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小小年纪就成孤儿,每段缘分和感情对她而言都太过珍贵,小牛哥与她从小亲近,青梅竹马之情即便她被带进「松涛居」之后亦不曾消褪,却不知他已将两人想到男女感情上头去了。

她是既错愕又苦恼,心慌意乱,很怕处理不好眼前之事,但,她绝不愿伤他啊!所以让她想想,想好了再慢慢说,她不跟他急,她要慢慢说。

「阿实——」

谁唤她呢?

声嗓微扬,随风传来,而野风似在那唤声上刻意刮扒过,传进她耳里竟觉熟悉中透出凛冽,让她背脊不禁颤了颤。

循声,她侧眸看去,就见自家公子跨坐马背之上,马匹「喀哒喀哒」地轻踩四蹄,缓缓朝这儿踱近。

一拉近距离,陆芳远扯住缰绳翻身下马。

伫立,他抚着马颈却不说话,仅让目光淡淡落在黝黑少年郎的脸庞上,之后又淡淡移到那双紧握姑娘家细腕不肯放的手上。

感觉小牛哥似乎松了松,劲樊香实乘机一扭双腕,抽回手。

「公子……」好奇怪,她又没做错事,为何会觉心虚?且,竟是心虚到不敢迎视公子一双静含深意的俊目。

陆芳远的目光重回青年面上,神态寻常,淡淡颔首,道:「是牛家小哥吧?阿实常提及你,记得之前你还为『松涛居』众人领过路。」

小牛哥不懂为什么此人一出现,他握住阿实的手劲就软了?是对方眼神不过轻轻一扫,却像着了银刃血光,肤上竟是生疼。但他牛小哥虽然是「小哥」,胆量不该只有一丁点儿啊!

「陆大爷,您放了阿实吧!」他声朗如雷,拔背挺胸。

「小牛哥!」樊香实一凛,倏地侧颜瞪住他,只惊声一呼,却无法再言语。

陆芳远眉间不动,秋潭般长目纳进似有若无的什么,深褐色瞳心烁过犀光。

「阿实并未卖身给『松涛居』,她若想走,我不能拦。」

听得此言,樊香实陡又调正脸容直视她的公子。

他说,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就不会有事。

此时此刻的他为何安素若此?

公子他……当真由着她作决定吗?

试图看进他眼里、心里,越执竟去看,她越陷迷阵,宛如北冥十六峰的春雾加秋霜层层压叠而下,罩得她身处云山,无处是方向。

「阿实?」身旁青年询问般低唤。

她眼神又动,看着小牛哥发亮的年轻面庞,他眉目间期待的神色让她心口绷紧,有些不能呼息。

于是她掩下双睫,闪躲着,眸线定定停在他胸前。

她仿佛沉默许久,忽地察觉小牛哥上身微倾,像要探掌再握她的腕。

她下意识欲退,公子清漠的声音却在此时切入——

「阿实,回去了。」

她听话惯了,低应一声,随即跑到大石边解下自己的坐骑,扯着马就往陆芳远所站地方走去。

然而黑缎功夫鞋在雪地上踩落几个印子之后,她突然打住,终于想通何事似的。她旋身扬睫,竟拉着马调头走回一脸落重的少年郎跟前。

表情无波的陆芳远因她此举眉间一凛,不禁往前踏出一步。

樊香实当然不知她家公子瞬间心绪之起伏,仰望小牛哥那张脸,心里仍有些慌,但已能坦坦然望着他笑,像方才什么事皆未发生,又像即便发生过什么,也船过水无痕,她与他仍是青梅竹马,情分不减。

「小牛哥,往后在外学做生意,你性子可要收敛些才好,别动不动就跟人急,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眨眨眼,嘴角微翘。「我方才笑斥你哪算什么人才,那自然不是实话,你脑子好使,手脚也灵活,真肯下功夫去学,一定有大成就的,阿实擦亮眼睛等着瞧!」

她挠挠红脸,最后朝他点了点头。「小牛哥,那……我回去了。」

她牵马再次转身,一道青衫长影等在那儿。

「阿实别去……」小牛哥哑声唤她,她却已踏着镫子翻身上马,而那声低唤太沙嗄、太模糊,未入她耳中便教风吹零碎了,什么皆未剩。

樊香实微扯紧缰绳,见公子亦上了马背,她才策马跟上。

如今的她骑术已练得颇好,马蹄轻撒之际,她回眸一笑,腾出一臂朝目送她离去的少年郎用力挥手。

几丈外,他便已听到她的小牛哥近乎告白的话语。

阿实你……你跟我走吧!

你是姑娘家,总该嫁人的,窝在「松涛居」你能嫁谁?

阿实跟我走,我、我会待你好,不让你吃苦……

他怎能让她真从五指间溜走?

在他费了大把心力喂她、养她、培育她、呵护她后,怎可在未收成前放手?

因她喜欢着他,那么,他就有九成把握。要他拿自己当饵吊着她,拿自己当毒喂她成瘾,又有何难?况且他几日前初试那么一回,唇舌交缠、体热相偎的溢味并不讨厌,甚至……还让他有些享受。

他这身躯或者太渴望旁人体温,他不想承认又似不得不认。

她偷亲他,他后来回敬一吻。吻前,内心带着算计,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她要什么他皆能给,要她甘愿追随于青衫之侧,吻时,体内从中而外热烫不已,若有柔水由方寸涌出,丹田气海蠢蠢欲动,那倒是他从未触及的境地,属肉欲之流,有些紊乱,偏离他修习的气道,但他并不完全排斥。

再不那样做了……他拿这样的话安慰她,表情却自伤自怜,因他已明白,示弱并非真弱,完美的示弱能让对手轻易卸下盔甲、抛却武器。

再不那样做了……这是以退为进,倘若再要他的亲吻、他亲匿之抚,只能由她主动出击,打破藩篱。

只是没料到会突生枝节,「松涛居」外竟也有人觊觎她!

他不会给她机会离开,绝不容许事情脱离掌控,殷菱歌已是一例,而樊香实绝不能再出差池。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让两人间的牵扯更深刻、复杂一些,让她从此认定「松涛居」无处想去。

追随主子快马回到「松涛居」时,霞红已染遍整幕天际。

翻身下马,得把坐骑牵回马厩里,樊香实如以往一般上前接过公子手中的缰绳,眸珠偷偷溜转,溜了公子一眼,看到霞光轻镶他的发、他半边俊颊,她心口猛然悸动,忙咬唇低头,拉着两匹骏马转身就走。

她应该再跟他好好谈过才是。

一迳躲避,把话闷在心底,实在不是她向来的作风啊!

公子需要她,不是吗?

他亲口说,他是在寻求慰藉才不禁抱她、亲她。

头昏昏,近来一想到主子的事,她脑子就混乱得很,被马蹄来来回回飞踏过好几轮似的,而且胸房时而绷紧、时而剧烈怦动,病症连发,实在招架不住。

「鲁胖叔、鲁大叔,我把马牵回来了!对了,还有公子的坐骑也一起回来了。」踏进一道敞门,她扬声,就见两名大叔各扛着一大篓果干和一篓新鲜萝卜,正帮厩是三十年匹好马努力「加餐饭」。

这一对鲁氏双胞兄弟是养马好手,年少时两人确实生得极像,连双亲都难以分辨,但如今年纪四十开外,一个胖、一个月壮,鲁胖硬是比自家兄弟鲁大多长出一大圈肥肉,要分谁是谁,比反掌还轻易。

「回来啦?正好,一块儿牵过来喂饱。」鲁大叔嚷了声,头抬也未抬继续忙。

「我也来帮忙!」她笑道,暂将内心烦恼搁下。

「实丫头,给你爹准备的纸钱、纸元宝全捎过去了吗?虽明白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也知道你上哪儿去,但公子八成久等你不回,心里不踏实,就亲自出去找你了……」鲁胖叔说着、说着,忽地眯眼瞧过来,瞥向她身后。「咦……嘿嘿,原来公子也跟过来了呀!」

樊香实闻言回眸,不禁一怔。

公子宽袖轻垂,徐步而来。

他一双逃花长目深邃难测,见她望来,他亦迎上,四目相接,她手心止不住渗汗,咽了咽唾沫,他倒像寻常无事一般。

是说,他方才把缰绳交给她之后,不是就该往屋里去,回他的议事厅或「空山明月院」才是,怎静悄悄尾随过来?

唉,公子啊公子,便是要为难她,一刻都不让她宽心里吗?

樊香实留下来帮鲁大、鲁胖两位大叔喂养马匹,陆芳远也留下不走。

她不太明白他为何不走。

鲁家大叔和胖叔跟他谈起马经,谈驯马功夫、谈春天育种、谈马厩修缮等事,他搭话搭得极好,全然不留痕迹,仿佛他特意来此,就为聊那些事,但她知道不是那样的,却又无法参透他究竟想怎样?

……是要找她说话吗?

但策马回程路上,他半句不吭,现下又有鲁家叔叔们在场,他能对她说什么?而她又能跟他表白些什么?

她想,他真是来为难她的,因为结束马厩的活儿,她离开往位在另一端的小小养鹿场走去时,发现他竟又尾随而来。

他循着她的方向,走着她走过的路,步履不快亦不慢,静静跟着。

傍晚时候,凉冽山风一转冷厉,把重重雾气全都吹开,她发丝尽管束起,仍被撩出好几缕,覆额散肩地飞荡,衫摆亦翻飞不定。

走在沿地势开建的小道上,她咬着唇瓣,极想转过去,朝尾随身后之人冲口问:公子到底想干什么?!

想归想,毕竟胆子还没练肥、练壮,她仅闷着头,脚步越来越快,冲进养鹿场时还把平时负责看顾的祁老爹吓了一跳。

「实丫头怎么啦?鬼追你了吗?跑这么急做啥?」跟着,祁老爹就「见鬼」了,那只跟在樊香实身后的「男鬼」。「呃……公、公子,原来是公子啊!唉,公子追着实丫头玩吗?原来啊原来……」

祁老爹瘦黑脸庞突然漾笑,像窥见早已了然于心的事,随即语气持平道:「实丫头,那七、八头花鹿全都食饱了,你可别再喂食,再喂的话,要撑死那些小家伙的,知道吗?」

「祁老爹,我就瞧瞧它们便好,不会再喂第二回,您信我!」

「你上次把一头小鹿喂到翻白眼、口吐白沫,小鹿胃袋几要撑破,哼哼,要咱完全信你,还得长长一段时候,唔……够花上你一辈子喽!」

「那……那、那……好啦,那一次确实是我不对嘛!可小鹿眨巴着溜溜大眼看着我手里食物,鼻头直蹭过来,不喂给它吃我良心不安,才会一口气喂太多啊!」低头认错,螓首垂下,垂得下巴都快抵着胸了。

「就知你心太软,连只小鹿也治不了你,说你争气不争气?」

祁老爹骂了声,骂声带笑,不像真发怒,却有几分宠疼亲近的意味。

「唔……是不太争气……」她抓抓鼻子乖乖认错。

祁老爹灰眉一抬,望向她身后那人,淡声道:「公子,您自个儿收拾她吧,该干的活儿全都干完,我这把老骨头真没劲了,是该喂饱自个儿,然后好好歇息去喽!」语毕,他慢吞吞晃出养鹿场,把场子留给主子和憨直姑娘。

没听见公子答话,樊香实亦抿唇不语。

这几只花鹿是北冥品种,「松涛居」虽也用鹿茸入药制丹,但之所以豢养它们,主要是为了取鹿血滋养樊香实。

鹿只颇亲近人,她一探手,它们鼻头便蹭过来,蹭得她手心湿润发痒。

公子就立在斜后方,她能感受到他两道目光的力量,无形地穿透肉体,沉沉压在心头。她垂颈,状似与鹿只玩得自在,眼尾余光却不住往后瞟,猜想他沉默跟随她,到底欲对她说什么、做什么?还是……仅单纯想亲近她?

我不是安慰你,而是在你身上寻求慰藉……

只能抱紧你,感受你的体热、心跳、脉动才觉有办法喘息……

记起那日他情绪外显所说的字句,如何不脸红心跳?但他最后却说——

再不那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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