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如意山庄,百卉园,西厢。

风雪月一身簇新湖绸绣金天青褂,外罩湖水绿葛纱袍,衬得他仪表堂堂;冠上一颗鸽蛋大小璀璨宝珠,在阳光下映射着耀眼的光华,更显得他贵气逼人。

俗语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贩夫走卒有了这身华丽的装扮,都能立刻变身成世家公子,何况是本来就有着天仙样貌的风雪月。

然而此刻的风雪月却一点也不开心。若不是为了要见这个人,他才懒得打扮成这副暴发户的样子哩。

这份不情愿在他踏入百卉园时不由自主地又升高了一些,因为从西厢隐隐传出的丝竹之声,说明了此地的主人真的很闲。

闲到有空在大白天里听曲享乐。

风雪月略停了停,吸了一口气,然後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在「幽兰阁」前站定;接着用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推开了「幽兰阁」的门扉--

背对他坐着的,是一整排的琴瑟琵琶;站在两侧的,是笛竽笙箫。

好一帮阵容整齐实力坚强的梨园子弟!

「咳嗯,」风雪月故意出了点声音。「容我打扰一下……」

即使丝竹之声再响,也压不过风雪月这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话,立时有人转过头来--

略显不满的表情,在看清来人之後迅速转成了惊愕。「大老板……」

这声「大老板」一叫,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所有人同时转身、肃立、垂首,不敢稍动。

「在排练啊。」风雪月若无其事地道:「抱歉扰了大家的雅兴,不过我同幽兰阁的主人有点事要商量,可否……」

话还没说完,众人立时咻的一声散了个乾净,个个脸上是如蒙大赦的表情。

「幽兰阁主人得了新曲,想试试我们的程度……」有人边逃边不忘解释。

风雪月扯了一下嘴角,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给他们的待遇不够好吗?需要他们到向兰生这边赚外快吗?他在如意山庄成立乐工坊,从来不是为了享乐。

唉!向兰生啊向兰生……

风雪月的目光落到了大厅後方的绦帐上。向兰生惯会享受,将主厅与卧房之间的墙面打掉,只挂了红色帐幔,方便他躺在榻上听曲享乐。

风雪月一向不过问下属如何处理他们分配到的个人财产,所以向兰生要将这里命名为幽兰阁便由他,要自称幽兰阁主人亦由他,要把房子的墙面打掉仍由他,要做散财童子把钱乱撒依然由他。

不过,看在他风雪月毕竟还是如意山庄的老板这一点上,他都已经亲临「宝地」了,向兰生身为主人,好歹也该出面迎接一下吧。

正当风雪月犹豫着是否要将红色帐幔掀开之时,一只似象牙雕刻成的玉手终於缓缓地伸出了帐幔,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帐幔的款动流泄出来,钻进了风雪月的鼻尖--

「无事不登三宝殿,老风,什麽风把你给吹来啦?」

优美到有些怪异的腔调逸出帐幔,话声起落间,帐幔後的男人也缓步而出。

白得像擦过水粉的冰肌玉肤,修长到彷佛见风就会折断的纤细身量,用工笔细细描绘的精致五官,加上唇边一抹高傲又复轻佻的微笑,还有那没有男人敢穿的桃红色锦缎……

风雪月一眼就能确定--

他,就是那个向兰生。

在见到风雪月的瞬间,向兰生的表情却立时起了三种变化:由高傲到愣怔,由愣怔到欣赏,由欣赏到了然,然後以「啧啧啧」作开场--

「老风,你也学会打扮啦!」说话间,眼光落在风雪月冠上的宝珠上。

「跟幽兰阁主人见面,自然要高雅些。」风雪月淡道。

「咱们这一下,可不是成了『桃红柳绿』?」向兰生摸了摸下巴,故作思考状。「或者该说,『绿肥红瘦』?」

「我看千里莺啼『绿映红』更贴切,也更应景吧。」风雪月无所谓地道。

向兰生喜欢打扮,在外貌上,一向视风雪月为劲敌,风雪月却始终懒得理他。

向兰生果然得意地笑了。「老风,你终於开窍了。我就说嘛,人生得意须尽欢,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那麽多钱干嘛?当然要好好享受人生啦。」

「很有道理。」风雪月一边点头,一边寻思:是不是自己对他太好了,所以把他养成了这样?

上次在沙漠追踪盗匪的那笔生意,山庄共派出了十个人,他却承诺将剿了盗匪之後接收的宝藏其中四成作为专务追踪的向兰生的佣金。没想到那夥强盗的宝藏该死的丰厚,除了地上可见的之外,地下竟还有个石窟,里面的金银财宝简直不计其数;加上委托人当初所许的酬劳,向兰生硬是狠捞了一大笔。

对风雪月来说,这样的财富够他再起一座如意山庄,也够他舒舒服服地过上十辈子。

没想到,向兰生只把它当成零花钱恣意挥霍,不但拿来「打赏」山庄里的伙伴,更指使他们帮他做这做那,弄得大家不务正业只想赚外快。

而向兰生花钱一向没有节制,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徒,没银子才有工作动力;换言之,有银子就没有工作动力。所以,他已经在如意山庄赋闲半年了。

他怎不觉得无聊?风雪月不禁要想。

风雪月心中思潮起伏,向兰生却浑然不知,目光一次一次扫过风雪月头上的宝珠,只想着怎麽样能把这颗宝珠弄到自己手上。他一点也不贪财,真的,他只想蒐集这世上的珍品:字画、古董、奇石、精美的刺绣,有了这些风雅的东西,有钱才有乐趣。

而最近他的兴趣,恰好又多了珠宝这一块。

「老风,」向兰生被宝珠的光芒闪得眼睛都要张不开,才想到他应该要掩饰一下自己的意图,於是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宝珠上移开。「今日贵步临贱地,有何见教?」

每当向兰生有求於人时,讲话就会客气起来。他自己没发现,风雪月却知道,仍不动声色道:「是有一点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

看着风雪月微微皱起的眉头,向兰生忽然兴致盎然起来;因为他还有另一个兴趣,就是让他瞧得起的人佩服他;而风雪月很荣幸地就是他最瞧得起的人。

「什麽事难倒你啦?」讲这话的时候,向兰生有着无与伦比的快感。

「兰生,你一向是山庄中的追踪高手……」

「是排名第一的追踪高手。」向兰生不忘提醒风雪月。

「是,是。沙漠一役,你功不可没。」风雪月从善如流。

向兰生脸上露出非常满意又非常虚荣的笑。既然老风还记得,那他就不提了。

谦虚是美德。

只听风雪月又道:「根据你过去的经验,有人会平空从世上消失吗?」

「绝--对--不--可--能。」向兰生信心十足地道。

「可是,有一个人真的不见了。」风雪月的表情看来有一点忧心。

「这人是个武林高手吗?」向兰生发问。

「不是。」风雪月摇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

「谁呀?」

「一个农家子弟,叫『牛头』的。」

「什麽?」向兰生怀疑自己的耳朵。

「姓牛名头,小名大头,你也可以叫他牛大头。」

「哈哈哈……」向兰生一怔之後开始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示意风雪月暂停一下。

「这名字也太俗气了吧!」向兰生到後面用花瓣水洗了洗脸,又把几根凌乱的发丝重新梳理一番,才回到前厅见风雪月。「如果要我叫这种名字,我宁可被牛螺闷死。」

「牛螺?」风雪月不解。

「就是五谷经过轮回之後,从後面出来的东西。」向兰生解释。

「喔。」风雪月恍然大悟。「就是牛粪嘛。」

向兰生伸出一根春葱般的食指,在风雪月面前摇了摇。「用词要文雅,不可粗俗。」「那为什麽要叫『螺』?」

「形状啊。」向兰生理所当然地解释:「那东西的形状,不是像极了螺?」边说边用左手食指画了个漩涡,然後像沾到什麽脏东西似地连忙甩了甩。

「原来如此。」风雪月莞尔。「所以人的就要叫『人条』,鸟的就要叫『鸟点』了。」

「老风果然有慧根,一点就通。」向兰生掩口笑了起来。

风雪月点了点头,续道:「不过庄稼人虽没读过多少书,也是有他们的微言大义。像牛头的头,是『首』的意思;大头的大,是『重要』的意思。无论是头还是大,不外乎都是希望子女能够成为人中龙凤。『牛头』这名字虽然俗气,却满含父母的期望与爱心。」

「你这麽说是没错啦!」向兰生的表情显示他完全不认同风雪月的话。「不过,他头很大吗?」说完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还好他刚刚去卧室的时候有记得带上一块轻罗手绢儿,可以把笑出来的眼泪擦掉。老风今天带来的话题竟然如此有趣,真是始料未及啊。

「不大,就跟你我没两样。」风雪月一本正经地回答,又把向兰生逗笑了。

「好吧!这位头不大的大头兄弟发生了什麽事?」向兰生言归正传。

风雪月於是将遇到牛老太的经过说了一遍。不过,他没有说他帮牛老太写信给牛头的事。向兰生今天已经太得意了,若让他知道他写了信还叫不回牛头这件事,他可不是要飞上天了。

「依我看呢,这件事情再简单不过,」向兰生一派轻松。「既然有牛头的地址,找个人把他押回家就好了。」

「可是,现在牛头已经不在邓家帮佣了。」风雪月道:「他曾经与牛老太失去联络好几年,其实是跟着邓家长子去了关外做生意,他在邓家叫『邓福』,因为勤勉能干,帮了邓家不少忙,从关外回来後邓家给了他一笔钱,放他回家,让他光荣回乡奉养母亲。」

「所以牛头离开邓家的时候拿了一笔钱?」

风雪月点头。

「那简单啊!如果不是花掉了没脸回家,就是遇到打劫的,运气不好或许连命都没了。」

「牛头辛辛苦苦存钱就是为了回乡奉养母亲,怎麽可能一夕之间花掉?」

「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才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把小钱想得很大,然後一眨眼就花光了。」向兰生一副深谙世事的表情。

风雪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这表情是什麽意思?」向兰生忽然醒悟。「你莫要将我与他相比,向兰生『千金散尽还复来』,有的是赚钱本事。」

「喔。」风雪月淡淡地应了一声。

风雪月这种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让向兰生心里很不是滋味,正打算说「我向兰生是何许人」,却听风雪月又道:「如果是这个原因那还好,如果是遭遇不测……」

「那也简单,总会有具屍首。」向兰生不带感情地道。

「可是从邓府到榆杨村的必经之路上,近几个月没听说有类似案件发生。」

「你派谁去追踪的?」向兰生质疑。

「我自己去的。」风雪月诚实道。

「你自己去?」向兰生睁大眼睛,随即笑了,连连摇头。「老风,你不行,追踪从来就不是你的专长。」

「没办法啊,这次的委托没有酬劳,当然不能动用山庄的人力。」

「一个老太婆的信任对你来说就这麽重要?」向兰生疑惑。

风雪月点了点头。「而且,她的爱子之心令我感动。更重要的是,」风雪月略带惭色。「我已经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了。」

「所以如果找不回牛头或牛屍,你风大老板就要名声扫地了?」向兰生的语气有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兰生,你……」风雪月一脸尴尬。「不要说得这麽白。反正,我也没承诺牛老太什麽时候帮她实现愿望,只要她命够长,我总有一天︱」

「逊!太逊!」向兰生忍不住打断风雪月的话。「我当是什麽了不起的事,这点小事,我立马就可以完成。」

「这我当然知道,兰生你是山庄第一的追踪高手嘛。」风雪月非常虚心。「不然我也不会来跟你讨教了。」

向兰生心中无比畅快。只听风雪月又道:「看样子,是我追踪得不够彻底,我应该把从邓府到榆杨村之间所有的大路小路再好好搜查一次;或许,牛头去过的关外我也该去看一看……」

「去关外干嘛?」风雪月的状况外令向兰生忍不住上火。牛头失踪明明是回到关内之後的事,老风是头脑不清了吗?

「兰生,多谢你喔!一语惊醒梦中人。」风雪月一脸彻悟的表情。「这下我又有新的线索了,兰生果然不愧是山庄第一的追踪高手。」

话一说完,风雪月就急急掉头离去。

「等等!」向兰生连忙叫住他。他给了老风什麽新线索?去关外看看这个烂主意明明就是老风自己想出来的。

「什麽事?」风雪月停下脚步。

「如意山庄你不管啦?」向兰生觉得老风真的有点轻重不分。

「反正现在大家都各有各的事,连乐工坊都有兰生你帮忙训练,我离开一下没什麽关系的。」

「你打算在这件事上花多少时日?」原来老风对他打赏乐工的事有意见,可是没办法,谁叫他银子太多,人家奏乐给他听,他付银子是天经地义啊。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牛老太的命够长……」

「照你这种找法,牛老太婆只怕要先求得长生不死药。」向兰生翻了翻白眼。

风雪月一脸尴尬。

「为什麽……」向兰生故意停了停,随即忍不住笑了。「你不拜托我?」

风雪月的眼睛亮了,随即又黯淡下来。「不可以的,这事没有酬劳。」

「牛老太付不起,但你付得起啊!」向兰生觉得老风的头脑实在太不灵光了。

「你什麽都不缺,富甲如意山庄,风雪月哪请得动你?」

「那倒是。」向兰生忍不住笑了。「不过,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分上……」

「我不习惯靠关系解决事情。」风雪月一脸正气。

向兰生一怔,随即笑道:「也对也对。不过你莫要忘记,『大老板说的话,就是命令。』这是我们加入如意山庄第一条、也是最高的守则。」

你终於想起这个守则啦!风雪月心道,不过他不动声色。「可是如果我以私人身分委托你做这件事,我就不是你的老板了。这麽做,好像不妥。」风雪月犹豫不决。

向兰生觉得风雪月实在迂腐得可以。这有什麽难的?

「你可以这样做,」向兰生帮风雪月解套:「把牛老太婆当作我的委托人,找牛头就成为我的任务,这样,你还是向兰生的老板,只不过牛老太婆的酬金由你来付。虽然对你来说是有点吃亏啦!不过你可以得到你认为最重要的『信任』。这样,也算是个三赢的局面,你看怎样?」

向兰生一副帮风雪月着想的表情,只是他没说,他还多得了一样东西,就是——虚荣。

能赢过这世上他最瞧得起的对手,这种成就感足以令他回味一生。

「兰生,你真是好兄弟。」风雪月脸上满是感动。「你说吧!你想要风某付出什麽样的代价?」

「看在……」向兰生正要说出「我们相识多年的分上」,忽然想起风雪月说他「不习惯靠关系解决事情」,於是改口说道:「牛老太婆的一片痴心上,这样吧!我也不要你太多,就随便拿你身上的一样东西即可。」

风雪月一听,心中了然,却装傻道:「这样,不是太委屈你了?」

「老风你既有这分善心,向兰生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向兰生的眼光毫不掩饰地停留在风雪月冠上的宝珠上。「这样吧!向兰生就要你头上的这颗宝珠。」

「这是颗宝珠吗?」风雪月伸手到头上摸了摸,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倒不知道,只是觉得我这一身暗了点,而它够亮,就拿来绾发……」

牛嚼牡丹。向兰生心痒难搔。这可是世上少见的南海明珠,看它的色泽和大小,今时今世可说绝无仅有,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老风竟然不知道。

想想也是。珠宝这种东西,在外行人眼中看来,不过就是发亮的石头,至多就是财富的象徵;可是只有内行人才知道,即使珠宝也有贵贱之分。越是深入了解,越是觉得乐趣无穷。老风忙於工作不懂享受,这下可要让他捡了个便宜。

「就这样吧!」向兰生非常乾脆。「如果老风你同意,向兰生保证五天之内完成任务。」

有偿的任务,就有期限,向兰生已经开始与风雪月订定契约。

不料,风雪月却反对。

「五天,绝对来不及。」风雪月道:「从如意山庄到邓府,从邓府到榆杨村,光是来回的路程就不止五天,你还要打探哩。」

那是能力问题。向兰生心道,忍不住得意。不过他们现在谈的是生意,风雪月既然愿意放宽期限,他乐得接受。如果能够提早完成任务,更是可以让风雪月见识见识他的能力。

「那你说应该几天?」

「我想最少也要一个月。」风雪月道:「不过如果你有困难,尽管延长,我不会有意见。」

「太小看我了,」向兰生嗤之以鼻。「这种任务我若不能在十天之内完成,还称得上是山庄第一的追踪高手吗?」

「兰生你有这份自信当然很好,不过欲速则不达,我不会用十天来限制你。」

老风实在是太婆婆妈妈了,向兰生心想。「任务完成了,如何通知你?」

「很简单,你请牛老太写一封信作为凭证。」

「老太婆识字吗?」向兰生不忘问出这个关键问题。

「应该不识。」风雪月道:「不过她的信上有一个特殊的花押,是她自己画的,我只要看到那个花押,就知道是她的信。」

「如果牛头已经遭遇不测?」

「希望不会是这种结果。」风雪月脸上闪现一抹不忍之色。「即使如此,我还是会依照约定,将你应得的酬劳给你。」

「好,活见人,死见屍,就这麽说定。」向兰生伸出手来,与风雪月击掌。

然後,他的手顺势伸到了风雪月的头上,摸了摸宝珠--

「好珠儿,你就在这上面多待几天,主人很快就会来接你走了。」

对於向兰生轻佻的举动,风雪月只淡淡一笑。

「老风,我後堂有从西域带回来的顶级葡萄酒,咱们哥儿俩边喝边聊。」向兰生满脸堆欢热情招呼。「你把牛头的事再好好跟我说一说,包括他的生活习性、特殊嗜好、样貌特徵……」

***

向兰生站在榆杨村外,犹豫不决。

他真的只剩这条路能走了吗?

九天过去,他竟然找不到牛头这个人,或说这具屍体。

虽然这段日子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他查出了牛头滞留在外的原因,是因为迷上了一个烟花女子。

一个长年勤奋工作的老实人,一旦得了一笔财富,想去开开眼界也是人之常情。遗憾的是,牛头这一去就深陷温柔陷阱,无法自拔,积蓄去了大半。

可能牛头原先还以为能抱得美人归,跟牛老太报喜的信可以印证这一点。没想到人财两失,牛头很可能因此而想不开。

所以大部分时候,向兰生搜寻的方向,其实是锁定在「一具屍体」上。

县城的死亡档案他去查过了,乱葬岗的无名屍他去验过了,邓府、青楼、所有可以自杀的地点他都走了好几趟,连最近几个月发生过的强盗杀人案他都去调查过了,偏偏就是找不到一个像是牛头的人。

好好的一个人,怎麽可能就这样消失在世上?

虽然老风没有限制他完成任务的期限,但如果他花了十天还解决不了这件小事,他「山庄第一追踪高手」的头衔就要不保了。

即使其他人还是愿意这麽称呼他,但这头衔前面恐怕得要加上几个字,变成「找不到牛头的山庄第一追踪高手」……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不能忍受的耻辱!

此时,他能够想到的法子只有一个……

他一再安慰自己这种不入流的法子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老风提醒他的,只因为老风说过--

「分别十五年,相貌的改变是很大的。」

「除非是先天失明的人,不然想光靠双手摸出一个人的长相,没有那麽容易,顶多只能凭着特徵来判断。」

而他,现在正握着牛头的「特徵」,犹豫着要不要使出这最後一招。

是的,他所能够想出的最後一个办法,就是「假扮牛头」。

反正只要能够取得牛老太婆的亲笔花押,他就能够跟老风交代,赢得宝珠,并保住他「山庄第一」的头衔。至於牛头的下落,他保证即使契约结束,他仍会继续追查下去。

可是,就算他能把良心丢在一旁,要假扮一个其貌不扬的乡巴佬,对他来说还是很困难。

坏就坏在他长得太俊美了,扮丑怎麽可能有说服力?

虽然他已经涂黑了脸,换了一身粗布衣衫,他还是没什麽信心--

「要把我看成牛头,除非他是瞎子。」他忍不住想。

不过,当他伸手到衣袋中,将牛头的特徵拿出来贴好时,奇蹟忽然发生了--

「小伙子,你在我们村外站了许久,是有什麽事吗?」一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妇人操着榆杨村的特殊口音问他。

「我……我……」向兰生有生之年第一次结结巴巴。太丢脸了,他抬起手臂来,试图遮掩脸上的特徵。

「欸!小伙子,你……你该不会是牛家的儿子大头吧?」老妇人冲着向兰生脸上的特徵猛瞧。

「我……我……」这特徵竟然如此管用,向兰生被吓到说不出话来。连明眼人都把他看成牛头了?他好想死。

「你就是大头对不对?」老妇人看了又看,完全不给向兰生反驳的机会,咧开嘴笑了。「你不记得我啦?我是李大妈啊!」随即扯开嗓门大喊--

「牛大婶!你们家大头回来啦!」

***

向兰生发誓,他活到二十四岁,还没一刻像现在这麽尴尬过。

牛家窄小的瓦屋里挤进了十来个乡亲,大家一口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守得云开见月明」,搞得他像是害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薛平贵似的。

然而,这还不是最「精彩」的,要说这场母子相认戏的高潮,就非「验明正身」一节莫属了。

当牛老太用砂纸般的双手颤巍巍地伸向兰生如豆腐般的嫩脸时,向兰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用砂纸磨豆腐?肯定粉身碎骨。

於是他假装情不自禁地握住牛老太的双手,然後,硬是将她的手往自己的下巴上带--

那儿,有一颗上面长着三根毛的大黑痣正在等着她。

牛老太摸了又摸,边摸边点头;接着是眼眶蓄泪,然後是一声大哭--

「我的儿啊!」将手伸向向兰生。

「娘!」向兰生也立刻抱住牛老太假哭,心中却在庆幸自己的布置天衣无缝,这麽容易就瞒天过海了。

当然,他用的是易容专用的黏着剂,必须使用特定的药水才能洗掉,若不是有这种宝物在手,一颗黏上去的假痣怎禁得起「砂纸」的一磨再磨?

「好了好了,大家就不要再打扰牛大婶休息了。」

「牛头,要好好孝顺你母亲,这些年可苦了她了。」

众人看完了热闹,交代了几句话,就一一散去。

小屋里终於只剩下向兰生和牛老太。

「大头,」牛老太拭了拭泪。「这些年离家在外,可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倒是您,眼睛怎麽看不见了?」说完顺手在牛老太眼前晃了晃。

向兰生做这个动作并没有什麽意图,只是无聊而已,没想到牛老太竟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把向兰生吓得魂飞天外--

搞什麽!这死老太婆看得见?

只听牛老太道:「这几天多亏了你媳妇熬了许多汤药给我吃,眼前渐渐地好像有点影儿了……」

媳妇?

只听牛老太又道:「对了,我们在这儿忙着叙旧,都忘了你媳妇了。大头你还没吃饭吧?赶快让你媳妇帮你下一碗面,你们也好些日子没聚了……」

牛头有媳妇?他什麽时候成的亲啊?

向兰生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这才是这整出戏中,最最「精彩」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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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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