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

从医院屋顶看出去的景色——心旷神怡。

可是眉头不见舒展,「恰北北」的猫样大眼也失去了一向的霸气,有气无力地投注在二、三十公尺高度下街道的眼神中,藏匿着一丝走投无路的绝望。

女孩——在这一刻,也许用「女人」更为恰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着栏杆的手下定决心似地用力捉紧,泛白的指节撑着上半身向前倾。

「底下的空气,绝不会比上面的更清新。如果你只是想探头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劝你遗是别再把身体往前移了。」

——陌生的,微冷冽、些傲慢的男低音,不请自来地警告道。

她不逊地转头瞪了多管闲事的男人一眼,再次回头面向着蓝得刺眼的天幕穹苍,以撕裂喉咙的力道怒吼——

「X你个臭王八潘为乐!敢做不敢当的猪头!下次让老娘碰到你,我一定切下你的XX泡到烧酒里,煮成烧酒鸡!你最好是一辈子别再出现在老娘面前了,祝你死后下地狱。

「还有X你个潘为乐的妈!你嫌我是个配不上你儿子的烂货,我还嫌你儿子是个没肩膀、只会空口说白话的下三滥货!甩了你儿子,还真是我他娘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

「最后最该骂的是你X的关瑄!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笨、笨、笨、笨的大笨蛋!什么梦想、什么独立、什么自由,没事的时候就会狂吠,现在碰到事情却连点解决办法都想不出来的猪脑袋!」

喊完了,气喘吁吁地,她松开了紧握栏杆的手,缓慢地蹲在墙边,让呼吸的节奏获得平缓的空间。

这时候,一声「喀嚓」——之前那名多管闲事的男人,旁若无人地拨开金质打火机盖,将引燃的小簇蓝火凑向自己嘴边叼着的细长烟管前方。

「喂……」她喊。

就年龄而言,显然高出她不少,但外貌看来还不到跨入而立之年的男人,抬起了不愠不火的黑眸。

「借根草来哈吧?」她伸出两指,比了一下。

「……」男人蹙起了眉头。

她扬起了唇角,拍拍屁股重新站起身。「我认得你哟,你是这间医院的『黄金招牌』。青年才俊的有为年轻妇科名医,到了休息时间,居然跑到这屋顶来哈烟解瘾,应该会对你拼命塑造的名医形象有不小的打击吧?给我一根烟,我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对她挑衅、威胁般的口气,男人回了一抹平静的注视。「你一向是这样的吗?」

「嗯啊!」

「在『拜托』别人的时候,故意用『勒索』的口吻。通常当我在要求别人为我做点什么的时候,我不会用你这种态度。」

「干么?跟你要根香烟,还得听你啰哩啰嗦的说教啊?不给就算了,难不成叫老娘为了一根烟向你下跪呀!」

「你向我下跪,这根烟我还是不能给你。」

「草!你神气个屁,不给就不给!」她一个甩手,掉头往安全门走去。

「一来你看起来很像是未成年者,二来……你看来也很像是孕妇。」男人深深地抽了口烟,缓慢地朝天空吐出,说道。

「笑死人了,你不给我烟,倒是很大方地给我抽二手烟。」在门前又折返,她双手盘在胸前,口气十足嘲讽地说着。「你如果真的在乎我的健康,要下要先熄掉手上的玩意儿?」

「这里不是密闭场所,你有离开或闪躲的选择。」

男人在「道理」上站得住脚,但是他的态度……她不禁啧啧摇头说:「以前我听到臭阿永在谯你这个人时,还想说那是他小鼻子、小眼睛,因为自己成功不了,所以在嫉妒你。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我发现阿永骂你的那些话还真是中肯极了。你的确是像臭阿永说的,自命不凡、自命清高、自以为是!」

静谧的黑瞳中泛开一小波动摇的涟漪。「阿……永?」

她耸耸肩。「我老头。听说你们以前是邻居,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他这号人物了。他不像你是左邻右舍人见人夸、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而是个专门制造麻烦、混吃等死的野孩子——这是阿永他自己说的。」

男人闭上眼睛,数秒之后,有些苦涩地掀开长而浓的睫毛,道:「你是关永的……女儿?」

「嘿……」她拉长了语尾,一脸讶异。「你还记得臭阿永啊?」

「要忘记一个话题不断的『野孩子』可也不是容易的事。」这时男人重新审视似地看了看她的五官。「当年在肚子里的宝宝,就是你呀……」

她皱了皱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在你出生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了。」男人接着摇头。「不对,应该说那时候的我要是真的『见到』了你,你大概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喂,大叔,你在打什么哑谜呀?」

「不是哑谜,是我的一段回忆。」视线骤地一降,搁在了她那袭宽松裙装底下看似平坦的肚皮上。「几个月了?」

突然间移转的话题,杀她个措手不及,她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对方可是妇科名医,况且这儿又是他家的医院,他想调病历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默默地,她不情愿地竖起四根指头。

「……父亲是个糊涂蛋,女儿也不遑多让的样子。」

她愤怒地吊高眼尾,凶狠地瞅着他。

男人却蓦地、自嘲似地一笑。「你这个反应,倒是和关永如出一辙,不愧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父女。」

「是呀,没错,我是和臭老爸老妈一样笨。明知道像我这样子因为『意外』而有了的孩子,只会给周遭的人带来不幸,活着也像是多余的,结果还重蹈他们的覆辙,搞大了自己的肚子,更惨的是,连男人也跑了。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没有学习能力的,我才不会让这样的『不幸』继续复制下去。」

她咬了咬牙根,与其说是在告诉男人,不如说她是在说给自己听,仿佛只要说出了口,便是断绝了自己反悔的后路。

「虽然对肚子里的家伙很抱歉,但是就当作这只是一不小心进错了门,请他回去重新找个好人家投胎吧!」

男人仰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怎么?没有『小生命很宝贵』的说教?」她耐不住这股沉默的压力煎熬,故意挑衅地开口。

「人生是你的,我没有对别人的人生说教的兴趣,也没有这个时间。」

他低下头,将抽完的烟蒂收入携带型的烟灰缸中,走向安全门,来到她的面前。

「不过,当年我曾经对你的父亲说了些不当的『建议』,可是现在看到你亭亭玉立,我想也许当年的我并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生命,以及何者为轻、何者为重。」

看似冷酷、看似理性的黑瞳中,一抹感情的火花摇晃着。

他从自己的白色医师袍中掏出了一张名片,交给了她,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你做什么,但假如你想到了我能为你做什么,不妨打个电话告诉我,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为了十八年前的莽撞建议而谢罪。」

收下名片,她的表情仍有些不敢置信。

「还有,以我对关永这个人的了解,我想他一定不后悔把你生下来。你一定是他捧在手心上、志得意满的掌上明珠。看着你的模样,我敢肯定地这么说。」

男人走了。

屋顶再度恢复了宁静。

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孤单地站在空旷的水泥空地上,反刍着他所说的每个字。

她想起儿时,父亲与自己之间嬉笑怒骂的点滴回忆,豆大的泪珠倏地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了一脸颊、沾湿了衣襟……

单行道

龙生龙,凤生凤。

名医X名医=未来的超级名医。

继承家业、接下悬壶济世的衣钵及代代香火传承的义务与责任。

这些从他尚在襁褓中——不,可能还在娘胎里,就已经被洗脑了难以计数的话语,早听得他耳朵都长茧了。

出生在医生之家的「宿命」?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刻板印象」?

总之从他有记忆、有印象开始,家中的长者、亲戚,甚至是邻居,见了面无不是异口同声地说着:「你要乖乖地读书」、「快点长大和爸妈一样当个了不起的医生喔」等,这种有意无意的「魔咒」,无时不刻、如影随形地环绕在他四周,无法挣脱——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挣脱」这个选项。

因为他在双亲布下的、密不透气的保护网中成长,里面没有「为什么」、没有「办不到」,更没有「我不要」的空间。他就像在人工调节温度、与大自然隔绝的温室中,细心受到培育的幼苗,双亲为了不让他接触到「坏菌」与「不必要的无用知识」,煞费苦心。

学龄前,他在家中有专门的保母,代替工作忙碌的母亲,一天二十四小时地陪伴在身边。

到了幼稚园、小学,双亲更是四处打听、精挑细选了一间强调严格筛选学生,从家长的学、经、财等背景,到学生程度与成长环境都需经过审核才可入学,好确保校内可维持高水准的教学品质,让学生不会受到来自同侪或外界不良影响的私立名校,让他进入该校就读。

可想而知的,和外面的公立学校比较,一学期动辄十几万起跳的学费,绝不便宜。

但相对地,学校不惜在软硬体方面投下大量资金,包括像是每个整点都有两组专业保全在校园内轮流巡逻,让家长能放心、孩子能安心地在校内学习;以及聘请知名的幼教专家,特别为每位学童规划学习菜单,针对学童的弱项加强指导之类的。不像公立学校有着需看预算办事的包袱,可说是善用了私立学校的资源,发挥了百分之两百的弹性,营造出严格管理、贴身指导的教育风格。

在他的双亲眼中,因为平常必须忙碌于工作,无法亲自监督孩子学习,所以纵使这间学校所费不赀,但只要学校与老师能填补家长缺席的空位,一切便是值得的。

可是孩子终究不是「植物」,即使控制得了孩子周遭的环境,或是拼命地过滤与孩子接触的人,却只要老天爷一个兴致而来的小小戏弄、一个始料未及的邂逅,便会在人生的版图中掀起大大的改变。

他与那个人的相遇,在双亲口中也许是「厄运」,他却觉得那是他循规蹈矩的生命中,曾有过的唯一「奇迹」。

没有认识他,我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生。

没有认识他,我不会晓得这个世界上,有着多采多姿的自由选泽。

没有认识他,我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那么鲜活的、炽烈的、仿佛无时不刻都在燃烧着自己生命一样的人。

那时候他是个小五生——一个十一岁大,由于父母的过度庇荫,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且与外界有一层隔阂的小鬼。

这里所指的外界,并不是说除了家与学校以外的地方,他都全部不了解或没去过。

相反地,每年寒暑假,他都会和爷爷奶奶一起出国度假。在大多数的小孩子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儿童节目,模仿着特摄超人打击邪恶势力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豪华的剧场,近距离欣赏着真人演出;论「世界」的见解,出生才十年左右的他,恐怕不会输给一些连地球仪都没好好看过的「大人」。

而且,对于宝贝独生子的教育问题相当重视的双亲,在度假行程的安排方面,也没有错失机会教育的良机。

虽然双亲口口声声经营一间医院需要「拓展宽广视野」、「尽可能地去体验各阶层的生活」,他才有机会踏过荒凉落后的地区如非洲某国、古老悠久的历史国家如古埃及遗迹、冰天雪地的原始之地如南极大地,可矛盾的是,双亲也以「自己的偏见」,帮他过滤了生活中的「杂讯」。

比如说,去过了巴西的嘉年华,却从没逛过台北的任何大小夜市;再比如说,对于各国的国际机场非常熟悉,却一次也没坐过满街跑的公车;再再比如说,和家人在罗浮宫前面喝露天咖啡没有什么问题,换成在住家附近路边的早餐店喝豆浆,却不被允许——应该说,母亲听到一定会说:「派司机去买回来就好,干么坐在那种地方喝?」而迅速被打回票。

所以他绝对不是个孤陋寡闻的小孩子,只是像个「远视患者」,在过度保护下,看远方反而比看自己周遭的实际状况来得清楚,对和自己无关的其他世界的了解,更甚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

这也是当他在双亲所安排的司机与伴读老师陪伴下,每天例行地上学、放学路途中,突然间有一天却因为伴读老师临时挂了病号,及新来的司机一时的疏忽与投机取巧=中途偷偷到便利商店办私事,而莫名地被放鸽子的时候,无法好好地针对现状做出正确判断的主因。

当时发现司机将车开走,自己孤单地被留在离家约有两个十字路口远,但又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回家时,他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是进便利商店,询问那名显然非常忙碌的工读生,请求协助。

另一个则是去问那几名窝在商店前的免费停车场里,坐靠在几台摩托车上,看起来无所事事、闲嗑牙,制造出不小喧哗声响的「大哥哥们」,请他们帮忙。

倘若他多少看过一点社会新闻,对于飚车族的认知不是只限于「喜欢把车子开很快的坏人」这种表面、浅薄的形容名词,他再笨也不会自投罗网地走向那群「大哥哥们」,向他们问路。

可是他在研判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后,决定不打扰忙碌工作的人,而去询问看起来很有空的人,结果竟给自己惹出意想下到的麻烦。

那些「大哥哥们」,或许是从他讲话的模样与穿着、手提的书包等线索,推论出他是只「肥羊」,不仅拿他有礼貌的说话方式开玩笑,还在他顿悟自己问错人,转身想走时,一拥而上地凑过来抢夺他的书包,翻找值钱的财物。

朗朗白日,怎会发生这么离谱的事?他被这些家伙的嚣张行为吓傻了眼,连呼救的念头都没有,整个人愣住之际——

「喂,几个人欺负一个囝仔,真不知见笑(丢脸)!」

浑圆的黑瞳、微尖的眼尾,野性地高扬。

浓黑的粗眉不逊地拱起。

自然翘起的丰唇、宽阔的嘴型,与刚硬的下颚,形成性感的铁三角。

——众多旁观者中,这个唯一一个有种插手「管」闲事的人,名叫关永。那时候同样也是个还未脱离「囝仔」的阶段,却自以为是大人,其实只长他六岁的十七岁高中生。

论关永的身材,没有比那伙抢劫他的飙车族来得高大,也没有比他们壮硕。单就人数来说,更是以一敌四的绝对劣势。可是关永毫不迟疑地介入,把书包抢回来,遗秀了一手漂亮的独门功夫(据后来他所打听到的,关永的拳法不是正统的拳击、跆拳或空手道,而是他从小打架到大所练出来的街头招数),三两下就把那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拿去吧,下次不要再傻傻地让人抢走自己的东西。男人不能保护自己,以后要怎样保护女人、保护家庭?」

正值爱耍帅的年纪,少年把书包塞回他手中时,还酷酷地训了他一顿。

「谢谢你。我叫谢秉竹,你帮我拿回书包的事,我会请我爸爸、妈妈好好地报答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蛤啊?」吊高了眉头,少年啧地一弹舌。「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我帮的是你,又不是你老母、老北,干么叫他们来报答我?你要报答,就自己报答我吧!」

「我?!可是我的零用钱并没有很多——」

啪!前一刻教训那些飚车族的手,这一刻毫不迟疑地巴了他后脑勺一掌。

「你当我关永是乞丐啊?为什么要拿钱给我?恁伯甘是肖贪一个小学生的零用钱,才出手管这件事的?厚,听得我一肚子火!我什么都不要,你也不必还了,当我没帮过你!」

生平第一次遇见如此脾气火爆、动手比动口快的人,不但在谢秉竹的脑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同时也开启了谢秉竹被隔离在温室中的心。他开始好奇、开始不满、开始有了无法忍耐的情绪。

那个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从来不会想「不要」,或从来不知道可以「反抗」的谢秉竹,受到这场奇迹的偶遇的影响,开始有了转变。

我想认识更多的他……

我想了解他的世界……

我想接近他身边……

一旦这种心情开始启动,就像是一辆进入了单行道的车,只有不停地前进,直到道路的尽头为止。

只不过……

谢秉竹以为十八年前,那条路已经走入了死巷,谁晓得十八年后,竟然出现了新的转角。

他熄掉手边的烟,苦笑了下。

果然老天爷是最爱捉弄人的虐待狂,现在想必也在天空笑看着凡人(=他)于红尘中苦恼打滚的样子吧?

禁止通行

关永不是天生下来就想做「歹子」。

虽然记忆模糊,但他也曾享有过平凡的天伦之乐。

小康的家庭环境、父慈母爱……好吧,也许记忆太遥远,多少有被美化了也不一定……不,说不定是被美化了好几倍,因为谁也不想面对幸福总是短促,以及现实是残酷的的状况。

一个好好的家,宛如一辆在下坡路踩不住煞车的车子,转眼间跌往社会最低阶、最恶劣的底层,撞得咪咪茂茂、溃不成形。若早点看穿这辆车子已经没救了,舍弃它,重新徒步开始,也许还有得救。偏偏不甘心、不甘愿地拼命想修补它,结果连获救的可能性也化为零。

一步错,步步错,万劫不复的梦魇搬进现实,既然无法改写一败涂地的命运三部曲,人们往往会美化过去的记忆作为逃避。

从经营一间小规模银楼的头家(老板),因为掉入职业赌场的陷阱而欠了数千万的债,到成为黑道日夜不分地追讨、猎杀的潘仔(冤大头),最终沦落到镇日以酒麻痹痛苦、以打老婆及小孩出闷气的醉死鬼=关永的阿爸是如此。

从原本风风光光、众家姊妹羡慕得要命、众家兄弟都想沾点福分的头家娘,到一夜间变成处处吃闭门羹、兄弟姊妹避之唯恐不及,怕她上门来借钱的「衰神」,最后罹患了忧郁症,镇日躲起来哭、不愿步出家门半步的精神病患=关永的阿母也是如此。

可是陶醉在过去的回忆,等于漠视眼前的现实。

父亲爆发赌债纠纷时,关永不过是个国小二年级的学生。

大概也是从这个年纪开始,关永第一次知道不需要魔术,有了「酒精」和「自叹自怜」,好好的一个人也能从你眼前隐形、消失,就像他不时会从双亲的「视界」里消失一样。

最初是「忘了煮晚餐」、「不记得签联络簿」这种小事。渐渐地,在每天早上起床到夜晚上床睡觉之间,自己被遗忘、不存在的时间越拉越长。他与双亲说的任何话都得重复个三次,而十件事里面还会有八件事是无论提醒几次,仍被抛在脑后的。

迟交班费、或是没交营养午餐的钱,是家常便饭。他还养成午休时间一到,就离开教室,四处去喝饮水机的水来果腹的习惯,为的是不想让同学、老师发现自己的窘状,不想在众人同情的视线下,在校内上课。

年纪再更大一点,双亲的情况更恶化了。

缺酒钱的父亲与成天哭着说要自杀的母亲,两人只要同处一室,不是哭叫怒骂、就是呼天抢地,而各自分开来的时候,关永就是维系两人的唯一桥梁。母亲总是在他面前哭诉着父亲的不是,父亲则是拿他当成方便替代的出气筒,一有不顺心的事,就照三餐踢骂。

即使如此,家还是家,父母还是父母,关永当时还抱着也许哪天母亲的忧郁症会好转,也许哪一天父亲哭着说要戒酒的誓言会真的实现,而拼命地想撑住这个失去支柱的家,不愿被最后的一根稻草给压垮。

可是小鬼终究是小鬼,再怎么样努力,凭着一个小鬼的力量,要与大人构筑出的社会结构对抗,比唐吉诃德挑战喷火龙更有勇无谋,注定是场失败。

小六那年,父亲在外喝醉与人起了争执,不幸死于一柄水果刀下——对方辩称是自卫时的一时失手,获得了缓刑轻判。但对方还算有点良心,支付给遗孀=关永母子一小笔慰问金。可是这笔钱却被闻讯前来的亲戚们瓜分殆尽。

「和你父亲生前积欠我们的钱比起来,这一点点的钱根本还不够填牙缝呢!」——其中一名婶婶还埋怨道。

「以后,我该怎么办?」

再无能的丈夫,对于从不知独立谋生的母亲来讲,也是个「没鱼虾也好」的依靠。一旦这依靠连根带叶地被拔除了,六神无主的母亲除了哭天抢地、一副世界末日已经到来的无助表现之外,完全不见振作的迹象。

「阿母,遗有我在。」

可是连儿子一心一意想安慰她的心意,也传达不到一径悲观的母亲耳中。

她开始拒绝吃药、拒绝进食,消极地想让自己从世上「消失」。后来,看不下去的娘家长辈,决定将她送入精神疗养院,强制她接受治疗,而关永的「家」也正式瓦解了。

中学时代,关永一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即便看尽了亲戚人前说「尽管把这里当自己家,有事情就说。」、人后却「那孩子也太不知检点了,也不想想自己是寄住的,一天到晚给我找事!」的两样嘴脸,他也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等阿母把病养好,就和她一起搬到一间小公寓住」、「阿母就快来了」,来鼓舞自己忍耐、等待雨过天晴的一天。

谁知道,经过了两年的治疗后,出院的母亲竟然一声不吭地改嫁了。

对象是谁?不知道。

搬去哪里?不能说。

「小永,你要体谅你妈妈,她从你爸爸把银楼关了以后,一直过得很苦。现在病治疗好了,又遇到了不错的对象,她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重新开始她的人生……我想你也不愿意母亲与幸福擦身而过吧?」

「其实你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么需要母亲在身边,不是吗?你就在心中祝福妈妈,不要再打扰她了,这也是为人子尽孝的一种方式啊!」

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育」他要成熟地看待自己母亲改嫁一事——却绝口不提母亲抛弃他的「事实」。

口径一致地套好招,端出堂而皇之的「孝顺」大帽子封住他的嘴,却没有人考虑到他继父亲的「死别」后,再与母亲「生离」的痛苦。

明知母亲还活着,他们竟要求他这个儿子当作没有这个母亲,不要再接近、再打听她的下落。

他们说他若再出现在母亲的面前,就是不孝子。

不孝子。

哈哈哈,他连孝顺的对象都没有了,还在乎一个不孝子的污名吗?

「阿永,你有听到某?」

看到亲戚们那副穷担心的嘴脸,关永有股歇斯底里笑出声来的冲动。

「免烦恼,我都听见了。阿母不希望我去找她,我就不会去烦她。以后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的母子缘就到此为止了。」

亲戚们明显松了口气,换上了笑脸说:「这样就好,你真懂事,阿永——」

「我明天就打包,离开这边。」

「咦?」

「这、这样不好吧?你离开这边,是打算去哪里?」

「随便。本来我留在这边,就是在等阿母来接我,现在阿母已经不要我,我也已经和阿母没有关系了,我没有理由留在这边。你们不用担心,就算我出去之后,死在路边也不会叫你们来帮我收尸的。」

这时候他们才错愕地发现,关永受了「被母亲抛弃」的重大刺激,平常总是牢牢挂在脸上的「听话」、「沉默」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面具,已经彻底地破裂了。

激昂的黑眸,咬紧着牙关,狰狞的眉宇,再也不想听从这些「大人」自私自利的借口,再也不想被人——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当成皮球踢来踢去,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整年,关永课也没去上,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鬼混。

那段期间为了吃饭,也干过很多非法、肮脏的事。让酒店妈妈桑包养、干扒手、向一些上班族「借」钱来花等等。基本上是一匹狼的他,也与一些不良少年的团体在打打杀杀间建立了特殊的关系——以「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态度,让他可以在各团体的地盘上自由游走,偶尔还成了老大间的传话工具。

当他说出自己宁可横死街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时,有一部分只是想报复母亲的「背叛」——也气老天爷没有给他一个公道。

他明明那样地努力,为何努力却得不到回报?那么,往后他还要以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努力?干脆不要努力了,放弃这条烂命,还给祂……

卡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心情中,觉得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被封闭了、没有前途、没有办法再前进。

无论是揍人时,血液沸腾的热度;与女人在床上打滚时,精虫冲脑的快感;抽着兴奋剂时,颠覆脑子的刺激——这些都不过是短暂的、空虚的、一下子就会被孤独与寂寞消化掉的替代品。

它们无法让他有「活着」的实感,他像被掏空的人壳,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直道——

「阿永,我,怀孕了!」

晴天霹雳的一句话,劈醒了他自甘堕落的脑子。

孩子?新的生命?……家人?

「我可以把他生下来吗?」

开什么玩笑!生下来,他要怎么养?他现在居无定所,爱住哪个女友家就住哪个女友家,身上的钱不要说是支付医疗费了,够不够买奶粉给小鬼喝都不知道,她竟说要生下来?这个女人是白痴吗?

「我爱你,我想要你的孩子,让我生你的孩子。阿永!」

女人缠着他,不停地说着。看在他惶恐的眼中,她仿佛化身成八爪魔怪,挺着大大的肚子,伸出长长的触角,打算将他一块儿拖入海底深渊。

「笨女人!阿永哥怎么能让你生下他?养一个小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阿永哥连高中都还没毕业,哪可能养得起?这些你都心知肚明,还故意这么做,根本是吃定了阿永哥!你是不是想以小孩子为借口,要阿永哥娶你?真是卑鄙的做法!」蓦地,一把童稚的声音,挟着超龄的犀利口气,在门前说着。

好几个月……将近一年前吧,关永意外地从一帮飘车族手中,「救」了个爸妈颇有钱的小学生。不知道这小鬼是会错了什么意,竟开始崇拜起关永,常常不请自来地跑到这间关永暂住的公寓来找他。

「有你这种笨女人做母亲,那小孩子我看也不怎么样,快点去把这笨娃娃给夹掉吧,傻鲍!」

小鬼怒骂的台词,一鞭鞭地打在关永的心口上。一辈子未被人肯定过,父亲以那样落魄的方式死在街头,母亲以那样绝情的方式抛弃他,到最后连自己的「种」都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

每句话、每件事,都像在关永的四面八方竖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将他隔离在普通的、平凡的、有着小小幸福的世界之外。

……不!

我不接受包围。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没有我的容身处。

只要我有一口饭,我的孩子也会有一口饭,我绝对不让别人剥夺我的「种」活在世界上的权利!

——关永忽然间看到了自己该走哪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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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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