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庄简掸掸袍子,跟着四名家人走进中书令府。

萧中书令并未出门迎接,在花厅里候着客人。这花厅三面凭窗用竹帘卷起了,正处于中书令府的后花园的一侧。此时秋风送爽满园金菊盛开竞相争艳,万千菊花花枝乱颤,在秋风中摇曳晃动。坐在厅内眺望三面为菊,由此名为“望菊亭”。

庄简跟着来人进去,便看见萧立坐于亭中,他身旁还坐着一个陌生人。

萧立忙上前见礼:“周大人,你可来了。”两人落座之后相互寒暄说了一回的闲话。

庄简转脸望去,他旁边的那个中年人便直直的打量着他。两人目光一对。那人忙躬身给他施礼。庄简也忙还了一礼。

那人忙站起来施礼自我介绍道:“下官王纹乃是萧大人的同窗。周大人,恭喜你做上了太子太傅之职,我多在外省供职未及道贺,请你多见谅。

庄简心不在焉,这种前来巴结的外省放官多了:“哪里,不必多礼了。”

那人四十余岁年纪,相貌平常未语先笑:“周公子,贵人多忘事。你不认识我了么?”

庄简心一跳提起了精神,他微微一凛立刻上下的打量着对方,那人眉目清晰但是他脑子中清爽爽的无有任何印象。庄简虽没有博学强记的能耐,但是他脑子活络遇事明白,联系的长远。

他调动了全部的精神气心劲,脑子里转个不停。这人是谁?为甚么称他周公子?可见过周维庄?庄简却是认不大出来了。

庄简不敢乱说话,他话锋一转,含糊其词的应承道:“这个,面熟却是记不太真了……”

王纹微微笑了:“周公子贵人多忘事。现在更成了当朝大员一品重臣。自然不记得这种小事了。小周贤人是个重仁重义之人,庞氏经常对我还提到想着小周贤人的好处呢。”

庄简心中暗暗叫苦。他眼珠一转瞟了萧立一眼,萧立脸生尴尬之色。庄简心思敏捷心知有变,口中含糊应道:“啊这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王纹脸色骤变,他上下的打量庄简胡疑的说:“周公子,你跟小时候可变了很多呢!”

庄简三言两语搭过便知不好。他又瞧见了萧立躲避他的神色,花厅门外面人影来回晃动,已知今日落中了圈套。

他口中推辞道:“萧大人,我突然想到一事,需得立刻进宫回禀太子,今日……”

他见势不对路,夺路便逃。

再不逃,小命不保。

这时候,已经有人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行人抢先从内厅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大喝了出来:“大胆的狂徒,竟敢欺君罔上,你还不快快认罪!”

这声呼喝简直就像是晴天霹雳一般,震的花厅里面嗡嗡作响。

庄简魂都炸的飞了。他愕然抬首,看见花厅门一转,走进来了一个高冠宽袍身材魁梧的老人,这人身材宽大,正是右丞相秦森。庄简曾在清源宫炼丹时,与这右相国有过一场交锋几句话的应答,所以记得真真切切。

庄简顿时全身都如冻住了的冰凌一般,又冷又硬。张大了嘴巴一句话耶说不出来了。

右丞相秦森带着众多持刀侍卫一拥而进,手指着庄简,口中一叠声的呵斥出来:“大胆的小子,你究竟是谁?竟敢冒充了禁国公周拂的公子周维庄,犯下了滔天的欺君大罪,赶快拿下!”

多名侍卫一拥而上按肩膀拢双臂,反剪着就把庄简手脚抓住,欲图捆绑起来。

原来竟是这右丞相埋伏在萧立中书令府上一举把他抓获!

庄简哪里肯束手被擒,他立刻高声叫喊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秦丞相,你竟然要抓捕朝廷命官吗?圣谕在哪里?刑律在哪里?秦丞相,我是世袭禁国公太子太傅,你一句话就能杀了我吗?!”

秦丞相怒目瞪着他,心道传说中周维庄如箭猪一般满身是刺。果不其然这厮浑身都是刺,满嘴是理!

旁边那个王纹忙跪地施礼,手指庄简举证说道:“秦相国,这人的确不像是周维庄啊。这个相貌差太多了。周维庄周公子相貌俊雅斯文秀气,却是瓜子脸消瘦娇小,跟这个人完全是两个样啊……”

庄简勃然大怒,心中惊惧口中却是一步不让:“你不得胡说八道,你在讽刺我越长越丑么?你好大的胆子!”

王纹吃了一惊,跪倒在地:“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乃是周维庄公子的乳母本夫,自小被周府礼遇,这官职这仕途都是仰仗了周拂大人的提携。荆妻庞氏当年陪伴了公子到十岁,后因公子长大不需要乳母所以出了周府,后因思念公子病逝。周维庄公子听说后大病了一场,对我说此生此世必奉乳母为娘亲,他体惜庞氏尊称我为王叔。这人却不认识我!听闻庞氏名称竟说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分明是假的!”

庄简几欲晕倒,这周维庄真是太也婆妈,这种家常琐事他怎能事无巨细丝毫明晰。他脸上颜色未变声音更高:“事隔多年,我记不太真了。这也算假?那么人幼时吃过多少米盐穿过多少衣履,你都必须仔细记住以备查询吗?一派胡言!愈加之罪何患无词!”

王纹慌乱了忙叩头:“丞相明鉴,四五年前,周拂和周二公子两人路过梁州曾到下官府上小住。那时周维庄公子已二十五周岁近乎成人了。他外表清瘦娇小,若如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弱沉默寡言,常常是久问也不答一句话的。后来我听说他做官成了太子太傅,为太子教书,就好生惊讶,周维庄不善言辞沉默寡言怎能为太子授业恩师?今日一见,这人相貌不像,而且这么键铄,跳脱……”他看着庄简不服捆绑,伸手伸脚跟众侍卫挣扎。

王纹喃喃道:“这,这也差太多了,活脱脱得跟两个人似的。”

庄简肚里惨叫,原来弯弯绕到这里了。这周维庄有病也不乖巧些到处游历山水,难怪死的早。他就几个人抓住口中犹自不服:“你这人说话忒可笑!难道我被不能重病痊愈,身体康健么?这病的调理怎会越养越倒躇了?!你诅我去死么?”

他伶牙俐齿条条理理纹丝不让。

秦丞相冷笑道:“好一个嚼舌强辩的巧嘴!萧中书令你来说。我看你还有什么狡辩之词?!”

萧立战战兢兢的说:“周二,我看你就承认了吧,藕荷夫人受不得惊吓已经全都招了。她并不认识你的……”他脸上羞惭,回头看了一眼满园菊香和身后的家人。

庄简心中暗骂,萧立人太过实成,定是为了身家性命的缘故吐露了实情。这下子被抄了后路连窝端了起来。这秦相定是发现了周佛死的蹊跷于是暗里追查,发现了蛛丝马迹,他竟然抄退路找来了周维庄的旧识,一举铲了庄简的老底!

庄简心知今日已到了悬崖边缘,一步不慎便要损命折身了。

他心中暗叹,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无数,难道真为了蚁巢小事,就要万里长堤全部溃散吗?他惊的手脚绵软,但是心里却异常的钢硬了起来。一股子血勇之气用上了心头。昔日,家门临危之际,他也是这般提心提劲做下了通天的大事。多年之后,难道还比不上从前年幼不经事的时候吗?

怎能如此啊?!

他拿定了主意讲理不成,那我就不跟你们讲理。

对正人君子行君子之行,那我就对小人行小人之道。

他沉下了心也不在挣扎了,竟然不惊不诈的笑了起来。

这一笑,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散了下来。把那一众人等看得愣住了。

萧立心中害怕,这周二别是受了惊吓,傻了不成?

秦森怒道:“周二,你笑什么?”

庄简摊了摊手也不再挣扎了,旁边几人侍从反倒不敢再去抓他了。庄简无奈的说道:“我说什么?无论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信任我。你们设下了这么多圈圈套套应要我掉下去,这假冒的人证物证都人赃俱在,还要我说什么?你既然定要说我是假冒的,我也无法。再说下去定要说我刁滑狡辩,然后大刑伺候我受刑不过自然招了,自然都随了你的心愿,翻来覆去覆去翻来,都顺着你定下的圈套去行走。我无话可说,难道还不能笑吗?”

他这一番话说的厉害,精妙淡写的一番话出去,不但死推了罪责还把污水都泼到了别人身上。有了被设计入瓮的借口而且还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他翻来覆去也只说了一句话,就算是白纸黑字证人成群证死了他,他都是被群人设计,他眼都不眨决不承认对方还落下了严刑逼供的恶名。

这无赖他是耍定了。

他赌上一把。

庄简心里拿定了主意,想说的话在肚子里顺过千遍万遍,此下来心里坦坦荡荡嬉笑颜开:“秦丞相可需得回禀太子殿下和皇上皇后,讨得圣谕下来,将我严刑处死。”

他抖了抖身上地大理寺卿的紫黑色官袍,装模作样的笑道:“可是切记莫将我送到大理寺去。罗大卿见了我犯下这假冒禁国公的重罪说不定将我活生生的打死哪!”

秦森顺着他的眼光瞧着瞧他身上,他身上穿了锈了九只雉鸟团龙图案的廷尉官袍,与三凤化云图案的紫金绣带。右丞相大吃一惊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这,这不是方才早朝上大理寺卿罗敖生身上所穿的朝卿官服吗?什么时候竟然穿到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人身上?

方才还听了人回禀是大理寺的车驾亲自送了周维庄来府邸。

这,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庄简垂头暗笑,这么多时日来他挨打受气,终于一刻间有所回报。

他低头悲切的道:“我即便是长了一万张口也说不清辨不明,满黄河的水都洗不清我得冤屈了。我对不住罗上卿,被人污蔑了满身冤屈却是无脸见人了,你一刀杀了我吧!”

他赌死了这秦森绝不敢当堂一刀杀了他!

虽然眼前形势是周二露出了马脚,大大不妥,但是远未到山穷水尽的一日。

太子跟秦森有隙,祭出太子大旗他就会死的更快捷。但是罗敖生一方大吏站了旁观立场,秦森忌惮着他厉害与他为敌也得掂掂份量。这三人中的形势庄简拿捏的准,立马把罗敖生拉出来当做了挡箭之王盾。

果然秦右丞相的心思立马活动了起来。

汉时男风极炽,上至国君下至小民好此道者多矣。众人都习以为常。秦森上下打量庄简,皱眉不语。这周二明明是个粗俗恶痞的流寇,罗敖生一代廷尉彬彬士人,想必是跟他这无赖泼皮有了私情,才会跟他打打闹闹又抓又骂又赠衣又护送,拿出本事掩人耳目作了一场好戏!说不定泼皮周二冒充了禁国公,罗敖生早就知晓,但他知道不语明显有私。这事捅将出来谁胜谁败犹未可知,却是结定了罗敖生这仇敌。

秦森心头大怒,用了半天气力抓住了周维庄的短处,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现在就地一刀杀了他,太子正寻他不是哪里可依?定是翻脸闹上台面。送到大理寺治罪,罗敖生恋奸情热徇私枉法放过了他,又白白得罪了一位劲敌。

若说让他明知他不是还放过了周二,这口浊气怎么咽的下去?!

秦森瞪住了庄简,突然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众人被他笑得一愣。

右丞相“砰的”一把抓住了庄简的手腕大笑了起来。庄简也同时大笑了起来。

右丞相大笑着说:“周维庄,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不难为你。这生、死两条路你自己选择!”

庄简仰脸笑道:“这生、死两条路都要靠丞相来赏赐了!”他心中暗骂,你若要漫天要价我只能就地还钱了。

秦森笑道:“我也相信周大人就是那原主的周维庄,没有冒充!”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逼着自己承认日头西升一般。

庄简的面孔也扭曲了,好似逼着自己吃绿头蝇子一般反胃难受:“当然没有冒充。我就是周维庄,周维庄既是我!”

“那我就相信周太傅一次。”

“多谢丞相大人慧眼海量。”

秦丞相微微一笑:“听说太子待你不薄?”

庄简暗骂老狐狸,面上不住摇头:“这其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难道太子对周太傅还有什么不尊不敬的地方吗?”秦森话里有话。

“岂知不尊重,简直残暴虐待,虐杀死小臣了。”庄简只得跟了他的口风一路顺下去。

“太子年幼不知礼数,太傅辛苦了。”

“我忍了又忍,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秦森心中畅快,脸上一丝不透:“如此这般,周太傅意欲何为?”

庄简心中怒骂,脸上露出诡异:“就单等着丞相示下了!”

这两人相互瞪着都闭嘴不语,等着对方捅破那层窗棂纸,透出一丝光线出来。秋风吹进花厅,满堂众人都退散,只有两人侍立在其中。一阵狂风吹过,千针万线的菊花花瓣扑嗍嗍的风刮而落铺满了满园的庭院和桌椅。

秦森点头一字字说道:“太子刘玉桀骜不逊,残暴暴孽。登上王位为寡王暴君。老臣为了太年下百姓苍生特向周太傅进言。不除此逆王天下无安,愧对大汉历代臣民。”

右丞相上下的看着庄简:“古有义士荆轲为民除暴秦,成侠士第一。今有周太傅大义灭亲,可比前朝大侠!”

庄简心里狂跳,一口窝心窝的血都要喷到秦森的头脸上了。他若是大侠,这旷古铄今的第一大奸臣莫过于秦右丞相了。这逆浒谋反的字眼亲口张来了谋逆篡位的口了,要他去行刺太子。这秦相国的心劲狠劲都好生够用了。

连太子刘玉他都敢杀,说他不想纂位不想谋反,傻子都不相信!

但是他庄简现在就是傻子。他不但信了,还得信得更真切。

他霎时间面如土色缩了缩脖子,面露难色。他对刘育碧恐惧不假,说到底刘育碧也是太子,虽然眼下不在跟前,但是平日里素来的淫威太盛,威风煞气犹在,想想去杀他?庄简心中一阵胆站心寒。

但右丞相杀头的话既然已经冲出了口,落地铮铮有声,哪容他拾起来再咽回去?他老奸巨猾,立刻加力劝说说:“周大人倘若挺身而出除此逆王,老臣担保皇上定然不会怪罪更有嘉奖!老夫豁出命去也要联名众臣保举周太傅为王为相。那时周大人你就是流芳千古的天下第一的大功臣了。”

大功臣还是大奸宦?

庄简一颗担惊受怕的心思便在这仁义和性命之间用力挣扎来回叵测,良久不语。

右丞相冷冷笑道:“若是周维庄你贪生怕死,老夫也就成全了你,一刀在此了断了你的麻烦事。死的干干脆脆清清爽爽既不更好?!”

秦森使劲了浑身解数,威胁利诱劝说许诺,满口喷出了唾沫星子溅得星星妁妁,漫天的阳光下也荡满了乱坠之金花。

他看庄简垂头想了半晌,身上紫黑色绣罗衫衬得他脸色惨白像个半色之鬼了。紫袍无风自颤显然怕的极了。

半晌,庄简好像拿定了主意,他微微咬牙点头道:“所谓无毒不丈夫。既然如此就听秦丞相的吩咐!”

秦森大喜,赞道:“周太傅真是千古之中最深明大义之贤人。”

庄简转颜恭维他道:“秦相国才是为了江山社稷深谋远虑的大圣人。”

“老臣对于周太傅好生佩服!”

“下官对于秦相国更是万分敬仰!”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下,复又同时哈哈哈仰天大笑起来。

一个寻思“好个小赖痞!”另一个心骂“尔真当老贼!”心中都已经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底朝天,恨不得一刀对穿插他个三刀六洞。

两人城下之盟结成,共同讨伐太子刘育碧。他们虽然都明知对方很不可靠,但是一个为除敌一个为保命,此刻狼狈为奸,结成了一众谋逆造反的乱臣贼党,立马胆色俱壮。

秦森图穷匕首现,凶神附身舍弃了伪善面孔。他花了大力气揭破了周二之假冒周维庄,就是为了逼迫庄简关键时刻倒戈一击,暗害他的素敌太子刘育碧。

他命人取来了香案,与庄简共拜皇天盟誓履约。两人心愿一致,不愿对方无赖留下笔墨证死自己,于是不约而同的仅凭口说,省却了朱笔提书玉石上来缔结制约联盟的一步棋。

“若是你敢背弃约定……”秦右丞相犹自还不放心。

庄简腿脚都软了,强撑着镇定微微一笑:“丞相证人俱在更且皇天在上,周维庄怎敢三心二意。我还等着事成跟丞相邀功请赏呢。”他心道,你若不杀我灭口我就不姓庄了。

右丞相心想着若留了这泼货活在世上鼓噪不休,我连死都不安心了。

他两人各怀了鬼胎,各自出牌。各怀异心强作互相信任。都觉得又惊又恶、又惧又呕。怎么这世上竟然要逼着自己跟这个最无信义、最无耻之徒结盟?估计还未等着共同着对敌人出刀,就已经中了己方的黑枪了罢。

说不定灭了太子后,还能看一场黑吃黑,贼杀贼的大戏!

两人哈哈一笑,相互拱手告别。

庄简大踏步的离开萧府,秦森瞪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背挺着笔直出了花园拱门,方才冷冷的收回目光。

庄简出了萧府许久,还能觉得背后冷烁烁的目光盯在他的背心。他全身的冷汗这才刷得流淌了下来,沾湿了身上的紫黑色绣罗袍。

冷汗冷得他透心凉了。

秋风荡起漫天黄叶,清凌凌的吹了过来。庄简抬头便看见了满目的青天枯树黄叶飞雁,一瞬间恍如隔世。

——这草鸡变凤凰的戏法是越来越不好耍了,这宫闱情仇戏也是越来越不好演了。他庄简的命怎么这般难活啊!

***

长安街市上行人众多,庄简伸袖子掩住了破损青肿的头脸上伤痕,不辨方向匆匆而去,心想着距秦森越远越好。他刚转出长街,就看见长街、路口上巡视着很多衙役及侍卫们。有人看了见了他忙一拥而上,几只手接连抓住他,口中连称:“周大人,找到了周太傅了!快快去回禀太子殿下!”

庄简大吃一惊。众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他簇拥着他往东宫方向行去。

王子昌也前来迎接。原来他方才自金殿殿门处紧跟着周维庄走到门外时,一转眼就不见了周太傅,遍寻不见。他忙去回禀了太子刘育碧。

刘育碧却听人回禀了周维庄被大理寺卿的车驾带走了,立刻命人去大理寺要人。

大理寺右丞先回到了大理寺衙,紧接着看见太子东宫的一品带刀侍卫带了大群御林军蜂拥到寺衙门处上门讨人。来人传了太子口谕,若是有人抓走了周维庄动用了私刑不还给太子,太子就唯罗敖生是问。

寺右丞大怒。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骂道,那死淫贼胆敢再踏上大理寺衙门槛来,就打他个骨断筋折踹出门去!吃也不得吃,用也不得用!丑八怪无赖渣,还真以为他是个香饽饽不成吗?大理寺卿难道会私藏他不成?

东宫那位做事好滑稽无理,自己的臣子丢了竟然无缘故的往寺衙来要人!难道太子太傅是大理寺的属官不成?刘育碧贵为太子做事就敢无理无据仗势欺人么?!这大汉的历律规章都为臣下百姓设置的吗?下官们都替太子难过丢人!放心吧,但凡周维庄在大理寺周围十里内闻风现了鬼影,罗敖生卿定会替太子好好捉住了他,打断了双腿送回到东宫教他这辈子都走不出太子手掌心!

这番话回禀来只把刘育碧气得三魂出了七窍手足冰凉。这话骂得犀利泼悍。明指太子刘玉治家无能没本事拢不住人,下面臣子走私扒灰的走私,另栖高枝的另栖,还厚颜无耻的责怪他人。自己连臣子都看管不住,竟还有脸去上别人家里踢场子讨人。

——太不要脸丢死人了!

好厉害的大理寺。

一锤子砸的刘育碧合着血往下咽。

他挨了一顿抢白也回过神来,想到这罗敖生刚因严史之死失责渎职,越来的做事谨慎,估计也不敢明抢了他的人去。于是令人在周府或者长安城门处街头巷尾搜寻,难道是周维庄被打了一怒之下又跑掉了?

果然两个时辰后,大理寺卿派人送信周维庄去萧中书令府上,饮酒看花去了。而这时侍卫也找到了周维庄,急忙的送他来东宫了。

太子刘育碧又气又怒,令人传他进来。

庄简心中很不是滋味了。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今日之白昼好长好长,这惊险遭遇一茬接着一茬,他都快忙不过来了。

庄简全身酸痛,跪在地上给刘育碧见礼。太子坐在桌旁,一眼就看见了他头脸上的伤痕。刘育碧大吃一惊,命他走得近些:“周维庄,哪个不要命的奴才这般打你?!”

庄简翻翻眼睛说:“臣不小心自己跌倒摔破了,并无人打我。”

刘育碧勃然大怒,这厮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才叫热面孔贴到了冷墙。自己为他白忙了半晌受了一肚窝囊气,这死周维庄竟然丝毫不领情。

他伸手招呼他过来,庄简竟然磨蹭着不过来,还转身想走。刘育碧大怒伸手拍了桌子。

庄简眼睛眨眨,看他震怒脸色苦楚便要哭了起来。

刘育碧不知怎么,最近看见他哭哭啼啼心里便极难受。原本多少人死在他面前他目都不瞬,眼下却是不能亲眼看见这人受一丁点的委屈了。他的钢硬心肠不知什么时候竟棉软到针戳既痛,痛得他身骨都直不起来了脸色也绷不住了。

他暂且压了压怒火放缓了口气,也睁眼说着谎哄了他说:“既然是跌倒的那也就罢了。我看看你跌得要不要紧,叫御医过来瞧瞧。”

庄简爬起来一转身向外走去,道:“不要紧,我自己回去抹药既好!”

刘育碧霍地抬手将一盏茶摔到了地上,厉声喝道:“站住!”

庄简打了一个颤,站在了原地。

太子已豁然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他的面前,上下一打量他,伸手一把抓起他的衣襟。硬生生的拉到自己跟前,厉声喝道:“这朝服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衣服?!你怎么能穿朝卿的礼服?!你要造反吗?!”

庄简肚里叫苦也。他竟忘了更换衣服了。这刘育碧眼光真毒辣躲都躲不过。

太子一把扯下他的外衣,又注目看了两眼,勃然大怒道:“这是廷尉的九雉团龙朝服,你怎么会穿着它?!罗敖生对你做了什么?!”

庄简被他扯得一下子栽倒在地,痛的他啊呦一声,也露出了里面破破烂烂的自己的袍子。他立时坐地哽咽了起来,想着不是罗敖生对我做了什么,是我对他做了什么吧。只是这话却不能说,他无计可施只好哭哭啼啼的述说了跟大理寺卿借衣之事。

太子刘育碧气得把衣服兜头掷在庄简头上,怒不可遏:“混帐东西!好个大理寺卿!你再敢去见他,我就杀了他!”

庄简哭着手忙脚乱的把廷尉官袍收好,打成个小包裹放在身后放好。这衣服今日可救了他一命,好好收着说不定下次还能用的着呢。

刘育碧看了肺都气炸了,怒火腾腾得都烧到了顶门去了。他恨庄简不争气但是私心还是向着周维庄的,明知是他不对去撩拨人家也护短不忍心苛责他。却把一腔子怒火都发到罗敖生的身上了,反倒怪罪罗敖生不好,假惺惺的用了手段引诱得周维庄魂不守舍,竟敢明摆着同他抢人!

他原本聪颖通变,久历生死比常人更自看通透人情世事。但却在这“情”字一途失了方寸,被“情”字糊住了眼睛,硬生生的如怨男妒妇一般计较失了大方。

他心中恼怒一脚踹到了庄简身上,大怒说道:“罗敖生竟然这样欺君忤逆不尊皇家,我迟早杀了他。再不准你去巴结讨好罗敖生!你再敢与他有来往,连你一起治罪了!”

庄简突然眼睛眨了眨,抬起脸道:“罗卿借了衣服给我这是为了太子的体面,殿下为甚么治他的罪杀他?!”

这一句话说的好。

刘育碧愣住了。这话说得实在,如一把无形的手钳制住他的咽喉,令他当堂语塞失声。

他张口结舌。

——这说的对啊!他是妒火中烧不喜周维庄与罗敖生交往过密,但是这份私心私情只能心中思量怎能言传开来?!

这话可是万万不能登上台面的隐秘之话!

庄简抽噎着垂着头哭道:“臣感激罗卿的借衣之恩,太子为甚么还怨恨罗卿呢。如果为了臣的小事太子与大卿有隙,我万死不谢其罪,怎么还有脸去见皇上呢。”

他心中正自苦楚,这右丞相都单刀直入,逼宫逼到他头上去谋害主子了。而他杀又不敢杀,不杀也不成,逃也逃不掉,又被他人捏了把柄,这不仁不义通通又压在他的身上了。不得说不得做不得逃不得躲,直接把他逼到悬崖尽头了,推着他往下跳。

他无处抱怨、无处躲藏、满腹怨气,心肺都要爆了。

此刻天降借口。他一把就抓住了太子失态失口之处,顿时翻脸不认人了。他满嘴的仁义道德,台面场面话都一刀一枪明晃晃的刺了过去。

庄简大哭道:“罗卿乃是为了顾及同殿称臣的情分、大臣颜面才借衣给臣。他更是看重太子的面子才对臣宽待,太子欣慰还来不及呢。你怎能还误会罗卿,口口声声要杀了罗卿呢!”

他梗着脖子干脆耍了泼去,哭嚎道:“而且臣的私事与太子无关,太子若是觉得我不配做太傅,我这就去跟皇上请辞回咸阳。微臣无用再也不敢耽搁太子的学问和长进了。”

他心黑口辣,恨不得眼下一拍两散正好解了这眼下之困,于是这漫天的污水都倒泼了回去:“臣忠心耿耿,每日里鞠躬尽萃的为太子办事。太子殿下依然对臣不满又打又骂,还要管束微臣私下里与谁交好,说要治我得罪!这不是活杀杀逼死忠臣吗?”

“更别说什么‘巴结讨好’的?!我乃是从小就读圣人书的夫子门生,只尊天地君亲师。太子你硬是污蔑我跟什么人‘好’的,让人知道还不知怎样埋汰作践微臣呢。我和罗上卿光明正大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太子殿下你脑子里竟然把我想成了无耻的淫贼色狼,我实在是不能忍受这样的污蔑!”

他命都快没了,谁耐烦再跟这小子敷衍委曲求全啊。他也性子泼痞无知无畏,无法无天惯了。此刻占着理更是扯着嗓子哭叫了出来:“况且臣要跟谁来往不需太子操心,太子也不能干涉下臣们私下与谁结交。太子请你自重。我明天就去跟皇上皇后请辞,周维庄无用不做官了。”

他哭嚎着从地上一骨碌的爬了起来,转身就走。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衣服未拿,忙又走了回来弯腰捡起廷尉官袍,抱在怀里哭哭啼啼的走了。

这一场子撒泼喊叫,天地失色,风云突变。

只把太子刘育碧看得目瞪口呆,全身打颤。他呆呆的看着周维庄哭着走了。那张俊脸都憋得青青白白,半晌才觉得窝在胸口心窝处的那口热气只如尖刀一般剜着,绞着他的心。活杀杀的噎杀得他说不出话喘不过气来了。

这好厉害的咄咄杀人之口啊。

他半晌才望着旁边的蔡小王爷,勉强着问:“小蔡,太傅,这是怎么了?”

蔡王孙迷糊的望着周维庄的背影听得傻了。他喃喃得道:“好像是,你揭破了他身上穿的罗敖生的衣服,太傅恼羞成怒了,说太子你没资格管他的闲事。”他此刻口齿清晰脑子清楚,远胜平日里千倍万倍。

太子抖了半晌方才缓过这口气来。他瞪着拥平王,颤声道:“他,说得,可在理?”

拥平王看着他:“周太傅说的在理。罗卿借衣是顾及了朝官体面。而他的私事,的确不关系朝堂公务。”

刘育碧脸涨的通红,全身都微微颤抖了,张口张了几次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蔡小王爷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太子万圣之君也好生可惜可怜。

——这天下还有人能把储君太子憋屈的闭口无言,肝肠寸断啊。

刘育碧眼光燎出了串串窒息死人的火花。他直直瞪着庄简的背影,真是要把他的背心都灼出两丛火焰来了。

这,周……维……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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