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他杀人,衣不溅血,干干净净,双手的污秽尽化无形,但他从未觉得手上的血腥是无形枷锁……他不怕杀人,在这混乱世道,为了出头,他想要就去夺取,为生存,为挣一口饭,该杀就得杀,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他向来如此坚信,不曾动摇信念,直到她再度来到他面前,拿那双澄透的眸子看他……情种落心,情芽冒出心田,跟着,他的情花悄悄绽开,茁壮得很不像话,还泄出乱七八糟的芬芳,他竟然开始懂得自惭形秽,在她面前。

她是天上白云,他是地上烂泥,他怎么给得起她要的安慰?

回到四合院时,柳儿和叶儿也在,是胡叔后来听闻“庆丰酒楼”出事,前去一探,才在官府的人赶到前,把被点倒的两丫头悄悄带回来。

见到君霁华脸上和衣上的血迹,四合院里兴起骚动,原就忧心忡忡的敏姨更是面色发白,赶忙跟进去北屋接手照顾。

虽流了不少血,受到惊吓,君霁华意识还算清楚。

两丫头端来热水,跟敏姨一起帮她换上干净衣裙,她扬唇笑了,原想安安她们的心,自个儿却没察觉那抹笑,瞧起来很有可怜兮兮的神气。

看到她右颊上的伤时,敏姨和小姑娘们同时倒抽凉气,她看着她们的神情,背脊微凉,伸手欲触,敏姨却把她的手轻轻扣住了。

“刚上药,别碰。”

“……我想照照镜子,很严重吗?”

柳儿和叶儿猛摇头,答得好快。

“不会!”

“没事的!”

敏姨把她双手握在掌心里,呵着气,替她搓暖。“怎么还在发抖,很冷是吗?春绪在屋外跟他胡叔说事呢,等会儿我让他弄个火盆子进来。”

看来,状况不太好啊……君霁华苦苦一笑,没再强要她们将铜镜移过来,反正这张脸是她的,总能让她瞧个仔细明白。

“拂晓姐姐见我没有赴约,一定很纳闷,她该不会现下还等在酒楼那儿吧?”她转了话题。

柳儿急急道:“拂晓姑娘已经知道‘庆丰酒楼’发生的事儿了,她也着急得很。”

叶儿接着道:“姐姐别想那些事,我等会儿再写个条子递进‘绮罗园’,告诉拂晓姑娘你平安回来了。”

“嗯……”她一笑,白颊略有血色。“谢谢……”

“睡会儿吧。”敏姨把她的手塞进暖被里,轻轻抚着她的额面。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生病时,娘亲也曾如此温柔地抚慰她……她幽幽叹息,放松心魂,不再多想什么,听话睡去,什么也不想……

身子无比温暖,那股从心中传到四肢百骸、再透出血肉的颤栗终于平歇,她稳妥地落地,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抱住,她贴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那个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她缓缓睁眸,从梦中转醒。

不得不醒,因为有人把她楼得太紧,紧得她感觉自己遭到完全的束缚,手脚都不得动弹。

屋中,烛火微亮,她似乎把晚饭给睡掉了。不过还好,她并不觉饿,那股血味还在鼻端飘浮,并未远去。

等神智较为清醒后,她小手下意识抚上横在腰间的那只男性臂膀,来回抚着,而指下坚硬,每条肌理都紧紧绷起,显示这个从背后搂紧她的男人根本没睡,而且情绪仍高亢着,无法歇息。

……他还没从那场搏杀中返回吗?

她又颤了颤,猛地抓住他的手。

她害怕那样的相残,更害怕他走得太深、太远,她赶不上他的脚步,又或者被他瞧作累赘。

这条道,他如果决定成魔,她也陪他,认了命地相陪到底。

“那位女帮主……她、她也很喜爱你是吗?”

噢,她、她她用了“也”字!

右颊的伤刺麻刺麻的,现下是整张脸一烧,全烫熟了。

贴紧她身背的男人没发觉她话中用词,他似是心有旁鹜,静默片刻才道:“你知道了,也亲身经历了,那就是我,真正的我。”

她的柔荑被反握住,那力道强悍,仿佛也同时握住她的心。

轻喘,说不出话,眼眶很不争气地泛热,她努力压抑再压抑,听到他低嘎无比的嗓音再次传来——

“踏进这条道,再坏的事都干过,偷拐抢骗,杀人越货,下手时绝不手软,一心软,死的就是自己。我心很肮脏,手段也黑,我冷血、无情、野蛮、残酷,我游走黑白两道,唯利是图,在我眼里,有奶便是娘,谁能让我吃饱、喝饱、赚饱,我就给谁脸面,要我当只看门狗都无所谓,但谁敢挡我财路,让我不舒心痛快,我就将他斩草除根,绝不留命……说到底,我也是根墙头草,随着风吹两边倒,节操在我眼里顶不上一个屁。我势利,见钱眼开,我杀人如麻,只为了不让人阻老子发财,有人敢抢属于我的玩意儿,我就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即便是女人又如何?我照杀不误,把她们一个个全砍翻!见她们惨死在我手中,我痛快,哈哈哈……你都不知我有多痛快!哈哈……哈哈……”

她扭动挣扎,在他怀里转身,跟着扑过去揽住他的颈项。

她未受伤的颊面紧贴他的脸,乌丝与他的雪发缠叠。

她抱得好用力,密密贴靠,气息不稳,但这一连串的举措却有效阻了寒春绪对自己的自伤自毁。

有好半晌,寒春绪脑中一片空白,身躯僵硬。

她的举止完全出乎他意料……她、她主动抱住他!当年他遭到祁老大派来的人围击,后来她见他无事,也是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紧他,像给予慰藉,同样也寻求慰藉,而此时亦是一样的感受……

内心波涛汹涌,他颤栗不已,重新锁她入怀,汲取她发上与肤上的馨香。

“你怕也好,不怕也好,我都不放你走!跟着我,一辈子过不了安康日子,但我就是不放你走!听见没有?”

声嗓如磨过粗砾般沙嘎,他话中带狠,那股狠劲儿却让君霁华心头更笃定。

她和泪道:“没有要走……我不会走的……”

他想看她此时神情,她不依从,一张泪颜埋进他发中。

他听到她低幽嚅着——

“……”

“什么?”那像是极要紧的事,他竟无法听明白,喉间似梗着,呼吸困难。

“……”

“你到底说什么?”

君霁华磨蹭了会儿,终于凑唇在他耳际,低语再道:“我说……我没有喜欢你,也没有情意,不是真的……我那时说的是谎话。”

她可能又要被羞辱,但,就这样了。说出来,够教人面红耳赤,心里却坦然许多。对自己坦率,双脚稳稳踩在地上,才能真正过日子。

蓦地,她被推开一小段距离。

男人那双利目在昏幽烛光中闪闪发亮,她有些受不住,脸皮都快着火,他在她撇开眸光时饿狼吞食般“攻击”她。

寒春绪知道他不该这么做。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该这么做。

今晚,她身上有伤,心有余悸,他却还是不放过她。都说他良心八百年前就被狗啃掉、被鹰叼走,五脏少四脏,徒生一颗胆,他是自私的混帐,猪狗不如,但……没办法啊没办法,要他此刻不碰她,办、不、到!

我没有喜欢你,没有情意。谎话!

所以,她说了谎。

所以,她没有不喜欢他,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这次不仅情花大开,连心花也朵朵盛开。

他的吻由激切转为怜惜,轻啃着、诱哄着,他吮走她眼尾与腮畔上的清泪,肤孔中喷涌而出的体热将她烘得周身湿润,神魂也酥酥润润……

“绝不放过你!”他咬着她柔润耳珠,恶狠狠宣告。

她受不住地闭眸吟哦,没瞧见那双男性目瞳中,浮出一层薄薄的湿润。

“这是咱们‘绮罗园’的百花玉肌膏,待口子愈合,得记着天天抹在伤疤上。”朱拂晓将一匣子润肤去疤的药膏搁在桌上,轻扣君霁华的下巴,扳起。她仔细审视着,最后点点头。“还好,伤得不深,只划开皮肉,没伤到里头的肌筋,好好照料着,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很难完好如初。君霁华心里清楚。

那两道口子极长,一道从右眉尾斜至嘴角,另一道则从鼻翼划到耳下,在她右颊大大交叉。当时那女帮主是真想划花她的脸,若非寒春绪出手,她此时的脸应该跟个棋盘差不多,交错纵横好几道。

还有命活着,她心里是庆幸的,但从铜镜中见到自个儿的脸,心里不由得苦笑,终于能够体会,女儿家爱惜容貌,她也一样。

“谢谢姐姐的百花玉肌膏。”她微一笑,伤口还疼,小小皱眉了。

朱拂晓小心替她拨开发丝,边道:“那日我晚些到,你出了意外,之后柳儿和叶儿给我递条子来,说你返回了,但受了点伤,我正想着要探望你,却不知你落脚何处。”挑眉眨眼。“你男人倒主动找上门,带我来这儿。”

听到“你男人”三个字,君霁华浮出腼觍神色。

“姐姐,见到你,我真欢喜。”

所以这表示,寒春绪直觉认为拂晓姐姐是“可信任的朋友”吧,因此才领她来到深巷内的巢穴。

“妹子,见到你,我比你更欢喜。”玉手不太正经地摸了人家一把,朱拂晓嘻嘻笑。“咱俩在太湖‘凤宝庄’一别后,没想到你有这么大转变,先是‘夺花会’开出天价,还当夜就被人从‘天香院’赎走,如今来到奴家的地盘,竟还被扯进江湖追杀。妹子啊,我可好奇死了,非得听你一件件说个仔细明白不可!”

唉,这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

君霁华苦笑叹气。

傍晚时分,熟悉的脚步声踏进北屋。

一听到动静,坐在镜前的君霁华立即抓来一块折成四方的巾子掩在右颊上。

寒春绪刚将朱拂晓送回“绮罗园”,甫进屋,瞥到那姑娘心虚且急切的举动,双目微乎其微一眯。

他不动声色走近,解下披风,状若随意地道:“你一个人不好换药,我帮你。”

“不用的!”意识到声嗓过急了些,她垂下眸,结巴嚅道:“那个……适才拂晓姐姐帮我换过药了,虽说才过五日,但愈合情况颇佳……对了,她还送来一大匣子百花玉肌膏,说要是抹完了,再跟她讨,我、我很谢谢她。”飞快望了男人一眼,察觉他正一步步逼近,表情不可捉摸,她吓了一跳,连忙起身退退退,隔着桌子绕出一个小弧退到门边,仍不忘用巾子压着右颊面。

男人定住脚步,两手插在腰上,直勾勾瞪她。

“你在干什么?”躲他?!

“我……我也很谢谢寒爷,肯让拂晓姐姐来这儿跟我说说话,胡乱闲聊,我……啊!敏姨和柳儿、叶儿肯定在灶房忙呢,我身体没事了,该去帮忙的。”退一步,再退一步,丢下话,望身跑掉。

怎么,别人可以看她的伤,就他不成吗?躲什么躲?

寒春绪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有,她出事后,被他带回四合院的那一晚,她都对他坦承情意了,怎么这些天又故意疏离?而且对于那晚所说的话,都不肯再详加解释,真是……真是……有够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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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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