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那一年,在她头一回进入家门,被众人以鄙视的目光逼得想要夺门而出时,那一位自大街上牵着她的手回家的义父,以不可动摇的姿态这么对着众人说。

「她是我的女儿。」她也曾是某户人家的女儿的……

「我只需要他们的笑脸,不需要任何回报。」

斩擎天坚定的话音,融入了风里、渗进了秋意里,她侧过耳娓娓聆听,待她回首探去,看见的,是他的笑意朗朗,独独不见他面上半点为难的忧伤,只有市侩又心机的她,必须面对难堪的自己。

可,随波逐流,也是一种错吗?

她不过是想保护她的家人。

她一直都记得,他说过他就只要感谢的笑脸而已,不为名不为利。她也很想进入他的那个世界,也想只求活得心安理得,可是对于必须对环境低首的她来说,却是好难。

为什么她是如此轻易地就对环境低首?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像他一样,抛开身上的束缚,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缠绵的梦海海水,漫天盖地的,吞噬了所有交缠的过去。在梦一昙,开阳分不清哪个是十年前的过去,哪个又是十年后现在的自己,张目所见,梦海无涯,无一处是岸,眼看着她就要力竭灭顶……

「别哭……」斩擎天擦去她眼角的泪,「没事了,我在这儿。」

额上的冷意令开阳蓦然惊醒,她喘息不定地看着近在面前的他,浑然不知面上挂满了一道又一道的泪痕。

「我哭了?」她看向陌生的四下,一点也不记得这里又是哪里。

「嗯,我想妳定是做噩梦了。」已经照顾了她半日的斩擎天,将她额上的湿绫巾放妥一点。「妳梦见了谁?」

一时之问答不上来的她,一手抚着额,在动了动身子后,却发现全身上下都不怎么听从使唤。

「我怎么了?」

「妳染上了风寒。」他满面自责地扶起她,让她半坐半靠在床边。「来,喝点粥。」

早知道她的身子是外强中干的话,他昨日就不强迫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洗澡了,不然她也不会天未亮就像盆烧得正旺的小炉火似地,昏睡在他的怀中几乎将他给烫着?而他也不必大清早就背着她跑了几里,这才在野地裹找到间小客栈让她养病。

喂她吃完一碗清淡的肉粥,再次扶着她躺下后,无事可做的斩擎天坐在床旁的地板上,想与方醒来的她聊聊打发时间,却又不知身在宫中的她,与身在江湖中的他、两人之间究竟能有什么交集,在怎么也想不出的景况下,他的两眼落在她的身上。

「为何妳的衣裳都不穿别的颜色?」在他的印象中,她永远都是一袭黑衣,是她的偏好吗?抑或是她在悼念着什么?

「我在守丧……」她爱困地揉了揉眼。

他顿了顿、「妳出宫是为了奔丧?」

「嗯。」开阳目无定根地凝望着远处,「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在街上流浪乞食为生,十岁那年,我义父收养了我。」

没来由地,以往那些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除了朝雾外从不肯对其他人说出口的,在这时这地,就是让她觉得好想说,就如同尘封在书库裹已久的书卷,渴望再见天日,摊躺在阳光下好好地晒着阳光一样。

「身为宫中司棋侍郎的义父,除了供我吃饱穿暖外,还教会了我弈棋。」低首看着右腕从不离身的白玉串珠,眼中盛着惦念的她,以指轻抚着,「而我的义兄,是个单纯无心机的好人,他虽没有绝顶聪颖的天资,更不懂我义父的棋,可是他疼爱我,纵使每个人都反对义父收我为义女,就只有义兄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个不字,反而还打心底将我当成他唯一的亲妹子来看待。」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只花了短短两年时间,棋艺就已轻易突破义兄苦学的成就,义父因此将本要给义兄继承家业的信物白玉串珠,给了年纪还小犹懵懂的她。当她后来在他人口中得知,这白玉串珠是传家之宝后,她哭着跑去义兄的跟前,满心惶恐地想要摘下这只串珠还给义兄时,义兄却止住了她的动作,温柔地握着她的双手对她说……

妳瞧,这颜色,很适合妳啊,为何要摘下来呢?

那时,她在义兄的眼里所瞧见的,是她以往在大街上,只能渴望却永不可得到的亲人温情。她汲着泪水,聆听着义兄用哄孩子般的轻柔音调,细声地对她解释她的肤白,戴着那串玉珠有多么相衬好看。他一点都不在乎那串珠是否是继承义父棋艺者才能佩戴,也不管外人是如何在他的背后说三道四,讥嘲他这学艺不精的独子有多不争气,竟拱手将一切让给了个捡来的乞儿,相反地,有耐性的他,蹲在她的面前花了好大的功夫对她劝哄,就只是要她相信,她挂着这条串珠,真的,很好看。

「所以在出事后,妳就擅自与妳义兄断绝关系,独自在外头流浪也不要牵连他?」寂寂的音调在房里低叹地徘徊,斩擎天不忍地将它们一一收进耳一昙后,怎么也抚不平心湖里那一池因她而起的涟漪。

「我义兄是个善良的好人,也是这世上我唯一的牵挂,若是因我之故而连累了他,相信义父地下有知,也定会怪我的。」

她也很善良啊。

善良到,只能在睡着后偷偷在梦里哭。

斩擎天伸手扶正她额上就快掉下来的绫巾,在触及她偏高的体温后,他的指尖怎么也走不开,流连地停留在她的面上,抚过她从来不张扬心事的眼,走过她有时在想起某些人时会紧敛的眉;但是这张在他指尖下总是戴着面具的脸,却怎么也不曾像今晚这般地把痛苦张扬开来,赤裸裸地袒露着她隐藏起来的脆弱。

「妳义兄,他现下可还好?」她夜里总是无法成眠的原因,或许就是担、心着她义兄的安危吧。

「他本就是一介布衣,再加上义父过世后不久,我即对外放话与他断绝关系往来,所以他或许会没事。」不知已为此做过几回噩梦的她,藏不住的忧虑明白地悬在她的眉眼间。

他明快地向她保证,「明日起,妳毋须再为他的安危担忧了。」

「为何?」

「因我会派我门下师弟前去代妳好好保护着他。」他拍着她的掌背要她放宽心,「他会安然无恙的,我还会派我的师弟们定期去向他告知妳的消息。」

开阳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总觉得在一切感官都朦朦胧胧的当刻,她唯一能清楚瞧见的,就只有他这一盏总在她危难当头为她燃起的灯,她忍不住紧紧握住他的掌心。

「……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是自家人。」他微笑地颔首,也不管她的力道是否握疼了他。

她忍不住想起,「你家的姑娘家?」

「嗯。」趁着她难得愿吐露心事,他顺势继续再问:「告诉我,妳为何会进宫当个闲官?」

开阳的眼眸微微浮动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撇开了脸蛋。

「因为,我太大意了……」

「什么?」

因额上的高热,她颠颠倒倒地说着,「我很明白,失去,向来就只在一瞬之问,因此我一直都很小心的防范着。只是那一日,我轻忽了,我以为只要尽我全力即可,但我却不知,我的以为,就是我失去的原因……」

或许是她流连于风霜太久,故而在进入了安稳的家庭后即太过大意了,她实在是不该以为,她苦痛流离的记忆都将随着这对好心父子因此过去,所以才对奸险的未来毫不设防。

直至后来,她终于明白,命运从不站在她的这一端,她错得好彻底。

那是怎么发生的?

啊,她还清楚地记得,某日义父口中的友人欲来家中与她这继承人弈棋,那时的她,不懂得什么叫该让则让,更不懂得什么叫朝中为官的道理,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在棋盘上攻城略地,却不知与她弈棋者,竟是奉圣上钦点,特意出宫寻找侍棋大夫的宫内特使。

于是在那一日后,与她弈棋者,再也不是什么市井小民或是达官贵人,她面对的是一国之君,从此她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家人,被迫辗转投身到另一个陌生的宫廷里;同时也是自那日起,她失去了一盘她不需对自己说谎的棋。

进入宫中后,看遍人情冷暖与权谋斗争,开阳后来才明白,在她掌心中捉得牢牢的东西,实在是抵不过他人的一句言语或是片点风霜;她的步步为营,亦敌不过他人的别有用心。毕竟,她的一双手,无法掬起一整面尽是波涛的人心海洋。

也因此,为保一家三口的性命,她听从义父的劝言,在圣上的面前开始下起伪棋;为了不让义父的立场难堪,也避免会让义兄的生活受到打扰,她选择了在宫里结交百官,利用有形与无形的势力,将义父一家人远远地隔离在一个安全,且不受朝政影响的地方。

尔后,就在义父他们因她而置身事外,总算能松口气躲藏在市井里安稳的过日时,身在宫中的她,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离开这座华美的牢笼,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在政治角力中,扮演好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伴着岁月不知何处是尽头地浮沉摇晃。

偶尔在她觉得疲惫时,她会抱着珍藏的点滴回忆敲骨吮髓,期盼能度过宫中清寂或是笙歌恼人的每一个长夜;在天晴的日子里,站在宫廊上望着天际遥想着,或许唯有这样,才能让这片蓝天下的每个人都得到小小的幸福。

「我不在乎的,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无端端涌上眼眶的泪,怎么也关不回眼底,就像是想要为她多年来的无言说上几句话般。

「开阳?」

开阳并没理会他,径自说着她想说的话,「我愿意待在我不愿意停留的地方,我愿意拿出所有来交换,只要我的义父义兄健康安泰,我没有什么是做不来的……」

聆听着她的低喃滑过幽夜,斩擎天忽地觉得四下好安静,安静得能仔细听清楚烛焰燃烧的声响,和他与她此时的心音。

虽然说,他一点也不明白那令她哽着嗓的哑涩音调是从何而来,但他却想起了,那一夜她站在大街上,不住地看着路旁行人一家和乐的模样。那时藏在她眼中欣羡不已的目光,令他不禁要想,她口中所失去的,是不是就是她打从生下来就不能得到的,好不容易才在她义父一家人身上找到,却又在才获得未久后即再被剥夺的?

这样的她,不难过吗?

任凭红颜似玉,却只能为了他人,孤身一人在宫中扮老着男装,无视韶华芬芳。她说得平淡似水,他却听得同感心伤,百折愁肠。

这样蹉跎岁月一场,到底算不算得上愁怅?

「好奇怪……为什么我连动也没法动?」开阳喃声问着,已是多年未曾朝她狠狠袭来的睡意,在这一刻,似乎坚决地要将她全面占领。

「妳累了啊,因为妳累了。」斩擎天低声劝哄,「就这么好好歇着,别再想太多了。」

「就这样子,真的可以吗?」她拉着他的衣袖,习惯性窝藏在她心头的防备感,任她怎么也没法安心合上眼。

「只要妳想,有何不可?」

「今儿个不需赶路吗?」

「明儿个再赶也来得及,不然,我就去买两匹马,而后连着几日咱们日夜兼程。」斩擎天边说边再拧了张湿洒的绫巾覆在她额上,并将她的手放进被里。

开阳愈说声音愈小,「我可不要……」

「睡吧,先把身子养好来。」

低首看着她的睡脸,在他眼前,张翕的唇瓣,带点粉色的面颊,柔美得像幅画似的,而后眼前的种种,动作利落地跃至他的脑海里,牢牢地在他的脑海里据地为王。至今他仍清楚的记得,那时自舌尖传来的触感,甜美得让人近乎麻痹,可他却怎么也不知,在她身后,她还藏了些什么没有告知他,哪怕是他靠得她再怎么近。

他以指尖汲去她悬在眼角的泪,「我不知道妳曾受过什么挫折,也不知道妳为何要忍耐着只在梦里哭。但我想问妳,在我身边,妳也一样不快乐吗?我就不能让妳在梦里不哭吗?」

开阳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看了看他,随后又闭上眼睡着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清他的话意。

「这些年来,让妳受苦了……」

「盟主大人?」

「嗯?」目光呆滞的斩擎天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你的脸上有饭粒。」开阳不自在地闪避着四下质疑的目光

「嗯。」他敷衍性地胡乱拨了拨面颊。

她不得不提醒他,「你对着我的脸发呆已快一个时辰了。」究竟两日前病着的人是她还是他?怎么她在短短时间内复原后,他这一两日却是这副失魂落魄又懒洋洋的德行?

「喔?」

「咱们也已经无脸可丢了。」她伸手指向两旁围观他们许久,早就认出他的身分,不断窃窃私语的人群。

「噢。」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继续对着她的脸庞目不转睛。

莫名其妙被飞鸽传书十万火急的找来,来了后却只能坐在客栈里看着自家老友出模丢人,天机在四下的吵杂声已沸腾到一个顶点时,忍无可忍地一掌重拍在桌面上。

「姓斩的盟主,你能不能清醒些挽回一点你的形象?」这老小子搞什么?拖他来这丢脸?

斩擎天眨眨眼,「你是哈时来的?」

天机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那副一脸茫然的模样,恨不能一掌从斩擎天的天灵拍下去让他老兄清醒清醒。他万没料想到,自他发表声明沉痛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多年后,他竟得为了老友的个人私事暂时复出江湖,而就在他大老远地赶来此地,偏偏委托他的人,却呆着张脸瞧女人瞧到一整个人处于状况外。

「盟主大人,你没忘了咱们要赶路,所以你答应我今儿个会买两匹马吧?」开阳一手按下已经快按捺不住手痒想扁人的天机,好声好气地问着坐在对面一手拿着空碗已发呆许久的万众注目焦点。

好不容易才拉回走失的心神后,斩擎天自她手中接过她交付给他的银袋,在指尖触着她的手时,总觉得她的温度还是高了些,他不禁摸摸她看似有些苍白的面颊。

「妳肯定妳在这儿会没事?」明明前两日还在昏睡着呢,她怎么今儿个又是一副随时都可以活蹦乱跳的模样?

「我很笃定。」已经保证再三的开阳不禁一手掩面频频叹息。

他还是很不放心,「一个人真行?」

「喂,你老兄当我是路人甲吗?」额上青筋直跳的天机,隐忍地瞪向坐在对面视他于无物的某人。

打心底觉得不妥的斩擎天,在他俩强烈驱逐的目光下,才站起身走没两步,就又回过头看着开阳的颈间。

「给妳的锁片呢?妳藏哪去了?」不是要她好好戴着吗?

「那个啊?」她无奈地将锁片自衣里拉出来,「因为它实在是丑到让我觉得颇伤眼,所以我就藏在衣里遮丑了。」

「拿出来。」

「为何?」

「叫妳挂在衣服外头就是了。」他才不管那么多,仍旧是坚持着她无法理解的坚持。

「好了,路上该买的必备品你就快些去买,开阳姑娘由我看着不会有事的。」天机受不了地催促着,实在是很见不得一向处事分明痛快的盟主大人变得如此拖拖拉拉。

斩擎天将两眼瞟向他,「她若出了事……」

「我会很大方的让你拆了我的武棋院行吧?」等不及的天机一把将他给推出客栈,临门时还不客气地补上一脚,「快滚。」

目送着一路上频频回首的斩擎天走远,直到绕过对街的巷子里再也看不到人影后,开阳满脑迷思地问向身旁被找来当代替保镖兼保母的天机。

「他今儿个吃错药了不成?」

「是不合时宜的在春情荡漾。」天机毛火地搔着发,以往辛苦建立起来的斯文形象,皆毁在那个转个性的老友身上。

「……对我?」开阳沉默了一会儿,两眼微微瞟向他,并未装作不懂或是想要扮傻。

「难不成是对我吗?」天机朝天翻了个白眼,走回原位坐下不久,他忽地瞇细了两眼看向门外,而后一把将她给拖至身后。

「天机?」

盟主大人前脚刚走,这些人后脚就到?这未免也巧合得太过了。

他有些没好气,「妳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连这等小门派的手下也都能找上妳来?」

被他推至角落裹的开阳,不语地瞧着踏进店门的六个大汉,也不管店里是否还有其它的客人在,二话不说就亮出了刀剑飞快朝他们冲来,而一夫当关的天机,则在伸了个懒腰后,抬起一脚迅速将其中一人踹飞出店门。

乱仗中,侥幸躲过天机快脚的其中一人、不顾一切地拔腿飞奔向开阳所在的方向,眼看他就要来到她的身旁,伸指就将摸到她的衣领时,却在赫见她颈上戴了什么东西后,吓得速速缩回手闪避,还因止不住冲势而撞上一旁的柱子。

开阳一头雾水地看向自己的颈间,才想弄清楚发生何事时,另一道自角落里窜出的人影在来到她的面前时,同样也是硬生生地停住脚下的步子,不但刻意闪过她,还瞪大两眼,在面上摆出了备受惊吓的模样。

趁着人人惊慌的这当头,天机抄起一大把竹筷,出手如闪电地以竹筷将众多来者的掌心插在桌面上,接着他将躲在角落的开阳拉回桌旁坐下,为她奉上一杯压惊的香茗后,他瞥了瞥一旁动弹不得且极力忍痛的众人。

「好了,难得今儿个天气这么好,大伙都一块坐下来喝盏茶吧。」

开阳不语地瞧着面上个个带恨的众人,奋力拔开手上的竹筷后,在天机嘲弄的目光下夺门而出。

她想不通地问:「你的身手这么好,怎不去同斩老兄抢抢武林盟主之位,反窝在深山林裹开什么武棋院?」

陈年旧怨不意遭人给破土挖出,天机愈想愈闷地答道。

「我就是同他抢过,所以才会被那位盟主大人给打趴在地,不得不含恨退出江湖的。」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那位姓斩的仁兄究竟有多本事?

她一脸尴尬,「这、这样啊……」

「妳没事吧?」他两眼上上下下将她给扫过一回。

「完全没事。」开阳拉着颈间的金锁片,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她刚刚发现的秘密,「你说,这上头是有什么诅咒吗?为什么每个人一看到这块锁片就退离我三大步?」

「……并没有。」天机顿了顿,实在是很不想出卖斩某人的家族隐私。

她两眼一兄晶晶的,「这块锁片除了防虫外还可以防武林高手?」

「……是、是啊。」到底是谁告诉它这玩意儿是用来防虫的?

「这么管用?」她惊讶地低呼,不得不对这块丑到她只敢藏着不敢拿出来的锁片重新评价。

天机心虚地别过眼,「妳若想拿去卖的话,我相信,全江湖中人都会乐意高价向妳抢购的。」到时候会不会暴动啊?

「是吗?」她不解地歪着脑袋,「怎么了,为何你一直瞧着我?」

「我在想……」他以一指勾着那块锁片,意喻深远地道:「这块金锁片挂在妳身上,还挺合适的。」

火速离栈办完事,又赶投胎似地赶回来的斩某人,板着一张脸站在天机的身后,直接把响雷打在他头顶上。

「知道的话就把你的手拿远点。」

「咯,还你还你。」天机消受不起地把开阳推回给正主儿,「你们有话就慢慢聊,我先去打点马匹。」这款男人婆也只有他老兄才行好吗?他以为谁会像他这般荤素不忌的都吞下腹?

拿着剩下的钱先去会完帐,并赔偿店家的损失后,不顾整室的人都在瞧着他们,斩擎天熟稔地牵起她的手大方地往外走,被他当成幼儿般对待的开阳,则是已经习惯到连反抗都已懒得再反抗,只能一脸无奈地任他牵着走。

感受着他掌心下令她安心的温度,隐隐约约的,一种悸动的感觉,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她的心头,像是在为她温习着那夜他在她耳边所说过的话。

真糟,她是中了什么邪术不成?

瞧瞧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武林盟主一个,除了武功好得不像是人外,全身上下一堆子摆给外人好看或是暗地里惧怕的东西,而他满腔过头的正义与温柔,也已到了某种执拗的程度;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款有病又爱行善的武林盟主,就是很对她的眼。

她不会是还病着吧?

她记得朝雾常说,她就像池会倒映人们身影的水塘,倘若来者心地良善,那么她也会温柔待之;但若否,她则会以同样的面孔来面对他们。

或许正因为斩擎天待人良善是她未曾遇过的,所以她才会想对他回报以温柔……啧,若是这样想来,那她还真是没性格啊。

一直以来,对于渴望而不可得之事,她从不会去想,因为她不想接受命运对着她张扬的诉说着失败的苦果,所以她对于周遭的一切毫无所感,虽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但她也很努力的克制过她的冲动与欲望了。她对自个儿就只这么一个要求:安分守己,工作外的事,一律不听不看不被左右。因此她,一直,一直就这么地告诫着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要向命运恳求些什么。

身为宫中之人,人生大事不是能由她决定的,而她也早就体悟到她的人生并不只是她一人的,因此让他负责这事,对她来说只是个权宜之计。可不知道为何,现在她却开始在想,或许跟着他也不错,而让他真正的负起责任来,似乎也是件挺好的主意。

因为她很想要有着片刻的自由,满怀的柔软与温暖,无论日后的结果会是后悔或是痛快,这过程她都很想要。

「开阳。」走在前头的他淡淡地说着,「现下,在咱们身后有着江湖人士、军人、跑单帮的杀手,还有王公门下的门人正追着我们。」

开阳停住脚步,呆怔在原地忘了该怎么动。

他缓缓回过头,「我想妳并不清楚妳惹上了多大的麻烦是不?」他本是不想同她说的,只是随着追在后头的人多到他不得不请出天机来帮忙,他就很难继续装聋作哑了。

「我没想到会牵连得那么广……」难得失策的她,愕然地一手抚着额。

「开阳?」

「对你来说,我是个很沉重的责任吗?」她惶然地问,赫然发觉原来他承担了许多他不想让她知道的负担,令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倒是希望,妳能再真心的倚靠我一些。」斩擎天握紧她的手,微笑地继续往前走。「放心吧,我会一直都这么把妳紧紧牵牢的,有风我来挡,有雨我会替妳遮,没事的。」

沉默地看着那道总是先她一步走在她前头的背影,开阳的心头摇摇晃晃的,找不到半点可以伫立的重心,不熟悉的恐惧像是从天而降般,小声地在她的耳边问着:她在破坏了她义兄宁静的生活,亦改变了义兄的人生后,她是否又再次地改变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他是个善良之人,以他的性子来看,他不可能会弃她于不顾,只是若是再这么下去的话,她还会怎么拖累他?也改变他所习惯的武林生活,再卷入更多的纷争里头?

不自觉地,开阳害怕地放开了他的手;然而斩擎天却早知她会这么做似地,准确地找回她的掌心把她牵回来后,头也不回地对她说。

「开阳,我是个重诺之人,所以请妳相信我好吗?」

她仰首看向他的侧脸,「相信你什么?」

「请妳无忧无虑的待在我身旁,而这,也是我最想给妳的,即使我不知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妳逃避的是什么,但只要我能给妳的,我绝不会吝惜,我只是希望妳能快乐而已。」

低首看着他脚下的影子,一步一步地遭她所踩过,像是在告诉她,他所走过的每一步,即是可以安心的据地,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将它踩过去。开阳闭上了眼帘隔绝眼底的热意,专心地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阵阵牵扯力道,不再去想等待着她的远方是否将会是一片泥漳。

「可以再把我的手握紧点吗?」

「那有什么问题?」

在买了马匹日夜兼程赶路下,原本以为永远也到不了中域盟主山的斩擎天,才下了马领着开阳来到盟主山大会会馆外,一阵熟悉的寒意即袭上他的背脊,令他忍不住抖了抖。

他警戒地扬首四下张望着,可在挤满了江湖各地高手的馆外山顶上,他并未瞧见什么特殊的人或事,就只有吹扬起一地黄澄澄银杏叶的秋风,温柔地抚过他的面上。

「你怎了?」开阳拉拉他的衣袖,不懂他在紧张些什么。

「照你这反应来看,你不会是又有报应了吧?」天机烦恼地皱着眉,很担心什么不准就坏事准的他,会在这当头又有什么新的麻烦跑出来。

「很可能是……」他两眼不停地在馆外四处搜索着。

山顶上的阳光自一片金黄的银杏树梢洒落,将大地染成一地金色的诗意。斩擎天两眼朝树底下的一小排摊商看去,赫然在人群里瞧见了他家邻居封浩那具熟悉的身影,登时他只觉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而那名几乎可说是每个月都会与他打声招呼的噩运之神,则又再次站在他的面前对他愉快地招着手。

有些不能接受这打击的他,三步作两步地冲至其中一个小摊子前,满心不安地拖过他家这个专扯各家房客后腿的不肖邻居。

「你这小子在这做哈?」前阵子不是才听东翁说这小子跑去什么北大荒一骂毛皮了吗?他怎会出现在这?

封浩一脸莫名其妙,「当然是做生意呀。」盟主大会四年才有一回,他怎可能错过那些财力雄厚的武林高手不来这海捞一票?

「今儿个你打算卖些什么?」斩擎天担心地瞧着他一桌摆放整齐的书籍,探首看了看四下,发现还有不少人买的样子。

「武功秘岌。」封浩快乐地漾着张笑脸,「哪,要不要参考看看?全武林各大门派一应俱全,就连杀手界的也都有喔。」

「你……」

「哇,就连你家的祖传秘岌也有。」天机在摊子上翻了翻后,顺手拎起一本看似卖得最好的斩家秘岌珑玑赋。

「你这是打哪弄来的?」斩擎天连忙一把抢过来,捉着那本仿得几可乱真的破烂小本子喝声问向封浩。

封浩理直气壮地抬高下颔,「当然是我自个儿编的呀。」无本生意就是要这样做。

「你这个万年不改的不肖商!」气炸的斩擎天,直在心底怨恨起东翁做哈不把这个家丑给关在客栈里,反而放纵他在外头四处为害人问。

天机不敢苟同地摇首,「你家邻居是想降低这回武林大会的参赛水平,还是想陷害你再当一届武林盟主?」

「全都收起来不许卖!」斩擎天气急败坏地收起一摊的封氏私人著作,深怕真有冤大头买了这些回去后照着秘岌练,结果练功练到走火入魔。

「啧,你今儿个是专程来挡我财路不成?」早已发了一笔小财的封浩,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他三两下就把小摊上的书本清得干干净净。

「我是在拯救那些无辜的江湖人士!」

封浩无所谓地搔搔发,「算了,大不了明儿个我改卖别的就是。」

「慢着。」当下如临大敌的斩擎天一把按住他的肩,「你还想留在这?」给他这个只会桶楼子的祸害留在这还得了,他是想搞垮这届的武林大会吗?

「我怎会放过赚钱的机会?,」封浩纳闷地看向站在他身边的新跟班,「咦,盟主大人,你身边的这位仁兄是哪位?」

开阳徐徐澄清,「我是女的。」

封浩无言地瞧着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像老人的姿态,以及她身上所著的老人装,再瞧向她那张虽是生得不错,但完全不稍加打扮的脸蛋,而后根据经验法则,他与丹心一般也是头一个就这么联想。

「盟主大人,这是你上一回的报应?」来个不男不女的?

「不懂内情就少乱说话。」斩擎天只想速速赶走专会惹是生非的邻居,「仔细听着,限你今日就下山去别的地方做生意,不许留在这儿坏我的好事。」

「好事?是指那些吗?」封浩想了想,唯恐天下不乱地指向远处直以爱慕的眼神看向斩擎天的一大票自各地千里迢迢赶来的仰慕者。

「她们是谁?」开阳慢条斯理地看向那票环肥燕瘦皆有的女子,总觉得背后被那些人不友善的目光刺得有点痛。

「各大门派的女弟子或是知名山庄的千金。」身兼包打听的封浩,还多事地凑到她的身旁对她说起小道消息,「听人说,今年她们全是特意冲着咱们愈老愈俊俏的盟主大人来的。」

她也配合地婷婷笑问:「怎么,相亲呀?」

「这妳就外行了,咱们盟主大人哪需要相什么亲?」封浩还很引以为傲地拍着胸口,「只要他点点头或是勾勾手指头,就算是他想把她们全都打包带回家也不会有问题。妳不知道,这些年来想倒贴他的女人,简直可说是多到数也数不清。」

「这、样、啊。」那晚到底是谁说没有人看得上他的?眼前的这一票,就只差没朝他扑过来而已。

「呃……」斩擎天不自在地僵着脸,可又迟迟说不出半个可以反驳事实的谎话来。

「倘若她们也算是你的报应的话,那,我就是你命中的天谴了,你说是不?」开阳侧首看向额上覆了层薄汗的他,朝他笑得一脸灿斓。

「开阳……」斩擎天在她忽把笑脸一收掉头就走时,只能僵站在原地不敢追上去。

「好好享受美人恩吧,斩家某人,这回我帮不了你。」天机拍拍他的肩头,而后不放心地转身追上她的脚步,「开阳,我带妳去同主办人打声招呼。」

「那就劳烦你了。」

封浩摇摇头,「你的命还真是挺不好的。」就连品味也怪。

「这全都是谁害的?」黯然被人留下的斩擎天,气抖地紧握着拳。

站在楼上将下头的这一幕全都瞧进眼底的南宫道,两手背在身后,缓缓踏入厅内湖了壶茶。在天机带她上楼向他介绍完后,他即为她奉上香茗,并准备接手帮斩擎天从女人这难题上脱身。

「开阳姑娘很介意那些女人?」

开阳撇着嘴角,「不,我只是觉得他这盟主的武林之路还满不寂寞的。」

「妳多虑了,我想斩盟主是不会将那些人放在心上的,现下的他最担心的事,应当莫过于该如何努力保养众参赛者的身子,好在大会开始前不出任何意料外的状况才是。」

「努力保养众参赛者的身子?」她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为何?」他不是应该担心他会被哪个新崛起的高手打下来吗?

「斩盟主他有多穷,妳可知情?」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答,「印象非常深刻。」这一路上她已经受够那些永远都会出现在他们饭桌上的馒头了。

「那妳能明白他不想再当盟主的心情吧?」年年都得救济斩擎天的他,打心底的希望那个害得大家都得一块穷的祸首,往后再也不要出现在这座山头上。

「完全明白。」是她的话,她可能就直接把盟主大印往路旁一丢,然后来个打死不认了。

南宫道扬着食指提醒她,「只是,万一没半个好对手将他给打下来又该怎办?」

「由他续任?」不是理所当然吗?

「没错,这十六年来,除了头一回是他真正有心想打下盟主地位外,其它的几回,就是因他找不到对手而不得不续任。」愈想愈感慨的南宫道不住抚额长叹,「妳可能不知道,老天多么希望他当武林盟主是到什么程度,而又有多恨他的银袋是恨到什么地步。」

她抓抓发,「有多惨?」

「例如:原本各方看好的参赛者,在出赛的前一日在客房的澡盆裹溺水;又例如:出赛前的几个时辰,一大票参赛者全都喝了不洁的水源集体拉肚子拉到虚脱;甚至还有人在一觉睡醒时,因为落枕转不过脖子而无法参赛。」面对那些惨不忍赌,无论再怎么离谱也都还是可以发生的过去,南宫道只挑几个比较冤枉的讲。

「……」

「除开那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还有一大堆乌龙的不战而胜外,到目前为止,武林中还真找不着半个人能在武艺上与斩盟主匹敌,也因此,他就算是不想当,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当下去。」他心有戚戚焉地问:「妳说,在这等景况下,他哪还有心思去想什么女人之事?他最想做的事,其实是求神拜佛努力烧几大把香啊。」

开阳抹着额上的冷汗,「你说得极是,今年大家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是吧?」转眼间就解决掉斩某人红粉杂事的南宫道,心情挺不错地为她再斟上一杯茶。

好不容易才打发了楼下的莺莺燕燕,与大批前来向他请安的武林人士后,可说是逃来楼上的斩擎天,一踏进厅里就见开阳正歪着头,仔细听南宫道说话的模样,他两眼不着痕迹地在她露出来的白哲颈问转了一圈,随即走上前拉住她的腕间。

「开阳,咱们回房去了。」

「哪时起您的咱们也算得上我一份了?民女可不敢。」她不领情地拉开他的手,转首问向南宫道,「请问我的房在哪?」

「廊上最大的那一间就是。」南宫道朝外伸出一掌,恭谨地为她指引方向。

「谢了。」

窝在厅内一角的天机挑高眉峰,「最大那问不都一向是斩某人的房?」

「知道就别说出来。」总要给她台阶下嘛。

「开阳,妳先把衣裳穿好……」斩擎天在她拖着老人般的步伐走出外头后,他连忙想追上去对她解释。

「且慢,你甭急着去追,反正在我地头上她也跑不了。」南宫道拦下他,打从知道他今年带了个伴来这座山头后,就打算好好谈一谈了。

他不耐地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哪,你这家伙不是很好面子吗?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带着那个老头似的女人,不怕砸了你的招牌?」几乎可说是斩氏盟主对外代表的南宫道,交握着十指,不疾不徐地与他算起新帐。

天机听得频频颔首,「一路上我都对他说过十来回了,可他就是听不进耳。」

「今年前来参赛之人,想必都见着她身上那块锁片了,你若不想让全江湖都知道武林盟主所看中的是个男人婆,你最好快些挽救一下你的形象。」南宫道再指出眼下得尽速改善的首件要事。

没想到这层面的斩擎天,在评估了风险与得失之后,狐疑地看向他们。

「怎么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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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五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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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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