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结局

7 结局

7结局

蓝天如醉,白云如絮,清晨的金色阳光洒满翠绿的林梢,一条明净的小河从山谷深处欢快奔流而下,激溅起雪白的浪花。风尘仆仆的江枫行色匆忙,白衣上也似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他无心欣赏路旁的美景,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抿着,透露出内心的焦急,唯有星眸沉静如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江枫沿着河滩逆流而上,前行十余里,山势渐趋陡峭,突然前面万仞悬崖壁立如嶂,奔流的小河到了尽头,潺潺流水声似从地底传来,原来河流的上游是崖边涵洞中的一条暗河。前无去路,江枫俯身钻进了涵洞。洞内黝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江枫也不点火,摸黑前进,心中默记步数。顺暗河行七十二步,转入左边一个狭窄岔洞,弯腰走了十余步,江枫伸手触及洞顶一块微微凸起的圆石,先向右旋三圈,再向左旋三圈,用力往上一抬,头顶乍然裂开三尺见方的圆形洞口,江枫提口气,纵身跃上,再旋动机关将洞口合上。

原迷宫,是按奇门八卦所设计,处处机关,步步陷阱,若错了分毫,立即死无葬身之地。江枫小心翼翼穿行了近两个时辰,终于看到远处一柱亮光透进洞底,江枫呼出一口气,朝那亮光走去,却是一方天井。踏着直立石壁上的凹凸之处爬到洞顶,眼前豁然开朗,绿草茵茵,林木葱笼,遍地奇花异草如绚丽繁锦,色彩斑斓的鸟儿枝头宛转歌唱,令人闻之忘忧,乳白如纱的轻雾于山峰间飘来荡去,恍然如登仙境。洞口刻着三个朱色的篆字“神仙谷”。

江枫纵身跃下洞口,绕过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的灌木丛,密林前的有一座白色巨石砌成的小屋,江枫撩衣跪下,朗声道:“徒孙江枫求见师祖!”

“哈哈!”一阵大笑从屋里传来,一位白眉白须的老者步出房门。老者童颜鹤发,看不出年纪几何,见了江枫,乐得长须乱颤,“枫儿,果然是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老头子了啊!”

老者是天门派的前任掌门何不老,年事渐高后,传位于现任掌门,也即是江枫的师父,长年隐居于神仙谷潜心钻研武学,武功造诣已臻化境。神仙谷是天门派重地,为派中历代先贤宗师闭关或隐居所在,亦是保存武学典籍与历代掌门遗骸之处。除本派的前任或现任掌门人,非有特许不得擅入,违者格杀勿论。但江枫自幼父母双亡,因缘际遇被师父收为弟子,带回天门派,因其聪颖活泼,资质上佳,何不老一见就十分喜爱,隐居后特地将他带到神仙谷中,亲自教导,江枫学艺倒有大半时间是在此处。何不老虽是一代宗师,性子却跳脱不羁,与江枫甚为投缘,名为师祖,实如忘年之交。江枫学成后游历四海,难得回来一趟,神仙谷中长年只有何不老与七八名不会说话的哑仆相伴,时感无聊。

江枫叩首道:“枫儿不孝,请太师父降罪!”

“降罪?哈!”何不老眼珠子一转,“那就罚你去做饭吧!这也快中午了,老头子我饿了!”江枫每次回来,都会烧一两个新奇菜式请师祖尝鲜,何不老一念及此便心痒难熬。

江枫苦笑,太师父这馋劲与莫愁有得一拼,但自己眼下哪有心情去烹制馔肴?愁眉苦脸地道:“太师父,实不相瞒,枫儿此次来,是有一件为难之事欲请太师父指点。”

何不老这才注意到江枫仍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拉起来:“什么事难住了你?进来说说。”

江枫即随何不老进了石室,这石室不过是个入口,后面的深山幽谷别有洞天,才是藏经练武的重地。江枫一面走一面问:“太师父,可听说过‘醉生梦死’这种毒药?”

“当然。”何不老漫不经心随口答道,“枫儿,你不会告诉我你中了毒吧?”

“不是,”江枫面显尴尬,“我是想请教太师父,这种毒药若没有解药,能不能以内功心法化解?”

“以内功心法化解?”何不老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慢着,你这个问题倒很新鲜,让我想想。你了解醉生梦死的毒性么?仔细给我说说?”何不老痴迷武学,一听到这种疑难问题便常高兴得废寝忘食,不能解决誓不罢休。

穿过又一个长长的石洞,前面是一块练武的空地,何不老不拘小节,即在空地上坐下,江枫盘腿坐在他旁边,搜肠刮肚将所知道的与醉生梦死相关的一切仔细讲述一遍。何不老听完后即陷入沉思,江枫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一生中从来没跳这么快过,定定地盯着师祖,捕捉他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二探五石教无果而终,要想救活莫愁,这便是唯一的希望了!

日影渐渐变短,又渐渐变长,何不老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手舞足蹈,浑忘了腹中饥饿。师祖孙两人便在空地上坐了整整一下午。待到明月东升,映得四下一片通明,何不老仰头望那明月,良久,忽兴奋地一拍掌:“有了,醉生梦死是侵入经脉,损耗元神,若以我的九重归一功,对,归一,不染点尘,应能解得毒了!”归一是天门派至高内功心法,历代掌门单传,何不老已练到了最高的九重境界,现任掌门则不过七重而已。

“太好了!”江枫一下子跳将起来,何不老不解地看他一眼,江枫笑道,“太师父果然棋高一筹,想不想试试实效?”

“试试?谁?是本门中人么?”何不老狐疑地问。

“不是……”江枫摇摇头,欲言又止。

何不老自江枫回来后,一直喜形于色,此时却冷下脸来,道:“枫儿,你当知道本门的规矩,不是本门中人,要我为他解毒,是什么后果?”照惯例,前掌门退隐后,非遇派中生死存亡的重大变故,终生不得出神仙谷。要为莫愁驱毒,只能将她带来。而天门派之规,门人若欲将外人带入神仙谷,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得到谷中尊长或现任掌门许可后,门人自行废去武功,方可带人入谷,一条是凭实力打将进来。

江枫面不改色,只深深叩首道:“徒孙不敢忘,此人对我至关重要,只求师祖援手,徒孙愿废去武功。”

何不老一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为何一反常态?“他是你什么人?”

“她……”江枫闭一闭眼,“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何不老气得猛吹胡子,声音顿时拔高,“枫儿!你什么时候有的妻子?我怎么不知道?啊?”

江枫父母双亡,师祖师父便是家长,若要成婚,自然须先禀明师门,江枫面红耳赤,硬着头皮道:“是……是还没……没过门……”

“还没过门,那你们……”何不老见江枫的模样,忽似明白了什么,“你们……”

“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江枫低头小声道,心中慌得如小鹿乱撞,只怕太师父详细问起莫愁的身份,再牵出韦臻,那自己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哈,那就是说,我有徒孙媳妇了?”何不老忽又兴奋起来,一张脸乐开了花,复不可思议地瞪着江枫,“她值得你为她失去一身武功?就算当年的蓝仙儿,若要我废了武功娶她,我也不肯。”蓝仙儿是五十年前江湖第一大美女,倾慕者如云,何不老也是其中之一。

“是,我愿意,”江枫咬咬牙,索性将心一横,抬头正视何不老,眼神坚定如铁石,“她对我而言比性命更重要,只要能救她,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何不老闻言动容,江枫是他的得意佳弟子,从小看着江枫长大,手把手教他武功,多年的心血凝聚,当然不能就这样前功尽弃,何不老搓搓手,为难地道:“枫儿,不是我不帮你,本门的规矩不可废,但要废了你武功……唉!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何不老叹一口气,负手低头,来回转圈。

要是往日,江枫必会想方设法取悦师祖,他一高兴什么都好说了,今日他只静静地跪着一动不动,这件事非同寻常,师祖虽然宠爱自己,但到底曾是一代掌门,弄巧成拙就坏事了,最安全的莫过苦肉计。果然等了约一炷香功夫,何不老开口道:“既然是你的妻子,也算是半个本门中人,那……那就为你破次例吧!”

江枫大喜过望,重重叩首道:“多谢师祖!”

何不老却没他那般高兴:“但这终究是不合规矩,我也不能太过徇私,日后让你师父也难服众。唉!”何不老忽叹一口气,“那这样吧,你自己去香堂领二百戒杖,再到思过室去面壁七日,就算是抵了。”

江枫一愣,复讨好地笑道:“太师父果然还是最疼枫儿,待这里事情一了,徒孙便去将你徒孙媳妇接来,太师父一定会喜欢她的。”

哑仆做的饭菜已凉了,江枫重下厨去做了两样何不老喜爱的菜肴,服侍师祖用过饭,江枫不欲再耽搁,即连夜去香堂中跪着等候。香堂是供奉天门派历代掌门画像与灵位之处,也是谷中执行门规之处,香堂之后的山洞里的石室则是思过室。若是掌门犯了重大戒条而被罢黜,须在此领责思过。天门派开山二百年,十余名掌门中来受罚的不过两位,其余之时皆是备而不用。

少时,何不老进来,已换了一身白色长袍,于堂前敬了三柱香,跪下祝祷,将江枫所求之事说了一遍,江枫跪在他身后,暗笑道:我今日居然能享受掌门的待遇,倒也是难得的造化。但当江枫看见执刑的哑仆手中所持的戒杖时,便笑不出来了——那是一根五尺来长手腕粗细的红木长棍,这种棍子不同板子,不同鞭子,落在身上外伤并不显眼,却很容易砸成内伤,照派中之规,受责是自不能以内力相抗。若是以往,江枫咬咬牙硬挺过去便是,但上回五石教盗药被圣火摧心掌打伤后,一直未曾痊愈,今日……此时再与师祖提及受伤之事,无疑于临阵脱逃的懦夫行为,罢了!江枫胸中豪气陡生,男子汉大丈夫,刀山火海都曾闯过,一顿戒杖,又何惧之有?

何不老起身落座,面容严肃。不待他吩咐,江枫已就地伏下,两名身材壮实的哑仆过来,要按住江枫的手足,江枫摇摇头示意不用。何不老略抬一抬下巴,立于江枫身侧的哑仆即将戒杖高高举起,呼的一下,夹着风声重重落在后背上,江枫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头本能地向后一仰,几乎被打得反弹起来,腹中一阵痉挛。江枫撑起胳膊,示意暂停,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对何不老道:“太师父在这里看枫儿挨打岂不心疼?不如眼不见为净,早点回去歇息。”

江枫此言正中何不老下怀,对那几名哑仆扔下一句:“打完后来复命。”即匆匆出去了。

江枫舒了一口气,此刻他最怕的不是挨打,而是怕太师父心疼自己而改变主意。他早就清楚,要带莫愁进谷必会付出代价,太师父能救莫愁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何足道哉?但倘若太师父改了口,他却无法承担因此误了莫愁的后果。

杖责并没有因何不老的离去而有所减轻,执刑的哑仆毫无花巧地一下下落下,没有报数,只有重重的木仗击打肉体沉闷的声响。不!确切地说,不象是打,是砸!每一下都象是要将人砸成肉饼。江枫想起了砧板上的活鱼,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在开膛剖肚之前,总要用厚厚的刀背将其拍晕,和此时自己的情形何其相似?不知是不是自己剖的鱼太多了,今日轮到这报应?唉,看来以后得少吃鱼为妙了!

皮肉的钝痛似直接敲在骨头上,五脏六腑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又是一下重击,江枫只想抓住什么依凭抑制将要脱口而出的惨呼,手指深深地抠入面前的青石砖缝隙,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英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汗水一点点滴下来,湮成一片水渍。江枫暗中苦笑,果然是掌门待遇,就算是内力深厚的掌门人,不运功相抗捱完这两百杖,怕也得身受重伤,与废人无异了。

每打十下便换另一人上前,江枫趁这短暂的间隙调整气息。忽然一击落在脆弱的腰部,“啊!”江枫禁不住惨呼出声,腰部便象是要折断了一般。好在下一棍往下移去,落在臀上,十棍过后,换到了大腿,然后是小腿。江枫此时已无暇顾及双腿是否会被打断,腿断了至少不会死人,没把莫愁接来,自己怎么能死?

四十杖后,江枫的衣衫尽裂,由背至臀,大腿小腿,从上到下,已是杖痕密布,几再无可受刑之处。执刑之人视若无睹,只是又从上打起。挨到第五十杖时,江枫终于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第六十杖时,江枫晕过去人事不省。一旁的哑仆将点燃的熏香放于江枫鼻下,片刻后,江枫悠然醒转。

刑杖再次落下时,江枫感觉已有些迟钝了,神智也变得模糊,鲜血不断地涌上又被咽下,嘴唇已被咬得鲜血淋漓,口中刺鼻的血腥气却弥漫为淡淡的花香飘拂四周,这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啊!江枫恍惚中似看到一个灵动的人影在花丛中追逐浅笑,娇俏的笑声如清脆的银铃回荡耳旁。江枫忿忿:“莫愁,你还笑!你这个死丫头,把我害得不轻!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又是一棍下来,打断了江枫的思绪。“莫愁!”江枫喃喃念道,一遍又一遍,仿佛这个名字可带给自己无穷的勇气。

再一轮打罢,江枫的已是皮开肉绽。一百杖后,江枫又晕过去两次。身体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了,心头却愈来愈宁静,莫愁,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如同过了整整一万年,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江枫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旋即陷入沉沉的黑暗。

江枫是被冻醒的,寒冷彻骨如堕冰窟,睁开眼仍是漆黑不见五指,只有不远处滴答滴答的流水声。自己仍是平趴在地上,疼痛似已被冻得麻木了,内伤……江枫试着吐纳,刚一吸气,腹中便如刀绞一般。江枫叹口气,暂时放弃,圣火摧心掌的疗伤之法与平常内伤不同,两者不能兼顾,眼下还是省点力气为好。

江枫知道此时该已被关入了思过室,思过室是门派禁地,江枫虽极得何不老宠爱,也从未得一窥。只是听说,这思过室又称为冰火阴阳室,四面密封,夜晚奇寒,白昼酷热,身受其苦,如在炼狱。这既是惩罚之意,又促使被囚之人运功相抗,以增其耐力。

江枫叹气,内伤既重,再运功相抗,无疑自寻死路。随它如何,我便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江枫闭上眼,默默忍受着浸入骨髓的奇寒。寒气深入四肢百骸,连血管都似被冻住了,血液已不会流动,呼吸的空气也凝结为冰。江枫本能地想缩成一团,却丝毫动弹不得。

被冻得昏过去复又醒来,终于感受到片刻的温暖,江枫知道,这才是头一夜,重要的是保存体力,不然熬不过这七日七夜就一命呜呼了,那才是功亏一篑!江枫辨明滴水声的方向,慢慢地爬过去,靠近了发现是石缝中流出的一股泉水,有了这水源,至少七天之内是不用给自己送饭了。江枫将嘴凑过去,忍着腹中的痉挛尽力饮水,多喝一点算一点,等会死去活来之时,怕连喝水的力气都没了。

果然,石室内温度很快升高,如同置身巨大的火炉中,刚刚喝下去的凉水已全部蒸发,嗓子干得能冒出烟来。冻了一夜的伤口尽数苏醒,整个后背臀腿如被炮烙一般,疼痛难忍,身下的石壁滚烫如烧红的钢板,江枫甚至怀疑自己的皮肉会被烧焦,无奈笑笑,这算是什么?是为莫愁烤鱼吃的报应么?江枫没有力气动弹,索性闭上眼,强迫自己从一开始数数,以捱过那炼狱的煎熬。

密室里不见光亮,没有日夜之分,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冰与火的交替,昏迷与清醒的更迭,时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江枫清楚,这些天除了昏迷,怕是不可能有睡觉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地狱,就是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无休止的轮回。渐渐的,江枫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中却总是能听到莫愁清脆的笑声,坚持似乎成为了一种本能,为了留住这笑声,为了那永远不变的承诺……

江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彻底失去知觉的,黑暗,无边的黑暗!仿佛沉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没有出口,没有退路,身子如直线一般往下急坠,唯有凄厉风声耳边呼啸……终于重重的一下,摔在坚硬如铁的岩石上,剧痛铺天盖地而来!“啊!”江枫惨呼一声,倏然睁开了眼,才发现已不是那暗无天日的冰火阴阳室中,明亮的阳光透进窗来,费力转头,正对上何不老阴沉的脸色。

江枫醒来,何不老不但不欢喜,脸色更为难看,哼了一声:“圣火摧心掌,枫儿,你敢瞒着我,胆子倒不小!”

江枫自幼承欢何不老膝下,极少见师祖发火,忙赔罪道:“枫儿鲁莽,师祖恕罪!”说话间牵动内伤外伤,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受了圣火摧心掌,还敢不吭声,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哼……你若把小命儿陪进去了,哼,还想别的?……”何不老不住吹胡子瞪眼。

江枫也是后怕,低头歉然道:“枫儿知错了。”见何不老余怒未消,江枫赔笑道:“那要是徒孙说了实话,师祖是不是就能免了徒孙的刑责呢?”

“那倒不行,”何不老道,“但怎么也要先治好了你的内伤再说。”

江枫听了,暗叫一声苦,这种内伤不是一日两日能好,若等治好了伤再去折腾,又到猴年马月去了,师祖的好意又不能违逆,但我哪拖得起时间,倒还不如就这样冒险一试。江枫笑道:“师祖,别生气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好好的?”何不老愈发没好气,“好好的会这样不中用?抗不过冰火阴阳室,昏过去七天不醒?”

七天?江枫一个激灵,难道我又昏过去了七天?不好,约定之期将至,得赶紧走了,还要和韦臻联络,莫愁现在哪里?若再耽误几天,怕就来不及了!江枫吸一口气,挣扎着便要起床,何不老正在气头上,凌空虚点一指,点中江枫穴道,江枫哎哟一声又跌回石床上。何不老冷着脸道:“你乖乖儿给我躺个一年半载,若是不听话,别指望我救你媳妇儿。”说罢竟转身出去了。一年半载?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好了,江枫虽心急如焚,但怕真的惹恼了师祖再生波折,老老实实在床上又躺了七天,忍着伤痛求肯了无数次,何不老总算允许他下山去传信,复严令他不许走远。

黄石山光明顶,千万道晨光洒落莫愁身上,山风拂动,如仙子将归。“莫愁!莫愁!”韦臻大叫,莫愁只安详地闭眼沉睡。韦臻用力摇了几下,莫愁仍然一动不动,嘴唇渐渐失了血色,冰凉的身体没有一点温度。韦臻忽如被人施了定身法,瞬间呆住,面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半晌,韦臻横抱着莫愁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崖边翻滚的云海走去,天际五彩霞光变幻,如指引着通往天堂的大道……

“主子!主子!”身后传来张冶焦急的呼唤声,韦臻脚步略滞了滞,仍是坚定地往前走去。“主子,江枫派人来了!”张治声嘶力竭地大叫道。韦臻一愣,生生于距崖边仅有一尺之地立住脚步,回头果见张冶带着一人飞奔而来。张冶近前叩首:“主子!江枫派人来了!”

韦臻急问:“江枫他人呢?”

张冶身后那人忙道:“江枫兄弟现在脱不开身,让我来带公主到神仙谷找他!”来人却是郑铭。

韦臻望着怀中的莫愁,目光无限悲恸:“但是莫愁她……”

郑铭上前探视,道:“江兄弟吩咐,如果公主情况危急,请先服下这枚药丸保住她性命。”随即递上一枚黑色的药丸。

韦臻如将溺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扳开莫愁的小口,将那药丸喂了下去。片刻后,莫愁竟然身子僵直,呼吸心跳一丝皆无,韦臻大惊:“这是什么药?”

张铭也是纳闷:“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是江兄弟交代的,决然不会错的,等见了他你再问吧!”

三日之后,张铭带着韦臻和莫愁到了神仙谷,面色苍白的江枫已等在山下,虽已将息多日,他现在也不过能勉强行走,内力几乎尽失。韦臻一见江枫,忙问:“解药呢?”

江枫淡然道:“没有解药,我只是带她去见我师祖,求他老人家解救莫愁。”

“你师祖?谁?”韦臻奇道。江枫不答,从韦臻手中接过莫愁,转身便走,韦臻紧随其后,江枫停下:“神仙谷乃师门重地,擅入者死!”

韦臻被江枫的语气激怒,昂然道:“我决不能离开莫愁!”

江枫面现讥笑:“我现在伤重,打不过你,你把我一掌打死了,带她走便了。”

韦臻怔住,倒不敢再贸然跟上,见江枫脚步虚浮,行动吃力,确是全无内力的样子,心知他多半是求解药时又受了伤。而要救莫愁,只存这一线希望,韦臻忍下一口气,复担忧地问:“莫愁她……她要不要紧?你让人给她服的是什么药?”

“呵呵,”江枫忍不住又笑,“你居然没猜出来?就是当初救她出火坑的诈死药啊!”趁韦臻发愣的当儿,江枫抬腿又走。

韦臻忙叫住他,咬一咬嘴唇:“那……那她什么时候能痊愈?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她?”

江枫本想说等莫愁好了你还想来干嘛?话到嘴边,见韦臻容色枯槁,形销骨立,唯有漆黑眸中似有一簇火光闪烁,如暗夜中的一点亮光,凝聚了一生的期待,江枫微叹一口气:“说不准,师祖说,即使顺利的话也得要半年,半年后你若要见她,先和我联络,我带她见你一面。”

韦臻立在原地,目送江枫的白衣消失于青山绿树之中。半年,又是整整的六个月,半年后,该是冬天了吧?莫愁,等我,我来带你回家……韦臻回京后,即密令停止寻找莫愁,又传旨皇后病重须静养,许迁至别宫,对外仍是严密封锁莫愁失踪的消息。

六个月对韦臻而言,漫长不啻六百年。终于熬过了半年,天京内外,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神仙谷里,依然是阳光和煦,山清水秀,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似不知寒暑的人间天堂。韦臻七日前派人给江枫传信,这日一早,即到了当初与江枫分手之地,等待良久,仍未见到莫愁的影子。

韦臻心中不安,终于忍不住,将侍从留在山下,独自进山一路寻来。山路九曲十八弯,千岩万壑,迷花倚石,正不辨去路,忽听熟悉的笑语随风飘来:“江哥哥,你该怎么谢我?要不是我,太师父他可饶不了……”正是莫愁的声音。

“莫愁!”韦臻惊喜地叫了声,忙奔了过去。

小路的尽头莫愁正与江枫手挽着手走来,一路笑语不断。今日莫愁穿了件藕荷色的薄锻春装,下着葱白色暗花长绸裤,桃红色外裙只是过膝,脚踏粉色软鞋,步履甚是轻快。如云青丝随意盘在脑后,鬓边只插了一朵大红的杜鹃花,铅华尽洗,钗环尽去,却更显雨后新荷般的美丽清新。

莫愁听见有人唤她,远远的望见是韦臻,倒也欢喜,一路小跑过来,开心笑问:“臻哥哥,你来了?”

韦臻见她神采飞扬,娇俏可人,犹如初见时二八年华,料她当已痊愈,心头有千言万语,见江枫亦在一旁,便不自在,只问:“莫愁,你怎么样了?”

莫愁眼波流转,笑容灿烂:“臻哥哥不用担心,我全好了,没事了。”

韦臻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那就最好不过了。”本想对江枫说声谢谢,又觉得不妥。

江枫过来,解下腰间的长剑,双手奉上,道:“韦臻,你来得正好,这青冥剑我用不着了,今日便还你吧!”

韦臻一愣:“宝剑赠英雄,青冥剑我早就赐……赠给你了,不必还我。”

江枫意味深长地道:“当初我本不该受,但因要事未了,不得已借彼之力,如今理当奉还。”韦臻顿时醒悟,他借助青冥剑屡闯宫禁,欲带走莫愁,如今莫愁已在他身边,自然是用不着了。

韦臻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气氛一时尴尬,莫愁笑着打破僵局:“臻哥哥,你既然来了,我们正好一起去找点吃的吧!走了这半日,我也饿了。江哥哥,你也先把剑收起来。”

韦臻路上吃的都是自带的干粮,知道莫愁不喜欢,便有些为难,道:“那我请你和江枫同去吧!但这附近没有酒家……”

莫愁掩口一笑:“有江哥哥在,哪用得去找什么酒家?”随即拉住江枫的衣袖,撒娇地摇了几下,“江哥哥,这半年差不多都是吃素,我都快馋死了!”

“呵呵,”江枫反问:“不吃素你还想吃什么啊?”指指树上一对斑斓的虎皮鹦鹉,故意逗她,“我把那两只鸟儿打下来给你好不?”

莫愁摇头:“鸟儿好可爱,吃了太可惜。”

一只漂亮的梅花鹿正悠闲地在林间漫步,江枫又道:“那只梅花鹿怎样?个头不小足够你吃了,烤熟了很美味的!”

莫愁仍是为难:“不要吧……”

江枫打趣道:“那我看你还是吃素好了,那边山头有一片红樱桃林,我去摘些来给你充饥。”

莫愁撅起了小嘴,嗔道:“江哥哥!”

韦臻见他们二人打情骂俏,言笑晏晏,倒似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心下只是酸楚,转身钻入密林,莫愁唤道:“臻哥哥,你去哪里?”

江枫笑道:“你还愣着干嘛?去拾些柴火来,越干的越好,不然烤不熟可不能怪我。”

片刻后,韦臻拎了两只灰色的野兔出来,江枫倒似有默契,接过来熟练地褪皮洗净,以细细的木棍穿好,恰好莫愁抱了大堆柴火回来,江枫即在河滩开阔处,支起三角支架烧烤野兔,莫愁一旁跑前跑后地帮忙,只有韦臻无事可做,闷闷地坐在小河边,不声不响。

不久,烤兔的香气四下飘散,就连韦臻吃惯了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莫愁更是垂涎欲滴,忙伸手去抓,却被江枫打了一下:“等一会!”莫愁好不容易等到野兔烤好了,扯下一大块兔腿张口就啃,一旁的韦臻见她这样子倒也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莫愁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臻哥哥见笑了。”招呼韦臻过来,三人席地而坐。

江枫心情颇好,将烤肉切成小块与韦臻分食,韦臻一尝,果然美味无比,看着眼前两人,竟有些许自惭形秽,默然一晌,鼓起勇气道:“莫愁,我……我是来接你的。”转向江枫,“江枫,承蒙你屡次仗义相救,大恩不言谢……”

江枫打断他:“你接莫愁?”

韦臻点一点头:“对!我来接莫愁回宫。”此言一出,江枫如听到世上最有趣的笑话,两只眼睛笑成了弯弯的细缝,只饶有兴致地望着韦臻,却不说话。韦臻有点儿底气不足,声音便低了下去:“她是我的皇后。”

江枫冲莫愁眨一眨眼:“皇后?莫愁,你和他说。”

莫愁似颇为难,迟疑一下,道:“臻哥哥,你知道,我这皇后不能算数的……”

“怎么不算数?”韦臻一急,霍然站起,“颁了诏书,赦了天下,授了金宝,祭了祖庙,行了大婚,拜了天地,饮了交杯酒,何等隆重的典仪?岂能儿戏?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你是我的皇后?怎么不算数?”

“但……”莫愁愁眉苦脸,哀求地望着韦臻,“臻哥哥,你知道,我那时是答应了你举行婚礼,但我也是不得已……我……我后来在光明顶上曾和你说过……”

韦臻想起来,与莫愁在光明顶同观日出时,她说如果能活下去,活一百年,但求和江枫在一起度过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韦臻情急,一把捉住莫愁的手腕,“莫愁,当然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无忧无虑。我也知道,让你当皇后有些委屈,但我对你的心你也应当明白,让我陪在你身边,不好么?我也可以照顾你一生一世……”

“臻哥哥,”莫愁一挣,未挣脱韦臻的掌握,“我……江哥哥……”

江枫轻咳一下,来为莫愁解围:“韦臻,抛开从前的一切恩怨不提,就算她和你拜过堂,但她也是和我有婚约在先,她的母后王兄,也早就定了这门亲事,再说,你昭告了天下,我也禀明了师门,若不是因她是我的妻子,师祖又怎肯以归一神功救她?你若真的为她好,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韦臻颓然松手,却仍定定地望着莫愁,双眼殷红,似要滴下血来:“那这么说,莫愁,你是不要我了么?我们那么多铭心刻骨的故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你可以永远不再见我,永远不再想起我么?你不记得我们的婚礼了么?你不记得那洞房花烛夜了么?”

莫愁手足无措,望望韦臻,又望望江枫,眼神渐渐转为迷惘,似蒙了一层水雾:“江哥哥,你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江枫温和一笑,轻轻揽住莫愁,似大鸟保护羽翼下的幼雏。莫愁慢慢又转向韦臻:“臻哥哥,你……你为我也付出了很多,我很感动,永远都忘不了。”

“那你究竟要谁?”韦臻的目光迫人。

江枫则只是云淡风清地笑着,温柔的声音透出自信的力量,道:“莫愁,你最看重谁,照你心底的想法说出来。”

莫愁愈加慌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张不同的面孔却交叠在一起,往事一幕幕,一会儿是与江哥哥在海边戏浪,一会儿是与臻哥哥于风中狂奔,一会是瑶池皎皎的明月,一会是归途茫茫的白雪……臻哥哥,江哥哥,江哥哥,臻哥哥,莫愁只觉脑袋痛得似要爆炸了,捧着头闭上眼睛用力摇晃,一叠声地叫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怎么答得出来?是你们喜欢我,为什么都要问我喜欢谁?我宁可去死,你们都还不放过?”莫愁越说越急,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狠狠一跺脚,双手蒙面就往神仙谷的方向飞奔而去,“我谁也不要了,我陪太师父去!”

如此情形始料未及,韦臻和江枫皆吓了一大跳,不知所以,倒是江枫反应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莫愁去路,莫愁收脚不及,扑入他怀中,仍是大哭不止。江枫轻拍着她肩头,等她哭够了停下,方摸出手巾为她拭去泪水,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是我们不好,我们自己来解决,你只要做个公证就好。”重牵了莫愁的小手回来坐下,对韦臻道:“韦臻,眼下事情明摆着,你喜欢莫愁,我也喜欢莫愁,既然莫愁自己选不出来,再逼她又得逼出人命,我们得自己想办法。韦臻,你说怎么比?划下道来便是。”本来这应是一件极严肃的事,不知为何,江枫想着莫愁刚才说的话,却只是想笑。

划下道?是要拔剑决斗么?韦臻自是不惧,但真要和江枫斗个你死我活,莫愁能答应么?何况,江枫不仅救了莫愁,于自己更有救命之大恩,虽然他本意不在此,也说过不必谢,但自己一向恩怨分明,怎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纵然胜了,亦必为天下人所耻笑!倘若不决斗,又比什么呢?难道比吟诗作对八股文?韦臻瞥了眼那剩下一半的烤兔,若是莫愁心血来潮,要我和他一人做一道菜,我岂不是输定了?

韦臻沉吟不语,良久,莫愁慢慢平静下来,见两人都踌躇不决,突然一拍手:“有了!”

“什么?”江枫和韦臻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莫愁在随身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铜板来,道:“唉,你们不要再打架了,谁伤着谁,我也不用活了。这样吧,你们掷铜板来决定吧!正面反面各占一半,最公平不过,又不须动刀枪兵戈,若是刻了字的正面朝上,我就跟江哥哥走,若是刻了龙的反面朝上,我就陪臻哥哥回宫。听天由命,永不反悔!”

终身大事就靠一枚铜板决定,也太匪夷所思了吧?韦臻还没醒过神,江枫已道了一声:“好!听天由命,永不反悔!”接过铜板,手指一弹,铜板倏然弹上半空,落地后,滚了两圈正是正面朝上。江枫对韦臻拱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拉了莫愁便走。

莫愁随江枫走了数步,回头见韦臻还呆立原地,凝固的表情尽是无边绝望,衬得他头顶的天色亦暗淡下来。莫愁忍不住唤声:“臻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越西国玩几天?”

莫愁一唤,韦臻忽明白过来,拾起铜板,抢上一步:“我还没掷呢!怎能算数?”将那枚铜板握住手中,掌心已沁了汗,韦臻默念几句,抛出铜板,待落定时,却是刻龙一面朝上。韦臻顾不得擦汗,一把拽住莫愁的另一只手。

莫愁忽想起,他两人都是武功高手,抛铜板要正面就正面,要反面就反面,就算抛到明年,也未必能得出个结果,暗骂自己糊涂,道:“你们不用争了,我来掷一次决定胜负!”

韦臻冲口而出:“不行!”

啊!对,我会暗器,又会赌钱,他们肯定怀疑我作弊!此路不通,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莫愁简直快要昏倒了。

见两人越拽越用力,似要将自己从当中分为两半,莫愁突然灵光一现,道:“既然你们解决不了,我倒有了一个主意,不过你们恐怕不会答应。我数一二三,你们不松手的话,就得听我安排。”两人怎肯放松?皆紧盯着莫愁。莫愁又道:“那我说好了!不松手的听我安排,谁要是后悔的话就赶紧放开!”两人仍是不理不睬,莫愁无可奈何,叹气道:“你们可想清楚了,我有言在先,不松手就当默认了,堂堂侠客君王,胸藏天下,一诺千金,可不能出尔反尔。”

等了片刻,莫愁见两人全无退意,便开始数数:“一!”“二!”“三!”韦臻和江枫纹丝不动,莫愁乐了:“还抓着我干嘛?我打赌,等我说完,你们肯定比火烧眉毛放得还快!”

江枫不以为意地弯一弯嘴角,莫愁知道那意思是“不可能!”

韦臻耐不住性子,问道:“莫愁,有话你就直说吧!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臻哥哥,你这可是金口玉言,是圣旨哦!”莫愁眼中有不怀好意的笑意:“世间难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只能这样了,江哥哥,我每年在家待八个月,和你在一起,或者我们云游四方,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八个月?”江枫隐隐觉出不妙。

“臻哥哥,剩下的四个月,我就到天京皇宫里陪你,当你的皇后。关在深宫里当皇后又累又气闷,我看每年四个月足够了,再长我也受不了。”莫愁莞尔一笑,神情十分无辜,“怎么样?就这样定了吧!”

两人闻言,果然顿如火烧着般齐齐松手,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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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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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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