿晴，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你原谅她，再来还是麻烦你多照顾她了他居然还当着她的面对陆晴这么说？简直把她当成不听话的任性小孩。
她愤怒的咬紧牙，看着陆晴笑笑对他说：“我知道啦！我保证会让她乎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
她想抗议，可是根本就没有人重视她的意见！
＊＊＊
躺在病床上，手上扎着针，肚子绑着监测器材，根本就一动也不能动。
她烦躁的瞪着天花板，安胎莱让她的心跳加快，一整天都喘得不得了，晚上也睡不好，总之，整个人又烦又累就快要发疯。
她知道要忍耐、她知道所有的辛苦都是为了宝宝，她知道这些辛苦是必经的，只是，一个好好的人给绑在床上，哪里也不能去，这种折磨与坐牢无异，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是个静得下来的人，这过程更是难捱。
无聊。无聊是最难受的折磨。
一个人躺着，脑子就会胡思乱想，就会感觉到特别的孤单……无处可逃的孤单！
“我回来了。”
听见熟悉的低沉嗓音，林伊妮心里窜过一阵喜悦。但她不承认他的陪伴对她有多重要，尤其是不能让他发现，所以当她转头面对他的时候，又装出不高兴的脸。
“你又来干么？”
“你不是说想吃樱桃吗？我去买来了。”
他手里的百货公司纸袋里，装着一大盒三、四千块的进口樱桃。这个季节不应该有的东西，要买的话当然得花更多的代价，可是他一点也不心疼那些钱，也不在乎得来来回回的跑几趟，只要她想吃的，他就尽量满足她的愿望。
“现在就吃吧？我去洗。”
他走进单人病房的浴室，洗好了一盘樱桃，拿到她面前。
“来吧！”
每颗樱桃看起来都鲜艳欲滴，她的肚子很饿，想吃得很，可是看到他那满脸期待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就突然升起一种想跟他作对的冲动。
“我不想吃了！”
“啊？你不是说想吃吗？”
“我现在又不想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你都没吃什么东西，孕妇不能这样的。”
“我就是没有胃口！”
他忧愁的叹口气。“也要试着吃点东西啊！否则身体怎么会好？要不然你告诉我你现在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看着他为她而紧张，苦恼、伤脑筋的模样，林伊妮心中一阵阵的酸楚，一阵阵的甜。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恶劣又幼稚，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折磨他一下。
想做什么呢？其实不过是无聊的想要测试一下他对她的关心程度。
明明知道那“关心”不等于“爱”，却还继续这么做，她无疑是望梅止渴，愚蠢极了……也可悲极了……
就在她陷入自我厌恶中，穿白袍的陆晴从门外走进来，她眯着眼睛微笑。“孕妇的胃口是常常变化的，阿哲你可要有心理准备了。”
江哲无奈的看着她。“她吃那么少，我很担心。”
“安眙药的关系，加上整天躺着，胃口不好也是难免的。”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她？”
“你不用太过担心，她现在没有什么运动量，摄取的营养足够妈妈跟宝宝成长用就好了。”
陆晴一边帮林伊妮检查，一边跟江哲聊着，他们那种无视于她的存在般谈论着她的语气，让林伊妮心里一阵火。
“够了！吃不吃东西是我的事情！”
气氛一下子被她弄僵了。
江哲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怎么？生气了？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给你压力。”
对一个马上就道歉的男人她能怎么办？
她马上就领悟了她的行为只有让自己显得更加任性霸道……她是个坏脾气的大肚婆，而陆晴是那么成熟、优雅、温柔……她怎么也比不上。
陆晴戏谴的对江哲眨眨眼。“现在你知道爸爸不是好当了喔？”
江哲一怔，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
陆晴误会了，可是江哲也没有解释他们的关系。林伊妮想对她说江哲不是孩子的爸，可是陆晴已经走出去了。
她着急的对他说：“你还不去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我的宝宝不是你的啊！”
听到这句话，江哲的表情复杂。“不用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是笨蛋吗？你不是喜欢她吗？让她误会怎么办？”
“你想太多了，”他摇摇头失笑。“你有空想这些有的没有的，不如想想你要吃什么，我去买，OK？”
他又那么温柔而专注的看着她，他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又让她以为她才是他最重视的……
不争气的热气涌上她的眼眶，林伊妮讨厌如此懦弱的自己，于是她躲开他的手，冷冷的对他说：“不用了，你可以回去了。”
她像刺帽般，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亲近的气息。
“为什么你老是要赶我走？”
“你不用待下去了，反正陆医生已经走了，今天她不会来巡房了。”
他皱眉。
她以为他是因为要见陆晴所以才每天来的吗？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陆晴是他的初恋，现在是最好的朋友，不过那淡淡的心痛感终于已经过去。有个更强烈的情感霸占他所有的思绪，那让他无暇去想起那段初恋。
那个强烈的情感来源，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怎么她却又提起陆晴呢？
“我是来看你的，跟陆晴没关系。”
她冷笑。“是吗？”
“伊妮。”
她闭上眼睛，拒绝沟通，拒绝相信，假装睡觉不理他。
他叹口气，静静陪着她。
他没走。她闭着眼睛，却感觉到他的存在……
＊＊＊
江哲每天只去公司半天，中午就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来，晚上还都缩在医院的椅子上睡觉。对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说，那无异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可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早上来给她量血压的巡房护士，每次见到他长长的腿突出在躺椅之外，都忍不住笑了，然后对她说：“有这种又帅又体贴的老公真幸福。”
一脸木然，她已经懒得反驳了。反正不管她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他们已经分手，而且他也不是她的老公，
即使最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的人是她……
护士走了，她看着紧挨着她床边的男人。他翻了个身，睡得很不舒服，盖在他身上的薄被滑落下来。
她躺在床上不能有大动作，只好伸长了手去扯那条滑落到胸口下的被子，然后帮他盖好。
轻微的动作让他张开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吓醒——
她整个人都快要从病床上掉下来了。
“你在干么？”
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在给他盖被？所以她抿着嘴什么都不说。
“你要起来可以叫醒我。怎样？想去洗手间？”
她红了脸。
住院以来，他简直把她当成易碎的玻璃了。虽然说手上插着针管，要移动不太方便，可是他也不必每次她要下床都紧紧跟随，搞得她也以为自己有多虚弱似的。
“来！我扶你去吧！”
她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只好点点头，让他搀扶着起身。
弯了腰，肚子里的宝宝因为那个动作而抗议的翻滚了起来。
“呜……”
“怎么了？”
“他踢我。”
江哲看着她上下起伏的肚子，充满惊异。“我可以摸摸看吗？”
她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还是同意了。
江哲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宝宝像是回应他似的踹了他一脚。“天！”他忍不住惊讶的低呼。
知道她怀孕，跟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个生命的感觉是不同的。那种感动让他的内心涨满了温暖的情绪。
“别调皮喔！”他对着她的肚子轻声说。“妈妈怀孕很辛苦，你要乖乖的。”
林伊妮热泪盈眶。
看着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听着他低沉浑厚的嗓音……她从来不知道，感动也会强烈到让人心痛。
她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很好的人。一个温柔的男人。
他很好，他没有任何缺点，他值得她倾心，他只是……
没有爱上她……
“你回去！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发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已经习惯她的阴晴不定，他只是安抚似地说：“好，我等一下看你吃完早餐就走。”
“我不要！你不要再管我了！以后也都不要来了！”
她激动的甩开他的手，用力之猛几乎扯掉针头。
怕她伤害了自己，江哲连忙松开她的手。“你别伤了自己。”
“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管我？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江哲想不到她的一句话会让他有那么痛的感觉。听她说不关他的事，说他们没有关系，他很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就像那天看见她昏迷的模样，他内心感受到的冲击一样。
他从不知道自己那样的在意她。他知道他喜欢她，可是有可能失去她的念头几乎让他崩溃，他才知道那份“喜欢”的程度已经超越他的预期。
“我没有办法不管你，”那是他最真心的一句话。
她瞪着他。可恶……那句话简直是违规……
为什么他老是那样？总是讲一些暧昧不明的话，总是对她那么好，好到她忍不住去幻想，去期待，然后才揭晓答案——其实那只是关心，而不是她以为的爱。
她受够了！受够他残忍的温柔了！
她挥手打他。江哲不怕她的花拳绣腿，却怕她伤到了自己。
无奈的，他决定先顺从她。
她成功的把他赶走了。没有胜利的喜悦，她只有深沉的悲哀。
他是个好人，她不想再让他困扰，不想成为他的包袱，也不想再跟他藕断丝连的纠缠下去。
待在他身边，她终究无法克制自己想要他的冲动。就这么分了，最好……
她早就想好这些，所以才赶他走的，为什么此刻剩下她一个人，却空虚得那么难受？
他才走，她就开始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