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我差点失去你。」燕行语气一沉,摊开双掌,忘怀不去的恐惧再度如黑幕罩下,毫无空隙地包裹着他。「有一瞬间,我真以为你走了,回不来了,我再也握不住你了,我好怕一转身你就不见了。我恨我自己没用,我恨我自己无能,我什么事都做不好,留下的只有无比的悔恨,我想保护你啊……」

「我在这里,阿行,我在这里呀!」泥娃将手搁进他的掌心内,他的恐惧原来这么深。「我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里,在你身边。」

温姊姊说燕行在事发后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事情忙完一个段落就会捱到她床边,探她的呼息是否还在。她以为事过境迁,一切恢复往昔,就不去追究了,没想到他搁在心里搁这么深,真让她心疼。

燕行将她的手握得牢牢的,心里踏实了点,像黑暗中透出的微微曙光一样,让人欢喜安心。「一时情绪激动,没事了。」

鸡汤凉了,浮上一层油水,燕行没打算让泥娃喝了腻味,取来一直在炉上温着的补药,细心吹凉,温柔地喂着她。

这药很苦,喝下喉头却滚出阵阵甘甜。泥娃透着氤氲水雾含泪凝望,所谓良人,便是如此吧?

任凭燕行、凤歧点子再多,总有瓶颈停滞之时,再说每年节日就那几个,不会求神拜佛抽签诗就能多一个中秋或端年,燕行索性就用上龙虎会的想法,先联系铜安当地的商家摊贩,再请商队带出消息,聘邀各地有志者参与。

泥娃一听到春松居要办龙虎会的消息,就一直央求燕行带她出去瞧瞧。调养了好几个月,怕吹风都不敢出门,快把她闷坏了。

她的身体不能说全好,至少体力跟精神恢复了八成,燕行便特意在龙虎会期中留了天空闲,带她出来透透气,散散心。

挂了一盏盏花灯下的湖径步道,两排皆是各地前来参与的商家展位。花灯一样绘上不同故事图画,在在让他们回味起当年在潜龙镇里搏龙虎的情形,两两比照着也有趣。

「以前有好多想要的东西舍不得买,每天总期待着龙虎会快来,现在几乎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反而是思念起潜龙镇来。不知道『凤来客栈』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泥娃语气充满怀念,不是说现在的日子不好,只是经过这么多的变故,以前被人追着满街跑的日子反而显得可爱。

「不管『凤来客栈』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有办法变成我们想要的那样。」燕行轻快愉悦的语调感染了泥娃。看着她的笑,顺到她颈间的伤疤,心里头割也割不掉的疼,只能化作怜惜更加爱护她,替她着想。「我问过,苏媚没有把『凤来客栈』卖掉,过两天我再请人打探她的下落。」

「嗯,苏老板若无意回来,我在春松居磨练出来的本事,应该够她承认我有能耐顶下『凤来客栈』,不然就抬出你春松居副管事的名号吧。」

泥娃走马看花,一摊逛过一摊都没上心,直到瞧见了写着「桃花紫玉珠钗」的红字条,才停下注目实体。

「喜欢?」燕行挑了只珠钗细看,做工不算精致,拿远些看,倒挺衬泥娃清新的气质。「摊主,这怎么搏?」

「你是燕行副管事吧?夫人既然喜欢,这珠钗送二位,不用搏。」摊主认出来人就是当初与他打合同的燕行,灿笑摇手,神速将珠钗包好递上。

「我不能带头坏了规矩,摊主不搏龙虎,这珠钗我买下——」

「别别别,受不起!我这摊位要搏龙虎简单,猜钱币在哪个杯子里。」

摊位上三只酒杯,摊主将钱币置于中间那只,飞快地交换移动,泥娃跟没多久就昏头转向了,哪里看得清楚。

「副管事请猜。」

泥娃看着燕行右手比过左边,来到右边,又返回中间。来来回回,她都紧张起来了。「怎、怎样?猜得中吗?」

「这三只,没有一只盖着钱币。」听得泥娃「咦」了一声,燕行爱怜地笑了,顺了顺她因用头而凌乱的头发后才替她解答。「在你一开始盖下酒杯的瞬间,就以小指将钱币扫进衣袖里了,在右手。」

「这是舞弊吧?要寻常人家如何猜得出?」混娃难得恼怒。又不是每个人都像燕行一样身怀绝艺,再说看上珠钗头饰的,不都是妇道人家吗?要是影响了春松居的名声,燕行提议的龙虎会不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夫人别恼,素闻副管事本领高超,我只是一时技痒想测试测试,切莫见怪。寻常游客我就照一般规矩走,不敢卖弄。」摊主毕恭毕敬奉上珠钗。

泥娃道谢收下,离开几步后摊开包裹好的珠铰。她本无意搏龙虎,却因她留意注目,此时此刻就在她手心里了。燕行为了讨好她,根本就是把她当成娃娃疼了。

「我替你簪上。」他没替姑娘簪过发饰,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又怕手动重,戳疼了她。

「这里。」泥娃不禁轻笑出声。指着梳起的发鬓,给他明确的方向。「我本没要这只玉钗,是想起有回我选木梳,问你桃花好,还是梅蕊好,你说桃花适合我,才停下来看看,可惜那把木梳烧掉了,想来真伤心。」

「走,再买把木梳给你。」燕行牵起泥娃素手,往前走去。龙虎会的展位全经他的安排,有什么,在哪儿,他多半有眉目。

「欸?」他真把她当娃娃疼啦?她都重新换了把木梳了。泥娃笑意不止,这男人,干脆把她绑在身上跑好了。

泥娃愉悦的心情,在止步的瞬间如荼蘼花谢。燕行带她来的木工摊子,摊后站着的,不正是她养父养母?

燕行听过她的故事,见过她养父养母本人,除非没把这事往心里搁,否则不会认不出来他们的长相。这里的摊位合同都是燕行出面协议的,他究竟打什么主意?

泥娃不愿细想,不敢多看。匆匆忙忙,转身就想离开。

「泥娃,我是爹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曾父老泪纵横,看着女儿不谅解的目光,更是自责不己。「十几年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找?你早就不要我了,还找我做什么?你是在找你的良心吧?」她一直逼自己不要在意,过去的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掀她的伤口?泥娃直瞪燕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我心里的苦,为何还要来刺激我?」

「你慢点说,别急。」她声音都哑了,嘶裂了,听在他耳里是无比的疼。「我就是知道你心里的苦,才找回他们想解你的心结。」

「……你这话什么意思?」泥娃故意不看曾老夫妇,还有他们身后一脸期待,又不敢靠近的弟弟、妹妹。尽管如此,在残屋败瓦不见天日又遭抛弃的回忆交杂之下,盈盈热泪早已汇于下颚,落至黄土。

「解铃还需系铃人,就是他们当初不要你,你才会认为自己不管如何努力,最后都将遭到遗弃,即使我奉献此生证明,到我俩白头,你还是会心存疑虑。」燕行圈抱住步履不稳的泥娃,强迫她面对可称为梦魇的曾家人。「听听你爹娘的说法吧,不然把你内心的不平发泄出来,让他们知道你的感受,别一个人承担。」

泥娃泪流不止。她不想哭,却克制不住。燕行不让她走,她不让曾家人靠近,三方僵持不下,围观的人却愈来愈多,不管怎样,家丑不好外扬。她冷着声道:「回春拨楼谈吧,这里不适合。」

「好,你说什么都好。」曾父与曾母两人摊开布巾,儿女们帮忙把货品全扫进去,包好打结,由曾父背上。

泥娃本想多嘴,要他让给儿子背,却在弟弟走出摊位时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瘸了。

曾父叹了一声。「压坏的。他伤得很重,流了满地血,你妹妹也被砸中头,两个都昏过去不能吭声。我跟你娘一人抱一个,就怕迟了救不回来。我们也想救你,也想挖你出来,可惜我们分身乏术,只能哭着跑下山再赶回来救你,谁知道我们把破房子清空了,都没找到你的人。我跟你娘急坏了,不晓得你是不是让人抱走,等你弟妹好了,我们就四处摆摊找你。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终究还是我女儿。」

「……是真的吗?不会是说好听话骗我吧?」如果他们真的找了她十几年,真的还认她这个女儿,她是否能再唤他们一声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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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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