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在司云天将击出第一掌之际,银貅暗自叫糟,体力尚未恢复的她,连逃窜都很吃力,勉强护住肚子,却避不了飓风一掌,她被打飞出去,跌向七彩晶丛之前,及时变回银白兽形,才得以稳稳站立,否则这一撞,不死也去掉坐条命。

司雨天将的攻势紧随其后,双掌里酝酿水意,不给银貅喘息的机会,骤扑而来。银貅右肩已被司云天将击中,又热又痛,逼使她歪倾身躯,想撑起四肢也做不到,决计不可能避开司雨天将的雨掌,就算侥幸避开,第三位司雹天将蓄势待发地守在洞口,没有加入战局的打算,挡住唯一逃生出路,她无处可去。

天界矫枉过正的行径,她早有耳闻,知道他们嫉恶如仇的过度廉洁癖性,眼早容不下半点邪恶,但她万万没料到,竟是这般偏执!

百花天女离去之前,明明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腹中孩子虽不被允许存在,但她罪不致死,天将们请斟酌”,可他们看起来根本想连她一块除掉!

银貅一径地逃,毛发末端的银光凌乱飘散,在貔貅洞里仿似充斥着被人扑捉的流萤四处逃窜,粉星纷纷,阻挠不了天将的视线。

司云天将一闪身,来到她面前,她后退,司雨天将第二掌等在她身后。

死定了!

这念头才浮上,左启一痛,后背一辣,司云天将及司雨天将的猛攻,她都没能避过,身躯软绵欲碎,腥红的血喷吐而出,银色美丽的兽,终于倒地,维持不了逞勇的猛兽外形,只剩赢弱瘫软的气虚人儿,银发凌乱披散,无法动弹。

司云天将在她身旁蹲下,手掌来到她浑圆腹间,掌心冰冷寒气进逼而来,她想尖叫要他滚开别碰她,可她没办法,她的低狺被呕血和剧咳梗住,吐不出半个字。

强烈火光,形似蛇,迅若箭,轰然窜入,击散司云天将掌心冰霜,并熊熊燃烧起来,教司云天将尝到剧痛。他与司雨天将同时望向守在洞口的司雹天将,只见司霍天将脸色铁青,瞠圆着和他们相仿的惊讶虎眸,不同的是,他低头,看着自己冒火的胸口,天将神衣印出一记掌痕,由掌痕边缘开始龟裂,神衣瞬间迸散碎尽,司雹天将亦倒地不起。

两天将进入备战状态,额际生汗地等待发动攻势之人现身。

明明已经摆好架式等着,却在方不绝不发一语到来,看见银貅神色痛苦仆卧于地,火光染红方不绝的眼,双臂火蛇杀气腾腾朝他们两人扑咬过来时,他们仍是抵挡不住,兵败如山倒,落得狼狈逃离的下场。

方不绝没有恋战,也不准备赶尽杀绝,比起落荒而逃的天将,无助倒地的银貅才更是要紧。

“咳……咳……”银貅猛烈地咳着,肩痛,肚子更痛,她承受不住连番攻击,怕是动了胎气。

“小银!”方不绝忙不迭扶起她,一身火炎灭尽,不再高热炙人。

她听见他的声音,以为是幻觉,她无法睁开眼辨视真假,疼痛霸占她泰半的理智,她疼得想大叫想哭想吼,又恐惧即将失去孩子,两相折磨的情绪,使她皱起血污俏颜,狼狈掉泪。

力量,教导方不绝将右掌贴在银貅受伤的肩膀,为她疗伤。他知道,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可以伤人,更可以救人,他在心里祈求,求它为他所用,收敛伤人的凶悍,转化为温柔光芒,让他治愈她。他的手掌才稍稍靠近银貅,立刻激起她兽性防卫,她拚上最后一口气,也绝不容许谁伤害她的孩子!

用尽吃奶力气,她咬住那只企图碰触她的手掌,即便她虚弱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倾注决心的牙,咬住便不许轻放!

“小银,是我。小银,小银……”

方不绝手掌丝毫不觉疼痛,他已经没有肉体能痛,却在见她面临危险之际,痛得撕心裂肺。

他轻柔地喊她,一声声,一遍遍,喊着她,近在咫尺的呢喃,抚慰人的沉稳,以及搁在她后背上,过渡舒适热息的大掌,终于让她逐渐怀疑他不是自己极度思念所生的魔。

她眯眼,朦朦胧胧看见是他。

“我帮你疗伤,你放松一些,咬着我无妨,小银。”

是他。

所以她死了吗?她来到黄泉了吗?

不然……怎可能见到他?

她的嘴,从他掌背滑开,虚弱无力的她没能咬出牙印,只有从喉间溢出的血和着津液,残留在他手背上。他看了又疼又怜,尤其是她双眼茫然,眨也不眨地瞅着他,眼眶还有泪光,像对此时处境的不解和惊魂未定,再再令他自责,责怪为何没能早些过来,保护她,保护他与她的孩子。

“好些了吗?”他问,并轻手替她拭去唇角血迹。“还有哪里痛?”

“……肚子。”身体的痛,奇异地消失,她舒服轻吁,肚子仍有些酸痛感,但渐渐淡去,她倦得想睡,几回吐纳,唇上血色恢复,她也慢慢昏厥过去。

方不绝疗伤的手,平贴其上,感觉到她腹间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孩子,比他时时幻想的触感还要神奇,圆滚滚的肚子硬邦邦的,那么紧绷着,神圣地孕育儿女,她辛苦地挺着它,难怪总有些弯腰驼背。他忍住想将耳朵靠过去聆听的冲动,要先帮她舒缓疼痛。

有一股阻碍,拒绝他把力量输入她腹间。

他想加重力道,又怕伤她,只能试探——确确实实,有东西在她身体里面,阻挡外来侵犯。

“是谁?!”方不绝感受到不属于她的气息在腹间酝酿,冷声问。

喂喂喂!你哪位呀?!我才想问你是谁!狍枭回嘴。

与方不绝相抗衡的,正是狍枭。

你想害死这只母貅吗?!我告诉你,她是我罩的!在我平安出世之前,谁都不许动她一根寒毛!

方才天将的攻势,足以把她打到流产,要不是我护着,现在就是一尸五命!呼,幸好,我的法术还残存一点点,实时拉开护身罩,否则刚刚那种扁法,我和三只小妹妹就挂定了……不过也因为只残存一点点,所以护身罩的范围仅止于银貅肚子一圈,其余部位,不好意思啦,他救不到。

幸好有他,不然那只母貅一会儿被打这边,一会儿又被扁那边,想保住孩子,门儿都没有!

“你是……她腹里的孩子?”

对啦!我好不容易才附身进来,你这只鬼也想占一位是不是?去去去,里头满了!另外三个肉胎都是没带把儿的啦!我可不想要一个“粗壮”的妹妹!狍枭啐声道。

“原来里头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他还以为数量是一,一个孩子而已。

你到底是谁啦?!狍枭恶声质问。

“爹。

嗯?啥鬼?

“我是你爹。”

银貅是被对话声给吵醒的。

距离三名天将围攻,已是五日之前的事,远得彷佛恶梦一场,她若真的被打成那样,现在绝不可能通身舒畅,没留下半点酸痛,所以,是梦吧?

连作梦都梦到方不绝离开地府,在她有危险时出现救她,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呐……

连作梦都梦到方不绝一手按着她隆起的肚子,一脸笑容,黏在那儿不想挪开,对着她的肚子夸奖“好孩子,多亏有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神奇的是,她的肚子还不爽回呛他“马的,不要叫我好孩子——”。

连作梦,都梦见自己枕在方不绝身侧,腿儿与他的密密交缠相贴。

真是又混乱又荒唐又甜美的梦。

银貅抬手,想揉眼,也想拨开脸颊上挠痒肌肤的发丝,有人比她更快一步,轻轻柔柔撩动软银亮丝,将它们理在她耳后,露出白皙脸蛋。

有些冰凉的唇,熨在她腮帮间,笑叹的寒息缓慢拂过。

“小银,你睡这么久,不饿吗?”撩发的手指没离开,仍盘旋在她脸上,抚摸着她细致雪腻的肌肤。

银貅眸儿大瞠,与俯首笑觑她的方不绝四目胶着。

她憨傻地看着他,无论如何眨眼,他都没有消失,她听见自己窝囊呜咽,扑进他怀里。

“慢些慢些,你会压到孩子……”

对呀!你压到我了啦,蠢母貅!狍枭也凑热闹在吠。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离开地府……你——”

“你忘了吗?你被天将打伤之事?”

经他提醒,她才缓声轻“呀”,那不是恶梦,对,她被天将打得几乎昏死过去,那时发生的后续,她全处在混沌之间,记得不是很清晰,即便隐约看见他,隐约听见他说话,她也分不清是虚是实。

原来,关于他英雄救美的部分,不是她幻想出来的美梦。

“你怎会来得这么凑巧,刚刚好救了我?”

“不是凑巧。你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池畔出现,我不放心,怕你出了意外。”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忠实呈现他与文判、黄泉之主那段追逐阻止,以及险些引爆的激战。

幸好,他不顾一切,及时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虚弱晕厥那一景,仍教他胆颤心惊,必须依靠此时牢牢握住她的手,听见她说话,感受她平稳吐息,才能稍稍得到安定。

“你还是关心我的嘛!”银貅咧嘴大笑,他没有否认,因为确实如此。她抱着他不放,嫩颜轻蹭。“我一开始没能赶去地府,是因为狍枭的缘故,他让我痛上好久好久,想逼我允许他霸占肚里孩子的肉胎,原先肉胎里的小魂被他一脚踹走,哭着跑掉了,他还戏弄我们的女儿咕叽咕叽咕叽——”

银貅将狍枭的恶行恶状全盘说出,不为告状,只是想让方不绝多流露一点点对她的疼惜目光。

喂喂喂,你加油添醋!我哪有这么坏?!我只是让你小痛,你不要越说越夸张!

“这小家伙,亏我夸奖他保护其余妹妹的英勇举动,原来一开始他做出这样的事。”方不绝冷眸瞪向她的肚子,眼光足以穿透,让狍枭清楚感受到寒意。

“呀!孩子……都没事吗?”银貅没忘了这重要大事。

“没事,狍枭在紧急时候,用尽全力保护着他和其它孩子,他们才能在天将攻击之下,毫发无伤。”他有义务替狍枭陈述他值得赞扬鼓励的英勇之举。。

她放下心来,拍拍肚,像在摸狍枭的头。

哼哼哼,没有我狍枭大爷纡尊降贵附身在这只人貅小混种身上,你们夫妻俩现在应该是哭着替小孩挖坟,或是愤而直接杀上天庭去开打。狍枭可跩了。

狍枭提到了“人貅小混种”,激起银貅的不满——对天庭赶尽杀绝的手段,怒火大爆发!

“真的太过分了!他们以为他们是什么东西!凭啥决定别人的生死?!满口歪理想矫正错误,错不错误不是他们说了便算!我一点都不觉得怀这几只小家伙何错之有!”她气呼呼的,方不绝在一旁安抚她,不让她过度激愤而再动到胎气。

“冷静些。”

“怎么冷静呀?!万一他们再来呢?!不,不是万一,他们一定会再来,而且数量由三个变十个,只要我肚里小家伙一天没死,他们不会放过我!”

“小银。”方不绝这回牢牢箝握她挥扬的双手,要她静下心来,别因恼怒伤身。确定她温驯听话,只剩红润双颊鼓鼓的,还轵着好大一口怨气,嗔怒的模样精力充沛,俏美迷人,他才续道:“就算他们再来,我也会保护你,上回的情况,我不允许再发生,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及孩子。”

“你……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银貅细细打量他的改变。

对,方不绝变得不太一样。

向来束冠的长发,不再整齐收拢成髻,一丝不苟,而是狂漫如瀑,任其披敞宽阔肩脊,不似文人受礼教拘谨限制,而是不羁随意地滑过他结实的身躯、贲起的肌理,他宛若大山,黑发是清冽山泉,相辅相成一幅晴翠欲流的山水美景。

不单单只是散发一件事,她又不是没见过他甫睡醒时相仿的模样,可,那时的他还有“人味”,此刻的他,却比她第一眼看见他时,觉得他像兽不像人的感觉更强烈。

人类的弱小,人类的无助,人类的绵软如柿、一捏就烂……在他身上全然消失无踪,他的五官虽仍是她熟悉的那些,但她很清楚地察觉,他,不一样了。

银貅凑鼻,在他身上东嗅西闻,他的气息……变得好干净,不是人,不是兽,当然,更不是鬼,像极了她闻惯的神味,此一猜测,让银貅眸里添了惊讶,抬头与他相视。

“我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仅仅有些吗?以前的他,可不会飞天遁地,更别提是与天将干戈相向,这是变成鬼魂后的改变吗?那也改变得太凶猛了点,他很明白,他改变之处太多,多到无法细数,然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由他口中轻吐缓述的那些:“但我仍是方不绝,你腹里孩子的爹,你的夫君。”

“还夫君咧,你都休掉我了。”她故意摆出脸色吓唬他。

“我是休掉陆小蝉,又不是休掉那只名唤“银貅”的貔貅。”

“歪理。那件事,我还没原谅你呢!”休书事件,她心里早已淡忘掉愤怒,只是仍有些不甘,自己竟被他轻易休离,男人心,超绝情。嘴上说的“没原谅”,九成虚,一成真。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也不曾后悔当时那么做过。”

“为什么?!”银貅几乎整个人弹跳起来,双眸燃火,对他的答案明显不满。“你那时是真的以为我是妖,所以巴不得快快赶我走吗?!你们人类的爱情,只取决在对方是不是同类?!只要一发现对方不是人,你们就收回全部的爱,管它曾经多浓情蜜意、生死相许,一概打散,当它是个屁?!”

她的反应仍是激动挂帅,一古脑宣泄不满。

“那时我已经知道你是神兽貔貅,不,应该说,在那之前……从我改口喊你“小银”开始,我就知道你的身分。”

银貅怔住。

“那……那距离你丢休书给我,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你——你知道我是貔貅?!”她好生惊讶。在他知道她是貔貅的那段时日中,他待她多好,好到足以教一只貔貅甘愿永远留下,在他身边,与之相伴。

既然他早就知道,他为什么还说出那番伤人的指控?!为何以此为理由,逼她离开方家、离开他?!为何假装对她的敌意和嫌恶——

思绪本来零落散乱,现在却逐渐拼凑成形,有了头绪。

勾陈不愿意给她的答案,加上方不绝轻描淡写的透露,他死前突兀地呼喊勾陈,他的狠绝态度,他在她离开的同一日结束性命……总总在她脑中交缠,一经一纬,纺织出始末环节。

“是勾陈教你这么做的?因为他知道你的死期,他要你故意让我恨你怪你埋怨你,愤而掉头离去,如此一来,我根本不会知道你死去,他想……使我别太伤心难过,我说对了吗?”这是她做出的结论,并且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自己的猜测相去不远。

他已经死去,却只记挂她,那时借着勾陈的法术走向海棠院的他,仅是一具甫断气的尸体,他说得多绝情,驱赶她驱赶得无所不用其极,他拿剑向她,他写下休书,他喝令她滚……那些要耗费他多大的气力和心伤?

他想着在自己死后,如何不害她哭,不害她疼痛,不害她尝到死别,宁愿被错认为负心汉,担下她的臭骂、怨恨及怒火……

方不绝没有点头或摇头。她猜得泰半皆对,只是关于“理由”,并不单单是不忍她伤心哭泣,更深一层的原因,是担心她的鲁莽会闯下大祸。

结果,大祸是闯了,他也必须算上一份——天不愿容许的孩子,还有,他私逃黄泉,更打伤三名天将,已经……无法粉饰太平,他希望换取她平安快乐的消极逃避,再也没有意义,她仍是受了伤,仍是身陷险境,仍是差点失去孩子。

“你怎么这么笨?!怎会去听勾陈的话而忽略我再三担保过的——我会保护你,谁都不能从我身边抢走你!就算是我一时大意松懈,害你死去,遭鬼差拘走,我也一定会硬闯地府,救你出来——”银貅的豪气话语,被方不绝的笑叹打断。

“小银,这才是我与勾陈真正害怕之事。”熟知她的性子,她确实会那么做,不许谁带走他,她光是方才说着,便一副要同谁拚命的狠样,若当时她在场,直接与鬼差杠上,后果不堪设想。“你的莽撞和不顾一切,教谁放心得下呢?”

银貅又是一怔,慢慢领悟,咀嚼他的用心良苦。

“你……就是不希望我犯险去把你救回来,才连死都不让我知道?”

“我要你毫发无伤,连一丝丝的不测都不会有,哪怕是以仇视我为代价,诅咒与我百世不再相见,我也要完成这个心愿。”方不绝轻触银貅白皙芙颊,见她眼眶渐红,银眉拢蹙,结满千言万语,贝齿咬着唇,像是下一刻就会连串骂他蠢呆愚笨,又像是咬住呜咽轻泣,随时都会哇地爆出大哭,相较于她,他则是流露出担忧的苦笑。“现在此一心愿面临的难题,不再是你恨不恨我便可以达成,而是“他们”放不放过你。”

“他们才不会!他们眼中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只要是他们认定不该存在的人事物,他们便无所不用其极想抹去,当作从没发生过,以正义和天道为名——”银貅气愤道。

对!她说得没错!头上那群家伙就是如此!把我们妖物当成世仇,老找我们麻烦,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看不顺眼,动不动就冠我们罪名,哼!狍枭在一旁帮腔,他与神族也有深仇大恨,总是被神族追着扁,当然气他们气得牙痒痒。

方不绝的观点倒与两人不同。“对我们人类而言,他们被崇拜着,上香拈祈任我们求财、求名、求富贵、求姻缘、求风调雨顺,在人类眼中,他们宽恕慈悲,怜惜众生,能观世音、闻世苦,应该不至于如你们两位所言恶劣,难以沟通。”

他当过人,拜过神佛,求过平安,绝大多数的“人类”对于神佛皆充满崇敬之心,相信神佛的庇佑及仙威,自然不似银貅和狍枭两兽——前者听多了仙佛严惩恶徒的手段,后者则根本就是受惩恶徒中的某一只。

“你的意思是?”银貅偏头,不解其言。

“找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谈?你白痴呀?!在你刚动嘴要跟他们谈之前,他们就先开扁了!狍枭马上传来不屑嗤笑。

因为你一动嘴就是出口成脏,被扁活该。银貅与方不绝很清楚狍枭所得到的待遇全是自作自受,没人想表达一些些同情。

“你觉得……他们会心平气和与我们谈?”银貅对此抱持怀疑,有太多不好的前例,清楚告诉她:神族的处世方式,便是铲除所有他们眼中叛道之物。

哼哼哼,看到蠢母貅被打成这副惨样,你还相信他们怜惜众生?你脑子装屎吗?!呿,没想到我未来的爹娘全是笨蛋。狍枭酸不溜丢道。

“不准再说你娘是蠢母貅这种大不敬的话。”方不绝寒声斥责,按在银貅腹上的手充满胁迫恫吓,令狍枭感到强烈压力,乖乖闭嘴。

小孩子的劣性,要早点拈除,才不会越养越叛逆。

“我认为你想得太容易了,万一他们不肯谈,还是坚持要伤害我们的孩子呢?”银貅对狍枭的恶劣言语一点也没在意,唯一悬念的,只有方不绝要与神族“谈谈”这项提议。

对呀对呀!怎么办呢?!攸关生死,狍枭也急,这回倒没有再穿插白痴啦笨蛋啦这类刺耳字眼。

“无论谈成与否,孩子的性命我们绝不退让。”这是最低底限。

“只要他们摇头,就开打?”银貅补充。

“你不许动手,你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好自己。”方不绝的原则不容更改。

反正到时打起来,她才不会温驯地躲在他背后寻求保护哩,这个想法,不能让他知道。

银貅又有新问题产生,“可是你要如何做呢?直接上天庭去?你现存的情况允许吗?万丈神光不会烧融你吗?”天庭,是鬼魂不容前进的圣地,他这只由地府私逃的鬼,怕是连靠近都困难。

“我不清楚靠近天庭会发生何种变化,姑且先试吧。”否则一直待在这里担心也不是办法

“答应我,只要有一丝丝不对劲,我们马上回来,不要硬闯。”回来再想其它方法,或是等天庭派人找他们麻烦时再面对,就是别拿魂体去尝试天庭神光有多炙烫。他不要她受伤,相同的,她亦然。

“我答应你。”

如何能不答应呢?她银色美眸里蕴涵的关怀,万般璀璎,被她深深注视,进而发觉自己的身影投映其间,成为眸心中最纯粹、最重要的唯一存在,多教人迷眩感动,多教人骄傲自满?

何其有幸,能让她这样爱着。

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填补这段日子里,两人错失的那些,让他在她眸中看到他自己对她隐藏不住的爱恋,浓银瞳间的男人,有着怎生喜悦的容颜。

喂!我警告你们!我人还在这里!你们别给我含情脉脉凝望凝望凝望就突然发情!我可不想被迫听你们嗯嗯呀呀!喂喂喂!嘴不要黏上来!你们不知道干柴烈火都是发生在一个吻之后吗?!住手——不,是住口!你们两只——

银貅一眨也不敢眨眼,觑望身旁不需依靠她之力,便能飞翔自如的方不绝。

湛蓝清澈的穹苍中,他宛似巨鹰,双譬轻松平放腿侧,无翼自腾,毫不见吃力喘息,黑浓长发如绸溢下,仿佛失手滑开的一匹上好锦缎,在天际间、在他身后柔软披覆,飞着、扬着、撩舞着。

发觉她的注视,他回以微笑,以为她需要帮助,他向她靠近,轻托她腰后,将她往怀里带,让她毋须费力,全由他来负责飞腾。但她却不是因此才始终没挪走目光,她担心他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更担心他会逞强忍下,不肯撤退,她细细凝视,倘若察觉他有一丝不对劲,马上拉他掉头走人!

进入了天庭范围,圣洁温润的光芒,七彩落下,任何宝矿亦无法比拟其璀灿炫亮,神兽不觉其难忍,甚至浸淫光辉之中,感到无比暖意包围,但魑魅魍魉及精怪不同,看似美丽辉煌的神光,是天庭不容侵犯的第一道关卡,神光烧灼诸恶邪气,小妖小怪抵挡不住它,见不得日光的鬼魂当然更是相同。

她在圣光间,银发更亮闪,一圈薄辉围绕她纤细娉婷的身躯,灿华绝美,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天庭仙女。没从他身上移开的银瞳,以为会看见他痛苦皱眉的表情,没想到神光不仅只照耀她,更是完全相衬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染满熠熠圣辉,不见焚身痛楚,有的只是面容上平平静静的淡然,连一分惧意都没有,她几乎分不清楚,是光落在他身上,抑或是他也散发了光?

此时的他,根本就不是一抹孤魂野鬼,鬼不会无惧神光,这世上应该只有一种魂体能在神光下生存,并彷佛被注入力量,更形强韧,越是靠近天庭,越是如鱼得水——

仙魂。

“怎么了?不舒服?”他低首,问向若有所思的她。

“没有。你呢?被光照到……会痛吗?”

“不会。”他给她一个笑容,并非逞能或勉强,是确实不会。

神光轻暖温煦,不似烈日曝晒,也不若强光刺眼,它柔和得像朝霞,置身其中不觉寒意,透过魂体不需要的吐纳,将它吸入肺叶,由体内开始,通彻舒畅。

托扶于她腰际上的大掌,稍稍一紧,便听他低语着“有人来了”,她才将定在他脸上的目光移往前方,一名羽裳素洁的年轻天女,乘云缓至,仙帛纱在其身后如烟袅聚。

天女不问二人来意,和蔼轻笑,约略福身。“请随我来。”

看来他们一进入天庭便已受到注意,动静全在天庭掌握之中。

至少对方看来亦存善意,派了天女,而非一整队的天兵天将。

天女带领两人往云的更深处驰行,眼前白蒙一片,即便视力奇佳的神兽貔貅,亦难窥云幕后方藏了什么。兴许,穿越了云幕,等着他们的,是自投罗网的陷阱。

银貅不由得收紧环在他腰上的柔荑,眸里只剩坚决。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不怕,有他在身边,她都不怕!

啥牛鬼蛇神啥千军万马啥龙潭虎穴,全放马过来吧——

牛鬼蛇神,没有。

千军万马,没有。

龙潭虎穴,没有。

云幕后方,海阔天空。毫无一丝赘物的湛蓝青空,色泽净洁如海,以云为路,蜿蜒成梯,梯阶之上,耸立着古雅红瓦的小园,遗世孤立,不染尘埃纷扰。天女在梯阶前停下,不再前进,仅向方不绝及银貅致意,素手纤纤,请他们沿梯而上。

银貅紧紧牵住方不绝的手,十指扣着不松放,他了然微笑,目光无比温柔。见他如此笑着,相当好看,连她都险些看痴,彷佛要与他拚输赢,她笑得更咧,露出白玉牙关。

双手缠绵,一同踩上洁白阶梯。

奇异地,恐惧感在步伐前行下,一步步被踩碎,越走,越不觉得可怕;越走,越不感到心慌,甚至脚步似高歌雀儿,轻快起来。

阶梯走尽,小园近在眼前,那扇雕花门扉,咿呀打开,无人守门,意思很是明显。两人相牵进入,身后门扉自动关上,园内百花齐放,不顾四季更迭,牡丹与寒梅、荷花和桂花,争相绽放,花香阵阵,却不混杂失味,清风拂面,时而带来兰花芬芳,时而是含笑的甜息,教人不由得期待,,下一阵风儿,会是何种味道。

花儿围绕间,一张石桌,三把圆椅,桌上圆润紫金壶飘送茶香,壶口袅袅细烟,显示茶正温烫着,甫泡好而已。一旁茗杯是空的,里头有坠下的粉樱花瓣,衬着薄瓷青白,浑然天成,若倒入茶水,花瓣翻腾旋舞,更是美丽。

他们才环视着小园景物,刚刚空无一人的石桌,此刻却坐着一名老者,眉胡通白,眼儿细成一缝,不知是天生眼小,或是太常微笑,导致眸子弯眯眯的,虽不见其眼中神韵,他身上散发的气息,是无比清晰的祥瑞。

“别客气,坐呀,口渴了吧?来。”老者布衣轻简,宛若隐居山林间的普通老人家,他为两人斟茶,见银貅面露防备,他笑声呵呵。“只是单纯的粗茶,没有任何掺杂,我保证。”

银貅不会因为他笑得慈祥无害,随口道来便掏心控肺相信他,面前那杯茶,她碰都不碰,倒是方不绝,悠闲饮下茶水,品韵其清冽香息。“这茶好香。”

“这可是舀起好几瓢云,才煮出一小壶的好东西。”老人家听他一夸,开怀畅笑。“再一杯吧。”

“我们不是来找你喝茶。”银貅哪懂那些茶茶水水滋味如何,现在他们也没有闲工夫做这种事,好吗?

“你们的来意,我清楚,省下浪费时间的针锋相对,喝几杯茶再来谈,岂不是愉悦些?”小母貅真没耐心,呵呵。

“我觉得,我们先谈完,我再与他快快乐乐地回去,随我们爱喝山泉或清涧的水,会更愉悦一些。”银貅轻哼。

“陪陪我这老人家,很无趣吗?”点头的话,太伤老人的心了。

“是挺无——”银貅正要说,却让方不绝五指收拢、捏捏她嫩掌的手势给阻止下来,这一举动,没逃过老人家的眼。

“果然还是受了人类方式教养的兽,懂得敬老尊贤。”神兽也好,凶兽也罢,都拥有太过自我的本性,不听劝说,难以驯化,可这小伙子当过好一阵子的人,知进退,明礼教,果然世间万物,就属人类最是聪慧,人类养大的兽,和山林野溪间自然长成的兽,在各方面而言,差异真大。

“既然仙翁明白我们的来意,恕晚辈就直言了。”方不绝先抱拳行礼,而后口战:“上天何以不容我俩之子生存,非得除之而后快?已经成形的孩子,不也是生命一条吗?”

“世间万物全都有其生命及生存之权,一条鱼、一只鸟、一尾蜉蝣,不因体型大小而不同,你们的孩子自然如此,只可惜他们落在天道之外,这一世对他们的亏欠,下一世定然加倍补偿他们,他们失去这次轮回机会,下回为其所择的爹娘,绝不比这一回差。”老人家拈胡微笑,目光定于方不绝身上。“就如同你,你的上一世,走得亦是不甘愿,觉得受到亏待,替前人背罪,在雄心正炙的三十岁,被迫结束生命。然而下一世,你将被领入仙班,自此跳脱六道轮回之苦、远离七情六欲之劫,这般的补偿,足以弥尽你上一世的不平,是同样道理。”

“我以为所谓的补偿,必须当事人感同身受,才能称之为“补偿”。”方不绝淡淡说道。

“你不认同上天给你的补偿方式?”老人家挑眉。

“如果能容我选择,下一世的补偿,让我当一只貔貅,我会比被领入仙班更开心些。”方不绝实话实说。

“你宁愿选择与小母貅成为同类,也不愿变成众人敬仰的天人?”老人家颇为意外听见这种答案。

“我可以选吗?”方不绝反问。

“这就像我端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佛跳墙招待你,你却只挑了放在一旁的小碟配菜。”太不贪心。

“各人喜好不同,当配菜滋味之于我更胜佛跳墙时,你只要给我配菜,我便满足。”

老人家轻笑,眸子眯细,又看不见眼瞳了,当然也看不出他听完方不绝的话之后,是欣赏、嗤笑或是不屑。

银貅只听到食物的名称在两人对话中穿插来穿插去。佛跳墙?好怪的名字,她在方家还不曾吃过,是啥滋味无法想象,配菜她就知道了,忍不住开口介入。

“他喜欢配菜,你就给他配菜,他对吃不大挑,能配饭吃饱便好,干嘛要逼他吃佛跳墙呢?吃他不爱吃的,那就不叫招待了呀!”像她也很讨厌谁来管她爱吃哪类宝矿。

这回,老人家倒是爽朗大笑,笑声中气十足。

“言之有理,我们都忽略他的喜好,自以为佛跳墙丰富美味,他理当会喜欢,殊不知他只想要配菜。”好比喻。他们给予方不绝的补偿,如此看来根本就太自以为是了,认定方不绝对于能成为天人,定是感激涕零,如同方家前几代的那几位一样,岂知,方不绝情愿为兽,也不想当神。

老人家饮口茶,吁出混有茶香的笑叹,“我可以给你配菜,这不是难事,只是可惜了,五方之神这道“佛跳墙”,你不稀罕吗?”

“不稀罕,但我希望多讨一颗“卤蛋”。”方不绝意指银貅腹中几个小家伙,这才是此趟目的。

“卤蛋是臭掉的,难以下咽。”老人家不装傻,直言道。错误混种的子嗣,不是好事。

“食用的人是我,是否臭掉,难以下咽,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埋怨。”

“可我们担心臭蛋会连累整锅卤汁,害锅里的食物跟着坏掉。”

“我的锅里,只有一颗卤蛋,影响不了其它东西。”

“哦?你怎能保证,你家的卤蛋日后不会爱上其它卤蛋,将他一身臭味继续延续下去?”万一人貅混种又去与其它人类或貔貅杂交,这门血脉没完没了。

“一直卤蛋来卤蛋去,你们有这么饿吗?”银貅完全状况外。卤蛋她吃过,她最喜欢方不绝用筷子把卤蛋分成两半,筷子不像刀,分得不均衡,可他一定把比较大的那一边给她,比起卤蛋的味道,她反倒只记得他的体贴举动。

“小母貅,若是你,明知碗里那颗蛋已坏,你还会吃它吗?或是丢弃了事?”老人家问向她。

银貅只想了短短一瞬间,“如果他分一半给我,我就吃呀。”反正她对食物的味道又不太挑,方不绝能吃,她也能。

“无论甘苦,都与他共尝,是吗?”老人家倒不讨厌这种夫唱妇随的浓烈情意。世间有爱,延伸恨嗔痴狂颠叹怨喜乐诸多感情,丰富了万物。七情六欲,各有优劣,交相纠缠,因爱生恨,因恨而狂,因狂转颠,因颠感叹……种种轮转,环环相扣,无法细分开来。

在漫天樱花款款飞旋中,老人家思量片刻,笑道:“这样吧,你们若能通过我一项小考验,配菜给你们,卤蛋也给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玩上一把?”

“求之不得。还望仙翁赐教。”方不绝喜形于色。有商量的余地,便代表有一丝希望。

“我瞧见劣兽狍枭躲藏在小母貅腹中,已与肉胎融合为一,以他一身罪孽,永不该晋升神兽之列,此刻看来,似乎无法将他驱赶出来,光凭这一点,小母貅腹内之子更当除去,以免狍枭再入世害人,不过……换个角度思考,谁都度化不了的食人劣兽,你们若能令其改过向善,由恶转良,不再危害苍生、大兴祸事,进而造福社稷,那么,我们可以网开一面,放他生路。反之,他仍旧冥顽不灵、滥杀无辜,天道将不再容他,一样会杀他除害,只是把期限延长几十年……这,便是我的考验,接受吗?”老人家可不是省油的灯,设下的考验并不容易,要使劣兽变乖已经够难了,还要劣兽造福社稷,难上加难。

“晚辈明白,我接受。我们夫妻俩若做不到,到时天界采取任何行动,我们绝不插手。”

“另外腹里那三只无辜小女娃,虽然已为她们安排好补偿,以消她们此次无法平安出世之怨,不过,那补偿是否符合她们的希望,我不敢担保,何妨待其成长后,再由她们亲口说来。只是她们没有与生俱来的姻缘线,避免她们将问题延续到下一代,这是天道最大的让步。”

当方不绝与银貅离开那处小园,才下阶拂,哪里还能看见半片屋瓦?刚刚他们对坐饮茶之地,只剩一抹轻烟,飘散过后,什么也没有。

达成了共识,老仙翁算是给予相当大的宽容,至少,短期之内,孩子的性命安危毋须再烦恼,一切只等光阴流逝间所验收的成果,才会决定将来结局好坏。

回程的路上,从刚刚便很窝囊不开口的狍枭,这会儿吠得好响好亮,手脚并用,在银貅肚内踢打得咚咚如鼓。

你们两只太教人唾弃了!谈个屁呀?!一见面就直接赏死老头三拳!戳爆他的眼!插哑他的喉!打断他的牙!客气啥呀?!大不济事了!丢脸!丢尽他狍枭的脸!换成以前的他,绝不跟神族啰唆,直接给那老头死啦!

银貅皱眉,扶着腰,停下脚步,方不绝以为她疼,大掌轻贴在她肚腹上,斥责狍枭:“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我没事。”银貅按住他手背,微微露笑,胎动不会对孕妇造成伤害。“有事的人,是他。”他,自然是指死小孩狍枭。

我?!我会有什么事?!

“你没听懂仙翁说的话吗?哼哼哼,要是想保住你这条小命,你得变成乖孩子耶。”银貅好风凉,口气慵懒,一副不干她事的姿态。“只要你不长进,天界就会派兵遣将来围剿你,把你这只坏东西给“喀——””她在纤白喉间比画出抹脖子的小动作,笑得白牙晃亮。

谁、谁会理这种破威胁呀?!我一点都不怕!我狍枭行不改名坐不改“性”,死都不会改变我这冷酷邪恶的好个性!他可是爱死了自己的劣根性,为此自豪不已,可以狂笑三天三夜!

“哦,没关系呀,你继续坏下去,我和你爹也没有想改变你,我们答应老人家的理由,不过是不想在怀孕时冒着生命危险——“我”的生命危险,去挨天兵神将的攻击,至于生下你之后,你的死活,我们都不在意,是不是?”她甜甜问向方不绝,完全附和爱妻的妻奴,毫不迟疑地颔首同意。

你们、你们两只——狍枭咬牙,错,他还没长牙,只能愤恨低狺,偏偏低狺又没啥用。

“自求多福吧,小狗子。”

狍枭气极,才想用尽粗话咒骂他们,然而银貅语末那三个字,又教他愕然。

你叫我什么?!

“小狗子呀,你的“狍”看起来很像狗嘛,新的乳名,你中意吗?”

会中意才有鬼!

“反正你中不中意也无所谓,我们喊得顺口便好。”银貅耸耸纤肩。

我的死活不在意!我威武好听的名字也不在意!你们到底在意些啥鬼?!

“哦,我们只在意现在我俩可以手挽着手,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一路悠哉,闲晃回家里,卿卿我我,甜甜密密,共同享受幸福降临的好滋味。”银貅就是要狍枭气得血脉偾张,却拿她没辙,以报当时他害她疼痛许久的怨念。

你这只臭母貅!

“叫娘。”方不绝警告他。

娘啥娘呀?!生我的那个娘早不知死几百年去了!

“几百年前的你,是由谁生下来,我管不着,未来的你,会是小银产下,她便是你娘,对娘亲说话懂礼貌些。。”

她也不当她是我娘呀!你有听过哪号娘亲会这么对没出世的孩子撂风凉话?!她叫我自求多福,还说完全不在意我的死活耶!

“你自己的死活,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愿意改过向善,只要你顺应仙翁教诲,不再任意妄为,践踏他人性命,天界自然不会为难你,你怕什么呢?”方不绝问向从头到尾皆是唯一决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主导者——狍枭。

我当坏人当了一辈子,到死之前都还想着吃人,我怎么可能改?!你听不出来吗?那老家伙是故意刁难我!狍枭吼着。

“你不曾去试,怎知自己做不来呢?”方不绝淡淡笑道。

“别同他啰唆,走吧,咱们得赶去龙骨林一趟,去取能让你拥有貔貅肉身的仙果,没空理这不受教的臭小子。”银貅惦记着老仙翁方才的说词,方不绝拥有的仙魂,若没有尽速回归天庭仙山,恐会落得消散之虞,毕竟仙魂不同于其它魂魄,还能沦落为孤魂野鬼去当当。

龙骨林里,独产一种牛筋长骨的仙果,据说断臂缺足之人,食之不到半月,便能重新长回骨肉筋脉肤。仙果的效用,若是用在仙魂上,效果自是加成再加成,只要方不绝愿意,凭他一身媲美仙佛的力量,他想变成哪一种神兽都行。

听见他不要变成天人,只想与她一样当只貔貅时,她眼泪险些溃堤,全凭一股倔强才能压下,若他选择成为天人,就等于选择了与她越行越远的道路,她很难随心所欲见他找他,甚至于可能被他排除在心门之外……

他却语气坚定地说:

如果能容我选择,下一世的补偿,让我当一只貔貅,我会比被领入仙班更开心些。

事实上,打从逐渐得知他是仙魂之后,她就好恐惧,好担心,怕得想在踏进天庭之前拉住他的手,求他跟她回去吧,别去见任何一个仙人。她不要他被仙人给劝动,欣羡仙人的无所不能及无欲无恼,进而舍下红尘……以及她。

那般深入骨髓的惧怕,在他的低沉话语中,轻易地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欢欣,是狂乐,是喜极而泣的满心炙热。

“怎么哭了?”方不绝突地拉回她欲走的身子,抬高她的脸,拈去正巧滑落的温暖眼泪。“又是狍枭在踢你?”

我才没有哩!狍枭哇哇叫,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分神,在苦思该怎么当个好家伙,哪有空去踢小母貅呀?!

“不是,是越想越高兴。”她胡乱抹泪,露出开怀笑容,花颜上的神情毫不见矫揉造作或虚与委蛇,稚气的擤鼻动作,擤完之后鼻头红通通的可爱模样,教他忍俊不住,拥她入怀。

“高兴是该笑,而不是哭。”方不绝拭净残存在她腮帮上的泪痕。

“就是……忍不住嘛,我忍好久了,被三只天将打得神智不清、浑浑噩噩时,看见你来,就想哭了;醒来听见你详述休书事件始末,原来是不希望我涉险时,我也想哭;和你进入天界,发现你沐浴在神光之下的神态,怕你会想去加入神族时,我也想哭;你跟老头子说,宁愿当貔貅便好时,我也想哭;老头子告诉你如何取得仙果蓄身的方法时,我也想哭;他说短期内不会有任何神将来打扰我们,让我们能平安度日时,我也想哭;你现在牵着我的手,要和我一块回家,我更想哭……”她的嗓音早已颤抖得不成原形,眼泪滴滴答答掉个不停,像珍珠断线,大颗小颗,纷纷不绝,美若芙蓉的俏丽秀颜,卯起来哭仍是扭皱成一团。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泪水这么多。”方不绝爱怜地继续为她揩泪,见泪珠儿没有收止迹象,他干脆以唇轻吮。

欣喜的眼泪,味道甜美,不苦不成不涩。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当貔貅虽然也是“神”兽,但是和“神”还差上一大截,难得你有机缘……”她问着方不绝后不后悔,嘴里咕哝着“难得你有机缘”,双臂却将他牢牢揽抱,摆明了就算他点头说出后悔两字,她也不要放开他。

“一生中,本来就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选择了这项,放弃了那项,可能无法两全,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没有后悔。”他低首,以额轻抵她的,说话时的微沁气息,拂在她鼻前,虽不似他存世时暖乎乎的温热,却同样挠得她肤上泛红。“当天人,失去你,我不要。当貔貅,与你变成同类,看一样的景物,吃一样的食物,飞过一样的山涧绿林,走过一样的道路,多好。当天人也没能如此愉快惬意,当天人也没能有你相伴。”

银貅踮脚,在他唇上,尝到自己眼泪的滋味。

“这是不是就是人类说过的,只羡貔貅不羡仙?”她娇笑问他,记得曾听过相似的词句。

有点不太对。

但,何须纠正她呢?

一对貔貅感情深浓,愿意携手相伴,鸳鸯又算什么?

“对,只羡貔貅不羡仙。”

呿,妻奴,连说错也附和,丢尽男人的脸!

狍枭的不孝嘲弄,完全进不了俩俩相依的情人耳内。

哪里是只羡貔貅不羡仙?!明明就是只羡乌鸦不羡仙才对,哼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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