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接到宋尘传书的萧殊已经在边关等了他们六天,他太久没有看见寒青,远远看见寒青笑着骑马过来,鼻中发酸。

宋尘给寒青介绍:「这是你的表哥。」

寒青提气跃到萧殊的身边去抱住他,他十岁前的记忆还有。这个「表哥」是记得的,那时萧殊最疼他,和他年龄也接近些,漫山遍野地带他玩,教他捉兔子。

萧殊轻拍他的背,多少往事一切涌上来,胸中滞闷,眼睛已微微红了。

接风宴并不隆重,只有他们三个人。

萧殊对寒青道:「你忘记了从前的事情,不是因为病了。」

宋尘没有想到他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大为意外。

寒青隐约觉得这里有许多蹊跷,听萧殊肯说,追问:「为什么?」

萧殊面色凝重,「你先告诉我,任听雨和宋尘,你到底喜欢哪个?愿意永远和他们之中的谁在一起?」

寒青露出思索表情,显然这问题他并不能立刻给出答案。萧殊望向宋尘,在他眼底发现深藏的痛楚。爱不同其它事物,即使心胸再宽阔的人也会觉得心痛。

寒青良久叹息:「听雨对我很好,可我和宋尘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真正快乐。」

他这三年来与任听雨朝夕不离,一转眼已有两月未见,心里终究是牵挂他的,说完之后神情黯然下来。他不是薄情的人,对任听雨不可能没有愧疚。

萧殊柔声道:「寒青,表哥已经有办法让你想起从前的事情,你愿意么?」

寒青道:「我自然愿意。」他信任萧殊,那是长在骨子里的亲近。

宋尘失声:「不,不,先不要。」

寒青奇道:「为什么?」

宋尘说不出来理由,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萧殊态度坚决。「迟早有这样一天的。」他握住寒青的手,「你不需要愧对任何人,你只要像从前一样快乐就足够了。」

他把寒青当亲弟弟,从来也不舍得看他难过。这三年因为这件事,费了不知多少心血。

寒青道:「表哥这样说,我忘记了从前的事情,一定不是因为生病。」

萧殊肯定他的话。「是的,不是因为生病。」

萧殊把寒青和宋尘带到僻静的内室,又吩咐人好好看守周边。他这解决的方法来之不易,实在是费了天大的力气,又在其它人身上试过,对受术之人绝无伤害,才敢大胆在寒青身上用。

宋尘看着萧殊喂寒青一粒丹丸,随即在寒青的各处穴道拍打。他不会武功,看寒青头上不住流下汗来,似乎十分辛苦,暗自担忧。

他重遇寒青以来,觉得一切都太过幸福,有时简直以为他在做梦。想到寒青会记起他,饶是一贯镇定自持,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解救的方法并不烦琐,只是对内力的要求需要准确而精深。有萧殊这样的高人在,才勉强不会出现差错。

寒青的脸色苍白,汗不断地流出来。宋尘给他擦额上的汗珠,寒青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宋尘低呼一声,坐倒在他身边。

寒青,我的寒青——这是那双属于从前寒青的眼睛,清澈、温柔、任性、痴情。望着自己的时候,就再也容不下其它的眼睛。

寒青微微皱眉,近乎呻吟地叫了一声。

宋尘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哽咽道:「你怎么了?」

寒青痛楚。「我头好疼。」

说完这句话,已经看见了萧殊和这室内的摆设,他皱紧眉,这三年的事情在眼前纷至沓来。

寒青只觉得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喷出一口血,染得胸前衣服一片的红,人已经倒了下去。

宋尘惊骇欲绝,萧殊也震惊莫名,急忙抓过寒青的手腕。学武之人大多可算半个医生,如萧殊这样内力精深的,已可算是好医生。

他诊了一会,对宋尘道:「别怕,他受的冲击太大,一时真气逆行,我已想到会这样,早吩咐人准备了安神的药物。」

当下命人熬好端上来,喂寒青喝了下去。萧殊点了寒青的穴道,让他好好的睡一觉。

宋尘自见到萧殊以来,一切都在意料之外。萧殊为人最是痛快果决,平常看似温柔无害,却往往在别人毫无准备之时,已将全部做好做完。

宋尘心中千头万绪也只能化作四个字:「谢谢表哥。」

萧殊柔声道:「你不要难过,寒青会这样挣扎,是因为他不记得从前的事情。现在他想起来了,就是十个任听雨也比不上你。他从小最任性的,不是他喜欢的东西,就是再好他也不要。」

宋尘点头,「我明白这点,可我想不明白任楼主的意思。」

萧殊道:「任听雨天之骄子自重身分,不会做下三滥的事情。寒青为他所救,我们都领他的情。他与寒青在一起三年,寒青终究还是选择了你,这是人力不能勉强的地方。

「他既然将寒青留给了你,我们九霄还是一样感激他,无论有什么事情,只要他吩咐下来,我们为他做就是了。」

宋尘隐约觉得这话有安慰他的意思,未必完全如此,可任听雨的确是将寒青留给了自己。

***

寒青再醒来是在晚上,他没有睁开眼睛,将过往的事情在心里全都想了一遍。宋尘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知道他一定在回想从前。

过了很久,寒青才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睛。宋尘躺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寒青坐起来,看宋尘望着他的目光里有担忧之色,温柔道:「我没有事情了。」

宋尘低声:「我知道你心里生气,气我不和你商量就代你做了决定。你不开心就说出来,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寒青摇头,把他抱在怀里,「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心疼你受的苦。」

宋尘的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寒青收紧怀抱,「宋尘,你这三年……」他话没有说完,声音已哽咽了。

过了一会寒青道:「我当初不该在街上虏走你,你遇到我,真没有一天快活日子。」

宋尘摇头,「我遇见你,每一天都是快活日子。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不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想着你,也一样快乐。」

寒青吻他的眉目,吻他的泪。他刚想起往事的时候,气血翻涌,以致呕血成伤,现下胸腹间仍疼得厉害,想起宋尘一个人在大漠边荒住了整整三年,若非强自压抑,几乎又要吐一口血出来。

宋尘和他心意相通,轻轻抚摸寒青的胸口,柔声道:「大漠的生活一点也不苦,和中原的城镇也没什么差别,你不是亲眼看到了么?」

寒青难过,「出了城镇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我真对不起你。」

宋尘摇头,「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对不起?你中毒是为了我,几次差点死了也是为了我。假如我没有遇见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这样快乐。」

寒青轻轻吐气,把悲伤都压下去,揽住宋尘,深深地吻下去,把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个漫长的吻里。宋尘眼角的泪缓缓滑落,长久的等待终于化作了最炙热的爱和喜悦。

***

白如跪在任听雨面前,不住颤抖。

任听雨柔声道:「你起来吧。」

白如声音颤抖:「楼主,你亲手杀了我吧。你这样信任我,可我把……把……」

任听雨笑了笑,「把怎么化解摄魂的方法告诉了萧殊。」

白如猛地震了一下,「原来楼主知道。」

任听雨轻声道:「两年前,萧殊的人第一次找到你,我就知道。」

白如扑过去抱住任听雨的腿,「楼主,白如绝无背叛之意。楼主要是不愿留着白如,什么时候要白如的命,白如都没有怨言。」

「我从来不喜欢杀人,当然也不会杀你。」他的语气萧索,像是对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已不感兴趣。

白如没想到失去了寒青,任听雨会这样痛苦,挣扎道:「楼主,我对不起你,我……」

他恨死了寒青,恨死了宋尘,恨死了一切使寒青出现在任听雨面前的人。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任听雨。

在他的心目中,任听雨是神一样的存在,假如任听雨恨他骂他,他心里还会好过些。现在任听雨对他与任何其它人并无不同,甚至连他做了这样的事情,都不理睬他。

白如不住战栗,「楼主,我错了,我这就下山,死也要为你把寒青带回来。」

任听雨柔声道:「你起来吧,我不怪你。我若不肯放他走,哪里需要你去带他回来。」

白如泪如雨下,他生得美貌,性子其实也柔弱,纵然做了大胆的事情,与寒青也完全是两种人。

任听雨忽然觉得疲倦,挥了挥手,「你来就是说这件事么?回去吧。」

白如哽咽道:「楼主,你别这样,白如就算死了,都不会原谅自己。」

任听雨道:「别哭了,如果不是我愿意,你怎么可能与萧殊说上话。」

他轻抚白如的头发,「我和寒青在一起三年,寒青仍旧忘不了宋尘。他们却不明白,寒青的命已与我连在一起。

「好的医术,本来就是身体、精神多方面的共同功用,寒青若是想起从前,在心底摒弃我,他的命便也没有几天了,凡事都是上天注定,真正半点不由人。」

白如心底震荡,说不出半个字来,既然定下了承诺,背弃诺言就要遭受惩罚。

任听雨望向远处,「当年的契约虽然还在,萧殊一定会急着让寒青想起过去,宋尘也不会阻拦,他们会亲眼看见寒青是怎样在他们面前慢慢死去。」

白如啊了一声,嘶哑道:「楼主,快派人去告诉他们。」

他心里清楚任听雨终究是喜欢寒青的,虽然他恨不得亲手杀了寒青,可也知道寒青若是因为任听雨一时的怒气死了,只怕日后任听雨会后悔一世。

任听雨微微摇头,「晚了。」

白如浑身发冷,还想再说什么,任听雨已经站了起来,走出大厅。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面,冰雪一样的冷。

白如扑在任听雨方才坐过的椅子上,眼泪一行行流下来。任听雨从前是一派至尊,可私下也只不过是一个骄傲的少年,有他的喜怒哀乐。

白如感觉到那个任听雨已经永远的消失了,剩下的这个就像是一块寒冰,再也没有任何温度。哪怕他温柔地抚摸,温柔地说话,都只能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天地间还有没有人能让他回到从前?!

寒青平常喜欢去的悬崖边,趴卧着一只斑斓的猛虎。慕紫把切好的肉拿去给牠,老虎烦躁地用爪子把肉推到山崖下面去。

慕紫无奈,「你吃啊,你明明是畜生,怎么和人一样傻。寒青不回来了,你明不明白,寒青不回来了!」

任听雨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冷道:「住口。」又对慕紫道:「再去拿。」

慕紫匆忙奔下山崖去取剩下的肉。

任听雨坐在小白的身边,叹息一声,靠在小白的身上,下意识地抚摸牠绚烂的毛。慕紫很快拿了新的肉回来,任听雨亲手取了一块,放在小白的面前。

从前寒青对牠就是这样好,每次喂食之前都会耐心地抚摸牠。可除了寒青,又有几个人敢真心靠近牠、亲近牠呢。

慕紫讨厌寒青,连带的也不喜欢牠,只有任听雨对牠还是和从前一样,就算只是一只山野里的动物,也会感受别人的态度,何况是万兽之王,只是老虎终究比不上人类的复杂心思。慕紫等牠吃完,收拾了食盒下去。

任听雨抚摸牠美丽的毛,合上眼睛,一滴泪沿着他的脸颊落了下去,在崖顶的青石上微微闪烁光芒,很快就被冷峭的风吹散。

在沙漠边缘的路上,寒青最终选择了离开,任听雨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寒青的一片衣角。

任听雨合上眼睛,声音低不可闻:「小白,寒青不回来了,他忘记你和我了。」

***

离宋尘回京城复命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萧殊、宋尘、寒青一行人走得很慢,路上尽情游玩,并不急着赶路。

寒青这两日隐隐觉得胸闷,他心痛的毛病没有全好,平时一向以任听雨的血做药引,如今强自压抑,未免吃力。

这天他们途经一座当地的名山,沿着层层级级的石阶,三个人慢慢踱步而上。

山的中途有个凉亭,里面坐着一位白衣的少年公子。看见他们上来,笑著作揖道,「几位兄台品貌不凡,能在这山里相遇真是小生的福气,还请坐下叙叙。」

宋尘和萧殊笑着还礼,寒青迟疑了一下,也还了礼。

当年寒青在神女山遇到任听雨,任听雨也穿着这样的衣服,有着温文儒雅的清贵。任听雨比眼前的白衣少年多了一张琴。

寒青以为必死无疑,却遇到了救命的人。

这三年里,任听雨对他当真没有半点可挑剔的地方。寒青攥紧手指,心里种种情绪交织成一片。

宋尘看他出神,推了他一下。他熟悉寒青,隐约想到寒青在想什么,温柔地握住寒青的手。

寒青望着他,一切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呢,柔声道:「我没有事。」

这少年只是个离家出来赏玩的公子,四个人聊了一阵,道声珍重分别走了。

寒青望着他雪白的背影,叹了口气。

宋尘柔声道:「不如写封信去报个平安。」

寒青微微点头,宋尘亲自给他磨墨。寒青提了笔,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好半天才写道:「听雨,我这几天在路上看见许多兰花,没有一株比你亲手种的更美。」

他写好后,想了一会,又将那信纸揉了。

宋尘以目光询问。寒青抱紧他,「不写了。」

他与任听雨,是缘更是劫,一封信,又能改变什么。他愧对任听雨的感情和痛楚,可对一切无能为力。

寒青深吸了一口气,「宋尘,我们两个是绝不分开的,这封信写与不写,都没有什么用。我欠他的,若是以后有事,我愿意还命给他,我知道你不会怪我。」

寒青是深情的人,无论任听雨是否欺骗了他,在他心里,永远觉得他欠任听雨的情义。他更加了解宋尘的为人,知道宋尘也一样歉疚在心。

宋尘点头,「我知道,你心里最珍惜别人对你的好。」

寒青喟叹:「人生在世,或许总要欠一些人的,然后也被一些人欠。」

他忽然把宋尘抱起来转了个圈,「通常都是父母被孩子欠,咱们可没有孩子。」

宋尘脸红。「你怎么想到那去了?」

寒青正是不希望他为这些复杂的感情头疼才转移话题,听他这样说,笑了笑道:「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咱们抱一个回家来养。等他长大了,叫我爹,叫你……」

显然也不能叫娘就是了,寒青一时语塞。

宋尘笑道:「为什么叫你爹?让他叫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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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归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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